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人生何处不青山（4）

　　六
　　1913年（民国二年）7月底，罗亨礼直接由康区来到北京。那时陆大还叫做陆军预备大学堂，隶属参谋本部。他去时，当年招收学员的初审考试已经结束近一个月，幸好是尹昌衡亲笔推荐，参谋本部报请陆军总长段祺瑞同意，给他和另外几名错过初审机会的学员进行了补测，只有两人获得通过，罗亨礼是其中之一。当年十一月，又顺利通过已定名为陆军大学的试验委员会的再审试验，才正式成为陆大第四期正则班学员。
　　入校那天，罗亨礼意外地遇见了原来四川陆军速成学堂的鲜英、贺国光等几个同学。他与鲜英原本就是好友，又都宗仰张澜先生，如今再度同窗，惊喜之后就是异常的高兴了。
　　听罗亨礼讲了来陆大的原因和经过后，鲜英感慨地说：“尹昌衡文武皆能，才华过人，张先生曾经多次深表赞佩。他临危请命，平定川康边区，其功至伟。可惜逢此混沌之世，怕是长才难展了啊！”
　　问起鲜英来陆大的因由，他笑着给罗亨礼讲了一段故事。
　　
　　去年秋天，张澜先生因不满胡景伊的贪腐专断，愤而辞去川北宣慰使之职，鲜英便同他一道从阆中回到顺庆。不久，张先生被选为国会议员,因讨论四川之事，到北京晋见民国临时大总统袁世凯，鲜英随行。会谈间，袁世凯对张澜身边这个面显英气、老成持重的军官十分注意，有意地问了他一些问题，鲜英从容对答，出口成章，听得袁世凯心头乐滋滋的。于是就对张澜说：“表方先生，今天我有个不情之请哟！”张澜忙问：“大总统有何指教？”袁世凯笑眯眯地说：“现今国家正需要人才，我想请您割爱，把这个鲜兄弟留给我。”张澜虽然心有不舍，但袁大总统已经说出口了，只好答应。这样鲜英就成了总统府的一名侍卫官。
　　侍卫官没当多久，鲜英就嗅出气味有些反常，一些在袁世凯身边进出的人老是在议论“劝进”的事，他一打听，原来是劝袁大总统干脆“登基”当皇帝。老袁自己是咋个想的呢，他拿不准，便想找个机会试探一下。一次他陪袁世凯在北海闲游，他故作不经意的样子提起这事，袁世凯先是一怔，继而反问他：“特生，你咋个看这事？”好老辣！他心里这样想，但不露声色地回答：“这就要看大总统您了。您一身系天下之安危、总一国之政事，当大总统也好当皇帝也好，不都是一回事么？”这个回答很得体，又似乎有点模棱两可，引得袁世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笑道：“那都是小儿们戏言，戏言啰！他们硬要这么折腾，我也是奈何不得哩！”接着又补了一句，“我这个总统还是个临时的唷！”语气中不无遗憾。鲜英由此明白，袁世凯不仅要当真正的大总统，还藏有觊觎帝位的野心。伴君如伴虎呀！他得为自己的将来做一些打算了。
　　这年初，由同盟会和另外几个小党派组成的国民党在国会参议院、众议院选举中取得多数席位，让袁世凯大为光火。三月二十日，代表孙中山的国民党代理理事长宋教仁被刺杀，舆论认为是袁世凯幕后主使的，引起全国一片哗然，反袁的活动已在酝酿之中。恰在这时，袁世凯为了长久稳固地掌控军队，决定从北洋军中选送一批中下层军官到陆大深造，鲜英得到这个消息后，认定是个脱身的机会，便当面向袁世凯央求，居然得到他的同意，于是就来到了陆大。
　　
　　“特生兄，总统侍卫官可是个大有前程的职位哟！你舍得下呀？”罗亨礼笑着问。
　　“哎，老弟呀！别个不了解我，难道你还不了解我么？”鲜英故作生气的样子，“你是知道的，我一向赞成民主共和，在速成学堂时就入了同盟会，如今民国方兴，我会为了他妈的一顶乌纱帽就抛弃信仰、丢掉人格么？”
　　罗亨礼忙说：“特生兄，莫生气莫生气，我刚才是说起耍的嘛！”
　　他们谈到当前时局，鲜英说：“你莫看中山先生发起的二次革命被老袁镇压下去了，但是南方各省革命的火种仍在，总有一天会烧到北方来的。袁世凯倒行逆施不得人心，日子长不了。兄弟，你我都要把持好自己哟！”
　　罗亨礼颔首说：“兄长放心，我虽然无党无派，赞成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但是心中还是有分寸的，绝不会助纣为虐，逆天行事。尹总办曾经说过，有仁者之师有暴戾之师，我当然追求的是前者。强军强国，保境安民是我的信条，我会力求做到这一点的！”
　　
　　七
　　进入陆大不久，罗亨礼就得到消息，袁世凯明令撤销川边经略使，命尹昌衡进京述职，给他安了个有名无实的军令部长；一同被调入京的还有云南都督蔡锷，挂了陆军部编译处副总裁、经界局督办和参政院参政几个虚职。十分明显，这是袁世凯为削夺两人军权的精心安排。罗亨礼挂念恩师，便前往东河沿尹昌衡的临时居所探望，不料去了两次都没见到，得到的都是门卫一句京味十足的回答“他呢，老不在家的，你下次吧！”第三次去时，值守的一个排官怪怪地笑着对他说：“看你确实心诚，我就告诉你吧，你到前门外八大胡同去，那里有个云吉班，尹部长就在那里。”
　　八大胡同在北京很有名，青楼妓馆云集，日日绮筵，夜夜歌吹，据说奢侈繁华胜过南京的秦淮河，罗亨礼虽没去过，但听说过，所以并没费多大功夫就找到了那个灯红酒绿的所在。
　　尹昌衡正同两个军官模样的人在吃酒，每人身边都有一个花枝招展的姑娘陪着。一见罗亨礼，已经喝得醉醺醺的尹昌衡高兴地站起来，一面拉他入席，一面给他介绍在座的人：“这位是军令部的王处长，这位是李副官，这位么？”他一把搂过身旁那个娇小玲珑的女子，笑着说，“云吉班的头牌良玉楼，老子的新婆娘！那两位是她的姊妹。”说完就哈哈大笑起来。
　　一听尹昌衡还要给自己找个花妹儿来，罗亨礼满脸通红急忙摇手：“要不得，要不得！”
　　“啥子要不得哟，喊来！”尹昌衡踉跄一下又站正了，“自古英雄爱美人，我尹昌衡也算个英雄吧，所以我就爱美人！美人名士堪千古，何必干戈误一生啰！”说着，弯下腰捧住良玉楼的脸蛋“叭”地亲了一口，逗起满堂笑声。
　　罗亨礼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猛然间脖颈被一条光滑的手臂圈住，一个香软的躯体贴了上来。他顿时一惊，猛地往外一推，竟将那女子掀倒在地，嘤嘤啜泣起来。这意外的情况似乎让尹昌衡清醒了一点，他摆摆手，“算了算了，我还搞忘了，这罗伟呀，是个规矩人，不近女色，不弃糟糠，要‘从一而终’哩！”他哈哈连声，吩咐良玉楼取出一片金叶儿赏给那姑娘，那姑娘爬起来，接过金叶儿，破涕为笑，深深地鞠了一躬，轻盈地走出去了。
　　
　　回到陆大后，罗亨礼把见尹昌衡的情形说给鲜英听，鲜英先是笑了笑：“尹帅生活上颇为放浪不羁，讨了好几房如夫人，因而在川军中得了个‘花帅’的名头。”接着收敛起笑容，“不过，他在北京的放浪恐怕主要还是做给袁世凯看的。听说蔡松坡也在金祥班包了个小凤仙，才十九岁，整天泡在酒色之中，怕是同他一样的心思哩！”
　　“他们这一招瞒得过袁世凯么？”罗亨礼问。
　　鲜英摇摇头：“那老袁是何等心机！这些障眼法糊不住他，尹蔡二人都曾手握重兵，他肯定会严加防范的。尤其尹昌衡还是他钟爱的三儿媳妇的杀父仇人，赵尔巽又受他倚重，以此推断，尹昌衡的处境恐怕比蔡松坡还要危险得多。”
　　鲜英的推测不久就成为事实。
　　罗亨礼又到尹昌衡住地去了两次，明显感觉到对他的监视已大大加强。尹昌衡告诉他，陶泽焜解除羁押后到重庆参加了熊克武的川军第五师起义讨袁，失败后被胡景伊授意第一师师长周骏捕杀，这里面不能说没有袁世凯的意思；又听说谢炯一家是被赵尔丰旧部所害，但凶手居然就销声匿迹，官府衙门也再无追究，这也是极为反常的。
　　“总办，您也该未雨绸缪，早点做些安排哟！”罗亨礼劝道。
　　尹昌衡摇头一叹，说：“老袁通过胡景伊、周骏他们已经把手伸进了川军，孙兆鸾被解职，彭光烈调驻陕南，刘存厚也受到排挤，北洋军正虎视眈眈。就算川军中不少弟兄还拥戴我，可是那一来就要陷入分裂和内战，我尹昌衡岂不成历史罪人了么？我已经想好了，祸福总相倚，命数由天定，一切顺其自然吧！”说毕，两人相对无言。
　　几天后，尹昌衡就被袁世凯罗织罪名抓捕入狱，差点被杀头，据说是因为陆军总长段祺瑞看在师生情分上出面斡旋，只定了个“亏空公币”的罪，被判了九年徒刑。
　　尹昌衡进了大狱后，罗亨礼就断了他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