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如约赴宴　

　　临近黄昏，加代美子独自开着凯迪拉克轿车，来到了来来香格里拉饭店。她故意比约定的时间，晚到了十五分钟。平日里，她不很喜欢赴宴，偶而为了应酬，也是来去匆匆，不愿在人们的脑海里留下深刻的印象。可是今天，她却一反常态，临行之时，刻意地打扮了一番。此时，若用“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已者容”来解释她的心情，那是再恰当不过了。
　　当加代美子步入豪华典雅的餐厅时，她一眼就看见了风流倜傥的哈森警官。只见他身着黑色的晚礼服，更显得庄重而潇洒。此时，哈森远远地看见了雍容大方的加代美子，连忙起身迎了过来。
　　“加代小姐，”哈森礼貌地说道，“你能如约赴宴，我深感荣幸。”
　　加代美子笑容可掬地说：“我原本是不想来的，又怕你痴等，只好推掉别的应酬。我来晚了，你不会怪罪吧？”
　　哈森笑着说：“你就是晚到一个钟头，我也会耐心等待的，请！”
　　于是，加代美子移动芳步，在哈森殷勤的陪同下，来到已有所准备的餐桌旁坐了下来。哈森双手将菜谱递到加代美子的面前，请她点菜。加代美子摇了摇头，又将菜谱轻轻地推了回去。
　　“加代小姐，”哈森说道，“我的本意，是想请你吃南韩料理，可又怕吃起来忙个不停，影响了谈话的兴致。”
　　加代美子笑了起来，说：“我们有那么多的话可谈吗？”
　　哈森说：“请允许我说一句让你见笑的话。我原先以为，你是一位冰冷如霜的小姐。可是，自从在士林官邸同你见面之后，就觉得有很多话想和你谈。这种奇妙的心理，搅得我这两天一直不得安生。好不容易把你盼来，却又不敢唐突。加代小姐，真不知你会怎样看我！”
　　“哈森先生，”加代美子不置可否地说道，“以我之见，还是按你的原意去吃南韩料理吧！”
　　哈森心里一沉，不明白加代美子的用意何在？是为了尊敬他的本意，还是暗示他不必花言巧语讨亲近？但是，哈森毕竟是个久惯社交的男子，没有因为加代美子有意避开他的话头，而显露出尴尬之相。与此相反，他竟然神态自若，十分愉快地接受了加代美子的提意。
　　灯光幽暗的南韩风味的餐厅，非常热情地迎接着哈森和加代美子。他们双双落座之后，便有漂亮的女服务生送上了中西餐具。片刻功夫，桌面上就摆下了凉盘和鸡尾酒。尤其是鸭爪的味道，很令加代美子满意。
　　“哈森先生，你不是有很多话想对我说吗？”
　　“坐在你的面前，我深感才思滞塞，唯恐一语不当，冒犯了你。”
　　“大概因为我要吃南韩料理，无意之中打乱了你的思路吧？”
　　“这恰恰说明我的修养不够。”
　　“何以如此谦逊？即令我是傲慢的女皇，也不忍对你枉加挑剔。”
　　“但我更希望你是一位善良的百花公主，一旦我说错了话，也能得到你的宽容。”
　　“那就畅所欲言吧！若待到人家端来佐料，可就没有机会说话啦！”
　　不成想，加代美子的话音一落，女服务生果然托着盘子，来到了他们的桌前。加代美子忍不住吃吃地笑了起来，哈森也忍唆不俊，笑出了声儿。女服务生摸不着头脑，以为自己的身上有什么可笑之处，慌忙左右看了看，才放下心来。也许加代美子认为有些恶作剧，忙收敛了笑容，认真地为自己调开了佐料。哈森一时忘情地看着加代美子，直到女服务生替他将佐料调好，他才恍然省悟自己的失态。
　　这时候，一道一道的海鲜送上桌面，可煎可氽，加代美子吃得很开心。虽然它与日本料理有所不同，却仍然使她仿佛回到了日本老家。也许，这正是加代美子要吃南韩料理的原因所在，却令哈森一时产生误会，不知何样语言才能讨来她的欢喜。尽管哈森和加代美子吃得很在行，不需要女服务生的示范，但是热情的餐厅小姐，依然没有忘记自己应该尽的责任。当两盘不同式样的点心端上来的时候，加代美子已然酒足饭饱，再也不想吃了。同时，这也预示着晚宴到了尾声。
　　“加代小姐，我希望这不是‘最后的晚餐’。”
　　“更确切地说，‘花人手短，吃人嘴短’，此时我们可以言归正传啦！”
　　“你以为我的宴请，是有所企图？”
　　“难道你的钱无处可花啦？”
　　此刻，哈森真是有些哭笑不得。一阵风卷残云，杯盘狼藉。感谢的话未曾听到一句，而那闪烁的语峰，倾刻充满“兴师问罪”的味道儿。细细一想，加代美子的所言，又不无道理。撇开他是警官，她是盗墓案犯不说，单就一位青年男子，宴请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姐，若无企图，谁能相信？
　　“这也怨不得你。倘若当时我们相识在电影‘金马奖’的颁奖大会上，谈论的又是艺术家的成败得失，恐怕眼下就是另外一种情景啦！”
　　“哈森先生，听你的口气，好象大有‘塞翁失马’之慨。”
　　“但不知你可否给我‘亡羊补牢’的机会？”
　　“那要看你有多少诚意啦！”
　　“用什么来计量呢？”
　　“心！”
　　“心？”
　　“心可包罗万象，容纳千种感情。”
　　“如果彼此不能心心相印，纵然有海样大的诚意，你又如何能够感受到呢？”
　　“怪哉！‘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难道堂堂的警官先生不懂得这个道理？”
　　哈森哑然失笑了。面对口齿伶利的加代美子，他着实心悦诚服。更为她“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婀娜风姿和敏捷才思叹为观止。那潜藏在心扉深处的爱心，蓦然升腾起来，几乎无法抑制。加代美子正值豆蔻年华，如何看不出来？她的心里不免一阵激动，却又故作平静，矜持地凝望着哈森，默默不语。
　　“加代小姐，”哈森终于耐不住沉默，说，“东方女性，由于受到沿袭几千年传统文化的影响，感情是温和而封闭的。因此，我若效仿西方男子的作法，忘情地称赞你的美丽，你非但会认为我轻浮，而且一定恼怒我亵读你的人格。可是，你的容貌和风度，实在令我心神不安。我如此坦白地讲出来，无异对你是一种冒犯。不过，倘若要我将这种感情压抑在心底，不啻难以控制，甚至会遗恨终生。加代小姐，我思虑再三，斗胆讲了出来，全凭你的发落啦！”
　　加代美子忍不住格格地笑了，用戏谑的口吻说：“噢，我的上帝！你把我请到来来香格里拉，如此的破费，原来是爱上我啦！”
　　哈森被加代美子点破了隐情，顿时狼狈不堪。他心中一阵烦恼，恨不得立时钻到哪里，以摆脱这尴尬的局面。他甚至解释不清，有生以来不知道接触过多少漂亮的女人，从来都是玩过之后，便弃于脑后。而今，面对淡妆素裹的加代美子，竟然一往情深，毫无猥亵之意，难道这是圣洁的爱神在刻意净化自己的灵魂吗？
　　“诚然，”加代美子继续说道，“我虽为东方女子，却并不推崇宋代程氏兄弟的‘洛学’。在我的身上，也绝无‘三纲五常’的印迹。但是，我也不如西方小姐那般开放，更不能容忍猥琐男人的轻佻。这就是我，一个东方的现代女子！哈森先生，你赞叹我的容貌和风度，我由衷的感谢。若因此而生非份之想，那你可要当心。我的栓马桩，从来不系杂毛的劣马。若想赢得彩球，就必须做一名情深意笃的白马王子。否则，若是自作多情地染上相思病，非但天下无药可医，到头来也只得落个爱河里的浮尸。”
　　哈森听得明白，这是加代美子的暗示。他深信自己对她可谓“情真意切”，更不是一个无能的“劣马”，只要诚恳地献上全部挚敬的感情，就一定能够获得这位东瀛女郎的春心。
　　“加代小姐，谢谢你的告戒。”哈森动情地说道，“以我的拳拳之心，想必有朝一日能够得到你的理解。那时节，百花世界就会迎风傲立一支并蒂莲。或许，这是我的奢望，但我会不懈的努力。直到有一天，造化之神把我系在你的栓马桩上，我的心才会平静下来。否则，我宁愿将自己钉在十字架上，痛苦地死去。当你向耶稣祈祷的时候，眼前便会浮现出我的身影，并听到我在幽冥之中的呻吟。”
　　加代美子惊住了，她怔怔地瞅着哈森，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男子，竟然说出如此恳切的语言。然而，这一见钟情的际遇，究竟有多大的可靠性？而那过早表白的心迹，又会有多少真诚？她甚至在暗暗地质问自己，为什么在初次交往的哈森面前，失去了素常的骄矜和冷漠？为什么对于他放肆地信誓旦旦，心中竟然没有一丝愠怒？难道他就是自己久已祈盼的“白马王子”吗？
　　其实，在险恶的人生中，很难找到一位真正无忧无虑的命运宠儿。繁杂的人际关系，千丝万缕，东缠西绕，不知衍生了多少苦恼和悲伤，甚至演化出千古不绝的惨烈故事。而既食人间烟火，更未超脱尘缘的加代美子，又安能了却与生俱来的“原罪”？这不能责怪当初亚当和夏娃不该违背上帝的旨意，偷食了伊甸园中的罪果，而使人类蒙受永远无法消除的磨难。只能怨恨人类本性的愚昧和自私，从而搅得大千世界里的芸芸众生，永世不得安宁。
　　故而，加代美子的心中之苦，只能归咎于命运的坎坷和人类的残忍。她既然出身于黑道世家，就不可能接受正常的规范教育。因而，在她的心目中，巧取豪夺，恃强逞凶，方为英雄本色。所幸者，她的天良不曾泯灭，在知识的海洋中，明白了做人的道理。加之她的乳母是一位善良的中国妇女，所以于争奇斗胜之余，也能体察到弱者的苦处。从而，在她的身上善恶熔于一炉，难免做出似是而非的事情。
　　然而，加代美子感到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失去身心的自由。为了摆脱羁绊手脚的专制家庭，她欣然启程前来台北，当了一名主宰香妃酒家的“无冕女王”。反之，她又因此而失去了更大的自由，成为“包办婚姻”的牺牲品。她何曾料到，担任香妃酒家女老板的条件，就是嫁给从未谋面的“五雷黑煞”。为此事，她一腔怒火，满腹怨恨，险些闹出玉殒香消的悲剧。幸亏“五雷黑煞”做出些许让步，她的黑道家庭也保证不以淫威相逼，这才保全了“卿卿的性命”。
　　但是，让步并不意味着退婚，不施淫威也不意味着放弃家长的尊严。那“黑道联姻”就象不散的阴魂。只因她是一位烈性女子，强按牛头喝水，非但好事不成，甚至酿下遗恨千古的憾事。故而，天地之间，方能完好地保存如此人间尤物。可是，加代美子并非无知小儿，她情知难免有一天“五雷黑煞”等得不耐烦，定会使出冷酷的手段。到那时，说不定自己就会化作一颗流星，从此消失在璀灿的天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