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二十九）

　　那天晚上，四个小时我就做了两个梦，且都是快乐幸福的梦。第一个梦是和玉兰走在回娘家的路上，第二个梦里张剑徐岩刘诚相约到家，我认真严肃地把玉兰介绍给他们。他们既吃惊又羡慕，吃惊是因为玉兰并不是我的妹妹而是妻子，羡慕是因为我能与玉兰结婚。梦里的我看着既羡慕又吃惊的三个最好的朋友，含羞带娇的玉兰，很是开心很是得意很是骄傲。这样的梦我只做了一次，过后再没做过。可能在我的内心深处，希望张剑徐岩刘诚忍受不了思念牵挂的苦到家看玉兰，而我会毫不犹豫地把她介绍给我最好的同学朋友兄弟。
　　第二天父亲回区上后，玉兰又不去床上休息了，仍然爬在缝纫机上睡，我怎么劝都不听。她知道母亲怕我受责骂和挖苦——父亲可从不会在背后教子，会当着母亲的面对我厉声责骂和刻薄地挖苦，因为他从来都不会尊重他人。母亲虽然想抱孙子，但不忍心让我在结婚后还被父亲挖苦讥讽，会瞒下儿子儿媳并没有做夫妻，只是名义上的。玉兰就是想到了这点才不愿去床上睡，气得我失去了理智。”
　　“你动手打了凤儿？！”欧阳源失声惊问，刚刚有了血色的脸瞬间又变得苍白，被儿子儿媳握住的手也开始颤抖起来。“你打了风儿是不是？”他虽然知道张玉龙不会回答他，但还是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但他这次又估计错了，张玉龙不但回答他，还转过身来。“没有。”他看着欧阳源，虽然神情恍惚，回答得却清楚明白。“这点您不用难过心疼。虽然我当时因为生气而失去了理智，但却不会动玉兰一个指头。我从小就憎恨厌恶鄙视打妻子的人，自己又怎会挥拳动脚？”张玉龙又转身面向对面墙壁上黑镜框里的人，“然而有事些却比动手打人还严重，因为给人的精神和心灵都造成了伤害，虽然他并非有意为之。”
　　“那你倒底对凤儿做了什么？”欧阳源抢先于儿子颤声问道。“又讥讽嘲骂，像春节前后一样。”
　　“那倒不是，”张玉龙低下头不再看对面墙壁上黑镜框里面现忧戚的人，看着自己的心脏位置。“做了一些令我过了很久都没勇气回忆的事，会让我感到羞耻。”
　　“我说凤儿不会只是因为签了君子协定和约法三章，就远离养育自己的奶奶的坟墓而消失无踪，”欧阳源又抢先于儿子不无埋怨责备地看着女婿，“若你不三番五次地伤凤儿的心，她又怎会离开！”
　　“爸爸，你别难过生气，等玉龙说说他做了什么比嘲骂和讥讽凤儿更为严重的事，我们再埋怨和责备也不迟。”欧阳龙吟终于在父亲喘息时有了说话的机会。“另外，你不能再生气和激动，药也不能保证心脏正常工作。”
　　“龙吟，不要插嘴，也不要管我是不是会犯病，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早点知道凤儿可能去了哪里。”欧阳龙吟用严厉和不满的目光看着儿子，“我也不会责怪和埋怨小张，如果我刚才的话有这层意思，也是无意而非有心，因为我没有资格更无权利。养大和教育凤儿的是奶奶和她的儿子夫妻才有权那么做，而不是我这个生身父亲。我有的只是愧欠和负疚，除此我什么也没有。”泪又溢出他已发肿的眼睛，顺着颤动的脸部往下流。
　　“爸爸，你别这样，我会心痛和不安。”欧阳龙吟呻吟着握紧父亲颤抖不已的手，“都怪我十年总是忙于工作，没有再去阆中寻找打听凤儿的下落，导使凤儿遭受了更多的不幸。说起来，最应该感到愧欠和负疚的人是我而不是父亲你，因为我的身体好却没有用更多的时间寻找凤儿。我也愧对母亲，承诺过要找到凤儿带回家，把过去二十三年的爱加倍地给她。可我却没有，只因找了三次毫无音讯后，便以为她太瘦弱已夭折，谁知却在距县城最远的地方被奶奶和儿子夫妻抚养长大了。所以，爸爸，你不要自责，责怪和埋怨我吧，因为我把工作放在首位而忘记承诺过母亲找回凤儿。母亲临终前要求不管生死都要找到凤儿，我没有做到，对不起母亲。”欧阳龙吟声音哽咽着低下头，泪在眼眶里滚动。
　　江君如心疼了，放开公公的手，去丈夫面前蹲下，抚着微微颤动的膝盖劝解。“龙吟，你别这样，”她含泪看着爱人，声音柔和，神情温柔。“不是你的错，是动荡时代造成了凤儿遭受不幸。再说，你只是一个凡人，而凡人是左右不了动荡时代造成的不幸，凡人根本不能避免，你无需自责。没能早日找到凤儿，让她远离不幸和灾难，更不是你的错。你和爸爸妈妈去阆中找了两次，与我和爸爸妈妈去找了一次，每次都是认真仔细地寻找和打听，但却毫无音讯，所以才放弃寻找。而有我参加寻找凤儿的那一次时间超过十天，且比之前的两次找得更为仔细，却仍无结果。遗憾的是我们每次都只是在阆中城里寻找，没有到乡下或更远的地方打听访察。可谁又能想到凤儿会被奶奶抱到距阆中县城几十公里之外的乡村呢，要是能想到，会去寻找。今天，事已至此，再多的后悔自责愧疚都不能弥补没有扩大范围寻找凤儿的错误。那么，我们就想方设法寻找凤儿，接她回家。我们不要忙于自责和愧疚，而是尽快更有效地寻找凤儿。当然，在寻找凤儿前我们要耐心安静地听完玉龙的往事，如我之前说过的，在他回忆的往事中可能有凤儿去了哪里的线索。”
　　“龙吟，你别太自责了，因为错不在你而在我。”欧阳龙吟抬起儿媳放开的手，轻拍儿子结实的胳膊。“当年我一直都坚持说你黄叔叔不会把凤儿放到城外或郊区，会放在城里人家的门外。只因为那时连城里的人们生活都很艰难，乡下的人们便更是。城里的人们至少有工资拿，虽然少。乡下人们在自己的孩子都难养活的情况下，不可能把瘦弱的凤儿抱回家。正是基于这点，我才反对你要扩大范围寻找凤儿，只在县城逐街逐巷地打听。三次都是无功而返，失望而归，最后不得不放弃，让你母亲的遗愿难了。”他抬头看向十年来一直面现忧戚的人，满面愧疚，眼含泪水。
　　“爸爸，你别再自责和愧疚了，会损伤身体。”江君如拍了拍丈夫的膝盖，在公公身边坐下，扶住他颤抖的肩膀，轻声细语地安慰。“即使我们扩大范围寻找，也有可能得不到凤儿的消息，因为阆中县乡、区十几个，相距都远。那么，你就别再自责，更不能因此而恨自己，这么做的后果是没找到凤儿已病倒。你要想弥补对凤儿的愧欠——这愧欠不是你自己造成的，是时代和条件造成，那么就算不上愧欠——就是保护好你的心脏，让它不作怪，它一作怪你就会病到。爸爸，你不想在凤儿回家团聚前就病倒吧？好，那你就别太难过自责和着急，让心情平静下来，继续安静耐心地听玉龙讲述，凤儿的一切，包括她认识和不认识的人们以及与人们有关的事。还有你，龙吟，”江君如把目光投向两眼含泪，面色苍白的爱人。“也不要再自责了，同样于事无补，只会让人更加难过，平静地听玉龙讲述。要知道你或爸爸不能平静，插嘴问话会打断他，拖延知道凤儿可能去了哪里的时间。”见爱人与公公一样含泪点头，她轻轻地舒了口气，把目光投向张玉龙，而他已没有看黑相框里的人，在看着窗外在夜色中绽放的月季。
　　“不管如何恳求劝说，玉兰就是不去床上睡，我气愤地说：要这么大的床做什么，没有人愿睡，还不如劈了生火做饭。但玉兰假装没听见，忙着熨衣服。我便更气了，拿了我之前帮着剪线头的小剪刀要剪枕头，理由是我一个人用，不需要两只摆在那里——她又不用，剪了免得看着生气。我刚把枕头抓起来，玉兰就扑上前避手夺过剪刀（动作迅如闪电，我都不能避过她的手），冷冷地说：要剪剪自己的，这是奶奶买后绣的！我闻言呆了呆便拿过大剪刀又说要剪被盖，一个人睡不需要两床被子。玉兰仍然拦着不许剪，因为被子也是奶奶买了绣的，是她的嫁妆，不是我的。我气得胳膊一轮甩开她大喊大叫道：枕头被子是你的嫁妆，不能剪，但床却是我家的，我有权劈，反正没有人愿睡。说着就要开门找斧子。
　　我的大叫大喊惊动了早已休息的母亲，随着吱呀一声响，南屋门开了，母亲柔和慈祥的声音响起，问我是不是吃枪药了，火气那么大。问玉兰我是不是在欺负她，坐在地上的玉兰不愿母亲难过回答说没有（我都没想过她为什么会坐在桌子旁的地上，脸色苍白，嘴唇紧抿。过后我也没有想过，可能当时我的脑子真的断路了）。她知道每个母亲都希望儿子儿媳和和美美而不是茅盾争吵，会难过。她也知道母亲婚姻不幸一生痛苦，最怕听到我和她不睦打骂，才否认我在欺负她。可是，身为儿子的我却没有考虑到这点，总是动不动就闹，既让母亲担心和害怕，也让玉兰难过伤心。我一直以为自己疼母亲爱母亲，其实还不及玉兰的百分之一，她总是为母亲考虑着想，即使我把她的心伤得再狠再重，她也不会让母亲知道，瞒着。有时不得不做她自幼就憎恨的事：撒谎骗人。虽然是善意的撒谎和骗人，但却同样使人不舒服和难受。她要母亲回屋休息后再次重申我没有欺负她，为的是让母亲放心。玉兰一直都心疼母亲，不舍得母亲难过或生气。她也爱母亲，就像爱自己的母亲一样，只是她从没说过，只用行动表达。我一直都羡慕母亲，因为她能被玉兰爱，而我却不能得到她一丝一毫的关心和体贴。谁见过儿子羡慕母亲，只因母亲比自己能得到妻子的关心和体贴，而自己得到的只是冷待。
　　但母亲说她清清楚楚地听见我在大喊大叫，玉兰说我是在模仿戏里的人说话。她反应敏捷，能在瞬息之间想到最有效的办法消除母亲的疑虑和担忧。母亲竟然相信了，要她早点休息，说家里田地的活无需她干，有时间做衣服，不用熬夜。
　　母亲所说的也是事实，除了我放暑假回家的那天，玉兰下地干活，过后只在家做衣服。一日三餐，卫生家畜家禽都是我和母亲管，不要她帮忙。不过，玉兰也不想下地干活，帮忙做家务管家畜家禽，因为不管干什么我都会和她一起。
　　玉兰的解释让母亲相信我并没有欺负她，只是在模仿戏里的人大喊大叫——瞎嚷嚷，便回去休息。南屋的门吱呀一声关上后，玉兰明显地舒了口气，之后便又继续做邻乡陈树圆张庭枝长子陈子平的蓝布衣服。
　　（张庭枝与父亲同一个曾祖父，为人尖酸刻薄，自私自利，不但喜欢说三道四，飞短流长，还喜欢贪小便宜，令人厌恶反感。从小我就不喜欢她，就像不喜欢奶奶和父亲一样。因为厌恶和反感，总是避免见面。但她会找玉兰做衣服，从不让人捎或子女送，亲自拿到面前。目的不是要量身定做，而是想拿别人不要的布头，做鞋底，补衣服。每次都不忘向母亲要这要那，说吃稀奇，因为家里穷没钱买。母亲从不拒绝，会满足要求，把各种糖果面点取一些放到背篓里。她深知母亲心软，不会拒绝比自己困难的人，才忍着腿疾走四公里路，以送布请玉兰做衣服为由，向母亲索要她想要的东西。如果只是这些，我也能忍受她的愚蠢和无知（自私自利，爱占小便宜就是愚蠢和无知，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律、自爱、自重、自尊）。做衣服从不给玉兰工钱，让我极为生气。而且做的衣服又多，从她自己和丈夫陈树园到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外孙，共有六十三个人，所有的衣服都是找玉兰做，别说工钱，连缝纫线钱都一分不拿。她不付工钱的理由是困难。在她的生产队，数她家条件好，电视机都买上了，孙子不是穿做的布鞋，而是穿买的胶鞋。四个女儿两个儿子家虽不及她的条件好，但比其他人好得多。我为她做衣服不给工钱而生气，玉兰却从不放在心上。每次张庭枝到家拿衣服，忙着满足其要求，把所有的布头装进袋子扎好，最后还叮嘱在路上慢点，毫无厌恶反感之意。玉兰之所以对张庭枝不厌恶不反感，是因为她的年龄与奶奶相仿，脚缠裹过，脚背隆起，小得像六岁孩子的脚。走路的样子，因为缠裹过的脚变形走路不稳如同奶奶，让她感到亲切。）
　　见玉兰在继续做衣服前长舒了口气，我又一次计上心来，在床沿坐下说：你怕妈知道我们没有同房而难过！玉兰不答，用心缝纫。
　　（她正在做的裤子是张庭枝二儿子陈子平的，她有两个儿子四个女儿。陈子平为人倒算厚道，对于母亲总是找玉兰做衣服又不付工钱这事很不好意思，见了我和母亲真诚地问候过，坚持把钱补上。但我和母亲都不会答应，不经玉兰同意就收钱，不但会让她不高兴还会心生反感。再说，既然玉兰答应不收钱，那么我和母亲就不能收取一分一毫，毕竟做衣服的人是她不是我们。陈子平在过去的五年，每年秋末都会送梨子给母亲，每次都是好几十斤，让母亲吃到新梨上市。他说吃梨能滋阴润肺，与身体不好的人有益。）
　　我没因玉兰沉默不答放弃计划，拉过绿锦被抚摸着说：你如果不想让妈难过伤心，最好还是睡床，不睡，我明天就告诉妈真相，反正我不想读书了。那天晚上跟你说过的，你要不信就试试。玉兰听了我虽轻但却有力的话，把陈子平已熨烫好的裤子挂在绳子上，在缝纫机前坐下动手做他的蓝棉布衣服。不是想考大学吗？她的声音如常平静，神情也如常冷淡，手也不曾慢下来，熟练地缝纫衣服。我看着玉兰的右边脸颊轻声说：不想考了，想在家好好地过日子。我观察着玉兰右半边脸颊上的神情，没有明显的变化，便接着轻声但又不无威胁地说：好好过日子，可是你公公要求的，这点你是再清楚不过的。玉兰不再说话，忙着做衣服，十一点钻进了蚊帐。
　　我又笑了，爬在缝纫机上睡得很香，只是临睡前忘记添艾草，被乘虚而入的蚊子残忍地叮咬。两天后，我的脸、胳膊和手被蚊子咬得伤痕累累。第三天清晨，我的半边脸，胳膊手足踝都有发红发肿的小疙瘩。不难想象母亲看见后的心情，在心疼得差点掉泪后又责备我改不掉不会睡觉的毛病。当然，她也没有忘记要玉兰睡觉时注意点，只要我踢腿蹬脚就制止，那么就能避免我弄开蚊帐蚊子进入叮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