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人生何处不青山（1）

　　一
　　林炜和从中渡口过江回到家里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他接过母亲递给他的一碗稀饭，连咸菜都没要，稀里呼噜就倒进肚子里，放下碗，坐在那儿发愣。林罗氏见他心事重重的样子，不免有些担心，便在桌子对面坐下，望着他，“龙娃子，你啷个了？你今天去找着人了么？”林炜和摇摇头。“他家里没人了？”他还是摇摇头，一声不吭。林罗氏有些急了，埋怨地说：“你倒是说话呀！左一个摆脑壳，右一个摆脑壳，究竟是啷个的了？说出来听听嘛，莫要闷在心头，闷久了要得病的呀！”
　　林炜和抬头望着母亲，泪花儿在眼眶里打转，又停了一阵，才把去罗亨礼老家探望的情形说了出来。
　　
　　那天从曾老大家出来，在河街上和盛克勤谈到罗亨礼的事情后，林炜和就决定去他老屋看看。本来盛克勤要同他一道的，因蚕业社临时有事，走不开，他便一个人去了。他只知道罗亨礼的家在东观场乡下，具体是哪个村并不清楚，好在那年下汉口时听杨正刚说罗家与他家只隔一道山梁子，而杨正刚是老君场的人，他就决定先到老君场，再设法去打听。他一大清早就动身，过嘉陵江后走了一个多时辰到了老君场，又一路问询，爬坡下坎，快中午时才走进罗家湾，在乡邻指引下找到了罗亨礼的家。三间瓦房两间茅屋，都十分陈旧，屋顶的茅草已经发黑朽败了，可以想见日子过得并不宽松。
　　只有一个老太婆在家，苍颜白发，满脸皱纹，那是罗亨礼的母亲，姓李。
　　李罗氏一听林炜和提起罗亨礼三个字，脸色陡地阴了下来：“我家没得这个人，你找错门了！”林炜和以为她没听清楚，有些误会，忙陪着笑脸说明来意，哪知接下来的话更呛得他难以出声，“是那个孽障喊你来的么？他死活不听，硬是要跑出去，一去八九年，音信都没得一个，他心头除了狐朋狗友，哪还有这个家呀！只怪他老子死早了，莫人管得住他，他就是个败家的种啊！”说着说着嚎啕大哭起来。
　　林炜和十分尴尬地站在那里，坐不是走不是劝也不是，一直等到老太婆哭声轻些了，聳着肩伏在木桌边上抽泣，才跨上前去，从一把破旧的茶壶里倒了半杯水递到她面前，说：“罗伯母，您老人家莫怄气，听我把话说完，说完了您再骂，要得不？”见老人家没吭声，他便把自己知道的一一说出来，接着又把准备好的两段衣料和盛克勤送的几块“袁大头”银洋放到桌上，推到她面前。
　　李罗氏这才抬头仔细看了看眼前这个年轻人，再瞅瞅桌上的礼信，觉得这个人满脸实诚，确实不像“狐朋狗友”，心中的怨气就消了许多。她招呼林炜和坐下，语气也缓和多了。
　　“你刚才说，他现在是在京城里上学么？”
　　林炜和点点头：“是的，听盛大哥说，他念的是陆军大学。”
　　“陆军大学是做啥子的？”
　　“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学出来是到军营里头当官。”
　　“那……他走的是正道？”
　　“听县立中学张澜先生说，只要心思正，当兵也是可以利国利民的。”
　　李罗氏沉吟了一会儿，又问：“他在外头又找女人了没有？”
　　这个问题林炜和本来是很难回答的，因为他确实不了解罗大哥这几年的情况。但如果照实说，又容易被误解成有这回事，是在替他遮掩。好在这些年经过历练，他的应对功夫长了许多，脑筋转了几下便从容回答：“我在成都和重庆同罗大哥做一路的时候，从没见过、也没听说过他身边有女人。他在北京是求学，学堂里有规矩管起的，自己又没多的钱，更不可能去找女人。”
　　“那就好，那就好。”李罗氏点点头，脸上显出一些笑纹来，“话说回来，一个大男人家，只要有出息，讨个小纳个妾也没啥，只要糟糠之妻不下堂就对头了。”
　　
　　从李罗氏的叙说中，林炜和了解到他们家的一些情况。罗亨礼一共三弟兄，他是老二，父亲去世得早，全靠母亲辛勤劳累，把他们拉扯大。罗亨礼十九岁时就同走马乡的谭淑芳成婚了，那年她才十五岁。第二年，他们就有了一个女儿，因为是癸卯年生的，小名就叫卯香。
　　李罗氏告诉林炜和，罗亨礼是看了一些书后，又去找一些朋友商量，最后决定离家外出闯荡的。临走前，还写了一幅字放在柜子里，她当即拿出来让林炜和看，毛边纸都已经发黄了，上面抄录的是日本人西乡隆盛的一首诗：“男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何处不青山。”
　　林炜和说：“罗伯母，您看，罗大哥是胸有大志、想干大事情的，将来肯定会发达，您老人家就不要操心了。”他原以为用这几句话可以安慰她一下，没想到却把她的泪水引出来了。
　　“他一去就没得音信来，到处在打仗，有人说他恐怕死在外头了。前几年这里不是水就是旱，庄稼收成不好，家里人又生病要吃药，只好把几石（担）田当给人家了，日子艰难得很。他大哥就劝淑芳改嫁，男方是他大嫂娘屋的亲戚，淑芳抵死不肯干，我也不赞成，事情就拖下来了。”
　　“亨礼哥还在嘛，啷个能让嫂子改嫁呢？”林炜和不免有些忿然。
　　“这事也不全怪老大，还不是个‘穷’字逼的嘛！何况都以为他不在人世了。”
　　林炜和突然想起那年在重庆时罗亨礼说的话，忙问：“听罗大哥说，他曾经托川军二师彭光烈师长给家里带了信的嘛！你们没收到么？”
　　李罗氏摇摇头：“没有，没得哪个带信来。”口气非常肯定。
　　林炜和想了想，可能是军务繁忙，加上二师到顺庆没多久就被石青阳带的黔军打跑了，没能把信带到，这真是老天误人呐！他看看空落落的屋子，不禁问道：“罗伯母，淑芳嫂子和卯香呢？她们不在家吗？”
　　李罗氏一下哭出声来：“上前年闹瘟疫，卯香没躲得过，就走了，多乖一个娃儿呐！”她停了停，又说，“后来，他大嫂娘屋那边又来提亲，老大说娃儿都死了，少个挂牵了，就催促她过门，她一赌气就回了娘屋，都已经两年了！”
　　事情已经成了这个样子，林炜和也不好再说什么，含着泪劝慰了几句便告辞离开了罗家湾。
　　
　　“妈，罗大哥的女儿没了，罗大嫂也被家里人逼得回娘屋了！先前盛大哥说，要设法给他带信去，您说，这些事情能够告诉他么？”
　　林罗氏叹息一声，眼睛也湿了：“那就不给他带信嘛。一个人出门在外本就艰难得很，再听到这些，怕是受不了哇。”
　　“罗大哥是当兵的，受也许受得住。只是听说他眼下也有些麻烦，听了这些不好的消息，会分心不说，要是压不住脾气，就可能出大事啊！”
　　林炜和与盛克勤商量后，决定暂时不同罗亨礼联系，再说他们都不知道他的确切地址，恁大个北京城，一时也联系不上的。
　　
　　二
　　已经是新历四月初了，可北京城的风沙还是那么强劲，丝毫没有减退的样子。罗亨礼用手掌搭个凉棚，不让风沙迷着眼睛，拖着疲惫的双腿，从东城回到西直门，他们陆军大学就在附近，是由原来的崇元观改建的。走到学校大门边，他犹豫了片刻，最终没有进去，而是穿过有三层飞檐的城楼之下的城门，沿着瓮城的条石路一直走出箭楼的门洞，来到护城河边，选了一块平滑的石蹬坐下来。
　　他已经记不清楚是第几次去东城外的那座监狱了，他的上司也是他的恩师尹昌衡就关在那里面。自从民国三年（1914）二月尹昌衡被袁世凯判刑下了大狱后，他就经常到那里去，想见见他，但监狱管事的说，尹昌衡是要犯，上面有令，除特许亲属可每两个月探一次监送点衣物外，其他人等概不能见，尤其是军政人员更在防范、禁止之列。两年多了，这条禁令一直未开，因而他每次都失望而返。
　　他对着缓缓流动的护城河水凝视了一阵，又转头回望巍峨如山的箭楼，那一排排黑洞洞的箭窗被血红的夕阳镶了一道边，透出一种诡异的色彩。这情景，勾起他对当年跟随尹昌衡到川康藏区平叛的记忆。
　　
　　民国元年（1912）五月，西藏和康区部分藏族上层统治者，在英国人的挑动和唆使下，趁民国初立、局势未稳，发动了武装叛乱。短短两个月，东侵的藏军和康区叛军就攻陷了康区大部分州县，昌都、巴塘被围困，一股叛军占领理塘后，直逼河口，川藏交通被完全切断，朝野震动。大总统袁世凯急令尹昌衡任西路军总司令，率川军入藏平叛，那时距尹昌衡被中央政府正式承认为四川都督还不到两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