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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两年祈孕抱子还乡//新旧女性貌离神合

作品名称:风诉雨说      作者:高峰松      发布时间:2023-03-08 15:29:26      字数:9639

  这是一幢日本人投降后遗留的二层小楼,地处黄石老铁山火车站旁边,楼上楼下两户人家,楼上便是爸爸妈妈新婚之家。这小日本真会享用,自来水、卫生间、滑动自如的隔门,地面铺着比老家炕席还光滑的木地板。刚住进来,妈妈稀罕得不得了,这儿看看那儿瞅瞅,举手投足畏缩着生怕碰坏了什么,乡下走出来的女人把这房子当成宫殿了。爸爸一般是星期六下午回家,星期一早上离去,专门的一辆军用吉普车接送;一身军装,挎着手枪,爸爸很威风地或上车或下车,引得周边居民侧目。其间妈妈一周差不多是六天独自待在家中,见天只出门买点菜,其余时间几乎没什么事可干,即便待在“宫殿”里也日渐觉着无聊和憋闷,幸好能去楼下邻居家串串门解解闷。楼下住着的这位吴太太,老家竟在山东莱芜,离泰安不远,早几年随着银行做职员的丈夫从青岛迁过来的。他乡遇故人,格外亲切,妈妈见吴太太五十多岁,礼貌地称她婶子。吴太太的丈夫每天早出晚归,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全在外地工作,白天也只吴太太一个人在家。虽说吴太太还算是乡音难改的乡下老妇人,毕竟走过多个地方,有些见识,妈妈闲着没事了便喜欢下楼去找她拉呱,还跟她学着做些针线活儿。
  夏至过了,一天比一天热了,衣裳也越穿越薄了。妈妈去吴太太家串门,吴太太一双眼睛总爱往妈妈肚子上溜达,弄得她有些局促不安。一天外面淅淅沥沥下着雨,凉爽了些,妈妈拿着替爸爸缝制裤衩的布料去问吴太太前后片怎么裁剪。经吴太太热情指点,妈妈谢过欲走,吴太太的眼光像苍蝇一样又落在妈妈肚子上,很突然地压低声音问:“你们结婚多久了?”妈妈猛一怔,红了脸:“再有俩月一年了。”吴太太便显露出好奇:“是不想要孩子?”妈妈嗡声道:“咋会呢?”吴太太盯着妈妈的脸:“哪怎么不见动静呢?”仿佛让人揭了伤疤,妈妈脸上的红暗了下来,摇着头:“俺不知道。”吴太太嘘出一口气:“急吗?”
  咋能不急呢?妈妈心里嘀咕着点点头。
  “俺看你一点儿都不急,成天吃得下睡得着的挺滋润。”吴太太呲儿她一句。妈妈有些委屈地嘟囔道:“这事俺急也急不来呀!”
  吴太太又问:“你男人一个礼拜回一趟家,是吧?”
  “咋啦?”妈妈迷惑道。吴太太一撇嘴:“还咋啦?一个礼拜回一趟家,就待两宿,可是不行,你得让他勤回家,反正有车接送。”妈妈听出吴太太没有歹意,低着头却不知道怎么接话。稍顿,吴太太又以长辈的语气指点她说,“这种事俺是过来人,怀孩子就是个碰,多行几回房也就碰上了,错过了又得等一个月。看你老大不小的,可不敢耽误了。”
  妈妈臊得满脸滚烫,且也心存感激。吴太太盯了她一眼,想想又认真说:“俺教你一招,知道你们革命军人家庭不信这些,可俺坚持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离咱这儿十几里地的东方山上有座庙,号称楚天第一山,去磕磕头,烧烧香,捐捐油钱,菩萨会念你的好……当年三个月不见动静俺就去庙里了,只上过两次香,俺就怀上了俺那闺女……”
  经吴太太这么一撩拨,妈妈怀孕的意识愈加强烈了。星期六晚上,爸爸夜半醒来听见耳畔有啜泣声,连忙拉亮电灯问道:“你咋的了?”妈妈抽噎道:“俺……俺没啥……”爸爸着急地提高了嗓门:“那你半夜三更哭啥呢?”妈妈一把搂住爸爸的脖子忍住抽泣:“俺梦见俺怀上孩子了,走路腆着大肚子,醒来一场空,摸摸肚子平平的……”
  “你个傻娘们儿。”爸爸搂搂妈妈笑了。妈妈也不好意思地破涕为笑了。尽管羞于出口,妈妈还是期期艾艾道出吴太太过来人的教导,让爸爸回来勤着些,最好天天回来。爸爸想了想应允往后两天回家一趟。沉默片刻,妈妈又问:“你说俺去庙里吗?”
  “信那干吗?迷信。”
  “俺娘俺姐都信。”
  “你可是当过妇救会长的新妇女。”
  妈妈不言语了,伸手拉灭了灯。暗影里安静了一阵子,妈妈又缠绵着说:“你不累吧。反正一时半会儿睡不着,醒着也是醒着,咱再来努力一回。”
  爸爸边行动边说:“千万别太急。有就有,没有也一样过。”
  妈妈紧忙捂住爸爸的嘴:“播种呢,心要诚。”
  “你呀!”爸爸不屑地哼出一声笑。
  暑夏走了,跟随在后的秋天来了,妈妈想怀孕想得有些魔怔了。在不停地要求与爸爸努力的时候,一个秋雨之夜的房事过后,妈妈眼光落在下面铺着的垫布上,上面洇着一坨湿块,琢磨了片刻,像偶然有了新发现似的咋呼道:“啊呀,是漏了!你看,一定是漏出来了!”
  爸爸白她一眼:“瞎扯淡。”
  从此妈妈执意认为自己发现了不受孕的原因,房事一停,立即让爸爸倒提起她的双腿抖动。几分钟后放下来,还不放心,头上不枕枕头了,把枕头塞到屁股下,用以抬高防漏。
  秋如此,冬亦如此,一个“愁”字岂能说白了得。
  转眼又是一年金秋了,爸爸妈妈结婚二年有余,而他们的努力恰如瞎子点灯白费蜡。在这长夜般一年多的时间里妈妈打不起精神,自觉愧对比自己大十一二岁的丈夫,偏偏不能替这位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英雄好汉生儿育女。经常暗自哭泣,人前却要咽泪装欢,在丈夫面前更得跟没事人一样。那时候妈妈最见不得人家逗孩子玩,见一回,心更似针刺锥扎一般。
  妈妈冷不丁地让爸爸揍她一顿,爸爸说:“为什么揍你?”
  妈妈耷下头:“俺不会生孩子。”
  “千万别这么说,这么说不好,只是跟咱们婚事一样来得迟了些。”爸爸搂住她安慰道。妈妈依偎在爸爸怀里哽咽起来:“俺知道你也想……俺真想替你生下一群孩子,可俺偏偏就不争气……”
  爸爸捧起妈妈的脸肯定道:“你会有孩子的。”
  妈妈也这么希望着,可天天爬起来见不着希望。当周围所有女人的眼光都像吴太太一样落在她瘪瘪的肚皮上时,她仿佛被人抽去了筋骨,一股悲凉渗透了意识,感到一种幻灭。眼瞅着秋天又要过去,妈妈与结婚那时候比完全判若两人,少语寡言,人如晚秋般憔悴了,堪比黄花瘦。妈妈几乎不敢下楼串门了,吴太太见一回就劝说一回,赶紧着去东方山庙里烧香。妈妈心乱如麻,心焦如焚,眼前很奇怪地一次复一次地闪现出姥姥佝偻着腰身登爬扇子崖的背影,突然有一天喊过打倒封建口号的妈妈急齁齁跑下楼去,敲开吴太太的门,就像溺水者抓住了一根救生木头。妈妈对吴太太请求道:“婶子,陪俺去一趟庙里吧。”
  那时候前往西郊的东方山,可不像今日的旅游景点这么畅达,既无公路又不通车,足下清一色的崎岖山路。深秋的太阳蔫不唧地爬高,光照处温温的,背阴处寒气袭人,沿着山路往上地面满铺着残败的落叶。一大早出的门,当妈妈气喘吁吁来到庙堂殿前已是正午时分了。妈妈前后去过三次,每一次去她都会阔绰地捐上香钱油钱。说妈妈阔绰,是指她一出手便去了爸爸近半月的工资。可是大半年又过去了,妈妈肚皮依旧扁平如初,让她沮丧至极,又不敢让反对迷信的爸爸知道。
  吴太太训斥妈妈不诚心,不催不去,她也觉着自己有些勉强为之。
  初夏时分,吴太太的丈夫调动工作,举家北上,说是去济南。妈妈有些不舍:“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吴太太说:“这次能回老家也遂了俺的愿……你记住婶子的话,常去庙里上上香,菩萨一定会想到你的……”妈妈说:“俺记下了。”说时笑比哭难看。
  不久楼下搬来一位女医生,妇科的,得知妈妈的苦衷,主动上楼邀请妈妈去她们医院做做检查。见妈妈臊得慌,不置可否,女医生再三保证亲自给她看。末了妈妈垂着眼说,等爸爸回家来定。爸爸听后直咽后悔唾沫:“哎呀,我怎么也昏了头,咱早就该去了。”
  “俺没听说过,只知道头疼脑热的瞧郎中。”妈妈嘟囔着。爸爸又说:“去检查,明儿就去。你要是好好的,我也得查查去。”妈妈心生感动:“俺去就是了。俺只要楼下女医生检查。不管俺有事没事,你都不许去,一个大老爷们儿丢不起这面子。”
  诊断结果:妈妈输卵管狭窄。
  这会子铁锁直想哭。哭没进过一天学校门的妈妈,也哭结婚时胸兜上插着两支钢笔的妈妈,一句粗野的骂声溅在稿纸上。妻子惊问:“怎么了?”他说:“我骂我降生了!”铁锁降生在市立医院的产科,非妈妈见过的接生婆接生,这只不过证明着社会的进步,证明不了妈妈什么。
  铁锁生下来肉嘟嘟的。入院时医生瞧着妈妈硕大的肚子还以为是双胞胎。护士喜爱地抱着去称,十六两制的老秤,乖乖,九斤十二两。儿子送到妈妈身边,她的眼光落在儿子脸蛋上下不来,合不上嘴,一个劲儿地傻乐。邻床也是北方人的那位婶子说:“二十七岁得子不容易呀!大嫂,生这么个胖小子,取个什么名儿啊?是叫个狗剩呢,还是叫个狗蛋?”
  妈妈应道:“狗剩狗蛋的太难听。”
  婶子又说:“贱名好养。”
  妈妈又应道:“俺早想好了,叫铁锁。嘿嘿,锁住他。”
  婶子笑了:“干脆叫个铁链子多好。”
  妈妈也笑了:“铁链子是捆绑,铁锁是锁住,钥匙在俺手上。”
  暑天里妈妈一脸让人眼馋的春风。
  爸爸赶到医院,有些喘,估计一路小跑来的。“儿子呢?”爸爸大嗓门咋呼着,从床上抱起儿子笑着旋转起来,“哈哈,我有儿子了!”
  此刻看到爸爸得意扬扬的样子,妈妈的眼堤却决了口子,伴着呜呜咽咽的哭声,泪水奔涌而出。邻床的婶子忙说:“大嫂,月子里不能哭,会坐下病。”爸爸放下儿子,一时不知所措,只随着相劝:“是啊,儿子盼来了,你这个大功臣应该高兴呀!好了,不哭了,咱可不要坐病。”
  妈妈嚷嚷:“两年怀不上,让俺痛痛快快哭会儿……”
  
  妈妈在出走几年之后,终于抱着八个月大的儿子回到家乡了。之前的一切都断了连接,共青团的关系没了,培养入党的事也黄了,乡政府的结论是妈妈太没有组织观念。可乡亲们看着妈妈走在进庄的官道上,身边伴随着帅气的军人丈夫,手上抱着大胖小子,脸上游弋着满足,见不着一丝半缕的懊悔。乡亲们与妈妈打过招呼,听见他们七嘴八舌的议论着,说爸爸胸前的军功章比舅姥爷多了几块。妈妈用手肘轻捣了爸爸一下,自得地说了句听见了吧,随之大步流星往娘家走去,心里甜水泛滥,直涌上面颊。
  姥姥和舅舅迎进院门。妈妈介绍之后,爸爸冲姥姥行了一个军礼,喊了一声娘。姥姥稍显拘谨地笑应着,忙不迭接过外孙,瞧着亲着喜爱个不够。舅舅已长成大人,妈妈亲热地拉着他的手说:“大小伙子了。只是忒瘦,你得胡吃海塞才长肉。”姥姥接话:“可不,虚岁十八了。”
  “贱货,头回见,握握手吧。”爸爸朝舅舅伸出手。舅舅害羞地闪到姥姥身后。爸爸笑道:“你这哪像个大小伙子嘛。”
  “这都怨咱娘,打小把他当闺女养着,瞧瞧吧。”妈妈嗔道。姥姥佯装没听见,逗着外孙:“土房子,红帐子,里头睡个白胖子……”
  舅舅噘着嘴叽咕了一句什么。爸爸没听清:“你说啥?”妈妈剜了舅舅一眼:“蚊子嗡嗡都比你声高,大男人有屁要响放。”舅舅这才憋红着脸崩出一句话:“俺初中毕业了,叫俺大号。”
  “哟哟,看能得你,小名都不让叫啦?”
  “别这么说他。”爸爸拉了妈妈一下制止道。又对着舅舅说:“在咱们部队上也不让叫小名。小舅子你提的对,一个初中生可是堂堂的文化人,从今往后,只准叫大号。”
  舅舅感激地看了姐夫一眼,低下眉无声地笑了笑。
  “听你姐夫的,叫大号。咱进屋吃饭,酒菜摆上老一阵了。哦哦,俺锁儿也饿了是吧……”姥姥喜笑颜开。老人家见到了女婿,抱上了外孙,自然而然也就没了气。“上桌,快上桌。”
  时髦的说法是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
  爸爸请过十天假,厂领导说他情况特殊,允假挺爽快,没想在丈母娘家才待到第三天,厂里就来电报催归了。可是妈妈尚有心结未解,夜里躺下来头一次对爸爸陈述了自己如何退婚的经过,恳求爸爸无论如何多待一天,陪她去看看舅姥爷,就图个跟老人和解。爸爸只含笑听着,偶尔插一句“你可真行”,或者“我说你干吗非买湖北酒呢”。末了妈妈坦言道:“俺舅可倔了,心里话俺有些怕他,有你这个当兵的跟着,就算他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吧。”当然,爸爸不可能不答应,毕竟舅姥爷也是战场上玩过命的人,《水浒传》里写得明白,惺惺惜惺惺,好汉识好汉。
  翌日头晌,晴空万里白云悠然游荡,妈妈拎着两瓶黄鹤楼酒和爸爸一起沐浴着春风出门来。姥姥抱着铁锁相送到院门,十分欣慰:“该去。见你俩提着瓶装酒去家里看望,你舅一准消了气。”
  相距二里多地,不大工夫便来到舅姥爷家院门外。可是院门紧闭,妈妈拍打着门环叫门,只闻院里狗吠,不见人的动静。妈妈可谓千呼万唤,有邻居伸头告知舅姥爷明明在家,大门却连缝都不肯闪开。妈妈臊红着脸推爸爸一把:“你喊试试。”爸爸喊过多遍,还是没有回应。
  “老人还生你的气呢。这次算了,有机会再来。”爸爸耸耸肩对妈妈说,妈妈叹口气也只能点头认可。于是爸爸把酒搁在院门口喊道:“老英雄,孝敬你的酒我搁院门外了。”夫妻俩无奈离去。刚走出十几步远,忽闻吱儿一声门轴响,舅姥爷家院门打开了,就见舅姥姥闪了出来,妈妈忙转身叫着迎过去。不意舅姥姥却说:“三妮儿你先回吧。那个老东西只见外甥女婿,俺劝不了……你知道你舅那狗脾气。”
  爸爸又耸了耸肩:“那你就先回吧。”
  春光明媚,妈妈一腔委屈待在那儿半晌没挪窝儿。但妈妈并没有回家,而是在舅姥爷家院外溜达了一会儿,便打听着寻到庄上的土产门市部,问问有香有纸,当下买了直奔黄草岭村而去。本来就打算背着姥姥去大姨坟上,今儿算是舅姥爷给了机会。妈妈从大姨坟上回到家已是大后晌了。
  姥姥问:“怎么你一个人回来?见着你舅啦?”
  妈妈无趣地摇摇头:“他不见俺,只见外甥女婿。”
  “你舅就这么个倔人。”姥姥宽慰道。转脸又问,“你这差不多一天的工夫,都上哪家串门去了?”
  妈妈原本准备编瞎话说去见妇救会的姊妹了,可一张嘴还是实话实说出来。姥姥听过什么也没言语,愣怔了一下,便默默地去了灶房间。妈妈偷瞧见姥姥拉着风箱在悄悄抹泪。“娘!”妈妈贴过去。姥姥忙掩饰说:“这……秫秸灰迷了眼……”
  爸爸在舅姥爷家喝酒直至天黑方才回来。回来时妈妈见他下脚像是踩在棉花上。两位上过战场玩过命的人对酒,喝得有些高。妈妈眼气着数落:“从晌午喝到天黑,有多少话说啊,可说够了吧。”
  “尽打仗的事。”爸爸翻一个酒嗝,“舅说,酒桌不许提你。”
  一句话噎得妈妈当下无语,脸色晦暗满眼涨潮。
  一晃二十天过去了,妈妈的日子过得挺恣儿,将铁锁撇给姥姥照管,甩手进出,该串的门串了,该见的人见了。妈妈说二姨过来给她添堵是在二十天以后,因为她和爸爸约定,在娘家住满月就回湖北,所以记得清楚。那天妈妈去妇救会的姊妹家玩过回来,走进院门,抬眼看见二姨正和姥姥坐在院子里拉呱。妈妈礼节性地招呼了一声,敏感觉出二姨跟之前来不一样,一脸讨好的媚笑,使得面相多少甜得腻人。
  妈妈问姥姥:“锁儿睡了?”
  姥姥笑嘻嘻说:“睡了。来坐下,你二姐有好事等你呢。”
  “啥好事啊?”妈妈坐下来朝向二姨问。二姨凑上前,几乎与妈妈脸对着脸,笑面愈发甜腻:“妹妹,你瞧俺那四妮儿小模样俊不?”妈妈应道:“俊。大了准是一朵花。”二姨眯缝着笑眼又说:“四妮儿比锁儿大一岁,瞅着挺般配的,俺想咱结个娃娃亲,你说呢?”妈妈两只眼大瞪着直冒诧异泡泡,一时愣怔,不知如何接茬儿。姥姥在一边眉开眼笑地敲边鼓:“三妮儿,姨表亲联姻,可是大好事啊!”二姨急切地抓住妈妈的手摇晃着:“悦意不?姐猜你一定悦意,是吧……”
  “打住吧二姐!”妈妈突然耷拉下脸,嫌厌地甩开二姨的手。十几只家雀在歪脖枣树上叽叽喳喳,妈妈闹心地起身,寻摸到一块土坷垃扔过去,家雀扑棱棱飞走了。“孩子的事,让孩子们长大了自己定,用得着你在这儿咸吃萝卜淡操心?你呀,别没事儿上门找呲儿。”
  二姨哭不是笑也不是:“俺说错什么啦?怎么说恼就恼了……”
  “你说呢?你跟俺提这娃娃亲合适吗?你不知道俺为啥去了湖北呀?都后晌了,赶紧回去该干吗干吗,别在这儿拉老婆舌头。”说罢,妈妈扭身回了东厢房。这时铁锁已经醒了,正睁着眼吮吸指头,妈妈抱起他欲解怀喂奶,见姥姥和二姨相随着进屋来,别过脸去,烦上眉梢。
  二姨说:“妹妹,你思谋思谋,思谋好了说话。”
  姥姥说:“三妮儿,该悦意,亲上加亲多好。”
  “没完没了是吧?行,俺明早就回湖北去。”妈妈戗罢,随手放下铁锁,没好气地开始收拾起东西来。二姨与姥姥面面相觑。铁锁的哭声惊动了姥姥,慌忙抱起外孙,又悄悄摆手让二姨赶紧走人。
  二姨灰溜溜走了。姥姥几次没话找话,妈妈根本不接茬儿。
  一夜无话。早晨起来妈妈发现铁锁发烧了,惊得心一阵麻乱,慌忙不迭直喊娘,着急中把不愉快撇在了脑后。姥姥上前试试铁锁额上的温度,又看看手心脚心,断定出麻疹了。姥姥说出麻疹一个月里不能出门见风,说时面露喜色。于是妈妈没有再说走的话。
  姥姥说是锁儿把他娘一留再留,这么说没错。
  待麻疹出过后,妈妈正准备着回湖北,偏偏铁锁又生一身黄泡疮,破了淌黄水,流哪儿感染哪儿。白天闹晚上哭,心疼得妈妈和姥姥泪珠断线。妈妈抱着铁锁去泰安城里瞧过医生,回来每天拿药水洗澡,可是洗了二十来天还不见好。这天鸡叫头遍,姥姥便起来挎着粮食走出院门,天边启明星正眨巴着疲倦的眼睛。姥姥没跟妈妈言语一声,心知肚明与妈妈说也是白说。姥姥去了扇子崖的庙堂,跪求在菩萨脚下,祈求菩萨显灵保佑外孙疮好病愈,同时给菩萨许下愿,之后四年中的九月初九她一定挎着粮食来添北斗。为什么许愿是四年,不是两年三年,也不是五年六年,铁锁问过妈妈,妈妈也不知道。天黑透了姥姥才回到家,姥姥已经不年轻了,进门来不及喝口水,就坐在炕上不停地揉捏着一双小脚。妈妈埋怨她:“迷信那套能治病还开医院干吗?你呀,这叫自作自受。”
  姥姥一撇嘴:“菩萨和医院各管各道。你瞧好吧。”
  过去没几天,铁锁身上的黄泡疮竟开始蔫巴了,接着生痂。半个月痂落,一个月皮肤完好如初。是药到位了,还是菩萨显灵了?妈妈不语,而姥姥的眼神则在得意地告诉她:“俺说好吧。”
  这么一来几个月过去了。其间二姨来过几趟,与姥姥对对眼,没敢言语什么,走时磨磨蹭蹭一副失意的蔫巴模样。姥姥眼瞅着妈妈做着准备即将返程,自然不会死心,逮着机会试着重提娃娃亲的话,却仍旧被妈妈怼了回去:“一句话,行行好!再提,那是不想让俺回这个家了。”
  姥姥自找没趣:“三妮子你说话忒噎人。”
  “嫌噎?那就歇歇自个儿的嘴。”妈妈一句不饶。
  之后姥姥没再提及并非甘愿,而是乡里开始的征兵动员直接牵涉到了舅舅,犹如被人一下戳在了肝上,哪还有心顾暇其它小小不言之事?乡政府通知舅舅前去参加动员大会,姥姥在家魂不守舍,不时去院门瞭上一瞭,明明东西拿在手上却四处瞎寻摸。好不容易挨到舅舅开完会,一进院门姥姥就拽着他问这问那,问过了又在院里转着圈嘟囔:“咋好呢?咋好呢……”妈妈瞅着姥姥像丢了魂的,可也没辙儿。
  在临回黄石前两天的那个晚上,都已经睡下了,屋里院外酽茶一样沉寂。姥姥乍猛地坐起来,推醒妈妈,妈妈起身看见姥姥在昏暗的天光里叹气。没等妈妈发问,姥姥便狠着语气说:“俺琢磨定了,你把你兄弟带走吧。乡里催报名的人都叫到你兄弟脸上了……你带他去湖北,让他姐夫给他谋份差事。”妈妈惦着姥姥不可能不劝:“以俺说让弟出去当几年兵,锻炼锻炼也好。”姥姥顿时生气了:“好铁不打钉,好汉不当兵。”
  “现在是新社会。”
  “新啊旧的别跟娘卖。行是不行,你给句话。”
  “你别急呀,带弟走俺没问题,可跟出门当兵一样不是?”
  “不一样!跟姐去有你当姐的护着,找份差事端的是安稳饭碗,当兵能比吗?当兵扛枪,俺见得多了去。”姥姥抹开了泪,“咱家这一脉的传人就你兄弟一个,你不知道娘遭的罪啊?”
  姥姥的眼泪让妈妈软了话:“俺带弟走。可扔你一个人在家……”
  “别管俺!俺怎么的都行,只要你兄弟平安。”
  妈妈不再说话,躺下时心里头五味混杂。第二天姥姥说与舅舅听,舅舅死活不同意把姥姥一个人撇下,家乡的老辈人说舅舅算个孝子,如今提起来还竖大拇指。娘儿俩你一言我一语戗起来,姥姥急了眼,奔灶台抓起菜刀架在脖子上,直逼舅舅问:“你答应不答应?”
  舅舅扑通跪下,脸煞白:“俺答应。俺跟三姐去。”
  
  从山东回来舅舅便顺利地招工进厂了,那时候的初中生在钢厂可算作知识分子。然则妈妈眼巴巴地瞅着机会从身边溜走,没能抓住。当时照顾军人家属,一个司磅员的指标给妈妈送上门来。可上门登记时,填写文化程度一栏妈妈是文盲,招工的同志脑袋摇得如拨浪鼓一样,没文化干不了。空欢喜,心不甘,妈妈一边埋怨姥姥一边洒泪,与屋外淅淅沥沥的秋雨一道悲怨不已,撇得儿子秋深雨寒的天尿湿了夹裤。一旦发觉,妈妈又边自责着边手忙脚乱地替儿子换下湿裤,也只能叹叹气把头摇。
  之后街道上开办扫盲识字班,妈妈立马报了名,甚至嗔人家开班开得太迟,咋不早点呢?几十年后妈妈还能认得那时候学的生字,证明妈妈学得挺用心的,不用心者早还给老师了。但是——世间的“但是”确实太多——当年在泰山脚下领着一帮闺女小子冲着乡小学喊唱野曲的妈妈,第一册识字课本没念完,选择了放弃,心甘情愿地不念了。
  铁锁好问:“你不是渴望念书吗?为什么?”
  “问你呀。俺拿书你要书,俺拿笔你要笔,不给你就哭。你小子不是哭哭就算了,不依不饶的,跟犟牛一样,哭得小脸都成了紫茄子色。”
  妈妈说着,听不出抱怨,只是在说事实。
  铁锁有些不屑:“就这?不去念了?”
  “就这。俺可舍不得让你这么哭,万一哭出个好歹来。”
  铁锁无语,其实妈妈身上清楚可见姥姥的影子,念书和儿子同时搁在天平上,竟然没了重量。于是,她的学历就只上了几天识字班。
  妈妈真正的自甘“堕落”始于“大跃进”那年。
  这一年不容易忘记,家里发生过三件事:一是爸爸正式转业,摘了帽徽胸章,上缴了他心爱的手枪。妈妈说爸爸缴枪那天难过得喝醉了酒,之前从来没见他醉过,那不是一般的割舍不下。二是搬家,爸爸转业之后,之前与妈妈居住的房子区政府要收回去,企业有企业的房子,不能再住这儿,于是从老铁山的二层小楼里搬到了钢厂的家属住宅区。打结婚起住了六七年时间,搬家时妈妈心里疙疙瘩瘩的,情感上多少有些过不去。三是妈妈在市立医院又生一子,妈妈开心爸爸乐,铁锁拍着小手欢叫,产科病房成了一家子欢声笑语的场所。爸爸听着这小子高调的啼哭,当场给他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蝈蝈。爸爸还不厌其烦地对护士比画着解释,蝈蝈是那种很帅气的振动着翅膀唱起来挺嘹亮的飞虫。
  那时候街道上垒起了小高炉,黄烟滚滚,遮天蔽日,高音喇叭不分昼夜地嗷嗷叫唤,撩拨着人们冲动不已的神经。街道主任上门动员:“出来吧大嫂,全民大炼钢铁,我们不能落后。”当时妈妈野性尚存,一呼即应:“落后?俺在老家就没有过。”妈妈响应后不再二话,第二天她就背上三个月大的蝈蝈出了门。而铁锁被妈妈锁在了家里,堆上零食和玩具自己玩,妈妈出于不放心还拿一根绳把他拴在床架上。妈妈每次给铁锁拴绳的时候,总要弄上几遍,一遍觉着太紧,再系又觉着松了。
  这天的晌午时分,铁锁或许是让零食噎着了,也或许是真渴了,不管出于什么可能皆归于他好想喝水。偏偏妈妈又大意了,那根拴铁锁的绳子一挣便散了结,往下铁锁晃晃悠悠地奔向搬家之后添置的水缸。铁锁抓起水瓢,缸沿却太高,妈妈说买时想多存些水那缸有二尺半深,刚刚三岁多的他太矮小,踮着脚怎么也舀不着水。再往下铁锁搬来方凳,爬上去,奈何缸里的水又太浅,便合情理地将身体往缸里探去。于是铁锁一个倒插葱栽进了水缸里,只留两只脚在上面踢蹬。幸亏缸里的水很少,也幸亏铁锁前面栽下去妈妈紧随其后进了门,铁锁方才幸免溺亡。
  当时妈妈的惊吓程度可想而知。推门见景,妈妈惶恐地一声悸叫,扑过去连拉带拽地把铁锁抱出水缸。铁锁大哭,妈妈也抱着他大哭。尔后整整一个下午,妈妈就这么抱着铁锁不撒手,双眸忽闪着惊悸的绿火,额头满布着密密麻麻的虚汗,时而抚抚他的头,时而拍拍他的后胸,嘴里一遍又一遍地发出梦呓般的自我责骂。铁锁贴紧妈妈,感觉她的手在颤心在颤身体在颤,有加无已,仿佛就这么一直颤抖下去。
  在爸爸开门进屋的时刻,妈妈抬了抬那张死鱼眼一样灰白而呆滞的脸,待爸爸走近她跟前关切询问,她好像这才认得面前的人是自己的丈夫。“他爸啊……”随之妈妈失魂落魄地哭喊着,扑进爸爸怀里呜咽开来,身体从里到外的颤抖转变成明显的哆嗦。呜咽着,诉说着,很突然地妈妈扬起给惊吓扭歪的泪脸,宛若参透了禅机一般对爸爸说:“俺往外野什么劲呀?往后,俺只守住他小哥儿俩。”
  一场噩梦已过。当太阳又一次升起的时候,妈妈选择了自己后半生的位置,对于街道的任何活动充耳不闻,甘愿成为地道的家庭主妇。
  那一年妈妈三十岁。有道是三十乃而立之年。
  甚至若干年后庆祝中共九大胜利召开的倾城大游行,妈妈假装肚子疼,通知者一走,她一轱辘爬起来继续替孩子们缝制衣褂。当时庆祝游行可是关乎政治路线的大是大非,妈妈却非常落后地说:“俺只关心俺的胜利。俺的胜利就是俺的孩子不挨饿受冻,还有书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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