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人生何处不青山（3）

　　四
　　冬去春来，格桑花迎着明媚的阳光灿然开放，把川藏边区的山坡和坝子装点得十分漂亮。半年多来，罗亨礼跟着尹昌衡跑遍了康区各个重镇，亲眼看到尹昌衡在破敌立威之后一力推行安抚之策的明显效果，听到康区各界人士和藏、羌、汉族民众的颂扬之声，他为尹昌衡壮志难酬深感不平，更被他忠于国事、悉心安边的志节所感动。一些当年生活的片段时时浮现在心头。
　　
　　罗亨礼清楚地记得，尹昌衡率西征将士列队进入河口城后，命令各营就地休整，他自己则信马由缰巡游城区，来到刚建起不久的河口桥。这是一座由比利时工程师设计修建的钢索吊桥，横跨滚滚江流，贯通两岸崖壁，显得很有气势。当地一些民众听说尹都督到了桥边，纷纷赶来“一睹尊容”。当说到这座桥还没名字时，就有人提议请都督给这座桥命名，“好啊！”“要得！”人们都欢叫起来，随从们也齐声附和。尹昌衡笑了笑，略作沉思后说：“就叫平西桥吧！”随即又吟出一联，“劈开两岸奇峰，凭它飞起；锁定一江秋水，迓我归来。”当即赢得一片喝彩。
　　罗亨礼笑着说：“总办，都晓得您是有名的诗人，这座桥既然取名‘平西’，还该配上一首诗来阐发一下吧？”
　　尹昌衡正在兴头上，一听这话，连说“好，好！”仰头想了一会儿，缓缓吟诵道：“铁索横江水，金戈出塞门。天心骄将帅，人力锁乾坤。入穴虎可得，卧波龙欲奔。临桥叱飞驭，此去百蛮吞。”话音刚落，又涌起一阵掌声。
　　尹昌衡向众人抱抱拳，转向罗亨礼：“罗伟呀，你出了题目，我交了答卷。这下该你来和一首了吧？”
　　罗亨礼急忙摇头：“不行不行！我肚子头的墨水少，实在写不出来。”他望向一旁的督署幕僚张谦，“张先生是蓉城著名文士，还是有请张先生吧！”
　　其时张谦已经打好腹稿，便不推诿，徐徐吟道：“大将巡西域，雄关登玉门。一桥通卫藏，秋色满乾坤。胡马应难渡，雅砻势欲奔。临流据天堑，谁敢似鲸吞。”
　　“和得好，和得好！”尹昌衡呵呵大笑，拱手向人众作别，轻轻一带缰绳向营房驰去。
　　尹都督河口题诗的消息不胫而走，与他所颁布的宣传“五族共和”“尊教抚民”的文告一道传遍康区，人们都说他“神勇刚毅但仁心宅厚”，不像赵尔丰“强横嗜杀”，加上他以身作则，入乡随俗，保护寺庙，善待俘虏，赈济贫寒，起到了瓦解叛众、收聚民心的良好作用。
　　
　　一天，他们一行沿着茶马古道来到工布江达。一冬一春，那里连续遭遇了几场罕见的雪灾雹灾和霜冻，刚出苗的庄稼被砸烂冻坏，许多牲畜被冻死了，民众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听说尹都督来了，不少人来他的驻地求告，其中还有些上层人士。尹昌衡含着眼泪听了他们的哭述，又亲自上门查看了十多户人家，当即决定，从本已不多的军营粮饷中挤出一部分解决急难，又派人从其他地方募集粮钱赈灾，帮助恢复生产。
　　局面、人心基本稳定后，他将各地官员召集到那里，专门商讨经营康巴的大计，做出两项决定：一是抓紧恢复遭战火毁损的城镇和旧域建制，向中央政府申报设置嘉黎府和硕督、工布江达、恩达三县，选配合适官员以加强康区管理，着力化解川藏之间的矛盾；二是踏勘矿地，招徕商民，维护商道畅通，发展康区经济以改善民生。
　　尹昌衡在会上激动地说：“康区乃国之要地，守土强边我辈责无旁贷！唐蕃古道、茶马古道乃连接康藏川滇和青海的咽喉要道、谋富之道，理当着力经营，方不负边民暨国人厚望！昌衡愿与诸君共勉之、戮力之！”
　　这些举措得到各路官员和各界民众拥护，在尹昌衡倾力实施之下，成效显著，康区面貌为之一变。工布江达士民感念尹昌衡的恩德，恳求将该县以尹昌衡的字号“太昭”命名，中央政府也同意了，直到尹昌衡被袁世凯羁押后，才又改为工布江达宗。
　　
　　跟随尹昌衡的那些日子里，罗亨礼心中一直有个疑问：尹都督每到一地，只要抽得出时间，都要到当地的寺庙礼佛，这似乎与一个带兵打仗的将军的身份不合，便想找个适当的机会问问。一次，他们来到理塘后，尹昌衡又带着他们一行登上城北的托洛纳卡山，到修建在山腰上的长青春科尔寺进香朝拜。这已经是他们第三次来这里了。拜完如来、弥勒诸佛，从这座俗称为理塘寺的佛寺下来，他们停息在无量河边，尹昌衡还回头仰望高耸入云、金碧辉煌的庙宇，神情庄严，似有无限感慨。待他收回目光，默默静坐的时候，罗亨礼便忍不住发问了。
　　“总办，属下知道这理塘寺是康区最大、香火最盛的寺庙，第七世、第十世达赖喇嘛都出自这里，所以您每次来理塘都要前来朝拜。但是属下有一些疑惑，这究竟是总办镇抚边藏的策略所需，还是您对藏传佛教心有所向呢？”
　　尹昌衡对这个昔日学生注视了一会儿，笑道：“也许两者皆有吧！你当记得武侯祠里赵藩所撰的对联——‘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藏传佛教乃康藏民众笃信的宗教，无可替代，遵教礼佛，才能安抚人心，经略川藏不可不记住这一点！”他接着又说，“我心向佛，也是出自本真。虽然佛门教派有别，但宗旨却是归于一元，这没啥奇怪的。”
　　罗亨礼点点头：“谢谢总办教诲。不过学生还有一点不明白，佛以慈悲为本，最忌杀生，兵乃嗜血之器，杀伐无情。那信佛与掌军岂不相悖了么？”
　　“问得好！”尹昌衡一下站起来，侃侃而谈，“古人云‘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孙子》言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这就是真正的用兵法则。为国家民族，不可谓擅诛；为一己之私，则杀人可恶！故此有仁者之师，有暴戾之师。罗伟呀，这其中的道理你可要仔细参悟啊！”
　　
　　五
　　康巴地区的六月，一天之中温差很大，白天艳阳高照，温暖宜人，可是一到晚上，就冷得让人瑟瑟发抖。罗亨礼正坐在燃着一堆晒干了的牦牛粪的火塘边，傍着如豆的油灯看书，忽然一阵冷风吹过，他一抬头，见尹昌衡的一个侍卫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罗参谋，都督叫您马上到他那儿去一下！”
　　罗亨礼微微有些吃惊，康区局势早已稳定，现在都下半夜了，会有什么紧急事情发生？他迅速穿上军装，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手枪带上，佩刀也挂在腰间，快步向尹昌衡下榻处走去。
　　一盏电石灯将尹昌衡的临时书房照得如同白昼，他正肃然端坐在书案前，对着几张纸片发愣。见罗亨礼到了，用手指了指，示意他在对面坐下，不待他开口，就将纸片推到他面前。
　　那是三份已经译出的密电。一份是北京来电：“已定尹改川边经略使，胡景伊继任川督。文告即出。”一份来自上海：“日前，谢炯阖家数口于永昌里客栈遇害，凶手逃逸，原因不明。”一份是成都发来的：“陶泽焜因非议时政、侮慢上司，被护督胡解职羁押。”
　　
　　罗亨礼紧紧盯着眼前的电报稿，一股凉意从心里直透脊背。他默默地抬头望向尹昌衡，见他虽然眼神凝重，但面容还是十分平静，便试探着问：“总办，您怎么看这些事？”
　　尹昌衡喟然一叹：“山雨欲来哟！月前我曾上书，要求返川处理督署事务，举荐胡景伊来康区主事，没想到他袁世凯竟然釜底抽薪，来这一手！看来他一是不放心我二是要替赵尔丰出气报仇的。也许他还有后着，我就在此静候吧！”
　　罗亨礼说：“总办，人心难测，您还是要做好准备哦。”
　　尹昌衡笑笑：“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只要问心无愧也就无所惧了。”他停了停，双眉微皱，看着罗亨礼说，“谢炯是因伤重由成都转去上海疗治的，全家被害，岂是盗匪所为？我看更像是仇杀！无独有偶，陶明生也在成都出事，他带得有兵，怕是一时难以下手，故先找个借口撤职扣押，后果难料。他二人都与赵尔丰事直接有关。看来胡景伊已经同老袁靠上了！”
　　罗亨礼气愤地说：“他那个军团长是您任命的，护理都督也是您举荐的，竟然如此无情无义！当初刘存厚师长就对他有看法的。”
　　尹昌衡微微摇头：“此一时彼一时也，世情在变人也会变的嘛！”说到这里，他突然问，“罗伟，你也算是我身边的人了，如今你将作何打算呢？”
　　罗亨礼正色道：“总办，学生决心追随您，万死不辞！”
　　尹昌衡：“不！你还有你的前程，那些事不应该也还牵不到你头上来。我已经想好了，举荐你去北京陆大深造，你很有天分，会成为一个军事人才的。”说着，从抽屉中取出一封写好的信推到罗亨礼面前。
　　“总办……”罗亨礼还想央求，被尹昌衡严厉的目光止住了。
　　从大营出来后，罗亨礼顶着凛冽寒气站在路边，久久地望着书房中映出的灯光。突然间，尹昌衡那浓重的彭县口音传来：“伏波惟愿裹尸还，定远何须生入关。莫遣只轮归海窟，仍留一箭定天山！”豪气中带着一股悲凉。罗亨礼听着听着，泪水不断地从眼眶流出，他握了握佩剑，决然地朝营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