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二十四）

　　“那天夜里在休息前，我没有勇气如午后一样反复解释我不是故意看她洗澡，也没有勇气劝她不生气，更没有勇气劝早点休息，因为夜已深，早已累。我只是坐在小圆桌子边看着她的背，听缝纫机的嗡嗡声，剪刀的嚓嚓声摇扇，直到她实在累得抬不起头爬在缝纫机上进入哭泣的梦中。
　　我没有睡，搬了小板凳坐在后面轻轻摇扇，回忆午后让我因莽撞而羞愧气恼的事。没有敲门就进屋，不但吓得玉兰差点晕过去，还让她以为我是故意的。我从没想过要看玉兰洗澡，但却无意间闯进了屋子，惊吓了她。换了谁都会气恼和羞愧，除非白痴是傻瓜。我不是白痴也不是傻瓜，便会羞愧和气恼。且还惹得玉兰都流泪了，她在被我残忍地挖苦和讥骂后都没有流过泪，可是却在我说看见了她胸脯上的蓝色的玉时泪涌出眶，可知是气到了极点。
　　玉兰气得泪水溢眶是能理解的，她虽然和我结婚快十一个月，但却还是处子身，不但被我看见洗澡，过后还说看见了她胸脯上蓝色的玉。别说是女孩子，便是中年妇女，有人说看见自己的胸脯也会生气，何况差大半年才满十七岁，还是处子身的玉兰。因此，她才会在喊着说了你······后泪水夺眶而出，过了很久才开始做衣服，累极入睡后的梦里都在哭。
　　那晚难挨的六个小时里，我听着玉兰时断时续的哭声，在心里不知骂了自己多少次。可是再怎么骂自己，已不能减少我的愧疚和对自己的恼恨。我在心里骂自己的同时，一遍遍地说对不起，尽管玉兰听不见。没有人能听见别人在心里说的话，只有神仙能，但神仙只存在于传说故事中，现实生活根本就没有。
　　我虽然午后没有休息，但却毫无睡意，想把眼睛闭上都不能，好像有只无形的手扒着眼皮。我很想爬在玉兰身边的大裁剪台上沉沉睡去，可是睡神却不愿亲近我，精神像个异常活跃的人，守着我。
　　没有睡意，只得硬着头皮听玉兰在梦里的哭声，轻轻地摇动扇子，让她不热，让她不被蚊子叮咬。门外盆子里的艾草燃烧尽了，我也不去添，不想动，浑身无力，像中了暑，不想动弹，就那么坐在小板凳上，摇着篾扇——摇扇只是机械性地，而不是受大脑或心的指挥。就像一个人机械地走着，晃着。
　　到天亮的三个小时，我已不是为了给玉兰扇扇纳凉驱蚊，而是因为机械地摇动着。亦可说是受本能的驱使，而不是出于关心和体贴。时间是怎么过去的，外面的大花狗有没有叫过（被捉兔子钓龟鳖的人的咳嗽或脚步声惊扰），两只鸮儿外出捕食田鼠是否归来栖上葡萄架上（翅膀振动时枝叶的响声），玉兰种的菊花和祖父种的竹丛下的蟋蟀是否如往日在拨动琴弦，母亲有没有上茅厕。这些我都没有听见，只听见了玉兰在梦里时有时无的哭声，我的注意力只专注于玉兰在梦里哭泣这一件事。勿如说我的听觉神经受到了大脑和潜意识的约束，让它只捕捉玉兰的哭声，虽然我不想听见玉兰的哭声。但人的心有时是不受自己控制的，它会受制于潜意识或大脑的指挥，尽管主人并不允许。
　　我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坐在玉兰的后面，机械地摇着扇子，听着她从梦景传到现实的哭声，过了三个小时。那三个小时里，虽然有因不敲门吓着了玉兰而生的羞愧恼恨，却只占了不到一半的时间，另外一半时间都是处于无思无想的状况。人有时真是怪，竟然会一连几个小时什么也不想，好像大脑停止了工作——但是耳朵却能听到玉兰从梦景传到现实世界的哭声，能匀速地摇动扇子。这种情况，只有科学家才能解释，而我则难以给出合理正确的答案来。
　　六点，玉兰受了生物钟的催促而醒来。三天前为了让玉兰多休息，我把小闹钟放进了书包。我的东西玉兰在万不得以的情况下不会动，主要是憎恶我这个人，而非憎恶我的东西。她醒来看见我仍像她爬在缝纫机上入睡前的样子，坐在后面摇着篾扇，神情毫无异样——露出惊讶或感动的神情，仍然是冷淡的。与往日不同的是，好看的眼睛肿了，脸上泪痕犹在，往日鲜艳的嘴唇有咬痕。在梦里她在竭力不让自己哭出声，即使在梦景她也不想让我听见，由此可知她认为我不配听到她的哭声。一次我读到关于一个人在梦里为了不让讨厌的人听见自己的笑声，咬住嘴唇竭力不让自己笑出声，我还笑作家在胡编乱写，人在梦里又怎能想到这么做。拂晓，我在心里向那位作家道歉，请他原谅我的无知和冒犯。同时，我还相信一个人在梦里能想到自己的笑声或哭声不让厌恶和憎恨的人听到，玉兰那略显苍白有咬痕的嘴唇就是最有说服力的证据。
　　看着玉兰满面的泪痕，唇上的咬印，我在心里恨自己太过鲁莽，没有听见缝纫机大剪刀熨斗的声音不敲门就进屋，看到了玉兰洗完澡还没穿衣服的样子，让她倍感羞辱。没有女孩在洗澡时被厌恶的人看见而不感到羞辱，除了傻瓜和白痴。但是，白痴和傻瓜不会因为天气炎热而想到洗澡祛暑降温，即使汗臭刺鼻而不知不觉。
　　玉兰拆辫子梳头后，离开房间去洗漱。我没有再道歉，也没去洗漱。仍呆呆地坐在小板凳上，放下扇子，双手放在膝盖上，眼睛看着玉兰泪水没干的缝纫机面板，什么也不想，直到母亲把饭做好。
　　早饭我没吃出味道，虽然是我最喜欢吃的嫩玉米稀饭。两个月前我是既不喜欢吃，也不厌恶吃这种食物，放暑假次日母亲要我做，因为玉兰喜欢吃便也喜欢吃了，爱屋及乌。黏稠的嫩玉米稀饭里煮的鸡蛋，下饭的泡豇豆，吃起来都如同嚼蜡，难以下咽。我也不知道玉兰是不是如往常吃的一样多，两碗稀饭，一个鸡蛋，几根泡豇豆。过去的几天，一日三餐我都知道玉兰吃了几碗饭，吃了多少菜，喝了多少汤。我在乎也注意着她的一切，不愿放过一丝一毫。这是一个人对所爱之人的密切关注和密切观察，不是精神有问题，更不是偏执狂或控制欲在作怪。
　　饭后，我被母亲叫到房间批评和教育，母亲以为我因为一些事而欺负了玉兰。母亲说作为丈夫不能只想着自己，而是应该疼惜妻子；丈夫不能因为一些事免强妻子，因为劳累辛苦会限制女人答应丈夫的要求；而我与其他丈夫不同，读的书多见的世面也多，便更不能对妻子不尊重不理解不体谅不体贴；玉兰是个万里挑一的好妻子，要珍惜，不要不知足；人不知足要后悔，人能知足会常乐；做人不能只想着自己怎么快乐安逸，要想想自己的所做所为是不是会给别人增加痛苦；都快满十八岁了还像个不懂事的孩子，整天胡天胡地，不知节制。最后，母亲严厉地警告我，要是再看见玉兰眼睛红肿，唇有咬痕，绝不饶我。
　　母亲以为我夜里欺负了玉兰，在玉兰不同意的情况下行使了丈夫的权利。除此母亲不会再有其它猜测，因为她并不知道我们只是名义上的夫妻。母亲批评和教育我时所说的话，不像一字不识的中年妇女嘴里说出的，倒像是有知识有文化的人才有的见解和认知。而与说话没有条理，没有见地的父亲比，强了百倍。
　　父亲一直都说母亲配不上他，可恰恰相反是他配不上母亲。这点我很早就知道了，只是从没说过。除了我，爷爷也知道，虽然父亲是他的独子。但爷爷告诉了我，我读四年级的冬天，父亲用粗俗话挖苦讥讽嘲笑母亲，而母亲只静静地看着唾沫四溅，脸似猪肝的父亲，嘴唇轻抿，神情平静。爷爷握住我颤抖的手说：玉龙，你爹根本就配不上你妈；你妈嫁给你爹可屈了。我对爷爷的爱和敬又多了好几分，因为他是那么的公正，虽然他在母亲受奶奶和父亲欺侮时少有劝说和阻止。长大后，才知道我错了，爷爷其实一直都在背地里责骂和教育批评父亲，要他好好地待母亲，身世可悯，自幼就失去了双亲，跟着叔叔伯伯长大，饱受苦难。但爷爷的话与狂妄自大，目中无人的父亲不会起作用，还不如风从耳边刮过。而奶奶欺侮母亲，爷爷只能心疼和同情，不能劝阻，因为奶奶性情暴烈，像干柴点火就着，且蛮横无理，能为了细微小之事大吵大闹。爷爷喜欢安静，怕吵闹，且他从心底深处害怕奶奶，哦，不是害怕，而是嫌恶和憎恨，这从他从不看奶奶的眼睛，从不听她说话，即使她心情好的时候说话，也会默默地走开，或去竹丛池塘边的柳树下静坐或编篾器或搓绳索。另外，从以下的事也能知道爷爷厌恶奶奶。
　　奶奶病后，他只是早晚看看，时间不会超过一分钟，不会在床前坐，站在两米处，问好些了没有。声音空洞，语气生硬，神情冷淡，目光低垂，没有担心和疼惜。奶奶挣扎了一天才咽气，爷爷只看了一次，且还是站在一米处淡淡地看了眼就出屋。奶奶去世后，他很平静，看不出悲伤，每天帮母亲和我做饭，牵着大黄牛去放牧，一日三餐与奶奶生病前吃的一样多，奶奶病重后他的食量也没有减少。亲友邻里劝说要节哀，身体要紧，人总免不了去阴间向阎王爷报道，所以不要太悲伤。人们的安慰和劝说，爷爷总是神情平静地听着，然后该干什还干什么，不像是妻子病逝的人。
　　当年我固执地以为爷爷是装的，他是在乎奶奶的，奶奶病逝后比谁都悲伤，只不过是藏在了心里不让人看见。不守在生病的奶奶身边，不是不关心，而是不能承受她被病痛折磨会心疼。奶奶在最后的一天里挣扎，他不想看见，会受不了。长大后，我细细地回忆过才知道爷爷一直都憎恨和嫌恶奶奶，因为她给他的只有伤害和屈辱，孙子都好几岁了，仍然经常当着外人的面刻薄至极地咒骂挖苦嘲讽讥笑，与程家河陈万才毫无遮掩地来往。对孝顺的母亲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总是找茬咒骂，经常命令父亲打骂。她一直都知道即使不命令，父亲也会打骂母亲。
　　父亲不尊重母亲，是学的奶奶，她一直都不尊重爷爷，当他不是有血有肉心会痛的人，是石头木头泥土。这就是耳濡目染，言传身教。爷爷一直都同情母亲，因为他对不被配偶尊重爱惜的苦痛深有体会。他同样受着着配偶谩骂欺侮悲伤有着痛彻心菲的疼痛，听着母亲被奶奶或父亲谩骂挖苦，让他感同身受。爷爷是不幸的，便同情不幸的母亲。他的不幸是妻子给的，而母亲的不幸是他的儿子给的，两个人都让他嫌恶和憎恨，让他少有笑容。值得欣慰的是，母亲对爷爷孝顺和尊重，像亲生女儿一样爱他，而我也爱他敬他孝他，让他的人生不至于太过不幸。他白晰的脸上不时会因为儿媳和孙子而露出笑，我和母亲是天空中的阳光和云彩，让爷爷知道人生并不只是有痛苦和耻辱，还有快乐和幸福。
　　那天早饭后，我听着母亲的批评和教育，很是委屈。我根本就没有强迫玉兰和我过夫妻生活。但我又不能解释，道出真相。我们并没有做真正的夫妻，只是名不符实，别说夫妻生活，连玉兰的手都没握过，除了在梦里和想象中。如果我说出真相，早就羡慕年龄比自己小的人都抱上孙子的母亲不但会伤心难过，还会急得生病。不能说出真相，那么就只能受母亲的批评和教育。在受母亲严厉的批评和教育的时候，感到特别高兴，为自己有很见地的母亲高兴，为玉兰有母亲的疼爱呵护而高兴。在张家河，不论是中年妇女还是老太太，都没有母亲有见地，而她一天书也没读过；在张家河，母亲是唯一个疼爱呵护儿媳的人。有这样的母亲，我怎会不高兴不自豪，如果不会，岂不是白痴是傻瓜？
　　玉兰知道母亲叫我到西厢房是批评和教育，因为她聪慧过人。但她并没有因此而幸灾乐祸，去茅房在房间门口遇到我，默默地低头而过。一整天，她都没有看我，即使午饭、晚饭时我够不着韭菜腊肉臊子和醋，母亲要求她递给我，也只是低头垂目不看我。她在生气，也在怪我看到她洗澡后还没来得及穿衣服的样子，虽然不是有意。到夜里她爬在缝纫机上睡，我都没有再解释，不会有用，只有等她心情好些再说。
　　两天后，玉兰不太生气了，可能因为我连续三晚不睡给她摇扇，让她相信我是真心想要她原谅我的莽撞。也有可能因为我每顿吃的少，更可能是因为我两次被母亲叫到房间劝说，再或者是我瘦了一大圈。
　　在我没敲门就进屋看见玉兰洗澡后刚要拿衣服穿时的第三天夜里，玉兰给母亲按摩揉捏腰背和腿时，被轻声细语，语重心长地劝说开导了一阵。门窗都关着，站在屋外的我只隐约听见不要再生气了、原谅玉龙吧、他真的后悔了、饭吃的少，也瘦了。只有这些也够了，会让玉兰不再生气，不再在梦里哭泣。接连两晚玉兰都在梦里哭。而现实中坐在后面摇扇的我，泪在眼里滚动滴落。在洗澡事件的当天夜里，我知道以后会因为玉兰的悲而哭，因为玉兰的喜而笑，因为玉兰的愁而忧，因为玉兰的痛而疼，我的心里只有她没有了自己。我的天空因为玉兰的神情和话语，或晴或阴或雨或雪，就像小说和故事所描写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