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二十五）

　　洗澡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天夜里，玉兰从母亲的南屋回到我们的婚房，开始裁剪本家婶子李子芳下午送来的布料，给她十月初六过门的儿媳做衣服（彩礼中的一种），西瓜红、红底绿花、各做四件，蓝、绿布料各做四条裤子。衣服裤子都是双数，意为好事成双。她去年嫁二女儿玉芬只做了两件衣服两条裤子，给儿媳竟然做了那么多。不过，并非她自愿，而是女方要求的。谈婚论嫁时女方有权向男方提要求，彩礼的数目，衣服的多少，男方只能接受不能拒绝，会产生隔阂。谁都不愿产生隔阂，隔阂一旦产生便难弥补。特别是谈婚论嫁时产生的隔阂最难消除，因此，没有人在谈彩礼这件事上不爽快表态。
　　李子芳婶子抱去布料，反复叮嘱玉兰要做好，不能有线头，纽扣眼要缝好，纽扣要订好，一句话，没有任何瑕疵。她比我母亲还小一岁，身体强壮，视力极好，却不自己缝纽扣眼订扣子，要玉兰做这些事情，理由是她忙。可实际上，到处闲逛。她说话声音尖，且又快，听着让人很不舒服，而她又不听别人讲只顾自己说，便更令人生厌。所幸玉兰性格温和，对谁都能容忍（不包括我），面露微笑地听着，既不皱眉也不沉脸。但我没有她的耐心，皱起眉头，以示不耐烦。
　　李子芳婶子虽然是出了名的泼辣人物，但也不能因此而生气，便一脸不高兴地走了。看着她发福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我哼了声，不想却惹得玉兰不满，看了我一眼。我没有为此而难过，相反高兴得差点笑出声来。两天半她都没看过我，总是垂头低目，不回答我的问题，即使母亲在旁边，也假装没听见。
　　能被她不满地看了一眼后，我有了问她关于项链的事的勇气。但她仍然否认脖子上金灿灿的是项链，而是我看错了。但我坚持说没有看错，的的确确，真真实实是条金项链。那天晚上她没有再说村姑哪来的项链的话，只是反复强调我看错了，她不可能有项链，之后便忙着裁剪衣服。虽然没能得到答案，我还是睡得很香甜，连蚊子的叮咬也毫不在意。
　　我爬在缝纫机上睡，仅有的两只小板凳我当了脚凳，堂屋和厨房的门被我锁上了，在玉兰忙着给玉林未过门的媳妇做那件红衣服的时候。又不能去母亲屋里拿，不能坐在地上靠着衣橱或墙壁睡。她又极爱干净，虽然屋子是石板地面不是泥地，可毕竟有灰尘且潮湿，无奈便睡到了床上。没有在梦里哭，而我在梦里开心得笑出了声。那天晚上，是我放暑假后第二次做梦，第一次是把衣服熨坏的晚上。
　　梦里，我和玉兰漫步在奶奶安息的山坪。脚下的草如同绿绸，那棵像人站在坟墓前的杏树，满枝的果儿，与玉兰脖子上的金项链一样的好看。我们边漫步边说着话儿，都是快乐开心的话儿。梦结束于大花的吠叫，为此我睁开眼睛的第一时间在心里骂它瞎叫乱吠。第二天上午才知道是大哥捉兔子回家惊扰了大花，而非它想要吵醒做美梦的年轻男主人。
　　玉兰没有听见我在梦里笑，她睡得很香，这从她均匀的呼吸声可知。我也知道她没有做梦，脸上没有泪也没有笑，是一般的熟睡状态。被大花惊扰了美梦后，我就蹑足到床前检查蚊帐是否还是我睡前弄好的那样，严严实实的不能让蚊虫进入，从而知道了她的情况。
　　玉兰越是否认她脖子上金灿灿的是项链，我的好奇心便越来越重（亦可说想知道它的来历），想要捧在手里看看，然后让她不能否认的同时还会告诉我是谁送的。因为这个想法（亦可说是念头或目的），我总是寻找机会。她不会取下来让我看个仔细，这根本就不可能。有时我希望她会因为太热把领口的扣子解开，或把我送的裙子穿上，那么我就能马上指出她脖子上戴着项链，拉她到镜子前，让它作证我那天并没有看错或看花了眼。虽然玉兰并没有说我看花了眼，她脖子上根本就没有金项链，但她的潜台词傻子都能听明白。但是，玉兰知道我的希望，即使热得汗水直流，既不解开领口的扣子，也不答应我穿裙子。那么，我就得另想办法，或趁她睡熟后上前掀开衣领，让项链暴露出来，但又没有足够多的勇气去实施；或当着母亲的面突然大喊着说：妈！玉兰脖子上的项链好看吗？又怕她说我产生了幻觉，胡说八道。母亲不会相信我，会相信玉兰的话而说我中了暑需要吃药；或在夜里玉兰睡熟后，悄悄地解开扣子，抓住项链让她不能否认，但又怕惊吓得她一连两周天都在梦里哭，惊醒后以为我要行使丈夫的权利，会吓得面色苍白，许久都不能说话。她还小，不满十七岁，更加害怕我会那么做而在梦里哭。我可不想她又因为惊吓而伤心难过。我不想听见玉兰哭，会难过万分，心疼不已。我想听玉兰笑，听见她笑，我的心就如同浸在了蜜汁里。所有的办法都行不通，急得我坐立不安。
　　这么过了两天，我终于想到既不会吓着玉兰，又能做到她不能否认，得到项链的原来主人是谁的答案。那就是等玉兰洗澡时，悄悄地用小竹杆或小木钩把项链取出来。那天我清清楚楚地看见项链不小，洗澡时戴着不方便，会取下来。铁丝挂着的天蓝色布帘里面的空间小，只放得下一只桶，站得下一个人，怕转动身体会挂伤身体，墙壁便没有订钉子，洗澡衣服就得放在蓝布帘外面的裁剪台上。为了有风刮入，小窗不会关上，只会把窗帘拉上，那么就能轻而易举地把项链拿到手。但前提是玉兰不会因为怕起大风刮开窗帘，被我或母亲看见她伸出整条胳膊放和拿衣服。裁剪台距蓝布帘不远，只需伸出胳膊就能够到上面的东西。
　　我能想出拿到项链的办法，要感谢母亲，早饭后要我把婚房小窗户外面的蜘蛛网弄掉。蜘蛛哪里都有，而且总是在它任何想结网捕食的地方都会有为昆虫设下的陷阱。也不管我多么的爱洁喜净，总会有蜘蛛网存在，让我很是恼火，恨不得捉住碎尸万段。但在那天我却非常感激那只小节肢动物，要不是它在窗户上结网设陷阱，母亲就不会要我弄，母亲不要我弄它捕猎而织的罗网，我就不会在随手去厨房拿青杠枝拨弄，从而灵光闪现有了让玉兰无法否认她有项链的办法。
　　除了感激母亲要我弄窗户上的蜘蛛网，感激蜘蛛在我的婚房的小窗户上结网，我也感激那天的太阳。它的热情让气温比头天高了几度，且又无风，世间万物都在大声抱怨太热。正因为太阳大，气温高，虽然我一边看书，一边坐在后面不停地摇扇，下午做衣服的玉兰还是热得汗水直流，在把李子芳婶子未过门的儿媳妇的最后一条裤子熨烫好挂在绳子上后，便说要洗澡。我抢在她前面去烧水，然后用木桶提到屋里。自我放暑假回家的那天晚上起，玉兰的洗澡水都是我烧，第二天晚上就由我提到屋子里。我还给她洗换下来的衣服，但不是每次都能拿到，她在梳头时我以拿书或笔或墨水进屋，拿走衣服，其它时候都是她自己洗。她不喜欢我给她洗衣服，并不是因为女人的衣服不能让男人洗的废话，而是她不想让我碰她的衣服，因为它们与她的身体有着密切的联系。
　　我把水给玉兰烧好提去后，便如往常快步出屋带上门，而她也在里面马上就栓了门。自洗澡事件发生后，只要用温水祛暑降温，她都会在我出门的第一时间把门栓上。为此我非常难过，她那么做是不相信我。但我只是难过并不怪她，那天我确实惊吓得她差点晕倒。再说，不满十七岁的女孩子，怎会不害怕被人看见洗澡呢？即使看见自己洗澡的人是她名正言顺，关心体贴，真心实意的丈夫，也难让她不害怕不羞愤。
　　那天我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所有的事都在帮我。母亲、蜘蛛、玉兰的记性——她忘记关上窗户并插上插销，如果她关上窗户弄上插销，我便不能实施计划。屋里传出哗哗的声音，我立即用木构挑开窗帘，看见项链放在玉兰蓝底白花的衣服上，金黄耀眼。
　　（玉兰喜欢蓝色，从手绢到衣服裤子凉鞋都是蓝色，或浅蓝，或深蓝，或天蓝，或粉蓝、或蓝绿，皆因奶奶喜欢。奶奶喜欢蓝色，是因为张爷爷小时候梦里的家乡天空是蓝色。这些不是玉兰告诉我的，是两年后杨强放探亲假陪我在南充寻找玉兰时说的。他和玉兰是在同一年上的学，从一年级到初二都是同班，初中两年同桌，可以说非常了解玉兰。只是他很少讲玉兰在学校的事，除非我要求。但有时即使我要求，他也不会讲，怕难过。他对玉兰的爱，并不比我少，但却一直深埋在心底。也只有我知道他喜欢在乎玉兰。但我没有点破，也没告诉任何人。有些事自己知道就行了，没有必要让其他人知道，除了尊重就是道义。既然杨强不说，那么我就假装不知道，既尊重他也尊重自己。他对我很好，并没有因为我是玉兰的丈夫而嫉恨，相反真心相待，一个胸怀坦荡，品德高尚的青年，比我不知好了多少倍。我不但有严重的嫉妒心，还有很严重的猜疑心，总是嫉妒玉兰对微笑的青年另有原因，即使那个人是本家兄弟；总是疑心玉兰喜欢张家河的青年小伙子，即使他们视她如姐妹，爱她敬她。当然，有青年也是喜欢和爱慕玉兰的，因为他们看她的眼神泄露了心底的秘密。有的青年并不掩藏心迹，而是大胆地表露。所幸玉兰纯洁，反之会弄得不少青年身败名裂，难以成家。而我的嫉妒疑心玉兰是知道的，便更加地鄙视我。这我并不隐瞒，也不想隐瞒。但我并不嫉妒杨强，虽然他从小学到初中有两年与玉兰同桌，有大半的上学放学路上与她走在一起。即使他看着天空的云朵和飞鸟告诉我玉兰喜欢蓝色的原因，我也没有感到心里酸酸的，而是甜美的感觉——我的脑海里浮现出穿浅蓝色衣裤的玉兰，在钟家坪通往张家河的小路上走着，身边是绿色的植物，臀间辫梢上的黑头绳在微风中飘动。）
　　看着被蓝底白花衣服衬得金黄耀眼的项链，我屏息敛气，小心翼翼。小窗户没有被玉兰关上（农村人家少有窗户，即使有也不大，小，多装着指粗的木栅，没有纱窗，这便为我提供了方便。要是有纱窗，便不能实施我的计划。我很庆幸玉兰没有想到安装，而她出嫁前和奶奶所住房间的小窗户就有，天蓝色），能把木钩从窗棂间伸进去，勾出项链。我成功地完成了计划，激动得心都要跳出胸膛了。我不敢在窗外滞留，把木钩放回厨房即蹑足跑到房后小池塘边的柳树下，想要好好地看握在手心里的项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