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二十）

　　我们下船，已是十二点过了，城里最大的布匹店，没有我们需要的那种浅红起白花的好布料。笑容可掬的售货员，有些抱歉地摇头说没有时，玉兰的脸瞬间就没有了血色，苍白，放在柜台上的手也颤抖起来。我要不是因为售货员接下来说的话，肯定会因为恨自己笨熨衣服烧毁而当众抽打脸颊。
　　‘不过，您别着急，去供销社看看，他们那里的货贵，卖的慢，说不准还有。’胖圆脸售货员安的慰和提醒使玉兰的精神为之一振，脸上有了一丝血色，手也不再颤抖。致谢后即拔腿跑出布匹店，冲进阳光耀眼，热气升腾的大街上，去供销社找她急需的那种布料。
　　大布匹店的售货员没有说错，供销社真的有我们需要的布料，瘦弱纤小的中年女售货员站在一米高的凳子上，用玉兰递过去的布片仔细比对一番后，把货架最上面的一卷布料拿下来放到柜台上。玉兰长长地吐了口气，露出了笑容，满脸的汗珠如同钻石。
　　看着露出笑容的玉兰，我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身体不再沉重。把衣服熨坏的那一刻起，我就担心买不到布料，到时玉兰无法向父亲的同事妻子交代，心情沉重，神经紧绷，直到因为能和她走在三步后面而开心快乐起来。
　　那个瘦弱纤小的中年女售货员，微笑着接过玉兰手中的布片站在高凳子上与那卷布做比对，我的心像被提了起来，全身的每根神经绷得紧紧地。见玉兰抿唇展眉，面露微笑地抚摸那质地柔软细腻的布料，我的心乐开了花，像见到做梦都想得到礼物的孩子。而当时的玉兰与我一样，心不再像被提起，神经不再紧绷，全身放松，心跳正常，高兴得露出了迷人的笑容。
　　那块布料用了一百二，母亲给的钱没用完。当我听见玉兰对售货员说要两米时，很是奇怪，父亲同事的妻子瘦小纤小，且还是做短袖衫，竟然要买那么多布料。后来，我才知道她故意买那么多，剩下的，要用作它用，虽然贵得吓人。
　　母亲还给了我钱，要我给玉兰买东西。’哪样好看就买，不要节省钱，是她自己挣的，花了妈不会心疼’母亲拿钱时叮嘱的话，让我感到特别地高兴，虽然没有忘记夜里把贵得吓人的衣服熨烫烧毁了。母亲当是要把那笔钱给玉兰的，但她不要说还有钱，乘船吃饭都够了，母亲才把钱给我，进服装店给玉兰买一身穿。但是，母亲的要求我没能办到，玉兰不愿买衣服，说家里有几件还没穿，凉鞋倒是买了一双，浅蓝色，十元钱，她很喜欢，买了布料后在供销社的鞋子专柜买的。但其它东西不管我怎么劝都不买，并非因为我在她身边，而是节俭的性格。给母亲买吃药膏药却很是舍得花钱，一下子买了四十元钱的，母亲能服用贴敷很久。另外，还给母亲买了一块蓝底白花棉布做汗衫，两双棉袜，两对护膝，母亲的膝关节一到冬天就时刻作痛，当然，春夏秋也痛，但不严重，能忍受。与气候有关，冬天湿气重，关节的疼痛会加重。玉兰也没有忘记给张爷爷买东西，两管治癣的外用药，一瓶治胃酸的药，两双棉袜，与母亲的棉袜同质地，五毛钱一双。她也没有忘记秀姑和小宝，买了一把橡皮筋，两双丝袜，两双棉袜；一双小布鞋，两双小棉袜，两包米粉，两袋奶粉。没有给我买什么，可能她觉得没必要，又或者不愿给我买东西，而我更趋向于相信后一种因素。所有的东西都在供销社买，质量让玉兰选择价格高的供销社，而不是便宜的地摊。装了一大包，之后便去了有胖圆脸售货员的布匹店，因为那里价格合适且质量也保证。
　　布匹店与供销社在搞竞争，颜色花样多，质量与国营供销社百货公司没有区别，价格却低，服务态度好，能留住顾客，生意很好。之所以私营门市货物好价格低，售货员少。没有多余的人，降低成本，提高利润，能在价格上敢与国营供销社拼，赢得市场，留住回头客。加上态度好，服务周到热情，更是让人喜欢，销得多，利润相应地提高了，就像人们种地，广种博收。
　　浅灰、天蓝棉布各两块；黑白两色棉布各两块，铁灰色、褐色卡其布各两块，都是玉兰答应给别人做衣服的。红底白花、蓝底白花、白底绿花、红蓝格子、蓝绿格子和纯绿色各两块，是她买了准备年轻女性挑选做衣服。最后，去专卖缝纫线的门市，各色线买了一卷，装了一大包。置办完该置办的东西，便去吃饭，仍然是那家好又来的小饭馆，是我要去那里的，玉兰没有反对。
　　菜是玉兰点的，青椒腊肉、红烧豆腐、韭菜炒鸡蛋、酸菜粉条汤。可能考虑到我早晨吃的少，才会点这么多，若是她一个人，只会喝碗米少汤多的稀饭，吃两个素馅包。进炒菜馆，是万万不会的，因为节俭的性格。要是我点菜，会点卤牛肉和烧排骨，像上次一样。但我没有机会拿菜谱，一坐下玉兰就从穿着整洁，干净利落，矮胖，红光满面的老板手里接过了菜单，不问我就点了菜要了汤。即使没有发生我把衣服熨烫烧毁这件事，玉兰也不会问我吃什么菜喝什么汤。倒不是她强势或其它什么，而是她怕我想要让她吃家里没有的菜乱点乱要，吃不完又带不走浪费。七年前还没有人把下馆子吃不完的饭菜打包，即使非常节俭也不会那么做，怕店主和其他客人笑话。
　　饭吃的时间不算短也不算长，与平时一样。那天玉兰不再只吃米饭，也夹菜吃添汤喝。吃饭没有声音，与电影里的女孩子一样，皆因奶奶出身在有奶妈丫头管家和厨娘的家庭。奶奶吃饭就没有声音，玉兰和弟弟妹妹在身边长大，耳濡目染，潜移默化，便养成了吃饭喝汤没有声音的习惯。哦，也不翘二郎腿，不张嘴哈哈大笑，不张嘴打哈欠（捂住嘴轻轻地打），不大声打喷嚏，（捂住口鼻，不让唾沫喷出来）。走路没有声音，不挤眉弄眼，不吐舌晃头做鬼脸。奶奶像教育千金小姐富家公子一样地地教育玉兰，让她出落得文静而又不失大方，温柔而又不失刚强。这些都是岳父在玉兰离开我的第一个春节告诉我的。
　　那天是正月初五，岳父生日，我送了母亲自己做的豆腐、蘑芋、炸的腊排酥肉、红薯圆子、馓子、炒的花生、精心挑选的核桃、自己的鸡鸭鹅下的蛋、大队、乡、区干部送的各类糖果；我在县城买的白糖蒸馍，牛肉和一件棉大衣，一条棉裤，一双棉鞋，四双棉袜。吃着我送的礼物，岳父含泪给我讲了许多玉兰从小到大的事，而奶奶如何教育玉兰要做一个勇敢，礼貌，谦卑，博爱，宽容，坚韧、吃苦，节俭的女孩子的一切都详细地告诉了我。
　　岳父说着与玉兰有关的点点滴滴，我的心里感到温暖的同时，还感到悲伤和心痛。她不满十八岁，带着不识字的秀姑和一个多病的幼童，不知身在何方，过年是否有糖果零食吃，是否有火塘取暖。那晚的梦里，我在到处寻找玉兰，一声声地呼唤她，一遍遍地恳求她回家，回到我们的婚房，那里的东西都还在原来的地方，一如我。但却没有回应，我的泪在梦里流，也在梦外我的脸上流，浸湿了枕头。
　　饭吃完后结账，是我付的钱，玉兰身上的钱用完了，而我反应迟钝，没有把买东西剩下的钱给她。也可能不仅仅是反应迟钝，还有点儿大男子主义的念头在里面，吃饭或买东西时付钱，获得自豪感。第一次请玉兰吃饭忘记带钱包，玉兰结了账，我气急得连玉兰走了都不知道。当时老板娘还笑着问我：是对象吧？非常好的一个姑娘呢。我都没有回答她，跑出去追玉兰。从此以后，我每天都带着钱，想给玉兰送礼物能随时买。那天，我要在回家前把剩余的大部分钱给玉兰，只留下小部分，以作不时之需。如前面我说的：看见什么好看的东西，随时都能买下送给她。我的确那么做了，把一叠钱给了玉兰，但她回家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钱给了母亲后详细说她花了多少钱。她没用母亲给我的钱为张爷爷、秀姑和小宝买东西，是用自己的那三十元钱，虽然我带的钱都是她挣的。
　　进城去码头起，我就担心害怕遇到徐岩张剑两个人，其他同学我倒是不怕遇见，因为他们不认识玉兰。而张剑和徐岩，自无意间遇到，便心心念念地说着，谈着，想要知道她在哪里读书（他们以为玉兰还是在校学生，而她的样子倒确实像），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哪里，接送她上学放学，星期天请她去公园或江边散步。刘诚住在离城几公里的地方，要帮外婆下地干活，放牛割猪草做饭，没什么重要事，无暇到城里散步闲逛。而徐岩和张剑，住的近，几乎天天都在一起，或去江边散步，或过江上锦屏山游玩，或去张飞庙追思古幽，遇到我和玉兰的可能性就很大。在考上大学前，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结婚的事，即使是亲如兄弟，情同手足的张剑徐岩刘诚也不例外。还有，我不想他们接近玉兰，因为他们早就想认识她，我是常人，而常人便有着常人的自私，这点我一直都不隐瞒，而是坦然承认。玉兰与我结婚非她所愿，是被逼着穿上嫁衣走进我家的，对于我，她有的只是憎恨和厌恶。我不但对她在乎的人不敬不尊不爱，还用目光和神情肆意伤害，她极有可能喜欢尊重她的人。我特别害怕遇到徐岩和张剑，他们从一开始就喜欢她的清纯和灵秀，会在相识后尊重她，让她心生好感，从而喜欢。何况他们不论外表还是人品都在我之上。可恨的是，世界上的事就是这么诡异，你越怕发生什么，它偏偏偏就会发生，越是怕遇见谁偏偏就会遇见，那天的我就有了这样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