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人生何处不青山（2）

　　尹昌衡在王家坝自己的公馆里宴请部分将校和督署官员，就西征事宜听听大家的意见。席间，四师师长刘存厚劝他最好不接这个差事：“硕权兄刚刚就任都督，板凳都还没坐热，为啥就要派出去？胡景伊不是川军军团长么，老袁为啥不派他，却要他来护理四川都督？不就因为他向老袁抛媚眼嘛！我看这里头有名堂，明显是调虎离山！硕权兄您要三思哟！”其他一些人也点头附和。
　　望着这个言辞愤激的当年四川武备学堂和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老同学，尹昌衡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慨然说道：“积之所言差矣！川藏之事乃国事，其间还有英国人插手；不错，赵尔丰是袁世凯的儿女亲家，我杀了他，老袁固然会心生忌恨，但这毕竟是私事，私事总不能大过国事嘛！何况守土定边本就是军人职分，大乱已炽，临阵推诿，岂是我尹昌衡做得出来的？！我已思忖多时，权衡轻重，康藏倾覆则四川不稳，四川不稳则民国动荡，当此存亡一发之际，唯有亲自挂帅西征，方不负国之重托民之殷望，也才见我男儿本色！”听他这一说，刘存厚马上表示收回刚才说过的话。
　　“既然都督决心已定，我们这些部属理当效命！请下令，我部愿为前锋！”副团长兼一营营长谢炯倏地站起来，目光炯炯地望着尹昌衡。众多将校也纷纷请缨。
　　尹昌衡环视众人后，兴奋地说：“感谢各位鼎力助我！将士同心，其力断金。我相信，只要运筹得当，我们这次西征定能大获全胜！”
　　尹昌衡在督署召开军事会议，决定抽调川军第三师主力和二师四师各一部，加上原边军改编的一个团，共八个团数千人马组成西征军，选拔得力的团营军官带兵，由尹昌衡直接指挥。6月中旬，担任先锋队的朱登五团开赴雅州；7月12日，参加了成都各界数万人在武侯祠举行的欢送会后，西征军大本营在尹昌衡率领下浩浩荡荡地离开成都，经雅州、荥经向西进发，西征平叛的大幕就此拉开。
　　
　　谢炯没争到先锋一职，心中甚是不快。一天傍晚部队驻扎下来后，他径自到司令部找罗亨礼，一见面就埋怨说：“罗伟老弟，你是都督身边的心腹参谋，你咋个不帮老哥说句话呢？竟让老朱他们把先锋大印抢走了！”
　　罗亨礼见他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不觉笑出声来。
　　“你还笑，你还笑！你究竟还算不算是我的兄弟？”
　　罗亨礼见谢炯真的生气了，才正色说道：“老哥子，哪个不晓得你是尹帅的爱将啊，没让你当前锋，肯定是另有重任嘛！”见谢炯要出言争辩，他摇手止住，“你不是不知道，尹帅虽然才二十八岁，但文韬武略远胜常人。你看这次出征，师长们都不去，全是营团长带兵，为啥呀？一是安内，让他们坐守成、渝，防止后院起火；二是惑敌，叛军在川藏沿途都有探子，得知带兵者都是无名之辈，就会麻痹轻敌，易于击破。再看这次进兵，一路旗飞鼓响，大肆张扬，号称十万之众，还把中央政府的电文印出来广为散发，为啥？造声势以震慑顽敌、收聚人心嘛！凡此种种谋略，你我都是难以想出来的，你说是不是？”一席话消了谢炯心中的怨气，扬鞭驱马返回了营地。
　　送走谢炯后，罗亨礼回到参谋处驻地，就着一小杯奶茶，吃了几块带着浓浓膻味的牛羊肉，洗了洗手就张灯夜读。这是他的一个习惯，只要没有当紧的事和其他情况，都是这样。他读得很专心，竟没察觉尹昌衡已经来到身边。
　　“好啊，《卫藏通志》！了解当地历史地理和民情风习，大有助于西征军事。罗伟，看来你是一个有心人呐！”
　　“啊！总办，您来了！”罗亨礼刚要起立，被尹昌衡按住了。他自己拉了一张木凳坐下，望着罗亨礼说：“我找你不为别的，就是关于西进的事。他们都提了一些主张，我也思谋好一阵了，到这里来是想再听听你的见解。”
　　罗亨礼有些诚惶诚恐：“总办，您高瞻远瞩，雄才大略，参谋长、刘副官他们也是熟知阵战的。学生才出军校不久，识见浅薄，怕说不出啥名堂来呀。”
　　尹昌衡笑笑说：“你都跟了我快两年了，我还不了解你吗？你就不要推了嘛，说说看！”
　　罗亨礼见尹昌衡如此看重自己，也就不再犹豫，把自己的看法想法和盘托出。
　　尹昌衡耐心听完他的述说，高兴地一拍大腿：“哈！英雄所见略同！兵分两路，出奇制胜；恩威并用，攻心为上。你说到点子上啦！不过我要校正两点：一是要到打箭炉后才分兵，早了容易生变；二是要先在河口痛击顽匪，杀敌立威，然后才行安抚。如此，则康巴可定！”都督认可了自己的意见，这让罗亨礼异常兴奋，所校正的问题，也让他心悦诚服，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当晚，他还按照尹昌衡的吩咐，修改补充了西征出师时发布的《告边藏番人书》，重申了坚守五族共和、尊重藏传佛教、体恤边民、优容胁从、严惩负隅顽抗者等原则，连夜交文牍处印制，沿途散发。
　　
　　三
　　西征军一路行进，到达康定府。刚驻扎停当，尹昌衡就带上罗亨礼等部属，骑着他那匹从国外买来的火红色骏马，在一排护兵拱卫下，登上城南的跑马山。他下了马，站在山顶的草坪上纵目四望，只见群峰耸立，峡谷幽深，有“域外蓬莱”之称的康定城就静卧在峡谷之中，从雪山间蜿蜒流来的折多河、雅拉河卷着银白色的浪花穿城而过。他看了看大军来时的道路，尽都隐没在嶙峋的山石间，再转头眺望南边高耸入云的贡嘎山主峰和西面莽莽苍苍的雪域高原，不由感叹道：“万里遨游，西出炉关天尽头。此言良不虚也！”
　　一个随从问：“都督又在吟诗了么？”
　　尹昌衡笑着说：“哪里哪里，这是雍正朝果亲王写的，我只改了一个字，就是把‘无’改成‘天’字罢了。”
　　卫士长问：“都督，您说的炉关就是炉城，也就是这康定府吧？”见尹昌衡点了头，他又问，“咋个一路上的人都把这里叫做打箭炉呢？”其他一些人也对这个问题感兴趣，一齐望着尹昌衡。
　　尹昌衡笑了笑，卖了个关子，将目光转向罗亨礼：“这个问题嘛，我就请罗参谋告诉你们。怎么样，罗参谋，你给他们说说？”
　　罗亨礼来了个立正，故作严肃地说：“尹都督有令！叫我说，我就说点给大家听听！”一下把众人都逗笑了。
　　他告诉大家，康定府是清末光绪三十四年才有的，以前都叫“打箭炉”。关于这个名字的来源主要有两种说法：一种是藏语“打折多”或“打折渚”音译成汉文的，原意为这里是“打曲”与“折曲”也就是雅拉河与折多河的汇合处；另一种说法是《卫藏通志》所记，相传蜀汉诸葛武侯南征时，派将军郭达在这里安炉打造箭矢，于是就得了这个名字。他还讲了诸葛亮向当地土司借道，土司同意让出“一箭之地”，便急令郭达昼夜兼程背大铁箭到这里定界，不幸累死在城北山，箭头插进了山石中，所以人们将那座山叫做郭达山的故事。众人听得津津有味，都说长了见识。
　　
　　当天晚上，大本营召开了秘密军事会议，由罗亨礼传达了尹昌衡亲自拟定的行动方案。决定兵分南北两路：北路由副官刘瑞麟任督队官，率蒯书礼营等部，打出几个团的旗号，经道坞、甘孜、德格，沿途进剿，解昌都之围；另派谢炯带领该团两营精锐尾随北路军，相机增援。南路以朱登五团为前锋，其余部队随后，直指河口、理塘，先解巴塘之围，然后两军在昌都会师，再图西进。安排完毕，众军官纷纷起立回营整装，凌晨出发。
　　大军出发了大半天后，尹昌衡笑着对罗亨礼说：“罗伟呀，现在该你去找你那谢老哥了，说不定他还在生气，跳起脚脚骂娘哩！”
　　罗亨礼立即策马飞奔，黄昏时分抵达位于康定西北的古称噶尔塔的泰宁，谢炯所带两营刚到那不久，正在生火造饭。一见罗亨礼，谢炯一脸阴霾顿时消散，他一把拉住罗亨礼：“尹帅有何指令？”
　　罗亨礼诡谲地笑了一下：“都督叫我来看看你还在骂娘没有？”
　　谢炯大眼一瞪：“你少卖关子！大战在即，你赶到这里来决不是来看笑神的。快说！究竟要我做啥？”听完罗亨礼的传达后，他双掌一拍：“高招哇！声北击西，奇兵突袭，围歼顽匪主力，以此震慑整个边藏。尹帅真不愧是大将之材呀！”他当即叫传令兵通知各营连长，饭后偃旗息鼓、连夜开拔。
　　
　　这一仗就是西征中著名的河口之役。当三千多藏军和两万多叛军摆开阵势在河口城东面、南面与西路军鏖战时，突然背后杀声大起，谢炯和罗亨礼各带一营精兵从西、北两面呼啸而来，冲在前头的马队高举战刀如砍瓜切菜般杀入敌群。那些康区叛军原本就是缺乏组织训练的乌合之众，哪里见过这种阵仗，立时作鸟兽散；稍有点战斗力的藏军在几路夹击下也迅速瓦解，三个多时辰后，西征的第一场也是最大的一场战事便以完胜而宣告结束。遗憾的是，谢炯在冲杀中身负重伤，由罗亨礼安排人连夜送成都救治。
　　紧接着，尹昌衡命令南北两路人马挟河口大胜之威横扫康区各地，不到三个月，就以势如破竹之势相继收复了理塘、稻城、德格等十多座城池，解了巴塘、昌都之围，再由念青唐古拉山南麓一路西进，攻克八宿、波密，一直打到康藏交界处的工布江达，把藏军全数赶回了西藏，迫使十三世达赖喇嘛不得不做出求和的姿态。
　　9月下旬，就在尹昌衡与大本营诸将士谋划挺进西藏彻底平叛的时候，一连收到北京中央政府发来的十道急电，严令川军停止入藏，以工布江达为界，“先行肃清川边，万勿越境深入，致启外衅”。据京中友人密函告知，这一方面是由于英国政府以“不承认中华民国，并以实力助藏‘独立’”相威胁，另一方面则是袁世凯担心尹昌衡和川军声誉日隆，掌控了川康藏三区后更会尾大不掉，因而做此决策。
　　由此，尹昌衡不得不就地驻防，经营川边。
　　一天，他策马尼洋河边，对着藏区久久凝望。进军西藏的良机丧失，西征大业半途而废，雄心骤冷，报国无门，引发了这位青年将军的深沉慨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