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毫厘两偈B

　　——阴差阳错于百年之人，有时还真就命运天远地远所缘所因
　　一七二.诵者何偈
　　冬日阳光灿烂，午后山里森森逼人严霜多已化去，清冽浸骨寒气也早远矣。在通往槽厂无人小路上，一小沙弥蹦着跳着，看样子有些格外兴奋。
　　他兴奋什么呢？
　　他兴奋今日天气特别温暖，
　　兴奋五祖第一次直接于之差使，
　　更兴奋方才惠明师父对他一直想学武功愿求，好像有了点儿松动意思。
　　这怎么回事？
　　原来，刚用完午斋，小沙弥就被五祖直接吩咐去槽厂传唤智先师父，人还未到岔路口就看见惠明师父了——
　　“惠明师父！”小沙弥快步上前大声招呼。
　　惠明闻声回头一愣：“你这是去哪儿？”
　　“惠明师父，祖师命我去传唤智先师父。”
　　“传唤智先师父——知道什么事吗？”也准备去找师兄的惠明不由多问了一句。
　　“不知道，惠明师父。”
　　“这样。你见了智先师父，顺便告诉说在这儿看见我了。”
　　禅师一下改变了原准备亲去槽厂主意。
　　“惠明师父……”
　　“你这样说就行了。”
　　惠明想在这儿把思路捋得更清楚些。
　　“惠明师父……”
　　小沙弥吞吞吐吐依旧眼巴巴地望着惠明。
　　“哦，你那事儿呐……这样吧，让我想想再说。”
　　惠明这才反应过来小沙弥欲言又止真意了。
　　“谢惠明师父！”
　　从来都被一口断然拒绝的小沙弥于中似乎看到了点儿希望，于是深深一鞠，便兴奋异常跃上通往槽厂小路了……
　　一进槽厂，新劈柴柈山林芬芳阵阵扑面而来，适才破壳稻米醇香丝丝直透肺腑。
　　一时欢喜有加的小沙弥心醉之中，不由高声诵起了刚在山里流传开来的上座之偈以抒内里盛不下的满满欣悦——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槽厂一派宁静正独自在碓房对窝边曲身捞换谷米的慧能不仅听得真切，还咀嚼之中多有感慨更生出想对进一步了解兴味了……
　　——“上人，请问‘诵者何偈？’”
　　未待小沙弥近屋，慧能便起身出门迎了上去。
　　“请问智先师父在吗？”
　　正心里奇怪槽厂怎一个人也没有的小沙弥一见慧能，马上反问。
　　“师父上山了。”
　　“很快回来吗？”
　　“师父说还要找点儿药草，可能要傍晚了吧——上人，能告诉刚才所诵何偈吗？”
　　“你好像是獦獠吧，你不知道所诵何偈？”
　　这时，已反应过来的小沙弥却是有点讶异了，因为小沙弥讶异是有道理的呀——
　　廊壁见偈之前，那竞偈传法人不尽知，当然还说得过去。可见偈已近两天了，满寺僧俗都在传诵赞叹更纷纷议论此中之事，而身为寺里行者且还当事一方，怎会于此什么都不知道呢......
　　这一情形，不但叫小沙弥觉着有些奇怪也，五祖种种不解更十分困惑所在——
　　人决意提前传法并公开竞偈，究其原由，不就因这个慧能，更本为这个慧能的吗。他虽不便更不可能直接相告，可智先又怎么回事——五祖虽知这段时间正是槽厂为明年准备柴火早出晚归甚为劳累日子，但智先不可能日日时时都泡在山上吧。且三天两头，本该来打个照面的呀——而五祖又的确不知这几天智先禅师身体小有不爽，一般上午都不出门，只下午天气暖和才出去看看并顺便寻些药草回来，况他觉着这些天也没什么特殊情况和事项需要报告请示的。当然，槽厂地处偏僻还相对封闭，也是一个原因了。
　　就这样巧不巧的，那其中关键的事、关键的人，才在这关键的日子与之阴差阳错了……
　　再说惠明禅师吧。
　　他对慧能倒是于心记挂的，可其为人为事太过爽直、太过较真脾性，一开始还真就把慧能给认真排除在外了。当时大殿众僧群情激昂之中，他甚至都有些暗暗好笑—— 
　　军中兵士，哪怕再有能耐，也不可能一下就是统帅人选吧？何况这个慧能入山才半年多点儿，还是个行者，又那么年轻，怎么可能！
　　但神秀公开题偈廊壁之上，反倒叫他脑子里打起了问号，这众望所归上座是在跟谁叫阵？
　　与弘忍大师？怎么可能。
　　难道真的是在对獦獠宣战且要在山里山外再次公开证明自己吗……
　　细想这大半年里于慧能和五祖关系不时蜚短流长，再对照前几天大殿内讲时行者意外出席及与教授师正面交锋，更五祖出乎常情常理与之鼓励并突兀竞偈传法决定不可思议，惠明这才回味过来且开始为慧能有些着急了……
　　于是，便有了五祖命小沙弥前去传唤智先原由；
　　于是，便有了惠明在通往槽厂路口的来回踯躅。
　　当然，这一切于小沙弥及慧能本人来说，都是不知且是难知难晓的了。
　　
　　——人敢于担当，不仅因由责任，更在于事了然、于理透彻
　　一七三.望上人引至偈前
　　“上人，我是獦獠，真不知上人方才所诵何偈，只听来觉着有点似曾相识，还望上人告知一二，我也跟着长长见识好吗？”
　　慧能见小沙弥十分讶异样子，想想更是恳切了。
　　小沙弥见慧能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态度又如此谦恭，一时小小年纪被人看重，良好感觉不但叫他非常愿为尽其所知，还自觉不自觉捎带出了点儿未经世事的拿腔拿调了：
　　“‘尔这獦獠，不知大师言：世人生死事大，欲得传付衣法，令门人作偈来看，若悟大意，即付衣法，为第六祖。神秀上座于南廊壁上书《无相偈》，大师令人皆诵，依此偈修，免坠恶道；依此偈修，有大利益。’”
　　——原来是神秀上座求法偈呀，怪不得刚才一闻就有感觉了……
　　心性本净，心性本觉。
　　人自觉不让无明所障，客尘所染，当然不作诸恶，亦会奉行众善了。但无明与生俱来，外尘更始终存在，人时时都在拭镜拂尘，那诸恶决定是远离了，但众善奉行便多无闲暇了吧？
　　道人为世作范，不言其中拭镜拂尘乃有相有执，仅那人皆心性本净本觉开悟更着落，是不是于人于世就有些虚化更虚言了呢？
　　虽然，人彻悟后保任修持，也的确有赖时时事事中念念拂拭所意，但人学佛修佛那生死解脱、百年自在，必须是建立在诸法实相基础之上的吧？否则，人若执相念念以求，不仅无从解脱，无从自在，且那时时勤勉用心着力，也是大事未明未了，因此是不是便多会误己误人呢？
　　诸法实相，生命透彻之因，百年觉悟所由。
　　存身色空不二、垢净不二如如世界善恶之中、是非之时，更言不清、道不明烦恼之际，人有一切寂灭清净无得无著洞彻，是不是那内里本净时时拂拭，或才有所着落、有其实义……
　　“尔这獦獠，是不是也想妄求祖位？”
　　小沙弥见慧能听了久久凝神不语，一时更想起了那纷纷议论中的风言风语，于是便直言相讥了。
　　——“见性之人，言下须见”，我为什么就不可呈偈以示内里所悟。
　　祖亦人也，我亦人也，既然五祖公开竞偈传法，我又为什么不可随顺以求。
　　想千里辞母远来黄梅，那决意深处，虽为透彻生死究竟，不也更在于中实现一己百年吗。
　　逢此难得机遇，人又岂能错过......
　　于是，慧能即对小沙弥深深作礼：“上人，‘我也要诵此结来生缘，望上人引至偈前礼拜。’”
　　小沙弥见慧能毫不在意自己的讥讽，还恳求引路前去礼拜，内里多多少少有些羞赧之中，当然愿遂其意了：
　　“那、智先师父……”
　　“智先师父傍晚才会回来，到时我定代为转达。”
　　“那你告诉智先师父，说五祖有事传他……”
　　于是小沙弥边说边引慧能朝来路方向迈开了脚步。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轻人不仅有乏阅历，亦内省不够吧
　　一七四.亦有一偈
　　“度牒之事，还望大人多加费心。”
　　午斋休息后见面不一会儿，弘忍大师便引江州别驾缓步朝廊壁走去——为了内里计划，五祖早就托人带信江州别驾说有要事相求，作为大师居家弟子，张日用不巧公干出远门了，几天前返回闻讯今日才抽空在听差陪同下急急赶上山来面见五祖……
　　“大师今日可是念念有著啊！”
　　这次上山，张日用当即就明显感觉到了五祖于中有些反常，于是说了又笑笑紧接：
　　“大师放心，明日下山，弟子即刻过问此事，一两天准给回音。”......
　　两人边走边聊，快到廊壁偈前时，远远的，心有所系的五祖一下发现小沙弥领着慧能疾步而来......
　　——终于来了啊！
　　大师内里一声长叹，这几天一直悬着的那颗心似有着落了，可转瞬又陡地紧张了起来。这大事关头，他不会让人失望吧？这可是公开竞偈呀！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称，个个手中都有一把尺——对了，此时此刻，自己不在现场或更稳妥些吧……
　　“大人，老衲突然想起了一件急事，大人要观的神秀之偈就在眼前了，能不能……”
　　“大师请便。”……
　　——“瞧，这就是上座所书之偈。”
　　五祖前脚走开之时，张日用后脚立定之际，小沙弥也将慧能领到了偈前。
　　“上人，我不太识字，能否为读？”
　　其实，一切慧能已是有了胸臆，请求人读只为行事方便。而此刻偈前围观僧俗不仅依然人流不断，还里三层外三层的，那小沙弥内里虽非常愿意，但毕竟年少，大庭广众面前难免有点儿胆怯……
　　——“我来吧！”
　　小沙弥正犹豫之际，偈前人后正细细品味有些情难自禁的张日用头也没回便借机抢先自告奋勇了：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别驾声情并茂高诵名为代读，实乃于偈于字胸次难抑正好借便开口一舒，以使意兴酣畅淋漓而已。
　　“请问诵者贵姓？”
　　诵声刚落，慧能紧接便问。
　　——“大人乃江州别驾！”
　　张日用随身听差那代为回答，让人听来明显有些傲慢意味。
　　“‘亦有一偈，望别驾为书。’”慧能即刻着礼。
　　张日用闻之一惊，回头见是一年轻行者，一时满心疑惑不由应到：“‘汝亦作偈，其事稀有。’”
　　“‘欲学无上菩提，不可轻于初学，
　　下下人有上上智，上上人有没意智，若轻人即有无量无边罪。’”慧能当下正色。
　　张日用一听，更是为之一震，望着慧能凝神片刻似乎突然有省：
　　“莫非你就是卢慧能？”
　　“别驾如何知我姓名！？”
　　这时分外讶异的反倒是慧能了——因为，别说江州别驾，至此山里绝大部分僧侣也不知他姓甚名谁吧……
　　
　　——于事于理于人叹服由心，亦人成就资质、上进阶梯
　　一七五.何得多时使他肉身菩萨
　　此时此中，慧能讶异江州别驾怎知他姓名，而张日用早则更加奇怪这次上山大师所求之事不仅从未有过，且还如此上心、如此急切......
　　于之盘根问底，当然不是为官之人作派，但内里要有一番细细究诘，却是必须一定的。
　　原来，大师见面反复拜托之事，张日用一下就感觉到了此中蹊跷、此中份量。腹内虽臆测了好几种可能，也不是没将突兀传法相与勾联，但他实在找不出其中哪怕一丁点儿必然关涉。因为，他不仅知道神秀乃大师格外看重首席弟子，更是了解那教授师人品学问、佛法修为及在山里山外声名众望所归。
　　竞偈传法，不管起因如何，一切不过于人锦上添花举措而已吧？况听说此偈已题近两日了，大师也是非常赞赏、非常推祟的呀！
　　可是、可是方才此人请求书偈那不可思议自信且回人短短几句深刻犀利，不但叫人万分惊异，更内里也不得不为有所叹服吧……
　　刹那之际，仿佛电闪划过脑海，有如金光刺破迷雾，这前臆测之中星星点点疑窦蛛丝马迹瞬间便合情合理串联了起来，大师所求所急之事原由顿时一目了然。
　　因为，这一切焦点都集中在一个名叫卢慧能的事主头上，而这个名叫卢慧能的事主方才之举、方才所言已说明了一切，或更将证明一切的吧……
　　——“笔墨！”
　　想到这里，敏锐的张日用当然觉得已没必要再去纠缠什么怎知人姓名枝节问题了，于是侧身听差低沉命令之后，又对慧能悄声恳言：
　　“‘汝但诵偈，吾为汝书，汝若得法，先须度我，勿忘此言。’”
　　众人好奇退让之中，听差即刻打开随身文具取出一管蘸满墨汁，调好笔锋，递与了别驾，而慧能则当下缓缓高声：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墨随笔走，
　　声落笔停，
　　围观者诧异之中更是有些惊呆了！
　　因为，不言此偈透彻人是否都能详知详解并于中有悟，仅那明显针锋相对和气势夺人，稍通文墨都会一目了然……
　　为此，拜山俗众于间多感寺中一行者担当气魄，于是有人言到：
　　黄梅福地，卧虎藏龙，真是名不虚传；
　　也有人说：世间出世间，同样龙争虎斗……
　　为此，山中门人于里仿佛电光骤闪直击深心，于是有僧嗟叹：
　　“‘奇哉！不得以貌取人，何得多时使他肉身菩萨’”；
　　也有僧谓：
　　有相无相，有执无执，传法之事，大难！大难……
　　而一同随来的惠明禅师专致听着盯着又情不自禁一声大喊：
　　“此偈远胜前偈！”
　　四下僧俗闻声，更是齐齐朝壁前蜂拥，而早从另一方向绕来在不远静观静听的五祖深心大慰之中，忽地一下想到了什么，于是顿然跃身直奔偈前：
　　“此偈‘亦未见性！’”
　　话音未落，便急急脱下鞋子，将墨迹未干文字擦了个一塌糊涂。
　　慧能闻之见之，一脸不解；
　　僧俗闻之见之，更是一片茫然。
　　只久历官场的张日用微微一笑，对此玄机一下胸中了然，于是悄声再命听差：
　　“你给我认清记牢了这个卢慧能，到时我可能要找你要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