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竹篮年庚
作品名称:江海潮 作者:辉荣珍 发布时间:2023-02-23 17:33:05 字数:5003
(一)
正光告诉应声,说他不是自己和兰芝的亲生儿子。应声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刚刚是被这个惊天秘密吓蒙了,当冷静下来后,还是不相信这是事实,他认为父母是因为广志突然相认生身父母而一时糊涂。
正光却认真地说:“我和你娘没有糊涂。那还是在你出生没有几天的时候,我睡得正香,忽然听到咚咚的敲门声,接着又听到婴儿哭叫,我就去打开了门。只见一个婴儿在竹篮里哇哇啼哭,而不见大人。我一边喊兰芝快起来,一边把竹篮子拎回了家。”
正光的话就像晴天霹雳,应声被惊呆了。这怎么可能?亲爹亲娘啊!
当年,生产队分得的稻米很少很少,能有粗粮度命就不错了。兰芝用薄纱布做成像小孩玩耍的沙包大小的小布袋,里边装些米,沉在元麦粯子粥锅的锅底,等米熟了,捞出来倒在碗里,一口一口地喂小应声。如若不是亲生母亲,能这样关心孩子吗?
北风呼号,天寒地冻,应声的脚冰冷冰冷的,正光用双手抓住他的小脚,慢慢地焐暖,然后用医用盐水瓶装满热水放在应声脚边,再把被子掖得实实的。他乖乖地睡在床上,尽情享受着父爱。
应声的心就像是被一把锉刀残忍地撕割开一样,无尽的悲忧从伤口流淌,洒落一地。他哭着喊着:“父,娘,别再糊涂了,我是你们亲生的儿子啊!”
正光和兰芝经过灶房,打开后门,来到屋后的草菑边。在草菑朝房子的一侧,也就是曾经藏黄金坛子的对面,正光猫下腰,把两只手臂伸进草菑,用力拽出一个鼓鼓的布袋,然后细心地解开袋口的绳子。啊,是一只已经褪了色的看上去时间已经久远的竹篮子。蓝底垫着稻草,上面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婴儿穿的手工缝制的老布衣裤,在稻草和衣裤之间放着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红纸,上面写着应声的名字和他的出生年月日及生辰八字。
应梅早早就从学校回到娘家,因为今日是她大哥应山的五七,她和应声约好去祭奠大哥的。
自途和柏青本来与应声有约,按照农村习俗,去金山家悼念应山。左等右等不见应声人影,他俩就先去了。
“顾主任,柏会计,谢谢你们!”金山和爱梓连忙和村领导打招呼。
自途、柏青在应山的牌位前鞠躬作揖,应梅和应石下跪答谢。
应梅心中仍然想着应声,她知道应山出事后他一直很自责,情绪低落,她默默地为他担心。
“顾主任,柏会计,应声怎么没有来?”应梅问。
“应梅,书记事情多。”爱梓打断应梅的话说。
“我们今天就没见到应声书记,昨天约好一起到这里来的。”自途回答说。
应梅的心中打起鼓来,他是生病了,还是有其他什么原因?此时的她,心中七上八下,脑子中一闪念:“不会出什呢事吧?”于是,她拉着应石的手说:“二哥,陪我去趟韩桥,我不放心应声。”
韩桥村的太阳被雾霾遮住,雾气沾在眉梢上,悄悄地一抹手都是湿漉漉的。他俩穿过若隐若现的韩桥,来到被大雾笼罩的应声家。门大开着,雾气穿过门洞不停地向室内流动,而堂屋内一个人也没有,应梅疑惑地喊:“叔叔,婶婶。”却没有人答应。
她隐约听到,从屋后传来兰芝的声音:“是应梅来了,都进屋去吧。”
竟然老赵和广志也在,眼眶里噙满泪花,发生什么事啦?应梅忐忑起来。
只见正光、兰芝扶着应声,应声手提着竹篮子向她走来。他把竹篮慢慢地放在桌上,而自己依在桌边抽泣。
看应声痛苦的样子,应梅直揪心,轻轻地为他擦泪。应石抓住应声的手,嘴里喃喃地喊着:“书记,书记……”
正光说:“应声,我知道这件事告诉你,对你打击很大,本想等你和应梅结了婚再说。我和你娘从平反回来后就没有睡过一天好觉,就是觉得你和应梅长得太像太像了,心里很不踏实。把你不是我俩亲生的事实告诉你,是想让你尽快找到你的亲生父母,来证明这件事啊!”
老赵和广志目不转睛地瞅着应声、应梅和应石,他俩心中也犯起狐疑,这三人怎么那么像啊!
应梅急了,在竹篮里翻出了那张红纸,一看上面的内容她傻了。她娘爱梓常常念叨丢失的“应声”,他的生辰八字全家人都记得清清楚楚。她流着泪把这张红纸递给应石。
应石看了红纸上的内容大叫起来:“天哪,这是我爷爷的字,写的是我小弟弟应声出生的生辰八字啊!”
一提起小弟弟,应石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不堪回首的往事。应声丢失后,本来就食不果腹的爱梓更加消瘦,变得皮包骨头。她和金山商定,让大儿子应山陪他劳动,让应石陪她去找应声。应石跟着爱梓天不亮就出门,经常要到后半夜才回家,有时路远就不回来,在人家的草菑边或猪圈旁凑合一宿。
有一次他俩走到离慎修公社不远的一户人家门口,看到一男婴睡在童车里两腿向上蹬,应石隐约看见男婴右小腿肚子上有黑色胎记,心情有些激动地说:“娘,你看!”应石一边说一边指着那男婴小腿。
此时的爱梓对胎记条件反射,只要看到男婴右小腿肚子上有黑色胎记总以为是应声。她冲进房屋,也没有细看男婴的胎记与应声右小腿肚子上的一大一小两个椭圆形黑色胎记是否相同,抱起男婴拉着应石就走。
“有人抢伢儿了!有人贩子!”男婴父亲大叫。
四邻八舍的人都帮助追赶爱梓母子俩,一个是抱着孩子的女人,一个是八九岁的男孩,哪里跑得过那些追赶的人?一老一小摔倒在地上嘴啃泥。
男婴父亲立马抱起孩子,邻居们把爱梓和应石当成人贩子,拳打脚踢。有一个大汉揪住爱梓的头发,使爱梓站起来踮起了脚尖,还拼命地抽她的耳光,边打边说着:“叫你还敢贩伢儿!”她嘴里流着血咕噜道:“我找儿子,我要儿子。”母子俩带着受伤的身体,也不知道用了多长时间才回到了家,爱梓因此病了半年多。
这年爱梓为了找应声加上生病卧床,一年没有能到生产队劳动,金山一个人劳动的工分折成的钱,怎么换得回一家人全年的口粮?
应声出生后,布福来把他媳妇沙布氏娘家的陪嫁金耳环拿到青蒲镇换回二十个脆饼,店主承诺还钱还粮票后可以赎回。金山赎回金耳环卖了抵口粮款,却还是不够。好在领养应梅的张老爹垫上五十块钱才分回了全部口粮。
应石的话和竹篮、婴儿衣裤、红纸上的生辰八字,让老赵把应声和应梅一家联系起来,他拍拍应石的肩膀说:“应石,应石,你详细说说……”
应石被老赵的声音惊醒,他说:“这里,我和娘来过七八次,当时只要看到晒衣服绳子上晾着伢儿尿布的人家,我们都要去看过究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每次来这里门都锁着,后来就觉得没有必要再查了。”
正光插话:“阴差阳错啊,那个时候,我们在平桥附近为应声找了个奶妈,我和兰芝天天抱着应声走三十多里路为应声哺乳,所以家里没人的时间多啊。”
应石接着说:“我们家姊妹六个,三个妹子是应兰、应菊、应梅,队里人都称她们三朵花。应山、应石、应声三兄弟中,弟弟应声最小,比我小妹应梅小一岁。由于没得吃,刚生下来,就让他‘过桥’落水,是娘拼命从水中捞起,救了应声这条小生命。可是,没过几天应声就神秘地失踪了,我娘找到现在都没有放弃。”
应声紧紧攥着应梅的手,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应梅抽泣着为他擦泪。
应石又说:“今天的事,我也不敢完全肯定,但是我父我娘一见就完全清楚了。”
正光和兰芝五味杂陈,老赵和广志唏嘘不已。还是老赵打破了沉寂,说:“让应梅和应石领着应声去见布金山和郝爱梓吧。去吧,孩子们!”
(二)
应声跟着应梅和应石去见金山和爱梓。因为应石说“今天的事我也不敢完全肯定”,所以应声仍然抱着一线希望,希望应梅不是他的亲姐姐,他非常渴望应梅做他的妻子。
一踏进大门,只见地上从小到大一字排开了二三十双布鞋,像一条灵动的小龙。最小的鞋是绣着花的婴儿鞋,这大鞋是成年男人的鞋。第十七八双起向后,是差不多大小的成人男鞋,而这之前的十六七双鞋,可不简单,是爱梓根据她小儿子脚成长大小的模样估摸着做出来的。从小儿子丢失的那天起,这一双鞋代表着小儿子长一岁。
爱梓盘坐在地上,想在应山牌位前的火盆里焚烧这些鞋,她一边流泪一边说:“应山,小儿子应声这辈子我找不到了。你在阴间帮娘做件事,无论如何要找到他,你是大哥,他是小弟,你要好好照顾他。我每年为他做了一双鞋,现在烧给你。你要让他穿上娘做的鞋,不能让他赤脚熬冻。他来到这个世上没过几天,都没有吃上娘的一口奶,娘对不起他,你叫他不要恨娘。娘知道,很快就会和你们见面了,娘来了之后,一定会好好补偿他。”
爱梓的这番话让孩子们听了揪心落泪。
“娘,起来吧。”应石说。
爱梓被应梅扶起来,一看到步应声便高兴地说:“书记来了,请坐。”
当爱梓发现步应声手上提着的竹篮时,先是一愣,接着迅速从他手上接过竹篮仔细打量。自言自语地说:“是我家的篮子,是我家的篮子。”
一切都不要说了,此时的应声什么都明白了。
见到篮子,爱梓像受到电击一般,想问篮子从哪儿找到的,可她像木头一般地呆在那里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当年她小儿子应声不翼而飞,公公布福来溘然离世,全家人十分悲伤。当办完福来丧事后,又把精力集中到找小儿子的下落上。孩子丢失,十分蹊跷,也许是遇害了。然而,家里的竹篮子不见了,这又给爱梓增添了寻找小儿子的希望。估摸着是他爷爷布福来,因为家里孩子多养不活,把他装在竹篮子里悄悄地送了人。
爱梓曾说过:“在家里,只要找不到竹篮子,找小儿子就有希望,我要一直不停地找下去。”
为了证明小儿子是遇难还是送人了,这竹篮子成了关键。
家里所有地方都找遍了,也没能找到。会不会掉进茅缸?金山掏尽了所有粪水,也没有发现竹篮的影子。最后,把目光聚焦在屋后的小河里,会不会有人把篮子扔到河里沉入河底?只有水落才能“篮”出。
小河畔有一台风力水车,用以灌溉附近的几十亩稻田。为了找竹篮,金山征得队长同意,用风车抽水,直至把小河水抽干为止。
一天,风车因缺少润滑油而停转了,必须到轴顶端添油才行。
地面距轴顶大约有三层楼房高,金山盘轴而上,很快添好了油。不料,正准备下来时,脚踏断了,金山瞬间摔落到地面,奄奄一息。据说是肠子断了,在场的人都说没救了。后来在队长的帮助下,金山被送到公社医院救治。
家里家外婆婆沙布氏怎么忙得过来?应山是爱梓的长子,才十一二岁。他带领着应石和应兰、应菊,打猪草打羊草,喂养猪羊……
幸运的是,经抢救,金山脱离了危险,捡回了一条命。
由于福来在搞人民公社大食堂时对群众有恩,大家非常同情布家的遭遇,有社员提议集体把小河水抽干,一来为布家寻找竹篮下落,二来取污泥积肥,是一举两得的好事,队长就同意了。
河水抽干,竹篮却没有找到。沙布氏、金山和爱梓坚定地认为小应声没有死,是他爷爷福来把他装在蓝子里送了人。
从此爱梓走上了艰难的寻子之路。为了找到小儿子,多少个寒冬酷暑,多少个日日夜夜,熬饿熬冻挨骂不说,又有多少次无辜遭受毒打,甚至被作为敌特关押!
三十年过去了,竹篮像变魔法一样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爱梓拿起放在竹篮里小应声出生后穿的衣裤,泪流满面。这是爱梓怀孕小应声后,一针一线缝制的,她连哪个地方有线头,哪个地方有毛边,都记得清清楚楚的。
福来和金山求得仙方后,她为了小产而二十四小时长跪不起,晕过去数次可还是未能小产。她身体稍稍有些恢复,就想着做婴儿服,不能让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光着身子啊。哪来的布料呀?她有两件老布单衣,想想自己有一件就够了。于是就把另一件拆了,为小儿子裁剪了衣裤。
“娘,金山,快来快来呀!快来看篮子啊!”爱梓突然大喊起来。
金山扶着他娘沙布氏来到堂屋,他与步应声打招呼说:“书记也在,谢谢!”
“伢儿,烦你呀,为我家操心。”沙布氏感激步应声说。
应声非常尴尬非常痛苦,对于爱梓和金山来说,他是村书记,是未来的女婿,还是小儿子?这个世界为什么会这么乱呢?乱得让他理不出头绪,乱得让他无法面对眼前的一切。
一见竹篮,沙布氏边哭边说:“福来呀,你把细孙子送到哪里去了,你托个梦告诉我啊,你果懂新妇为找细孙子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还被公安局抓起来的,吓人啊!”
金山看了红纸上他父亲福来写的字,眼泪汪汪,说:“父啊,你为什呢要把我细儿子送走,也不和我说一声,害得我和爱梓好惨啊!”
应声想,竹篮是父母正光、兰芝收藏的,而应梅一家人对此又如此的熟悉,如此的动情,这与自己真的有必然联系?应石说丢失的“应声”右小腿肚子上有两个一大一小的圆长胎记,像甩动蘸满墨汁的毛笔形成的逐次缩小的椭长的深黑色斑块。而他身上唯有这里有胎记,与应石描述的又是那么的相似,应声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脱掉外裤,把右腿裤管撸得高高,醒目地露出了右小腿肚子上的胎记。
爱梓立马趴到地上,金山和沙布氏迅速蹲下,他们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圆圆的,看着这一大一小的椭圆形胎记唠唠叨叨:
“细儿子,你让娘找得好苦好苦啊,喔……”
“应声,儿子啊,父想……呜呜呜……”
“细孙子,细孙子……”
顿时,大家抱着应声哭成一团。这既凄惨又喜悦的哭声,惊动天地鬼神,向世界诉说着一个凄婉而传奇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