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人小鬼大

　　这是应声回到家的第一宿，他太困了，太需要在熟悉的床上好好睡一大觉了，也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才自然醒来。他睁开惺忪的睡眼，阳光伴随着凉爽的微风从窗户中透射进房间，蚊帐鼓了起来，仿佛是由太阳的光辉喷射撑开的。那鼓鼓的蚊帐调皮地不时地撩拨着他的小脸，似乎在催他起床。
　　小应声起床后绕着园前屋后转了一圈又一圈，心中发出一声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感慨：久违了，我的家园！顿时泪眼模糊，俨然幻化出他十分熟悉的父挑水来母浇园的情景：
　　父亲从河里担上水来，母亲拿着料勺跟在后面把田禾浇灌得嫩嫩的、绿绿的。自留地没有空隙的时候，什么季节就长出什么季节的作物。当下应该是芋艿花生、脆瓜香瓜、大椒葱蒜，丝瓜南瓜，扁豆豇豆……连屋檐下都长着茂盛的蘘荷，一想到那些好吃的东西，应声喉咙里就咕噜着涎水。
　　如今的园前屋后被那些坏人践踏得一塌糊涂，满目不堪。想着父母千般的好，就更激起对那些混蛋刻骨的恨。
　　应声在生产队被编排在三等劳力里，说白了就是和老爷爷、老太太在一起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有活就集体出工，没活就在家闲着。不出工就没有工分，也就没有收入。虽然说集体养自己到十六岁，那也只是分给口粮罢了！
　　他看到路上背着书包上学去的孩子，心生羡慕。想着一芳和众辉、厚强、进炎他们都上初一了，真为他们高兴。
　　想想自己非但不能上学还要被管制，就心生怨恨，有时甚至在暗自大骂那些整他的坏蛋。他又想，虽然剥夺了上学的权利，耿叔叔留给他两箱书，又有谁能剥夺他读书的权利？
　　宽裕的时间给他读书学习提供了条件，这当然是好事，但还得考虑生存问题吧！蓦然想起了白医生前几天看望他，硬是留下的十块钱，他的眼前似乎亮堂起来，可以做点什么了……
　　亏他想得出来，竟然逛到青蒲镇街上去看看行情了。那中板桥到木行桥的一条主街上，除了比比皆是的商店和琳琅满目的商品外，更让他眼睛一亮的是道路两侧摆满的小摊，有禽蛋水产、瓜果蔬菜、手工制品……在这里讨价还价买东西的不光是镇上的人，也有不少农民。他想想也是呀，哪有一户能做到吃的穿的用的都齐全的？不就是缺什么买什么多什么卖什么呗！他暗暗地下决心，一定要弄点名堂出来，也在街上摆摊叫卖赚点小钱，那多带劲啊！
　　听说小猪行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他也去凑凑热闹。小猪行的外侧有人在叫卖小鸡，那扁筐里挤满了黄绒绒的叽叽叫过不停的鸡宝宝，真让人眼热。当然，另外还有卖羊卖鸡卖鸭卖王八的……
　　他走进小猪行，那竹篮里肉肉的小猪个个傲着头，像在乞求主人收养。每个竹篮外都围着人，他们在讨价还价。
　　突然，一个额头上长着紫瘢的男人被捆绑着挂着牌子由两人押着在小猪行内游行。旁边有不少人在议论，有的甚至还很气愤。
　　“公社做得对，这个紫瘢男在小猪行贩小猪，从东边竹篮内一买就放到西边竹篮里叫卖，眼睛一眨就挣钱！”
　　“他们圈的圈套的套，有人在旁边专门抬价压价，骗顾客上当，马虎点儿就真会上他们的瘟当。”
　　“凶得狠，哪个人向管理员反映，他就把哪个拉到运河边打一顿！”
　　“他还贩伢儿啊，听说十年前海潮县有个女的晓得他把她儿子卖了，天天在小猪行盯住他要伢儿，他找了几个男人把人家一个女的摁在运河河坎上毒打，那女的被打得到处是伤，可怜啊！”
　　应声听了人家的议论对紫瘢男顿生憎恨，他很感慨，原来造反派也抓坏人？在韩桥和他一起被批斗的朱书记、郑老师等等那么多人，他都认为是好人，就连钱家园的大地主他都没有觉得坏，总认为厉大守、施步仁他们瞎搞。感叹归感叹，可是应声怎么会知道，十几年前那个被紫瘢男摁在运河坎遭毒打的郝爱梓就是他的亲娘啊！
　　已到晌午，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有的拿着烧饼油条，有的拿着包子炸糕，条件反射使他饥肠辘辘。他小气得连一分钱也不肯花，而是从口袋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粯子饭团来，他一只手托着饭团啃，一只手等着掉下来的粯子粒，一点儿也舍不得浪费。唉，只有熬过饿的人才知道柴米贵啊！
　　他脑子中形成了一堆想法，一回到家就到草菑里找书，他是想急用先学，立竿见影。哈哈哈还真有，想什么就有什么，这是出乎他意料的。其实，耿会民是个有心人，他知道农村种植什么养殖什么，下乡搞“社教”前精心做了准备。他想社教是他的工作，农业知识科普推广也是一个农业技术人员的职责所在。农作物栽培是他的本行，他既有技术又有藏书，但养殖业就不行了，他为此专门到新华书店买了这方面的书带到乡下。谁能想到，这些书竟然对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有用！有了好的想法，有知识做支撑，就能动用那十块钱了吗？应声虽然踌躇满志，但心中还是没有大数。他知道一芳父母都是农耕和家养的好手，就决定去向他们请教。
　　一芳正伏案作业，边写边念，忆往昔峥嵘岁月“周”，她把“稠（chóu）”读成了“周（zhōu）”。应声纳闷，会民叔叔教的是峥嵘岁月“稠”啊，他便向一芳质疑。一芳却说老师就是这样教的，“稠”字读音“周”，也是“周”的意思即指一个星期，“峥嵘岁月稠”就是“不平凡的时间”，说领袖把“岁、月、周”三个时间重复放在一起显示了伟人对时间的珍惜。
　　会民叔叔说，“稠”是多的意思，“峥嵘岁月稠”就是“不平凡的日子多”。
　　他和她争了起来，谁也说服不了谁。他退一步说：“不争了，找老师，你有字典吗？”
　　一芳回答：“没有。”
　　应声说：“我回家查完告诉你。”
　　一芳埋怨说：“烦死了，今天还要写一篇作文！”
　　应声问：“什呢题目？”
　　一芳回答：“讨饭村今昔。”
　　应声很惊讶：“什呢？！可不能随便说！”
　　一芳说：“应声你怎么啦？讨饭村今昔是作文题目！”
　　应声说：“一芳你想，现在都说生在甜水里长在红旗下，群众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又哪里来的讨饭村？这样说是不得了的事，要戴反革命帽子的呀！”
　　一芳问：“那怎么办？这是老师布置的作文题目。”
　　应声说，把作文题目写成：昔日讨饭村，今日幸福队。老师批评都不要急，反正作文里不能出现“讨饭村今昔”。
　　“一芳，我听懂了，应声说得对，你听他的，他经过事！”一芳娘说。
　　“好的，娘，我听就是啦！”一芳嗲嗲地说。
　　“好个应声，你倒两三年没有上学了，还这么灵光？”一芳称赞他说。
　　应声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都是耿叔叔的功劳。”
　　一芳何尝不知，应声是个刻苦勤奋的人，在被关押的时候，她经常帮他到草菑里拿书。他在那猪油灯盏小火苗旁看书的形象，被刻写在一芳的心里，她敬佩他，就是喜欢他的这股耐力和不屈不挠的韧劲，她甚至异想天开地认为应声将来会成就一番事业。
　　“应声，你今天来是有什呢事吧？”一芳娘问。
　　“是的，婶婶，我今朝去了趟青蒲镇，我想养两头猪，这没得问题。另外想养二三十只鸡，到时候把公鸡卖掉留母鸡，生的鸡蛋可以卖。自留地长大蒜，正是下种的时侯，到过年时可以到街上去卖。”
　　“伢儿，你的想法好是好的，哪有这么多本钱？”一芳父亲说。
　　“一芳懂的，耿叔叔女娘来看我，硬是给了十块钱和五斤粮票，我的父和娘也藏了些钱，我回家查点了一下，钱还在。”
　　“好的，就这么弄！”一芳父母异口同声。
　　“应声我帮你！”一芳高兴地说。
　　“行，一芳蛮能干的！”她母亲知道自己的女儿挺有能耐的，而应声要实现这个设想也需要个帮忙的人。
　　星期天一大早应声还在捉摸一分地需要多少大蒜种子，这几天他把关于大蒜种植的章节读了好多遍，行距株距是多少弄清楚了，一分地需要多少个蒜头也明白了，就是没有算出需要买多少斤蒜头！
　　“应声，应声！”一芳带着众辉、厚强和进炎过来帮忙。
　　“不用再算了，只要知道一个蒜头大概多重就行了。”众辉提醒说，应声茅塞顿开。
　　应声很高兴也很感激小伙伴们来帮助他，特别是对一芳的张罗他更有一番情愫，昨天晚上刚在她家谈了想法，今天就拉着众辉他们来帮忙，应声好不开心。是啊，他凡是遇到险难急的事儿都有一芳的身影，从提耳面壁到泥坝被殴，从草菑藏书到闹剧抄家，从悲喜夜祭到看管关押……不管哪里，都得到过她的帮助啊！
　　五个孩子还真够能耐，上午从镇上买回了小猪、小鸡和大蒜头，一到家，就麻利地安排着猪上圈，鸡进笼。煮了半锅儿半米半粯子的饭，烧了两大碗神仙汤，三下五除二填饱了肚皮，中饭碗一放，几个小家伙哼唱起“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的京调，就火急火燎地把蒜头全部背到田里，准备栽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