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妈妈的惨痛代价//爸爸之败走麦城
作品名称:风诉雨说 作者:高峰松 发布时间:2023-03-11 13:08:10 字数:8176
一九六一年爸爸败走麦城。
夏日炎炎,地表如火,哪儿哪儿都是滚烫的,则是钢铁企业大炼钢铁的黄金季节。偏偏厂属矿山的采矿量上不去,延误着大好的冶炼时机。厂部召开专题会议,决定爸爸不再负责原料处的工作,派他去矿山坐阵,变原来的兼管为现在的主管。会议一结束,厂长马上让秘书约见爸爸谈话。
厂长开门见山:“你是老革命,又是老矿山,所以厂部决定让你去。担子不轻,出矿量一定要上去,有了矿石就能圆满完成国家计划。”
“咱是军人出身,没的说。”爸爸如此应道。厂长也是军人转业,点点头:“军人就得勇挑重担。你有困难可以说。”
爸爸稍作沉吟:“矿上我常去,一线工人吃不饱咋办?”
“唉,全国人民都在挨饿呢。”厂长叹道。在办公桌前皱着眉头走了几个来回,又停下,就像当年决定作战方案那样敲了一下桌面,“粮食我来想办法,拿以前副师长的面子去搞些议价粮。告诉你,只能保证一线干活的人,其他人一律没有份,干部吃了撤职,二三线人吃了开除。”
爸爸习惯地脚后跟一磕:“我拿党籍保证。”
办公室的吊扇吱吱地转着,热风习习,黏腻难耐。
厂长又问:“还有什么要求?”
爸爸想想,摇头。
“去了一切听你的。我只要矿石。”厂长一拍桌子说道。爸爸摩拳擦掌道:“有你厂长这句话就行。”
“担子不轻啊同志。”厂长与爸爸握别时加重语气强调。送出门又嘱咐,“技术上找找工程师。不过,有的人戴着右派帽子,不用他不行,全听他的肯定不行,你得会用革命的两手……”
爸爸头顶着火辣的骄阳去了矿山。
当时爸爸和厂长都不可能知道,几年后的文化大革命中,就为这批让一线矿工吃饱些的议价粮,厂长挨批斗遭遇非人折磨,含冤跳进了长江。爸爸之所以幸免,妈妈肯定道,爸爸在“文革”之前就赌气退了休,造反派谁稀罕不在其位的他呢,况兼那时候他已病入膏肓了。
爸爸来到矿山,听着风镐凿炮眼的突突声,看着有轨翻斗车隆隆地进出矿洞,尤其是炸药爆破时传出来的轰响,都让他倍感亲切。不久,厂长的承诺兑现,议价粮拨下来了,激励得一线工人的情绪像当年战场上的战士一样嗷嗷叫。转眼一个月过去,虽说采矿量有所提高,却仍满足不了高炉的迫切需求,为此爸爸天天与矿工一起待在掌子面里,摸爬滚打,着急上火,嗓子沙哑说不出话,便秘引发痔疮,出血就跟女人来月经似的。夜晚爸爸常常睡不着,半夜三更爬上山坡坐在石头上,瞅着深邃的天空发呆般冥思苦想,恨不能揭开头盖翻腾记忆,把当劳工时日本人开矿的情景捋了无数遍,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什么值得借用的玩意儿。
不过,爸爸天天钻掌子面还是有收获,发觉矿上采用的大都是每个炮眼单个点炮,有串点的最多是双炮眼,这样很浪费时间,况且点炮费了时,炸药容易受潮,就会带来哑炮隐患威胁到矿工的人身安全;出现哑炮必须排除,而排除哑炮又不安全又耽误工夫。因此,爸爸琢磨着在爆破上搞一下技术革新,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各个掌子面搞连环爆破——浮现出来,而且这个想法越来越清晰地控制住了他的思维。其实,对此爸爸还挺慎重,决定之前专门召集了一次工程技术人员的专题会。
副矿长问:“戴帽的右派分子,参不参加?”
“参加。老子开技术会,又不是他娘的政治会。”
爸爸额上的汗珠落地摔成八瓣,抬手刮下一把,一甩一溜白烟。
工棚式的办公室里蒸笼一样,爸爸别出心裁地把会议挪到山坡的树荫下。阳光很旺,天上的云彩移动游荡着,山影一会儿暗淡一会儿明亮。爸爸和盘托出自己的想法,求助似的征求意见。
半晌没人开口。爸爸有些耐不住了:“怎么不说话?你们都是喝墨水的人,大鸣大放的时候嘴都叭叭的,现在说正事倒哑巴了?来,都爽快点,别扭捏着像个娘们儿。”于是开始窃窃私语了,一片蚊子嗡嗡的声音,看得出来有着不同的意见。爸爸粗人放粗话,“有话说,有屁放,敞亮些。一个个埋着脸嘀嘀咕咕算个啥?”
话音刚落,爸爸看见那位年过半百的张工程师犹豫着举了举手,便让他说话,他怯色地欲起身来,爸爸又让他坐着说不必拘礼。张工小心翼翼地开口:“我是个右派,想说几句,怕不合适。”爸爸瞅了眼副矿长,哈哈一笑:“不碍不碍,你说你的。对的,我听,不对的,我不听,反社会主义,我抓你现行。我敢请你来,就没有不合适。”
几句话让张工仿佛松了绑。接下来张工讲开了地质构造,什么山脉的横纵走向,什么石灰岩,什么酥石层,等等。爸爸听着云里雾里,面色多云转阴天,渐渐黑了下来。爸爸心里在咒,真是一个老夫子!几次欲打断他的发言,却又大度地忍住了。当张工身边的那个技术员第二次拽他的衣裳,张工这才发现了爸爸那张黑脸已经十分难看,当下惊恐得咽下了没有说完的话,赶忙垂下眉眼,大气不喘。
爸爸说:“你白话这么多,我是个粗人,只听出仨字,不同意。”
张工慌辩:“我不是反对。我是说咱这里的黄荆山脉几里就不同地貌,有必要先探明构造,之后再来爆破试验,有可能有的掌子面不能……”
爸爸问:“若按你的,你估计要多长时间才能试验?”
张工窘迫地摇头:“我……说不准。”
“操,说不准你等于白说。连毛主席也批评过,咱们要是都像小脚女人一样,那什么也别干了。”爸爸把点烟的火柴棒不屑地朝地上一扔,两股浓烟蹿出鼻腔,又冲其他人问道,“你们的意见呢?”
在场的人相互看着,有人举手,随之三三两两跟着举起手来。
爸爸拿眼光朝会场一扫:“既然大家举手同意了,咱们成立爆破试验小组,我当组长,你们都是组员。大家放下思想包袱,搞技术革新本该是吃技术饭人的事,胆大心细,早日试验成功,我替你们报功。”紧着猛吸几口烟,扔掉烟蒂。爸爸起身来用脚踩灭烟蒂上的火头,“厂部追着要矿石,我只能向你们要产量,上不去,咱们谁也别想日子好过。”爸爸又喊勾头在地的张工,“老夫子,不管你情愿不情愿,从今儿起你给我当技术顾问。你的职责是支招,别总念你那些弯弯绕的理论经。”
末了爸爸安排副矿长:“咱们得赶紧把试验流程搞出来,把试验点选定,搞个文件发下去,再开个动员大会。哦,还那啥,试验小组成员加上各个掘进队正副队长,还有下面的班长。”
爸爸精神抖擞,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激战前揎拳掳袖的时刻。
那时候全国人民都在饥饿中挣扎,不时传来的饿死人的信息已经不会让人惊诧,旷年持久的自然灾害造成了闻所未闻的莫大灾难。
在爸爸沉湎于矿山爆破的技术革新之时,又一次身怀六甲的妈妈只为了两个儿子的一张嘴苦苦觅食。当时三岁的蝈蝈饿得走不动道,妈妈只好将他搁在家里,领着铁锁出去剜野菜草根,或是撸柳树槐树榆树的叶子,然则太多的人剜野菜撸树叶了,刚绽出叶芽便被采去下了锅。那段挨饿的日子铁锁记忆犹新,榆叶可以生吃,嚼在嘴里黏黏的一股清香,一旦撸到榆树叶,他都先抢着狼吞几把;还有槐树花也可以生吃,甜甜的,遗憾的是等不到槐树开花树就让人扒了皮。每一次回到家,妈妈将采来的野菜树叶伍的下锅煮,和上少许面粉,再下几根油面让锅里浮出零星的油花。大实话,只有荣军干部家庭每月照顾一斤油面,一般人家难见油星。至今铁锁也忘不了,野菜糊糊也好,树叶糊糊也罢,总是觉着没吃饱,肚子里的饿虫始终在叫唤。有一次吃过饭又和蝈蝈拿锅铲镪锅底,镪一下,舔一口,居然把锅底镪漏了,锅底出现两个小指甲盖大的洞眼。
这片住宅区是一排排土砖平房,妈妈怎么都不会想到蝈蝈一个人在家待着老是抠墙上的土吃。事后得悉,曾经有一位串镇走巷的乡村郎中路过,说这孩子肚子里的虫至少有手指那么粗。而妈妈一门心思只想着多寻些吃的,好让俩小子尽可能吃饱一些,一点也没有觉察到灾难在逼近。那时谁家的父亲不在奔波觅食,铁锁眼馋别人父亲弄来这样那样能吃的食物,真的十分埋怨爸爸,甚至是记恨。
当时爸爸不但钱给的少了,而且十天半月才回家一趟,看看又走了,他的那项矿山爆破的技术革新已经开始。临走时爸爸总是说:“孩子他妈,别怨我好逞能,这辈子再逞能也就这么一回了。”妈妈就笑笑:“俺懂你的心思。”爸爸还歉疚着说:“钱拿回家少了,我给加班的工人买了夜宵。”妈妈还是笑笑:“俺没怨。去吧,俺娘儿仨好对付。”出门爸爸指指妈妈的肚子又嘱咐:“别太亏自己,你可是两个人。”妈妈则娇嗔地斜他一眼:“俺都生过俩了,比你明白。”
爸爸走远,妈妈对铁锁说:“你爸忙技术革新,那可是行家干的事,怪难为他的……”说话时睫毛上一闪一闪的,似有泪光。
灾难降临在那年入秋之后的一个下午。头些天爸爸回过家,没见蝈蝈迎接他,便觉察出小儿子的不欢实。之前只要瞧见爸爸往家走来,蝈蝈立马欢快地喊着叫着迎跑上去,乐得爸爸抱起他拿胡子扎他的小脸蛋,爷儿俩总要嬉闹上一阵子。爸爸问蝈蝈咋蔫巴了,妈妈则以为成天野菜糊糊,肯定是没吃饱的缘故。这天爸爸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黄石港饼,递到蝈蝈脸前逗他:“想吃不想吃呀?”蝈蝈理应惊喜,可他只斜眼瞅了瞅,引不起兴致。妈妈接过港饼,见铁锁在一边馋得眼睛都直了,先掰了一小块给铁锁,再掰着喂给蝈蝈吃。蝈蝈吃了一口,就没精打采地要睡觉,妈妈只得搁下港饼抱起蝈蝈送往里屋去。在妈妈抱蝈蝈上床的时间,铁锁一下抠一点,一下掰一点,不知不觉地把剩下的大半个港饼吃了下去。从里屋出来妈妈呵斥铁锁不该,爸爸倒没责怪:“孩子嘛,吃了就吃了。”
那天下午,天阴着,徐徐南风吹在身上潮乎乎的,妈妈和铁锁在公共食堂捡到小半篮子剩菜剩饭,这可是老天爷赐给的意外收获,一路上兴冲冲喜滋滋地朝家走,哪里还顾及什么天气沉闷溽热。铁锁数着竹篮里几块肥肉皮,告诉妈妈他吃几块蝈蝈吃几块,娘儿俩笑声不断,引得路人侧目。离着家门二十来米远,妈妈便开始甜甜地呼唤着:“蝈蝈,蝈蝈——”,以为蝈蝈会迎出来,却不知他已昏死在当门的地上。
妈妈甜唤着走进门,顿时惊得一声尖叫,扔了手里的竹篮。蝈蝈躺在地上,双眼紧闭,面色灰白,只剩进气没了出气。妈妈跌坐在地上搂抱着蝈蝈,一声声哭唤:“蝈蝈!蝈蝈啊……妈妈回来了!妈妈给你带肉肉回来了!蝈蝈,你怎么啦?你别吓唬妈妈呀,睁眼看看妈妈……”
“蝈蝈,真有肉肉,哥这回一块肉不吃……”铁锁跟着哭唤,“下次爸爸带回港饼一定全给你……”蝈蝈直挺挺的,毫无反应。
妈妈突然想到上医院,跳起来抱着蝈蝈蹿了出去。铁锁跟在后头跑着,跌倒了,自己爬起来紧跑着追上去。妈妈沿着公路疾步如飞踏得尘土纷纷扬扬,头都不回一下,已经顾不上铁锁了……半道上妈妈觉着不对劲,匆促的脚步戛然而止,放下来一看,蝈蝈已经断了气,手脚都硬了。
“蝈蝈啊——”妈妈一声惨叫哭得晕死过去。
铁锁也哭,摇摇蝈蝈又摇摇妈妈,哭着摇着……铁锁忽然看见妈妈下身在淌血,血水浸透了裤裆裤腿。幸亏一辆汽车开过来停下,那位好心的司机大叔把娘儿仨全部送去了医院。
在医院,蝈蝈死了,妈妈流产了。医生说又是一个小子。
爸爸赶了回来,一个星期不见面,瘦了,也黑了,深陷的眼睛满布着血丝。可爸爸仅仅在家呆了一白天两晚上,包括处理蝈蝈的后事。第二天天一亮他便急匆匆地回了矿山。出门前爸爸在妈妈床前垂着头:“我对不起你了……我得走,爆破试验不顺利……”
妈妈还是那句话:“俺懂你的心思。”
“儿子,替爸爸照看好你妈。”在门口爸爸抚摸一把铁锁的头。铁锁噘着嘴没吭声,心里生着爸爸的气。
“俺懂你的心思。”妈妈这么说时就像她那严重受创的身心根本不曾受创。可是偏偏让铁锁看见,爸爸身影在门口消失的那一刻,泪水决堤溃坝似的顺着妈妈眼角汹涌而出,浸湿了一条枕巾。
妈妈反劝铁锁:“别怨爸爸……爸爸心气高,瞧他操劳的……”
儿时的铁锁最喜欢听爸爸讲战史了。爸爸开讲一般都在喝酒的时候,先是木着脸一块猪头肉一口酒,默默吃着喝着,待喝的兴起就跟关不住酒气一样,不管妈妈是否在听,或铁锁是否听得明白,便张牙舞爪地讲开了他的战史。爸爸所讲的大都残缺零乱不连篇,尤其跳跃性大,刚刚还处抗联与日本人的遭遇战中,一口酒滑下喉管就在四平与国民党军浴血激战了,随之一块猪头肉尚没嚼烂部队进入广西开始了追歼白崇禧顽军。尽管爸爸讲的不尽如人意,支离破碎的战斗故事还是具有相当的吸引力。
当时铁锁捂着被爸爸拧过的火辣辣的耳朵,单薄的身体充气般鼓胀着崇拜,在他心目中爸爸就是连环画上了不起的英雄好汉。曾半夜起来撒尿,想摸摸爸爸身上的伤疤,手指颤抖着快触摸到了,又害怕地缩了回来。也曾与同学吹过爸爸的战斗经历,唾沫星子横飞语言夸张得几乎变了形。其实铁锁只有三岁的时候,周末黄昏妈妈怀着蝈蝈腆着大肚子领着他走下二层小楼去迎爸爸回家,见到爸爸一身军装挎着枪从吉普车上下来,幼小的他一个小屁孩儿就知道跟着神气得一塌糊涂。
年幼的铁锁偏爱看爸爸擦枪,逢休息擦枪已形成了惯例,一见爸爸取出枪,又在桌面铺上布,他便急急忙忙扔下手里的玩具凑上前去。擦枪时爸爸往往一副痴迷的神态,仿佛真的可以把枪看进眼里拔不出来。先把枪拆成一堆零件,一件一件细细擦,擦好了,再熟练地组装还原,然后一双眼睛笑眯眯地端详着,左看过来,右看过去,爱不释手。当爸爸欣赏够了,也高兴了,抬眼看见铁锁伫立跟前,便把枪递到他脸前:“怎么,也想玩枪?”铁锁想伸手却没敢,一双眼光怯怯地躲闪,垂落到地上。“一边去吧。”爸爸无趣地把枪塞进枪套,不再理睬他了,坐到桌前开始读《毛泽东选集》,念几句就卡壳,不停地翻查《同音字典》。铁锁垂头丧气地走开,小屁孩儿的心灵隐约觉着爸爸不大看好自己。
诚然,铁锁对爸爸敬而生畏。铁锁从小见着爸爸就是贴着墙根走道,有如耗子见了猫,甚至吃饭时往桌前搛菜也发怵地老看爸爸的脸,惹得爸爸一摔筷子吼道:“老子不让你吃了!老子又不是后老子!”爸爸极不待见铁锁这副熊样儿,然则板着的面孔更使他忐忑不安。
铁锁也是不争气,七八岁了还尿床。那时铁锁懂得害臊了,妈妈往外晒垫絮,他死活不让,怕邻居的女同学知道。一旦尿了,就将屁股挪到湿处,欲借体温将床单烘干。也难为他,冬天里尿湿的地方冰凉。每一次尿床,铁锁总抱怨妈妈没叫他起夜。妈妈说:“俺喊你,你光动弹不起,怨谁?”铁锁也只敢在妈妈跟前耍赖:“你就是没诚心喊。”妈妈拿软话应道:“好好,夜里再喊。你可得记下数。”
可喊过了,铁锁还当真数着,一遍了,两遍了,结果又尿床上了。逢星期六星期天爸爸在家住,只要这两天不尿床也过得去,至少在爸爸面前不丢人。可他越是警觉着,偏偏越就尿下了,而且一大片。妈妈笑逗:“锁儿吔,发大水了!想冲你妈回山东老家,省俩车票钱。”
“懒蛆!老子七八岁给人家放猪去了。”爸爸坐起来,抬手一巴掌把铁锁扇到床下去。妈妈不依了,后来妈妈说这是她唯一一次跟爸爸干仗,也清楚爸爸没有跟她动手。铁锁哭泣着爬起来站在床下,看见妈妈像护犊子的母狗一样,哭骂着骑在爸爸身上,又是抓挠又是撕打。爸爸边拿手隔挡边告饶:“打几下够了吧。我再不打他了,你把他惯成块什么料我都不再多嘴……”妈妈住了手,撩衣襟擦泪。
爸爸抱一床铺盖去外屋的单人床睡下,至死没有再回大床。爸爸明镜般清楚妈妈有些溺爱铁锁,惯着铁锁吃奶吃到三岁多,生了蝈蝈之后奶水充裕,见铁锁在一边嘴馋,便唤他上来跟蝈蝈一块儿吃。爸爸为此呲儿过妈妈:“这老二,是你抱养的吧?”妈妈则一笑了之。可在那夜过后不多久铁锁又挨了揍,爸爸说不再打他纯粹是白瞎话。妈妈也在场,不仅忘了爸爸的承诺,而且多少跟爸爸一个鼻孔出气。
那天铁锁在外打架了,对手是一个比他大几岁的孩子。自然打输了,哭着回家来,土头土脸,一只衣袖被扯下一半耷拉在胳膊上,狼狈不堪。事后想想,不哭就好了,一哭就让人觉着熊包,其实铁锁敢跟比他大的孩子对打,证明他一点都不熊。当时爸爸正坐在门口捧一本《毛泽东选集》磕磕巴巴地念着,抬眼瞅见铁锁一副打了败仗哭鼻子抹泪的狼狈样子,便认定了他熊。爸爸不喜欢熊包软蛋。
“你没长着手啊?”爸爸悻然起身,摆在大腿上的那本《同音字典》摔落在地上。“外头打输了还他娘有脸回来哭,熊包!”
“他是高年级的学生。”铁锁委屈地诉说。爸爸扇他一巴掌吼道:“比你大是吧?打不赢,崩了牙也咬他一口!”
“记住爸爸的话,在外可不能熊。来,脱下衣裳,俺缝缝。”妈妈附和着,有意识地挡在爷儿俩之间。爸爸气呼呼地燃上一支烟,深吸一口,训斥道:“在外遇到欺负,只能硬碰硬,光哭鼻子抹泪顶他娘的屁用。”吸过几口烟,又吼道,“还哭是吧?把泪给老子擦干!”
铁锁擦干泪,光着膀子站在那儿,小胸脯一鼓一鼓。铁锁曾经很是轻视自己,自愧总不能使爸爸满意,甚至怀疑自己不是爸爸的儿子。铁锁傻乎乎地问妈妈,挨了妈妈一巴掌。
事实证明,爸爸异想天开的爆破革新属于天方夜谭,张工早就说过黄荆山脉的地质构造不能盲目实施连环爆破。偶然有一两个掌子面实验成功,爸爸似乎抓到了依据,坚持着要搞下去。那个被爸爸戏称老夫子的张工出于良知,曾经一再劝阻,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爸爸不但听不进去,竟然小肚鸡肠地认为人家借着地质理论在羞辱他这么一个工农出身的荣军干部,甚至大庭广众之下冲着张工嚷嚷,让他注意自己的“身份”。张工自然畏缩了,只能不管也不问了,空着嘴几乎不再说话,你当领导的叫干什么咱干什么。爸爸的脾气一天天见长,或在办公室,或在掌子面,动不动就对手下人恶狠狠地吼叫,粗口糙话常常挂在嘴边。
这一天下着小雨,淅淅沥沥几天了,溅起的几分寒意里像隐藏着不可告人的计谋。爸爸刚从矿洞的掌子面回来,疲惫地将身体往办公室的床铺上一掼,合上眼欲眯一觉。也不知道眯着了没有,骤然听见外面乱成一团,脚步声哨子声吼叫声蜂拥入耳……爸爸一下从办公室蹿出,一眼看见张工惨白着脸慌慌张张跑过来,嘴唇哆哆嗦嗦往矿洞方向指着说:“出,出大事了!爆破试验……塌方……”
爸爸朝矿洞的方向风一般刮过去。
矿上的救护车呜哇呜哇地叫着从爸爸身边驶过,比奔跑着的爸爸早到一会儿,爸爸跑到时救护车已经返往医院。爸爸惊了脸,完全傻了似的呆在了那儿,受连环爆破的影响,两个掌子面塌方,眼前一片狼藉。大小石块充塞着工作面,空气中扬落着呛鼻的石尘,熟悉且不祥的血腥气包裹在其中。管生产的副矿长正在指挥着抢救,老远就听见他大呼小叫,救援人员用担架往外抬着受伤的人,送上救护车。被救出的这些人总算还活着,胳膊腿或者头和肚子流着血,听见他们疼痛得不停地叫唤,那声音如同杀猪一般,像是走进了屠宰场。爸爸软了腿跌坐在地上。
副矿长过来请示,爸爸哭丧着脸拍打着地面说:“清点人数啊……”
大半天时间过去,到黄昏时分从碎石堆里扒出来三十个伤者,经矿医院处置后已转往市内医院。还有两个人没有找到,其中有一个是矿上最得力的掘进队队长,也是爸爸树的进度标杆。
爸爸狂叫着:“挖地三尺,也要找出来!”
直到下半夜副矿长从洞里跌跌撞撞跑出来,没等他开口,爸爸已经嗅到死亡的气味。副矿长沮丧地报告:“两个矿工找到了,已经遇难……”
爸爸觉着喉咙有什么东西冲撞,一口鲜血喷吐出来。
事故惊动了厂部,惊动了市领导,调查组很快进驻矿上。在调查组装腔作势的询问中,尽管爸爸反感他们事后诸葛亮的作派,可他没有替自己辩护,将所有的责任一肩担下。为此其他矿领导成员颇为感动,尤其像张工那类人背后更是感激涕零。调查结论是爸爸在根本不懂地质构造的前提下瞎指挥,且对不同意见实施压制,搞粗暴的家长式一言堂,盲目推行自己的爆破实验,最终酿成重大事故。
之后爸爸被记大过处分,职务级别从处级降为科级,回厂候用。
爸爸回家那天雨下得特别大,如同瓢泼,门前挂着一幅雾气腾腾的水帘。当爸爸撞开水帘跨进门时,半截子人仿佛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爸爸掀开雨衣帽,只见他蓬头垢面胡子拉碴,活像个七十岁的小老头,而且醉醺醺的,使得铁锁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爸爸把雨衣随手扔在门里的地上,黑着脸什么话也不说,径直扑到五屉桌前,在抽屉里翻找着,找出蝈蝈的遗照来。接着爸爸一屁股墩坐在椅子上,拿起照片仔细地瞅着,满眼满脸的哀云瞬间聚集,那只带着残指的手哆哆嗦嗦抚摸着照片上的小人儿,一遍又一遍——那是夏天里蝈蝈周岁时拍的照片,一丝不挂的光着身子,跷起一条腿露着小鸡鸡,咧嘴笑着的样子挺皮挺逗。蓦然,爸爸呜呜大哭起来,一边撕扯着头发,一边将前额频频磕着桌面。
咚!咚!咚……一下一下,沉闷的声响震得铁锁心悸且浑身颤抖。这是他第一次知道爸爸也会哭,同时十分怀疑眼前这位呜咽的汉子竟会是爸爸……铁锁张着嘴光进气不敢出气。
妈妈从厨房跑过来,边抚着爸爸的头边安慰着,自己却也泪溅前襟。妈妈泣说:“大男人的,别这样!别这样啊,咱从头来过……”
爸爸一头扎进妈妈怀里放声号啕:“我逞个什么能呀?”
窗外的大雨越发躁动了,粗大的雨点繁杂地敲打着窗户玻璃,屋檐上更似走马一般。迅疾的电闪突然迸发出一道惨白的光芒照亮整个房间,夹带着一串滚动的响雷淹没了爸爸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