回忆（三十）

　　第三天凌晨三点，我实在受不了蚊子的叮咬（之前我会记得往盆子里添加艾草或青蒿，因为终于让玉兰答应一起回钟家坪而高兴得忘了，两点就没了烟雾，蚊子从门缝蜂涌而入，在我的脸、手和脚上拼命叮咬），鼓起勇气，壮起胆子，蹑手蹑足地进入蚊帐躺到床上。没能马上入睡，因为激动和紧张。虽然结婚快满十一个月了，但却从没和玉兰一起睡在床上，很紧张，很激动。紧张是因为怕玉兰突然醒来，吓得大叫惊动母亲，激动是因为我终于能像小说故事所描述的，与心心念念的人同床共枕。我在激动和紧张的同时，祈愿玉兰会一觉到天亮前，那么她就不会又受蚊子的叮咬。而她一旦突然醒来，见我睡在身边不但会非常害怕和生气，还会一直爬在缝纫机上或靠着衣橱睡，对此我深信不疑。
　　有些事你越害怕就越会发生，我在床上躺下一个小时，玉兰就醒了。发现我睡在身边，吓得翻身而起，身体紧靠在墙上，大睁着好看的眼睛，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玉兰醒来的时候我是睡着的，但在她翻身而起时就睁开了眼睛，可知我也是极为警醒的，担心吓着她。足足有五分钟玉兰才恢复了语言功能，但仍被恐惧和害怕所摄，说的话也是断断续续，且声音也好像不是她的，大睁着惊恐的眼睛怒声质问我为什么在床上。我答非所问地说还早，要她再睡会儿。这么要求后，我就平躺着闭上眼睛，不敢看玉兰受惊后的样子。而我也想睡觉，太困倦。但玉兰不会就这么让我敷衍过去，让我的眼睛自然而然地睁开，看清事物。
　　她以手护胸背靠墙壁，声音哆嗦地又问我，这一次不再是断断续续，能把字词连贯地说出来，可知她已镇定下来。你怎么睡在这里？！每个字都是她从心底怒声说来的，要不是怕惊醒睡眠很浅的母亲，她会喊着怒问，而不是竭力压低声音。
　　玉兰的害怕和怒问让我不得不在很困倦的情况下翻身坐起来——我没有理由不翻身坐起来，会让她更加愤怒，我可不想她在害怕的同时还要增添更多的愤怒——揉着眼睛轻声回答：蚊子太多，我受不了。我指着脸和脖子说：你看，都惨不忍睹了。我的话音刚落，她就说：我去缝纫机那里睡。言毕就要下床，但却被我拦住了。
　　她睡在里边，下床要么跨过我的腿，要么从床尾下去，但不管哪种方法，她都得站起来。我不会再让玉兰又爬在缝纫机上睡，不能很好地休息，我也不可能每晚都记得在凌晨两三点起床往门口的盆子里添青蒿或艾草。虽然玉兰在临睡前会记得加，有时因为有风燃得快，在她起认前就燃灭不能驱蚊。盆子体积有限，不能放太多，又不能直接在地上烧，石板地面会有洗不掉的烟熏火燎过的痕迹，难看又显得脏。喜欢干净的玉兰出入屋子时会不舒服：恶心。而我既不想再爬在缝纫机上睡，也想玉兰那么的休息，想要睡她的身边。听她均匀的呼吸，闻从她身体和发丝散发的清香，这是几个月梦里都在想要做的事，但前提要说服她睡床而不是爬在缝纫机上睡。我的这个想法可能被道德家批之为思想不纯，但我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有普通人的想法也属正常，而不是有悖常理。我承认这是我的狡辩，但似乎也有那么一点儿道理，我想自我开脱自我辩解总可以的吧。”
　　张玉龙又笑了，被自己的话逗乐了。但他背对着的人们非但没有笑，相反眉头皱得更紧。倒不是因为他为自己想睡在平兰身边的这一想法向道德家们为自己开脱辩解不能赞同，而是对他时不时地插入其它事着急。他们想要张玉龙的讲述尽量少涉及其它事，包括自己的感受和想法看法，邻里乡亲，朋友同学的事，能快速地讲述完，那么他们就能早点知道结果。世界上最让人难以忍受的莫过于某件事的结果用最简单的几句话就能够知道的，却被拖延着听一些其它事而又不能打断和催促，会廷长知道结果的时间。除了林娟外，其他人在过去的好几个小时，在他停止讲述后都承受着煎熬。所幸张玉龙并没有停止多久，一分钟不到便又开始回忆。
　　“要想达到我的目的，就得想方设法说服玉兰。但要说服玉兰并不容易。她以为我有所企图，趁她睡着而拥有她。那么我就必须打消玉兰的疑惧，让她相信我要她在床上睡和我自己要在床上睡并无其它想法，只是因为蚊子的叮咬太可怕。我的小学老师讲过蚊子携带着细菌，叮咬后即使不致病，也会发炎。发炎后会留下疤痕，而女孩子最怕身上有瑕疵。玉兰虽无虚荣心，但却也不愿有黑色的疤痕，更何况她的脸和手最容易受到蚊子的叮咬。我便想以此为理由让玉兰不但那天晚在床上睡，在我暑假结束前都不会再爬在缝纫机上睡，而我也会如愿睡在她的身边。
　　你的脸、脖子、耳朵和手都长满了疙瘩，再也不能受叮咬。要知道蚊子携带着病菌，会感染发炎，一旦感染发炎就会留下疤痕。你总不想留下许多疤痕让爷爷难过吧？我一口气说完后，在心里对自己竟然想到提及玉兰最在乎的人很是高兴，她可能不会在乎我的话，但会在乎最在乎的人的感受。她知道身上的疤痕会让张爷爷难过心疼，虽然看不见，但手会告诉他。张爷爷的手就是眼睛，它们代替了眼睛，把触摸到的一切都通过大脑告诉主人，哪怕是像丝一样的细微变化都能感知得到，何况蚊子叮咬后留下的疤痕有的比米粒还大。
　　我的话起到了一定作用，小学老师也给玉兰讲过蚊子携带着病菌，便有些犹豫不定。她也不愿脸和身体的其它部分有疤痕，会让张爷爷难过得老泪纵横。另外，她从小蚊子叮咬后就会发炎溃烂。几天后岳父告诉我的，他看见玉兰的脸、脖子、耳朵和手都有红肿的疙瘩，要我把蚊帐弄好别再让玉兰被蚊子叮咬。
　　玉兰从小就对蚊虫过敏，叮咬处即使用肥皂洗过也会红肿发炎。所以，奶奶不但夜里总是把蚊帐压在席子下面，保证门外烧的艾草不灭，让蚊子不进入屋子，白天也会烧着，即使会让她的小脚更受累受苦。那天岳父看着玉兰脸上红肿的疙瘩，心疼地说。
　　确实，玉兰的脸脖子耳朵和手上的疙瘩长得豆子大，多数已红肿，发炎是肯定的了。玉兰看着胳膊和手上的疙瘩，默不作声，我知道她也害怕再被蚊子叮咬，于是就轻声说：放心地睡吧，我不会欺负你。但她仍犹豫不决，因为她知道爬在缝纫机上睡虽然没有危险，蚊子太多，脸，胳膊，两手和足踝不能再受叮咬了，会留下伤疤。在床上睡又太危险，如果我突然提出要做真正的夫妻，而她不答应我一旦使用蛮力，抵抗不了。
　　玉兰的担心害怕多余了，我虽非圣人，并非无耻之徒，也绝不会在她没有接受我前就行使做丈夫的权利。何况我还有其它打算，亦可说是愿望。
　　要让玉兰不害怕，让她从此不再爬于缝纫机上睡，除了要表态外还得用行动向她表明我毫无它意。便下床拿了大剪刀给她，如果我有所企图就用它刺。她毫不犹豫就接过去护在了胸前，一直坐到天亮。
　　我永远都记得她接过大剪刀时的动作，电光火石一般，胳膊迅速伸出，右手迅速握住大剪刀，猛地拿过去护在胸前。从伸出胳膊到用右手拿过大剪刀，只在眨眼间，真可说是电光石火，由此可知她是多么地害怕和恐惧，只因我曾极尽恶毒和刻薄地讥讽挖苦。她不相信早就改变态度的我，在她的心目中，我是个陌生人，而非已真心相待的丈夫。
　　我在玉兰接过大剪刀护在胸前后，喝了杯水即上床躺下，很快就睡着了。我不只是困倦，还很累。头天夜里给忙着缝纫熨烫衣服的玉兰摇扇，弄起一阵阵凉爽的微风。白天和母亲摘棉花老叶新芽，晚饭后送了几家人的衣服，且都不是本生产队的，来回几里路。回到家爬在缝纫机上睡，蚊子叮咬得厉害，受不了上床睡了一个小时玉兰就醒了，让我更加感到累。虽然她不再坚持下床爬在缝纫机上睡，但并不说明以后就不会，说不定第二天晚上又会，而我又得故计重施，连劝说带威胁地要她答应在床上睡。这样的事，不会就这么结束，会继续下去。我想早点躺下休息，养好精神迎接二十个小时后的与玉兰的心理较量。要以既不粗暴的语气声音威胁，又不能太过轻柔地劝说，否则都不会起作用，须用这二者之间的语气和声音说话才有效果。所以，我没有等玉兰躺下休息，就先她而睡了。
　　之后的几天，玉兰不再爬在缝纫机上睡，我也紧挨着床边而卧。我倒是睡得香甜，让身体和大脑都得到了很好的休息，但玉兰却睡得很不好。虽然从早到晚十六个小时地裁剪、缝纫、熨烫衣服累极而迷迷糊糊地睡着，但却很快又因为害怕和恐惧而醒来。然后便又紧握大剪刀，眼睛圆睁，紧靠墙壁，不眨眼地看着我。她的害怕和恐惧，远超我的预料。我只以为她醒来看见我躺在身边，会惊叫出声，会生气而斥责我，没想到她会害怕恐惧成这样。但我又不想被蚊子叮咬，去爬在缝纫机上睡，让她不再害怕恐惧，好好地躺下睡觉，让神经放松，第二天忙碌不会太疲惫太乏力。而我心里还有个小算盘，那就是想和她共卧一榻，听着她的鼻息酣然入睡，进入香甜的梦乡。这可是我在学校就有了的想法，亦可说是梦想和盼望。
　　前面我已说过，我睡在玉兰身边并无他念，只是想在她均匀的鼻息声中香甜地入睡，进入幸福的梦乡。有时人的想法是单纯的，没有一丝杂念，倒并不是说我有柳下慧高尚的情操（亦可说是品德），而是我不敢有其它念头。哪怕是一丝一毫，都会让玉兰更加地憎恨和厌恶我。我要用真诚真心真情打动她的心，而不是用合法丈夫所谓的权利去占有她。能占有人的身体，但却不能占有人的心，这点我是知道的。所以，我压根儿就没动过要占有玉兰的念头，别说强行使用我的合法权利，连手都不敢碰一下，怕她生气和愤怒，又哪里会生杂念它想。
　　另外，我要玉兰在床上睡，还出于心疼。爬在缝机上睡，既会被无烟熏的蚊子进入叮咬，也休息不好。最好的休息是躺着而非爬着，躺着四肢百骸都放松，能得到很好的休息。爬在缝纫机上睡，不但头腰腿都不能自由地伸展，也让面部长时间地压着，久而久之便会使神经麻痹，从而导致肌肉僵硬老化，过早地失去弹性，显得干枯，黯淡。正是出于良好而又单纯的想法和念头，我想要玉兰在床上睡，而不是每天夜里爬在缝机或小圆桌上或靠着衣橱睡。但要达到这个目的，就得使用计谋，否则很难如愿。
　　好几晚上，玉兰都要爬在缝纫机机上睡，我又故计重施，威胁如果她不去床上睡，我会把真相告诉父母，反正我不想读书了。我并非说的是假话，而是真的。几天前我就不想念书了，想要在家和玉兰好好地过日子，就像刚结婚时父亲命令的，但又不想让母亲失望。母亲一直希望我考上大学，让她在婶子们面前扬眉吐气，挺起胸脯。另外，我也放不下考上大学，带母亲离开因父亲而长期恐惧害怕的家，过上幸福恬淡的城市生活的愿望。玉兰怕我真的说到做到（我声音低沉，态度坚决，目光一直都看着她。过后，我都不能相信每次竟然有勇气看着她的眼睛而没有显出胆怯和畏缩），答应去床上睡，但却毫不犹豫地抓起裁剪台上的大剪刀，上床紧挨着墙壁睡。
　　开始的两晚，玉兰因为害怕我会突然要做真正的夫妻而整夜不敢睡。后来因为太困太累睡着了，但却只是迷迷糊糊，时睡时醒，反倒使得她更加地精疲力竭。脸色苍白，做、熨衣服都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四肢发软，母亲很是心疼，要她午后多睡会儿。第三天晚上，她把我当成了奶奶，钻进我的怀里睡。
　　我每晚在玉兰睡着前，躺下就把眼睛闭上，并非太累或太困，而是装睡，目的是等她睡着了便侧过身去，双手枕头静静地看她。玉兰不许关小台灯，便让它一直开着，因为她眼睛睁开就能看清我，而一旦我有所企图，她就能跃身而起跳下床去，不会被蚊帐绊倒——在跳下床前看清拔开蚊帐。
　　钻进怀里睡的玉兰，手放在我的胸脯上，睡得很香，笑容醉人。在梦里，她在奶奶的怀里香甜地睡着。过后，她经常在睡着后把我当成奶奶，钻进怀里睡。我每次醒后看见她睡在怀里，双手放在我的胸脯上，便不再睡，静静地不动弹，怕惊醒她。有时我会忍不住吻她的头发，吻的时候心里像有人在擂鼓。有时我会轻轻地拍背，那么，她会睡得更加的香甜。”
　　张玉龙停止回忆，看着窗外闭上眼睛，面现幸福。
　　“玉兰从小就喜欢钻进奶奶怀里睡，炎炎夏日也是。奶奶因为走亲戚太远不回家，她会整夜坐在窗前不睡看着外面到天明。奶奶病逝后，她五天都没睡觉，跪在灵前默默地看着灵位回忆有奶奶相伴的往事。奶奶下葬当天她就病倒了，第八天才慢慢地去看奶奶，哭累后就爬在坟墓上睡，第二天上午才醒。二十六个小时，白天玉芳玉强轮流守着，晚上岳父守着，怕坏人恶人伤害她。这件事，是婚后第一个暑假，我一个人回去看张爷爷，他擦着眼泪告诉我的。
　　玉兰被逼嫁给我后，不久便又有了怀抱。为了母亲不受父亲的伤害，玉兰便以不习惯一个人睡要求同卧一榻。母亲心地善良，没有拒绝。我回学校的当天晚上，玉兰在睡梦中就钻进了母亲怀里，紧紧地偎着，双手放在母亲的胸脯上，面露笑容，睡得香甜。过后，每天晚上都睡得香甜。因为睡得香甜，玉兰的气色很好，脸颊红朴朴的。因为睡得香甜，玉兰的精神也很好，能做衣服到半夜都不会感到累。这些，玉兰离开的第一个春节，正月初六的晚上我睡不着，坐在缝纫机前看书。母亲上茅房看见灯光，去陪伴聊天时说的。因为母亲说的事，我看着窗外的夜空，哭了。玉兰在他乡远方，没有我和母亲的怀抱，长夜漫漫如何度过。我哭后就回忆玉兰钻进怀里睡的往事，眼泪不再奔涌，因为心里不再痛，而是甜。
　　张玉龙又轻轻地笑了，脑海里是玉兰把手放在他胸脯上香甜的睡着时的样子。
　　他背对着的欧阳源欧阳龙吟江君如星浩和陈阿姨，都在不住地擦泪，只有林娟看着面前的茶几，眼里脸上都没有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