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舅舅被诳结婚//妗子失算更大
作品名称:风诉雨说 作者:高峰松 发布时间:2023-03-14 14:19:07 字数:7984
舅舅拿着姥姥托人拍来的电报跑到家来,是一九六三年的暮春时节。舅舅递上电报,妈妈白了舅舅一眼,让他念。电报上写着:母病重,速归。听后妈妈着急地问舅舅:“你什么时候走呢?请假了吗?”
“请下了。下半夜一点的船,到南京转火车。”舅舅说。接下来要去公共澡堂洗个澡,说带铁锁去,铁锁早想去了自然高兴。妈妈嗔道:“这时候了你还穷干净什么?娘催你呢,你就别迂了。”
“我又不会飞,得下半夜才走。”
其实舅舅接电报一读,当时惊得脸面晦暗心头直敲急鼓,马上揣上电报去找部长告了假。舅舅孝顺姥姥没什么可挑剔,就连舅舅打小见面如老鼠见着猫一样畏惧的舅姥爷,也觉着这外甥待亲娘不孬,从鼻腔里发出赞许的嗯嗯声。舅舅五岁便知道娘的苦,说长大了又耕地又推碾,让娘坐着不动,天天吃白面馍不准掺麸子。妈妈嘴上唠叨,心里可跟明镜一般。舅舅领着铁锁出了门,妈妈又撵着问:“跟芳芳说了吗?”铁锁惦着从没去过的澡堂,暗嫌妈妈太过啰嗦。
舅舅回回头:“打过电话。她晚上送我上船。”
妈妈说的芳芳,铁锁见过,是舅舅的女朋友。在黄石第一百货大楼手表柜台当营业员。之前不久,舅舅带着芳芳来家里与妈妈见过面。妈妈说,闺女进门证明他俩的关系已经确定。妈妈自然大喜,嘴里不住气地夸赞芳芳长得俊,铁锁颇有同感。他还闻到芳芳身上散出一股好闻的香味。
妈妈唤铁锁叫人,铁锁喊了芳芳一声:“阿姨好。”
“傻小子,什么阿姨呀?叫妗子。”妈妈轻打了铁锁一下笑道。舅舅傻呵呵地乐,芳芳羞得面红耳赤如同蒙上一层红绸布。妈妈又改口说:“不对不对,南方这边儿应该叫舅妈。”
不一会儿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的磕碰声,妈妈倾其所有。
舅舅结识芳芳正是他春风得意之时。一九五六年舅舅进厂,时年十七岁,风华正茂,最重要的是那个时候初中生在工厂里属于当然的香饽饽。舅舅让炼钢分厂争了去,炼钢在厂子里排行老大,暂分在分厂技术科当绘图员,工作挺不错。整个分厂除技术人员外数他墨水多,那些演讲稿宣传报栏什么的统归他负责,小伙子聪明做什么都做得是那么回事,甚至能写诗歌。再往后,舅舅的诗歌常常出现在市报的副刊上,已经小有名气,自然炼钢分厂留不住了,一九六二年中秋节之前一纸调函将他调进了党委宣传部。舅舅可谓一帆风顺,芝麻开花节节高,而且还有望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国庆节假日舅舅去百货大楼买手表。其实他早想着有一块手表,节余的工资,加上诗歌稿费,直到现在才攒够钱。女营业员是一个年轻姑娘,和蔼的态度让舅舅挺舒服,容他挑挑选选,不时参谋几句。付过钱开发票,当舅舅报出自己的大名,姑娘盯着他惊讶地问:“你,是那个诗人?”
舅舅微笑笑:“写着玩的,不咋样。”
“你真年轻啊!”姑娘羡叹道。叹过脸一红。姑娘埋下头写发票时,嘴里朗诵起来——
走进五月/春风更加浓郁/春涛拍起激越/闻着夏的气息/听见生长的声音/还嗅到丰收的芬香如醉//五月是付出的时节/我们揣着滚烫/扬洒激情/一路擦拭脸上的汗/掸去身上的尘//五月是燃烧的时节/我们跃动的心/铿锵的脉搏/从来都是兴高采烈/从来不会退缩//走进五月/盼望丰收/为了丰收……
舅舅听入迷了,啧啧赞道:“你朗诵得太好了!真是好!”
姑娘笑道:“我喜欢你的这首《走进五月》。”
舅舅不好意思了:“写的一般。”
“别人什么感觉我不知道,我觉得好。”姑娘边说边伸出手,“认识一下,我姓刘,叫刘芳,大家喊我芳芳。你就不用自我介绍了,报纸上已经介绍过。”
舅舅腼腆地握住姑娘的手。芳芳说:“瞧你,比女孩还害羞。”
分别时舅舅和芳芳互留下联系方式。一见钟情,舅舅更是相见恨晚,高山流水遇知音,能遇上芳芳这样喜欢诗歌的姑娘他暗呼幸运。与芳芳恋爱后,舅舅来家时进门哼着曲出门蹦着高,见着谁都傻乐,吃了哈哈鸡肉似的。妈妈眉笑颜开地逗他:“树叶开始落了,俺咋还闻到桃花香呢?”
扯远了,还是回到公共澡堂。当时的澡堂是池浴,十来米见方的池子,一大群人脱得精光,下饺子似地下到池子里洗浴。铁锁头一回来,好奇又新鲜,尤其遇见与他般大的少年在池子里潜水,比光腚的大人更吸引他,便学着扑扑腾腾划几下,结果呛了一大口水。舅舅笑着过来教他,从小在家乡大河里学会“狗刨”的舅舅很耐心,教了铁锁好长时间。时候不早了,舅舅先用肥皂给铁锁洗过,然后出浴池把肥皂涂在毛巾上,从头到脚搓洗自己的身体,搓到那儿,那儿布满着肥皂泡。铁锁在旁边玩水,猛然地发现舅舅的左脚小趾头竟少了一节,瞅着细细搓洗的舅舅,惊奇舅舅也有战史?他没敢问,像胆怯爸爸身上的伤疤那样,想摸且不敢摸。
洗完澡,舅舅让铁锁自己回家,说他去买船票。铁锁回到家,还在没完没了地寻思着舅舅少一节的脚趾,到天黑也没想出一个什么名堂来。上床时铁锁抑制不住地问妈妈,不料妈妈耷下脸吃了枪药似地冲他嚷叫道:“闭嘴!不该问的就不要瞎问!再听见你问俺撕烂你的嘴!”
妈妈异常的反应惊得铁锁一抖,觉出其中的严重性。
舅舅着一身工作服回到老家,那时候能穿上工矿企业的工作服可谓衣锦还乡,证明你让家乡人仰头羡慕的身份。舅舅一脚跨进老家的院门,一下子愣在了那儿。满院春光,满院喜庆,歪脖枣树老枝嫩叶,几只喜鹊跳上蹦下叽叽喳喳闹得满院欢腾。姥姥坐在当院的石碾旁,正戴着舅舅给她买的老花眼镜铰着鞋样,不见丝毫病态。听见脚步声,姥姥一扭脸喜不自禁,春风拂面绽开一脸笑纹。舅舅不由得问道:“娘,你病好啦?”
“俺没病。要不,你咋家来?”姥姥起身迎上来,笑容可掬。见舅舅一头雾水,姥姥拉住舅舅的手,乐呵呵地拽着他往西厢房走去。门上迎面一幅婚庆对联,进去一看明摆着的结婚新房,窗上贴着剪纸窗花和大红喜字,新打的一个大柜两口箱子,乌红的漆透着亮光。新泥过的墙,新垒过的炕,炕上是新席新被褥新枕头。
舅舅犯懵:“谁办事啊?”姥姥拍拍他:“你小子呗。”舅舅大惊:“什么?”姥姥笑眯眯道:“日子都定了,就等你回来成亲。”
“日子都定了?”
“你都二十三四了,办了事娘的心就搁下了。没借多少钱,是你寄来娘攒下的,刚从没吃没喝的灾荒年熬过来,简就简点儿……”
这一刻舅舅惦着那个朗诵诗歌的芳芳快要哭出来了。他没心思念及姥姥吞咽糠菜窝头而攒钱的苦心,忿忿然斥怪姥姥:“哪来的女子?什么模样?我不知道也不答应!”姥姥一下僵了脸:“你舅保的媒。人娘见了,挺俊的闺女。娘家是泰安城的城市户口,她自己在公社卫生院管发药,也是公家人。你说说,哪一点儿配不上你?”舅舅心焦着直跺脚:“我不!谁爱结这个婚谁结!”姥姥哭开了,哽哽咽咽地数落着:“你小子进城长能耐了!要奓翅儿了!俺在家里吃糠咽菜,惦着替你娶媳妇,卖葱花油饼的成天在院门外喊,俺没舍得买一个,倒落下埋怨……”舅舅也跟着抹泪,却犟着横竖不依,嚷道:“我明儿就回湖北!”
姥姥奈何不得去搬舅姥爷出面主事。
舅姥爷说:“俺知道了。没事的,正巧准备开祠堂教训本家一个贼孩儿,让俺外甥开开眼。”姥姥又担心:“你可不能真对俺贱货下手……”舅姥爷笑笑说:“老姐姐,俺有数。”
在山东老家,舅为大,祖上传下的规矩。本家里出了什么事,由舅舅来发落,说是咋样就得咋样。有胆大不孝者敢打老子娘,就不敢戳舅舅一指头。舅姥爷老了不少,满脸的褶子花白着头,那只空着的衣袖无声地垂着,胸前的军功章依旧煜煜生辉,端坐在院里的石碾上,虎老威犹存。舅姥爷虎着脸问:“你娘说,你小子要俺悔婚?是那三妮子教你的吧?”
舅舅拽出一个哆嗦,支吾道:“外甥我有……在外我……”
舅姥爷拿烟锅敲敲石碾:“大点儿声!你有什么?”
“外甥在外头中意了一个姑娘……哦不,闺……闺女。”
“什么?你自己就相下了?那妮子也是咱山东人?”
“她……她……湖北人。”
“谁答应你找外乡人的?”舅姥爷一梗脖子,“你他娘的还算个孝子,你娘一天老一天,找个外乡人怎么留在家里伺候你娘?你五岁小嘴就叭叭地说,长大了让你娘天天坐着吃白面馍馍,怎么还没娶媳妇倒先忘了娘啦?再说,从古至今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能容你……”
舅舅淌下两行泪:“外甥跟她恋爱大半年了……”
“呸,还爱,你羞臊先人!俺吐唾沫砸个坑,你自己相下的不作数,你娘只认山东妮子做儿媳。”舅姥爷边斥责边用手里的烟锅敲打石碾。又猛地起身跺跺脚,指点着舅舅鼻子说,“今儿初五,初八完婚,日子俺定的。你若不依,就是违抗母命,俺立马捆你去祠堂。”
“舅啊,外甥不是不依,是不能依啊……人家闺女上过三姐家门了,三姐和姐夫也认可她了,我怎么能做下这种不信义的事呀……”舅舅跪下抱着舅姥爷的大腿哭求。舅姥爷仰着脸干笑两声:“你背着你娘偷偷相下的倒怕不信义了,那俺这正媒明娶的就该着悔婚不信义是吧?你个鳖犊子,见好你不学,见坏你上竿儿,容不得你!”舅舅的工作服上沾着眼泪鼻涕:“舅啊,我把娘接到湖北去伺候着……那闺女知情达理,一定会孝顺娘……你老人家放外甥一马吧……”
姥姥在一边冷脸插嘴:“俺哪儿也不去,喜欢搁草窝里趴着。”
“瞧,跟什么人学什么人,跟着三妮子学出这么块料。”舅姥爷对姥姥说道。说着一招手,从院外走进来同宗的几位老辈,跟着几位手上拎着绳索的后生。舅姥爷一声吼:“绑了忘本的东西!”
几位后生往上一拥。舅舅挣扎着哭喊:“我不能啊——”
舅舅被绑到了姥姥娘家的祠堂,尤其他身上的工作服引人注目。这座祠堂算是当时乡上唯一没有被征用的祠堂。据说一九五八年大跃进时期,有一位乡长下过征用令,并且亲自带人前来清理,刚扔出去几块祖宗牌位,一阵阴风吹来,乡长的嘴脸立刻歪了,至死没正过来。后来在一九六四年“四清”期间,又有公社干部动过征用的念头,当舅姥爷等老辈人鼎力护祠时这位公社干部还大放厥词,可他亲眼见着嘴脸歪斜的前任乡长之后,暗自发怵,便干打雷似的闹哄了几次终也没有当真下下雨来。
按理说舅舅不是舅姥爷宗族的人,不应该被绑来这儿,可是姥爷不在人世了,只要姥姥委托,舅姥爷便能代寡妇老姐姐行权。祠堂正厅和院子里,聚集着该族所有十六岁以上的男丁,家族的召唤比公社威力大,公社召集社员大会来不了这么齐全。公社头头当然只能眼气,管不了,也不敢管。祠堂的祭台上燃着蜡烛,香炉里插着紫香,青烟缭绕。舅姥爷先让本家一位识文断字的长者唱念了一遍族规戒律,然后宣布惩戒开始,高喊:“带偷贼狗蛋儿!”惊出舅舅一个实在的哆嗦。
那个叫狗蛋的年轻人被押上来,舅舅的两条腿不自禁地在颤抖。几个后生上去剥了狗蛋的衣褂,把他面朝树干捆绑在院里的槐树上,又抽了他的腰带,夹裤一下褪到腿肚子,露着两瓣瘦骨嶙峋的屁股。按舅姥爷的眼神吩咐,押着舅舅的后生将他推到狗蛋近旁站着,舅舅一张死灰色的脸哭丧着,惊恐风干了泣泪,只觉着裤裆里两个卵蛋紧缩得生疼。当舅舅看见两个健壮的后生各持一把干枣刺条走过来,双腿的颤抖已经波及到了整个身体,上下牙嘚嘚地磕碰出响动来。
两个后生轮番着抽打开。一扬手臂,狗蛋就扭动着躯体发出撕心裂肺地惨叫:“俺不敢了哇——”干枣刺条落在狗蛋背上,就跟揭了皮一样,一条血肉模糊的带痕渗出数条血流;仿佛带着呼哨的干枣刺条一次次落下,落在哪儿哪儿顿时绽开鲜红的血花,伴着刺条的下落狗蛋的身体一扭一挺,渐渐惨叫声不是很响了。舅姥爷瞅着狗蛋被抽打得稀烂的脊背和屁股,借余光不时瞄瞄舅舅的表情,瞄过心中窃喜。舅舅早就闭上了眼睛,面颊失血,浑身筛糠,两腿发软几乎靠押他的后生提溜着站住。舅舅从小怕见这种场面,听见挨罚的人叫唤便哆嗦着往姥姥怀里钻。
舅姥爷一摆手让两个抽打出汗的后生停下,随后厉声吩咐:“祠堂后头烧着开水,带他去把贼爪子煮一煮,记着一生不再做贼。”
狗蛋拖走了。舅姥爷突然冲舅舅问道:“贱货,你呢?”舅舅一个大抖,眼神惶恐而散乱,文弱书生哪经得住这种野蛮阵势?舅姥爷又凛然下令:“来人!扒了衣裳,抽打五十!”
祠堂后头传来狗蛋烫得爹啊娘的哭叫。舅舅撑不住了,软腿跌坐在地,哭着应允了亲事。于是舅姥爷扶起他,怜惜地抚了抚他的头,又替他拍打几下工作服上的尘土,特意差人送他回去。
舅舅出祠堂大门时听见舅姥爷威严喊道:“惩戒完毕——”
传说,“文革”时期,泰安城里来了一拨破“四旧”的红卫兵砸了祠堂,匾焚碑残,满目疮痍,几乎被捣毁殆尽。当时舅姥爷佩戴着那枚军功章上前阻拦,与祠堂一道未能幸免,让革命小将打折了一条腿。至二十一世纪初祠堂重新修复完备,然舅姥爷已去世多年,没见着。
第二天领结婚证,舅姥爷一大早就赶过来,果然见舅舅赖着不大想去,便一个耳光扇上脸,押着舅舅来到公社大院。一个苗条俊秀的闺女迎上来甜甜地叫了一声舅,舅姥爷答应着推舅舅上前见面。姥姥没说假话,眼前的闺女长得不孬,然舅舅心里惦着那个芳芳,所以笑比哭还难看。
娘舅说初八完婚,必得初八完婚。泰山脚下的乡俗就这样,祖上的规矩就是王法。舅舅结婚那天天气不尽如人意,当年最后一场春雨从头夜里便淅淅沥沥地下着,却也挡不住婚庆嫁娶,鞭炮炸出满地红屑,喜气在雨雾里与硝烟一起飞扬。证婚人高喊:风调雨顺——好种瓜豆——
拜过天地。舅姥爷开怀姥姥笑,只舅舅的脸像外头的天一样阴暗。
妗子昨晚从泰安县城坐火车过来的,住在公社卫生院自己的宿舍里,娘家陪同的人是妗子唯一的妹妹。公社卫生院与姥姥家仅隔着半个村庄,晌午时舅舅过去迎娶妗子过门,旧式花轿不可再有,提倡婚事新办,新郎新娘胸前佩戴着一朵纸扎的大红花,被一群闺女小子簇拥着嬉闹着走过来。舅姥爷尾随着一路来和去,多少担心舅舅节外生枝。一路上舅姥爷不时笑呵呵地回应道喜的乡邻“同喜同喜”,他答应过老姐姐,待外甥乖乖地入了洞房,才算他完满交差。
对于舅舅,当时妗子很是满意。先见过照片,照片上的青年浓眉大眼长相不赖,而且在大工厂的宣传部工作,发表过不少诗歌。其实这些在妗子心里都是次要的,主要的是舅舅的家庭和个人背景如了她愿。妗子毕业于泰安医专,学的是妇产科,可妗子的父亲属于那种被解除公职发配边远农场的极右的右派分子,女儿自然矮人一等,能够分配到离家不远的公社卫生院已经烧高香了。遗憾的是公社卫生院没有妇产科室,只能安排她在药房发药。从分配的那天起,妗子一门心思地想找一个根正苗红的丈夫,又极想离开泰安走得越远越好。在与常来取药的舅姥爷熟识后,有一天舅姥爷拿着舅舅的照片来提亲,妗子闻过大喜,俊秀的脸羞臊得绯红,却又生怕错过,当下允亲。不意舅姥爷反倒一脸较真地说:“闺女,俺得你爹娘点头。”妗子怔了怔,垂下眼:“就娘吧。我家娘做主。”
舅姥爷挺喜欢这个甜嘴闺女,见着几回便起了心,琢磨着闺女也是公家人,卫生院又在姥姥当庄上,外甥若娶了这闺女,既与他般配,又可以在家照顾老姐姐,一举两得。打听清楚闺女还没寻下主儿,舅姥爷立忙找姥姥要来舅舅的照片,自告奋勇出面说媒拉纤。在妗子回复她娘同意时,舅姥爷与姥姥专程去了一趟泰安城,见过亲家母。亲家母开通地说,一切女儿满意就是她的态度。于是商妥婚期后,舅姥爷和姥姥议下计谋,让舅姥爷的儿子编发假电文,诓骗舅舅回家完婚。
办喜宴前说好分配到几家近邻屋里去,没想到老天爷赏脸,后晌雨过天晴,便按原计划在自家院子里摆下席。舅姥爷不知上哪儿踅摸来一盏汽灯,把院内照得一片通明。一共十几桌,每桌冷热菜十二个碗的席面,在老家乡村算是高规格了。半年后吃席人还津津乐道这顿丰盛喜宴。
一对新人挨桌敬酒,收获了许多祝福的话。席散人尽时已是满天星斗,舅舅从西厢房出来帮着收拾瓢盆碗筷,与妗子坐在房间里透不过气。舅姥爷醉红着脸,压低嗓门嗔道:“滚回新房去!这儿用不着你来!”舅舅无可奈何地拖拽着双脚一步一蹭地走了回去。
“好好待人家!”舅姥爷一声低吼撵上来。
新婚之夜的西厢房里,一对大红蜡烛火苗欢欢跳跃,舅舅坐在桌前局促不安,又一阵阵心猿意马,芳芳的面容在眼前勾魂似的晃过来晃过去。妗子默默地拿着一只棕毛笤帚扫着炕上的席面,然后把一对她陪嫁的鸳鸯荷花枕头并排摆下,一只秀手还羞涩地在鸳鸯荷花图案上抚摸着,听得见她微微的喘息。当妗子抖开一床枣红色夹被铺在炕上,舅舅几乎呛出了眼泪,慌乱从桌上放着的一摞书中抽出一本当年读过的初中课本,埋下脸,掩饰地翻看起来。妗子滴水般的声音传进舅舅的耳朵:“不早了,歇了吧。”舅舅眉眼不敢抬:“我习惯看会儿书。你睡吧。”
妗子悄然睡下。舅舅说看书却不知道翻了些什么,芳芳的容颜又赖在书页间,一会儿泪眼婆娑,一会儿冷眼嘲讽,欲摆脱则不能,愈发心堵意乱,好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鸡叫头遍时舅舅隐约听见啼鸣声,无疑是内心折腾得够呛,竟趴在桌上睡着了。待他醒来,天已大亮,他的身上披着一床绒毯,只能是妗子所为了。舅舅心头有些热,想跟妗子说句歉意话,犹豫着最终也没有张开嘴。
新婚第二夜天亮时,趴在桌上睡去的舅舅醒来,身上又是妗子给披了绒毯。而妗子正坐在炕沿上啜泣,泪水湿了半条手绢。舅舅一阵发慌:“你……你千万别这样,我……我那啥……”
“你不愿意,何必娶我?”
舅舅哑巴了,痛苦地蹲在地上撕扯头发。妗子的啜泣变成压抑的呜咽。其实妗子哪里知道舅舅与中意的女人正在热恋,皆因舅姥爷棒打鸳鸯,而她恰恰是舅姥爷手里的那根棍棒。
听妗子疙疙瘩瘩地呜咽,舅舅又焦急了:“别呀,今儿还回门。”
“你甭心焦,我回我的门,你大可以不去。”妗子使劲抹一把泪赌气道。舅舅给噎得愣愣的。不过妗子还是知晓事理的,不再哭了,走到炕梢儿的脸盆架旁,用冷水洗了一把脸。
妗子的妹妹来接新婚三日的妗子回门。出门前姥姥把妗子叫进东厢房,悄声问:“臭小子欺负你啦?”妗子红着眼摇头:“他不上炕。”姥姥全明白了,摸摸妗子的后背说:“娘替你出气!可不敢让你娘知道……听俺的,高兴着去,高兴着回来。”妗子边擦眼边点头。
从泰安县城回来,舅姥爷在东厢房候着舅舅,一进门他就挨了舅姥爷一记清脆的耳光。舅姥爷又吼他跪下,舅舅捂着脸双膝着地泪花在眼眶里打旋儿。舅姥爷问:“你想怎样?”舅舅沮丧地摇头。舅姥爷厉声道:“证也领了,天地也拜了,喜宴也请了,人家是你明媒正娶的媳妇。好好待人家!好好过日子!警告你,别给俺耍歪心眼!记下了?”
“记下了。”
“大点儿声!”
舅舅一抖,哭着说:“记下了。”
深夜时分,一轮弦月正居当空播洒着辉光。舅舅伫立在当院的歪脖枣树下,冲着南方淌着泪,嘴里喃喃自语:“对不起了!我对不住你啊芳芳……”末了他深深地鞠下一躬,久久方才直起身来。很突然地转身往西厢房走去,推门时又回头依恋地望了一望天空,月亮看见舅舅一张扭斜着的脸。
妗子只听见舅舅疯癫地笑嘲:“我上炕了!”再无二话地骑到她身上。舅舅进入妗子身体时打摆子似的颤抖起来,妗子以为他生病了,惊出她一身汗。很快舅舅翻身下来,一声叹息黯然睡去。
初夜当销魂,而妗子仅仅体验到了惶惑和不安。
在舅舅回到黄石之后,妈妈方才知道他已经结婚。舅舅不是报喜,倒像是报丧。听着舅舅哭诉,妈妈并没有显露出任何的惊讶,只是静静地听,也不插嘴。妈妈太清楚姥姥和舅姥爷了,也太清楚眼前这个唯一的几乎看着长大的弟弟了,对于舅舅既同情又可怜,且也无话可说。
舅舅哭够了,问妈妈:“姐,我该怎么办呀?”
妈妈则冷静道:“生米煮成熟饭了,还能咋办?好好过呗。”
舅舅泪又下来了:“那芳芳呢?”
妈妈呲儿他:“你想一怀搂她俩不成?”
“不是。我问我该怎么跟她去说?”
“俺不知道。自己采的果子自己吃。”
无疑,舅舅没脸去面见芳芳姑娘,然他也知道,光躲避着过不去这道坎。终于,在一个暑气难耐的深夜,他噙着泪写下了一封八张纸的长信。接到信,芳芳径直闯到厂宣传部舅舅的办公室,扬着手里的信冲舅舅嘲讽道:“八张纸啊,够长的,文笔也不错,显摆你有才气是吧?”
舅舅苍白着脸腌渍着眼,垂首塌腰,恨不能有条地缝钻进去。芳芳摔下信,呸的啐了舅舅一口,斥道:“你不配写诗!你糟践了你肚子里的墨水!我永远瞧不起你!永远……”
于是芳芳终没能成为铁锁的舅妈。
一九六五年秋,妗子抱着表弟调动来到黄石,让舅姥爷失算了。起先舅舅以妗子必须在家照顾姥姥为由死不同意,无奈姥姥出面发话,便只能顺从。妗子沾舅舅名气的光,调动顺利,且安排在厂工会搞计生工作。貌似遂愿,而岁月却将证明妗子失算更大,拥着一枚苦果嚼了后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