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嘉陵江上风波恶（8）

　　民国五年（1916）三月初的一天晚上，林炜和提着一壶酒一包下酒菜来到杨家巷刘先生的家。因为今天测字、看病的人多，刘先生刚刚收了摊从中渡口回到屋里，正准备张罗晚饭，听见门外一声“刘爷爷”，立即从厨房跑出来：“哈哈！龙娃子呀，我一听这声刘爷爷，就晓得今天这顿夜饭有着落了！”
　　两人坐定，三杯酒下肚，刘先生眯着老眼看看林炜和：“说嘛！我晓得你是有事情来的。”
　　“硬是遭你老人家猜着了吔！我就是有事来的。但是——啥子事情呢，您再猜猜！”林炜和偏着头，故作神秘地说。
　　刘先生仰起花白的头，闭目沉思片刻，又低头用手指掐算了一下，张开眼睛，说：“你想出收拾邓永富的道道了嘛。”
　　“吔——您老人家硬是个半仙，不，是神仙哩！”林炜和一脸惊奇。
　　刘先生笑着说：“龙娃子，你莫在我面前装憨了。你那个样子是故意做给我看的，你也清楚我刚才掐指拇儿也是在逗你。你一天那么忙，生意上的事我又不懂，不是找骚骡子算账会是啥？说嘛，快说给我听听！”
　　林炜和凑过身子在他耳朵边说了一阵，刘先生不住点头：“得行，得行，这几步棋都要得，龙娃子，你这回出的是个高招啊！”
　　林炜和笑着说：“还不是您老人家调教出来的，名师出高徒嘛！”
　　刘先生正色道：“你不要尽说恭维话了！我记得你是光绪十八年生的，今年都二十四了，你那个脑壳早就比我空梢了。这事么，你想好了就干！”
　　“好的。”林炜和点点头。他朝空落落的两间屋子看了看，“刘爷爷，您都七十多了，为啥还不喊个小的来服侍您呢？”
　　刘先生叹息一声说：“他们走不脱嘛！两个女子一个儿子各自都抱孙孙了，要种地要理家，忙得很！他们都叫我回去，说愿跟哪个就跟哪个。”他停了一下，“可是呢，我那两个侄儿还在打我的主意，我若回去，怕不天天来纠缠么？反正我还吃得下跑得动，这里街坊邻里们也需要我，就过几年再说吧。”
　　林炜和听他讲过，他两个侄儿因抗粮抗捐，打伤了广安府的差役，遭官府通缉，便跑上华蓥山当了棒客，曾经多次请他上山当军师爷，他不愿意，因此不想回老家去。
　　临走时，林炜和拉着他瘦骨嶙峋的手腕说：“刘爷爷，那您有啥事就给我说一声，洗钉补连么，就交给我妈和大嫂他们，您千万要注意保重哦！”
　　
　　自从上年在合州古楼场与曾家沟那股土匪狠斗了一场回来，船帮弟兄们就愤愤地要找邓永富算账，连新入股的吴有才也说，现在船帮有三四十个能打敢拼的兄弟伙，同邓骚骡子们完全可以较个短长，但都被林炜和劝阻了，“我们是做正经生意，又不是拉股子占码头当大爷，瞎拼一阵划不来。再则也没拿到邓家指使他们的凭据，占不住理呀！”为了躲避土匪寻仇，他们也暂时放弃了下水生意，主要是在阆中、西充、蓬安一带搞点贩运。虽然邓家那边时不时造点麻烦，但没起大的纠纷。
　　这天，林炜和、曾老大把平时主要跑购销的六七个伙计约集到船帮商量事情，他放低声音颇为神秘地说：“这一向我们都是小打小闹，大家跑得很辛苦，也只赚点糊嘴巴的钱。眼下有一笔大生意，重庆那边的商号要一大批粮食，托我们帮忙收购，佣金、船资不少。去年上河几个县都是丰年，谷价低，好收得很，要紧的只有一点，就是要保证按时向商号交货。我们打算把本钱全部投进去，争取赚它一笔！”然后给大家分派了收购地点和任务，到伍师爷那预支了铺底金就分头行事去了。
　　走出船帮大堂后，曾老大见林炜和眉眼都舒展开了，问道：“鱼儿咬钩了？你看清楚了？”林炜和点点头。曾老大气愤地说：“这个杂种！等这码子事过了，老子要抽他狗日的一条筋！”林炜和笑着说：“不需曾伯您动手，那何鹏自会找他算账的。”
　　
　　曾家船帮的收购一开始还算顺利，可是不几天就遇到了麻烦。阆中、南部、营山、蓬安几个点上都出了反常的事，刚谈好生意下了订金，对方就翻悔了，宁愿赔一倍订金也不愿意给粮食，原因是另有买主提价抢购。林炜和要伙计们加价一成，刚收了一些后又不行了，林炜和吩咐再加一成，情况还是那个样子。伙计们有些沉不住气了，纷纷找到林炜和诉说，林炜和回答说：“加到三成！”伙计们担心地说：“炜和，这比顺庆的粮价都高了许多，要大亏了哟！”林炜和笑笑，轻声说：“先把话放出去，慢点收，稍微收一点就停住，说是等银票来了再继续收。”伙计们不明白他打的啥主意，但还是照办了。
　　约莫过了十几天，林炜和正在蓬安周子码头清点各路运来的粮食，吴有才匆匆赶来在他耳边说了一阵，林炜和马上吩咐装船，等上水的粮船来齐后一道返回顺庆。
　　那天，他们十多只粮船刚进入搬罾乡庞家寨地界，就遇上青居盐帮的船强行抢滩，两只船头包了铁皮的乌棒船打头，横冲直闯插进粮船队里，一只粮船被撞裂了口子，江水漫进了船舱，粮船上的伙计气愤不过骂了几句，对方也回骂过来。就在双方对骂一阵几乎要开打的时候，驻顺庆的川军第二混成旅的江防船赶到了，一个军官带着几个士兵先后上了两边的船进行检查，发现乌棒船上装的全是烂石头河泥巴，分明是来捣鬼的，便喝令将盐帮的船扣押，同时把几个船老大押到军营。当天晚上，一队荷枪实弹的官兵撞开了邓家大院的铁皮门，不由分说就将邓永富和二管家何鹏等人抓了起来，关进了大牢。
　　直到县衙门开堂审讯，定了个破坏军粮征集的罪名时，邓永富和何鹏才知道混成旅已经宣布起义反袁，现在叫川北护国军，林炜和他们是替护国军筹集粮食，心知闯大祸了，连忙磕头认罪。幸亏他们在县府和警察署有人，拿钱打点，多方说情，倒没受多少苦刑，最后由何鹏顶了个主谋被判一年监禁，邓永富取保放出去筹钱交纳罚款和赔偿因抬价给军队造成的损失，一共五千大洋，算上打点花销的，那就是六千多。邓永富又气又恨又痛心，缴款回来的路上浑身冒虚汗，几乎迈不动步子，是大管家岳维陵和一个护院搀扶着走进大院的。他回屋后一下子倒在烟榻上，连烧了两颗大烟泡才恢复点元气，大叫一声“六千多块呀！”一边抹鼻涕眼泪一边赌咒发誓要报“一箭之仇”。岳维陵心里清楚，这六千多块只是明面上的，抬价收的那些粮食还要跌价，不晓得还要损失多少，但没说出口，只是劝他消消气，说曾家船帮现在靠上了护国军，轻易动不得，来日方长嘛，等老何放出来后有机会了再报这个仇。他想想也是，才慢慢消停下来。
　　那个被何鹏收买的曾家船帮伙计，遭岳维陵派人狠狠“收拾”了一顿，又怕曾老大们找他算账，便连夜逃离，不知去向。
　　
　　曾老大叫兰英备办了一桌酒菜，邀了林炜和、刘先生、赵春林等一干人，算是悄悄摆个庆功宴，因为林炜和告诉他件这事不宜过于张扬。
　　大家喝得酒酣耳热之际，有人忍不住问林炜和这场戏是啷个弄出来的。林炜和见在座的都不是外人，便笑着将经过说了——
　　那天，我有事去请教张澜先生，当时罗纶先生也在那里。张先生一见我就笑着对罗先生说，你看，真应了那句老话：说曹操，曹操就到了！罗先生也哈哈笑起来。他们郑重其事地对我说，炜和呀，你不是外人，我们信得过你，有件事正要找你帮忙办一下。我说，不管啥事，只要是两位先生吩咐的，我一定照办，而且一定要办好。张先生高兴地点点头说，你也知道的，那袁世凯在北京登基当了皇帝，遭到全国反对，南方各省纷纷起兵讨袁，现在蔡锷将军率领云南护国军已经打进川南了，刘存厚的川军二师也在纳溪起义了，我们川北人总不能无动于衷吧？眼下川北各县民团都在酝酿起事，第二混成旅钟体道旅长也同意反袁护国，合编民团组成川北护国军，钟旅长任总司令，我和罗先生分当政务长和参谋长，准备在三月二十八日正式宣布起义。常言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几千官兵要吃饭才能打仗呀，筹集军粮就成了一件大事。为了不惊动当局，我们决定请民间人士出面筹集粮食，找哪个好呢？我和罗先生不约而同的都想到了你，你看行不行？我当即说，行呀，这是为国为民的正经事，啷个不行喃！罗先生说，做这事会遇到麻烦和阻碍，我们将安排人同军方协调，关键时刻会给你们扎起的。
　　应承了差事回来，我想了一个晚上，这收购粮食是打明鼓唱明歌的事，邓永富他们肯定要来插一竿子，正好，是个收拾他们的机会。同曾伯商量后，我们就设了这个套子，故意放出风声，让他几爷子来钻。但是，既要收拾他们又要筹足军粮，这咋办呢？我们就派吴有才他们几个不起眼的兄弟走南路，金广安银岳池嘛，收粮的大头放那边，这就有保证了。北边其实主要是下钓钩，能收多少算多少，狗日的邓骚骡子果然就上当了……
　　听了林炜和这番话，大家都哈哈连声，碰杯劝酒，直到酒坛子见底又拉扯了一会儿方才散去。
　　
　　林炜和从曾老大家出来，没有急着回家，而是朝盛克勤家走去，他心里挂记着一件事，想和盛大哥说说。盛克勤晚饭后又去了蚕业社，这时刚从那里回来，见林炜和来了，忙停下洗漱，将他拉到书房坐下，高兴地说：“炜和，听张先生说，这回川北护国军成功起义，打了几场胜仗，其中有你一份功劳啊！”
　　林炜和笑着说：“我懂啥呀，还不是张先生和你指点得好嘛！袁世凯复辟帝制祸国殃民，但凡有良心的哪个不反对呢！”说到这里，他突然把纠结在心里的问题说出来了，“盛大哥，你上回说罗亨礼大哥进了北京的陆军大学，那不是归袁世凯管的么？他会不会跟着袁大头跑呢？如果他不跟，会不会遭整呢？”
　　这一连串的问题可把盛克勤难住了，他停下脚步，沉思了一会：“炜和，你问的这些我真的不好回答，因为我也快三年没他的音讯了。不过，从你亨礼大哥的心性、志向看，他不会逆潮流而动。我听张澜先生讲，他在北京见过亨礼，说他经过历练，看事情很有见地，言谈举止也机警老成，应该会趋利避害的。”
　　说到这里，两人不约而同地透过窗户望着东北方向，默默地为曾经一道经历过患难的朋友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