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炼成钢 十九、政治任务

　　　1、张栋之死
　　书接上回，上集说过，张栋在狱中表现很好，又立功多次，由无期转成有期徒刑十五年，期满出了狱，终于回家团员了。本来就应该安度晚年了，谁知他命运不佳。一是赶上了文革，回家就被戴上“黑五类”的帽子；二是表弟赵无良诬告他暗藏枪支。
　　这私藏枪支可是大问题呀，经多次审讯未果，那‘莫须有’的枪又搜不出来，于是，革委会便严刑逼供，张栋被打，自己还可忍受，老伴儿被打，张栋痛不欲生。为了免得老伴儿被打，张栋想到了自杀。
　　这一天，遍体鳞伤的张栋终于找到了一个空隙。趁值班民兵打盹之际，爬墙头逃出了朝阳大队。这是一个金风瑟瑟的凄凉之夜，周园睡得正香，听见大门砰砰砰响得急促，他疑是做梦，坐起来细听又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急忙起来穿上衣服去开门，门开后，见是刘队长，便问：“刘叔这么晚了有嘛事这么急？”
　　“快快快，小周，你是个进步青年。现在有个‘政治任务’要交给你完成。阶级敌人张栋畏罪逃窜了。走，赶紧穿上大衣，咱们去追！”
　　周园答应着，定睛一看后面还有两个人。他拿火柴借抽烟之光看清了后面那两个人，原来是两个持枪军人。又隐约听到远处民兵们喊声四起：
　　“抓着他！别让阶级敌人跑了！”
　　刘队长他们四人顺路向东挨家检查。到了张栋的家，见灯亮着，刘队长轻声敲门道：“张二奶奶请开门我问您点事。”
　　老太太哆哆嗦嗦的开了门，刘队长带两个军人闯了进去，周园在最后面，找遍了犄角旮旯，也没有张栋。刘队长又问张二奶奶：“知道张栋去哪了吗？你老可别袒护他，知道就告诉我们。”
　　老太太吓坏了，颤巍巍的说：“刚才回来打了一晃就出去了，好想去那边了。”
　　刘队长带人又往老太太指的那面去了，一连经过几家贫下中农的家，断定不会有，又走了几户，来到赵无良的家，离得很远就看见有个黑影在赵无良的门前站着。
　　刘队长用手电一照，看身高好像是张栋，只见他脖子上有一根绳子，是不是上吊啦？他们四个人楞了一会儿，那高个子军人对周园说：“哎，小伙子，你到门跟前儿摸摸去，看看那人是死了还是面朝里站着。”
　　周园撅着嘴看了看那军人说：“我、我、我害怕！你你，你戴着白手套，挎挎着冲锋枪，还是你去吧。”
　　四人推来推去,还是一齐向前走看看吧。当然还是刘队长在前，刘队长一边往前走一边说：“还就是，张栋，别你那个再与人民为敌了，党和政府会宽大你的错误的。”
　　周园在最后磨蹭着走，到了跟前一细看才知道，张栋已经死了，由于他个子高，脚底下垫了四块砖，上去拴上绳子后便再把砖蹬开。可以想象，吊着的人蹬砖离地的刹那间断呼吸。人死后各肌肉松驰了下沉，再加上他体重牵拉，麻绳绷紧拉长才使张栋的脚落了地，就像站着一样。刘队长吩咐两个军人回大队禀报革委会，说是张栋畏罪自杀。明天赶紧报警，等警察来验尸后再落吊。
　　刘队长又转身对周园说：“小周，你今夜在这里保护现场，到天亮我再派人来换你。可注意千了别离开现场！这可是一项‘政治任务’呀！”
　　周园答应了，他也不敢不答应啊。然后，刘队长又急忙跑到赵无良家窗前。把他一家叫醒了，告诉他一家五口人，你门口上有人上吊了，天亮后先别开门。他安排完后走了。周园这里可是又冷又怕，来回溜达着，看天空三星已经偏西，金风萧飒吹得他浑身发抖。由于害怕，头皮总发炸，牙巴骨咔咔作响，他真受不了啦。走到地边捡回来一抱于树枝，用火柴点着一堆篝火，蹲下身烤着火，望着杂乱的火舌回忆起去年的“七，二六”武斗，刘队长也说是派我去完成“政治任务”。那几天差点没把我吓死。今天又该我倒霉，来完成这个“政治任务”即担惊又寒冷，还要煞夜。而今天的夜好长哟，好长，好长……周园想着想着忽听见赵家鸡窝里雄鸡的长啼。他向东看，己出现了鱼肚白，他提提腿，弯弯腰，轮一轮双臂，又短距离地来回跑了几圈儿。可太阳出来的真慢，这半夜就同半年一样！好不容易敖到了八点多，嘟嘟嘟——吱，嘎吱！一辆大电驴子（那摩托车）开到周园跟前。接着是那位警察大喊一声：“你不要命啦？！呜笛声这么大都听不见！”
　　“对、对，对不起，我、我思想溜号了”
　　“行啦，快告诉我那吊着的人在哪里！”
　　周园赶紧领着那警宫到赵家门口。只见那警察快速带上皮手套，左手握定死者衣服，右手咔咔两声把绳子剪断，又用双手抱着死者轻轻落地，又快速的把一块白布盖上尸体。速度之快，所有程序不到5分钟。这些事做完了，只等法医9点来验尸。
　　上午快10点的时候，朝阳大队16队来了三波人。一支是朝阳大队革委会和军管的持枪军人。他们是防备张家狗仔子们闹乱，另一支是拿着标语，浆糊贴标语的。刹时间贴在墙上斗大的字块：“黑五类分子张栋畏罪自杀，死的活该”！还有一支是法医和民兵。法医验尸定完案入档。治保主任崔寒和四个民兵们找了一卷芦苇炕席，把张栋尸体卷好。再用四道稻草绳子捆牢。然后崔寒又命令民兵连长候七说：“小候，你去通知死者家属，告诉他家不准办丧事、不准穿孝、不准哭！你再派两人用大绳捆上那席尸卷，拽到东头大潮河棱边上挖坑埋好！”
　　“是”候七打个立正说。这里周园混在那帮男女社员的人群中，跟着向东走。他个子矮小，再猫腰低头从人们的腿缝中看见，那二位拉席尸卷的民兵，竞然是拴着死者的双脚那头！就这样拽着……啧啧，好惨呀，好惨，好惨……
　　2、河西黑店
　　人生路上多传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都是常理。
　　张栋的事叫人难受，可是，按辩证法来讲，一切事情又都有它的必然性和偶然性。不信你看，文革盛期的事本来就让人猝不及防，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是黑五类之：地、富、反、坏、右。忽然在一年里又加了一个“走”字。成了：地、富、反、坏、右、走，这“走”就是“走资派”。”走资派“的解释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这矛头指向了人民内部的矛盾！这就给周园这个常用阿Q的“精神胜利法”自我解潮的青年人一个安慰，毕竟挨整的还有贫下中农和革命干部呀。这不，朝阳大队8小队社员戴着“驱虎豹战斗队”的袖标，今天拉着小站公社社长赵仁各处游斗了吧？而咸水沽那边，更热闹，连南郊区区委书记刘君锋不是也被拉着游斗了吗？周园想，这些人真是胆大包天！又一想，咳，别撒得太远啦。自己身上虱子还没择干净呢，还有心管别人呀。
　　周园从张栋事件的现场似乎受了惊吓、染了风寒，回家睡了一天，到晚上接着睡，又连了一夜，整整睡了24个小时。亏他免疫力强，第二天，贫下中农开会，开会没他的资格，他老老实实地去干活。到了生产队部，付队长陈顾笑着对他说：“小周，你今天别出工了，不过我己告诉记工员还算你出勤工分。”
　　“为嘛？”周园不解地又问：“是晚上有夜班吗？”
　　“嘿嘿嘿，你是个进步青年，再交给你个‘政治任务’！”
　　“啊？什么任务？”周园有些担心的问。
　　“是这样的，最近咱小站中学已经叫驱虎豹战斗队占领，该中学的书记杨岗和夫人洪霞被打成‘走资派’。因他们老两口子都是解放战争的战斗英雄，多次被批斗不服，并把纸帽子斯毁。被赶出学校，要他们回到月牙河西的家中反省，还设了岗哨坚督他们，昨天中学革委会声言在今夜出动造反大军，要砸烂杨岗的‘河西黑店’！所以经队委会研究，派你们十几个人，今晚去杨家大院保护革命干部。注意，你们每人都要带着铁锨、三齿、大镐等农具，如遇武斗好防身用。一切行动要听组长赵无良指挥！”
　　周园听了，觉得脊梁骨直冒凉气。无力地答应着：“行。”
　　他回到家里，一头札在炕上。他媳妇问他，为嘛回来了。他只是说队长派他干一宿夜班。是怕她心窄而想不开，所以瞒着她。
　　夜幕降临了，赵无良领着大家各持“兵器”在手，来回巡逻，直到天亮没见动静，可能是有探子报告了学校。你想啊，学校那帮乌合之众，大部分都是文弱书生，还真是怕这些带着三齿，铁锨的农民青年的楞头青们，万一给他门身上铲个大口子或是扎上三个洞，那可就惨了。
　　周园他们十几个人在杨书记院子里，渡过了一个有惊无险的通宵。天亮了，十几人都各自回家睡觉了。可是，周园是睡不好的，因为这一天正是星期日。连姐姐家的四个孩子加上自己的三个孩子就是一大帮，大的回来、二的走了，还有几个又蹦又跳还哼着小曲。他睡不实着，就迷迷糊糊地陷入到回忆之中：
　　曾记得1958年，那时才十七岁。就跟队里的社员去海河建闸，海河大闸在热火朝天的干劲儿下终于建成了，自己还差点和大家一起“光荣”了。那八个月，想家想得死去活来。那时好象也有人说过，建闸就是“政治任务”。想必那就是我的第一个“政治任务”了吧？呃，我的第二个“政治任务”就是“七，二六”武斗；第三个“政治任务”就是张栋之死。第四个“政治任务”就是保护河西黑店——杨岗大院了吧？照这样下去我这一生还要有多少个“政治任务”呢？想到这里他“啊”了一声坐了起来，两个眼睛发了直，浑身冒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