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二十六）

　　池塘是曾祖父请两个短工，用了三个月时间挖的，里面种着荷花。取出的泥土倾倒在五米处，种上了树竹，如一个圆把池塘抱在怀里。曾祖父进过学堂，识字，对居住环境要求比乡邻高，屋子和街上才铺了厚石板。屋子和街上铺石板，在生产队独他这么做。只因身体孱弱，没能到省城读书求仕，在家跟着父亲种地养蚕，后来又因早婚，在爷爷六岁的秋天就离开了人世。他虽然身体孱弱多病，爷爷却强壮健康，或因爷爷一直从事体力劳动有关，或因能被他一直监督着吃饭有关，可能二者皆而有之吧。池塘是曾祖父最喜欢去逗留的地方，或看书或吟诗，让他没能如愿求学省府的心得到些许安慰。我相信曾祖父到死都不开心，娶的是父母要娶的妻子，身体又多病孱弱，与妻子无话可说，父亲又严厉，姐妹又不懂他。这样的人生是悲苦不幸的，唯有一池碧水，荷叶，荷花，垂柳，飞絮，竹子，麻鸭，白鹅，是最好的陪伴。
　　虽然曾祖父没能如愿读书求仕，但有诗书景物作陪多少有了赏心悦目之事，而爷爷却没有。他没有读过书，只是由曾祖父教了一些知识。所娶之妻又极蛮横无理，性格暴躁，行为不检，受够了欺侮，比他的父亲还不幸。爷爷对池塘，荷，池边的树竹很是爱惜，给予了足够多的关心和照顾，因为它们是他父亲的心爱之物。我的父亲不喜欢它们，母亲喜欢，总是保证有泉水流入，让池塘永远清澈，也总是捞出落叶，池边的柳树总是修整得很好，看起来不乱。被父亲奶奶欺侮打骂后，夏日夜里在柳树下坐到拂晓。我从梦里醒来不见母亲，会在那里找到，然后依偎着胸脯，慢慢地进入没有悲伤和痛苦的梦。后来，我长大了，即使受了奶奶或父亲的欺侮，母亲也不再去池塘边的柳树下垂泪怀念天堂的父母。我也喜欢池塘，里面的荷，荷叶上的蛙，盛开的莲，游动的鸭，鸣叫的鹅，池塘边垂柳上的鸣蝉。它们在我伤心难过的时候——奶奶父亲欺侮母亲的时候——如朋友安慰温暖我。后来，玉兰也喜欢池塘，池塘里外的一切，就像我一样。
　　玉兰喜欢池塘和池塘里外的一切，是因为她热爱自然界的美好事物，之于我喜欢池塘和它里面旁边的事物有境界。我之所以喜欢是因为它们是一生不幸的曾祖父心爱的事物，是爷爷和母亲悉心照料的一切。玉兰喜欢静静地坐在柳树下，欣赏池塘里的涟漪，鸭鹅，在风中摇曳的荷叶、荷花，荷叶上的露珠青蛙蜻蜓以及亲吻荷花的阳光，是因为喜欢富有诗意的事物。
　　婚后的第一个暑假，没看见玉兰在池塘边的柳树下坐过，第二个暑假，在午睡后，没看见她，总会在那里找到。她去池塘边的柳树下坐，两只心爱的鸮儿，歇在头顶的柳枝上，静静守护着。大花也趴在脚边，像朋友一样地陪着她。我很想代替大花和鸮儿陪伴守护她，但她很少让我如愿，我在身边光滑如玉的石头上坐下，她就离开回屋做衣服，因此我很是羡慕嫉妒大花和鸮儿。它们能陪伴守护她，而我却被拒绝，只因我曾毫不掩饰地仇恨憎恶鄙视不屑她，刻薄恶毒地讥讽挖苦她，虽然我已道过歉，真心相待，真心守候。不过，也有过两次她没有走开，我在身边坐下后，继续欣赏荷叶，连漪。
　　和玉兰静静地坐在池塘边的柳树下，观赏荷叶荷花在风中摇曳，鸭子和鹅浮在水面上静止不动，青蛙坐在荷叶上，或坐在荷叶下休惬，风过满池涟漪的往事每次回忆后，心便如喝了很多杯美酒，饮了很多杯蜜汁。虽然自娶亲那天后，我再没沾过酒，但也知道回忆和玉兰并肩坐在池塘边的柳树下，观赏池中风景的往事多么的如同饮了醇酒一样的醉人。
　　我捧着项链站在池塘边的柳树下，努力让呼吸恢复正常，让狂跳的心平复，不经意抬头看见两只鸮儿正双目圆睁地看着我，惊得差点跳起来。它们是什么时候从坝子边的葡萄架飞到了歪脖子柳树的，我竟然不知道。玉兰洗澡的时候，它们总是站在葡萄架上守护，像两个忠心耿耿的卫士，又像两个情深义重的朋友，守护着她。可能是因为我拿了它们主人的项链，监视我想怎么做。如果两只鸮儿能说话，定会大骂我是小偷。即便是妻子的东西，未经许可就拿走，也是偷窃行为，何况我还是借用木钩拿到了项链。所幸它们只会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我，否则我会羞得无地自容，汗水透衣。它们是玉兰的卫士，也是她财产的保护者，不会允许任何人偷走，便是我也不可以。虽然它们对我没有敌意，不会用锋利的爪子抓，用又尖且弯的喙啄，但也从不亲近我，即使我捉了活鼠，也不会从葡萄架或柳树上飞下去吃。它们知道主人讨厌我，便也跟着不喜欢，虽然我与它们的主人同桌而食，同室而卧，真心相待。所以，玉兰带走了它们，除了它们是她的朋友，还不认我。两只鸮儿自学会飞后，玉兰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从不让她离开视线，像两个忠诚的卫士守护着她。我一直都感激它们，在我上学的日子里，保护玉兰，让心术不正，行为不端者不敢近前。哪里都有对女孩子心怀不轨的人，总想着凌辱糟蹋，而我的家乡更是不少。时至今日我对两只鸮儿都心存感激，一直祈愿它们不会被人猎杀，能活到自然死亡，那么玉兰不管在哪里，也是安全的，有它们守护坏人近不了身。”
　　张玉龙轻声笑了，好像看到了两只目光如电的鸮儿。
　　“我对两只鸮儿的喜爱，并不是因为玉兰喜爱它们（爱屋及乌），而是真心诚意，发自肺腑的喜爱，如之前我说过它们如卫士和朋友守护陪伴玉兰。当然，有人会说我喜爱两只鸮儿是爱屋及乌，因为它们是玉兰喂养大，且她又最喜爱它们。但性质不一样，性质上真的有区别，我对两只鸮儿心存感激，是因为它们对玉兰的陪伴和守护，从而喜爱，而不是因为它们是玉兰养大和所喜爱的。”
　　“小张，我们相信你喜爱两只鸮儿，不是因为凤儿爱屋及乌，而是因为它们陪伴和守护凤儿。”欧阳源皱了皱灰白的浓眉，声音疲惫。“但我们关心的不是两只鸮儿，而是凤儿最后在你已改变态度后还要离开这件事。所以，你还是少讲述别的事。当然，所有的事都与凤儿有关，但我更愿听关于凤儿的主要事，那么次要的事以后再讲述，时间多的是。直接讲述凤儿情愿带着没有血缘关系的秀姑小宝母子离开你，也不愿与你开始真正婚姻生活的原因就是了。”
　　“爸爸，”一直紧握住父亲右手的欧阳龙吟轻声叫，“你别着急，玉龙已说清楚了凤儿离开他的原因。她是一个信守承诺的孩子，签了君子协定、约法三章就得做到。所以，请你就别催促玉龙讲凤儿的离开，而是耐心地听他讲述与凤儿有关的所有事，不要打断，会延迟我们知道凤儿离开的原因。”欧阳龙吟目光转向背对他们的张玉龙，“凡是与凤儿有关的事不但是玉龙想讲述的，也是我们应该听的。”
　　“是啊，爸爸，”一直都没放开过公公左手的江君如，声音柔和地附和丈夫。”不管玉龙讲的是家人，老师，同学，邻居，亲戚，还是猪牛鸡狗鸟儿兔子老鼠，都是与凤儿密切相关的。”她端起面前的茶几上的景德茶杯，喝了口香气缭绕的龙井茶，又继续用轻柔的声音说：“我们都要安静地听玉龙讲述，因为我们一打岔，就不能更早地知道凤儿离开玉龙的原因——五年零十个月，在今天以前，玉龙对任何人都没讲述过往事，而它不但让他感到幸福，还感到痛苦。刚结婚的那几个月对凤儿的伤害是痛苦，喜欢凤儿是幸福。所以，心绪难平，思绪万千，乃人之常情，而不是思维混乱，神思恍惚。那么，我们要理解，而理解是需要耐心的。你说呢，爸爸？”
　　“是的，君如，”欧阳源承认儿媳的话有道理，声音里没有不耐烦。“凡是与凤儿有关的，不论是人还是动物和飞鸟，我们都要认真地听，为这一切都围绕着凤儿的生活。”
　　“是的，爸爸。”江君如轻拍了下公公的手，看了眼对面低头看着面前，一脸漠然的林娟，便把目光背对着所有人的张玉龙。“玉龙，你接着讲述吧，不要怪爸爸，他是想早点知道凤儿的离开原因。当然，你已在前面说过了原因，但却不是全部，爸爸才说话，从而打断了你的讲述。”
　　张玉龙并没有回应她，就像没有回应她的公公一样。她知道他沉侵在往事里，听不见别人的话，即使听见了，也不知道任何意思，那么肯定不会回答了。
　　江君如便不再说话，放开公公的手，不再颤抖，不再青筋如蚯。坐到林娟的旁边，握住她的手，如之前一样无声地安慰。但林娟拒绝她的安慰，把手抽出来，放回到腿上。也不露出感激之色，仍神情冷漠，嘴唇紧抿。这让江君如感到难过也感到生气，因为她一直都视林娟如妹妹，给予了一个亲姐姐都可能给予不了的疼爱和呵护，十几年如一日，不论出差有多累有多苦，都会买礼物送给她，让她高兴和快乐。就在端午节前，她还买了条一百多的裙子，作为出差上海归来的礼物送给林娟，而她的母亲只是买了价值十元钱的丝巾，足见她是多么爱林娟，甚于爱自己的血亲。可是，林娟却忘记了，对她真诚的关心和无声的安慰置之不理，让她难过。但她转念想到张玉龙不但早就心有所属，还结了婚，对喜欢他五年多的林娟的打击有多沉重这一事实，便又释怀了。林娟对她冷淡，并非有意而是无心。张玉龙结婚他娶使得林娟的心被绝望和痛苦紧紧地攫住，从而感受不到她的关心和握手无声的安慰。于是，又一次把林娟的手握住，伸出胳膊要把她搂在怀里，却又被拒绝。林娟比上一次更快地抽回手，推开她，挺直身体，坐得更直。
　　小娟在无声地告诉我她是坚强的，即使是张玉龙的妻子出现在面前，她也不需要安慰。江君如在心里这么想后，不免轻轻地叹了口气，不再握林娟的手。
　　江君如心地善良，从没想过林娟拒绝她的安慰和关心，是因为她是钟玉兰的嫂子，而她是林娟的夺爱之人，虽然钟玉兰七年前就嫁给了张玉龙，比她喜欢张玉龙早了近两年。
　　江君如相信林娟拒绝她的关心和无声安慰的时间不会久，夜里或明天就会想要被她拥抱和轻抚肩膀胳膊。她在心里说：我相信玉龙结婚的打击小娟会承受住，之后正确理智地对待，从心里接受凤儿这个表妹是她所爱之人的妻子，虽然凤儿可能另嫁他人。在近六年的时间里，凤儿即使不为了自己，也会为了秀姑小宝母子结婚。一个十七岁女孩，在他乡异地生存尤为艰难，不得不做一些选择。凤儿真的已另嫁他人，于小娟是最好不过，那么玉龙就会死心。在知道凤儿另嫁他人前不会死心，会痴痴地等。但如果凤儿已另嫁他人，就会面对现实而慢慢放下对凤儿的感情，一两年后会接受小娟，牵手走进婚姻的殿堂。当然，这可能是我最美好的愿望法，也是最自私的愿望，对小娟来说是最美好的想法，对凤儿却是自私的。事情真的如我所愿望的发生，那么凤儿就会因为玉龙不回家，没有谁愿看着曾经结婚生活过的人与别人恩恩爱爱，卿卿我我而不介怀，除非圣人或傻瓜。圣人万事皆看淡，从来不会放心上，傻瓜的心感觉不到伤和悲，痛和苦。而凤儿既不是圣人，也不是傻瓜，她是一个食人间烟火的凡尘女子。食人间烟火的凡尘女子，肯定会避免与曾经嫁过的人见面，而小娟自失去父母后就住到了这个家，要她离开，是相当残忍的。所以，我刚才的想法小娟是美好的，于凤儿却是无情的。哦，不只是于凤儿是无情的，于爸爸和龙吟也是。凤儿为了避免与张玉龙见面，不但不会住在家里，恐怕连省城的任何房子都不会住。她会离玉龙远远地，这样一来会让爸爸和龙吟不能补偿对她的爱。把过去二十年未给的爱加倍地给凤儿，不但是爸爸最想做的事，也是龙吟最想完成的事，更何况他们都承诺过星浩的奶奶。唉，看来世间任何事，任何想法都是即美好又无情的，而我刚才对凤儿早就另嫁他人，玉龙过段时间会接受小娟的想法就是最好的实例。江君如想到此笑了。而这是不合时宜的，因为她的爱人和公公的心情沉重，神经都因为想知道失散多年的女儿妹妹像一根弦绷得紧紧地。所幸两个人都没看见她露出的笑，即使不责备她，也会不满地看一眼。
　　见公公和爱人都没有注意到自己露出了不合时宜的笑，江君如在心里轻轻地舒口气后便又聚精会神，专心致志地听有关她未曾见过的小姑子凤儿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