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久违的家

　　应声从牛棚回到久违的家，他站在屋外久久没有进门。这里曾是他生活成长的乐土，这里又是他深受伤害的地方。父母双亲如今到了哪里？狰狞的梦魇何时才能退去？他面对麦草屋，心中在大声呼喊询问：父，娘，你们什呢时候才能回来我们一家团圆？
　　“应声，应声……”一芳、众辉、厚强和进炎从屋内喊着冲了出来，把应声向上高高抛起……欢呼声吸引了途经韩桥的行人，也许人们在为之庆幸：可怜的应声解放啦！
　　屋内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就像他和父母在一起生活时的那样整洁。房间的土松软松软的，水缸的水满满的，锅里刚煮熟的米饭热气袅袅……
　　原来，厉大守宣布退还应声房屋后，一芳他们几人就商量好，在应声回家前收拾好屋子，陪应声吃顿饭。没想到房间的臭味熏人，坟场夜祭后，应声回到家中柳梢把他当成鬼吓得弄翻马桶，而马桶里的臭尿浸透了泥土。怎能让应声回来睡在这样臊气熏天的房间？他们临时决定挖掉千脚土做肥料，再把房间的地面换上新土。每年开春，生产队都要选择几户，将其房屋里的经多年踩踏过的表层土取出敲碎撒在麦田做肥料，这种土被成百上千次的踩踏过，故而叫做千脚土。这本是大人干的活，也不在挖土季节，可他们出于对应声的感情，一定要挖掉被柳梢那些人的屎尿漫透过的污泥。
　　四人做了分工，一芳煮饭，三个男孩挖土填土。他们把这臭土倒进灰堆，留着来春垩麦子，再从空地里抔开熟土取二层土填空，然后平整夯实。虽然是孩子，挖千脚土的活儿做得还真不比大人差。应声到家前他们刚刚忙完。
　　应声看看堂屋二梁上垂下的担绳，这是用多股麻丝绞成的粗粗的长长的绳子，其中有一端系着木钩，这是捆扎带穗的麦秆、稻秆用的麻绳，每逢夏收秋收，人们用担绳把麦秸稻秸捆扎成麦把子稻把子，由壮劳力担到晒场脱粒。而在厉大守们手里已经改变了这根绳子的用途，成了吊应声悬梁的工具。一芳赶紧搬来两张凳子，众辉将一张凳子的两只脚搭在另外一张凳子上增加高度，进炎在一旁做保护，厚强翻到上面的凳子上，很快取下了那根该死的担绳。一芳他们甚是懊悔，没有提前把它取下，很不忍心地又让应声勾起了那惨痛的一幕：
　　应声被吊着用酷刑，由于柳梢的保护才保住性命被投进牛棚。系颈牛棚几天后，应声体力开始恢复。
　　不大的高岸小学出现了反革命和反革命教唆犯两个“敌人”也算是奇迹，怎能不召开批判大会？红袖套将五花大绑的挂着牌子的应声和郑严押上前台，用脚尖狠踢其小腿膝弯迫使他俩跪下！然后红袖套左手揪住后领，右手满把揪住头发使劲向后拉，使应声和郑严仰面师生。老师和学生代表各两人，分别拿着早已准备好并经过审查的批判稿到前台对应声和郑严进行口诛。
　　本来师生代表口诛批判完会议就可结束，应声亦可回牛棚。万万没有想到风云突变。在批判应声时众辉和厚强气愤不已，两手攥紧拳头，恨不得上台把红袖套和发言的老师、学生代表狠狠揍一顿。
　　主持人正要宣布批判大会结束时，朱众辉突然冲上前台大声说：“坟场搭椁写领袖的名字是我的主意，与应声没有关系！”全场一片哗然，主持人不知所措。此时，鲁厚强蹦到前台说：“坟场搭椁是我的主意，椁是我搭的。”
　　一芳手心冒着汗，目不转睛地死盯着前台，不知道会出现什么结果。进炎此时的心情特别复杂，既为众辉、厚强的勇敢而震撼，又为与应声对质时吓出尿的懦弱而惭愧！应声的头被红袖套拽着像被固定了似的，喷射怒火的眼睛里不停地流着泪，他是在为众辉和厚强将要面临的暴风骤雨而哭泣，他在责怪众辉和厚强不应该这么冲动！他又为他们敢于直面事实的勇气和正直磊落的品格而激动！
　　自从应声被定为反革命后，众辉和厚强开始是恐惧，担心冷不防就被抓走。众辉就更担心了，他父亲是走资派，自己再戴个反革命的帽子，又给他父亲加重了罪行。当得知厉大守逼迫应声说众辉是搭椁主谋而借机加害他父亲朱学童时，众辉对应声义正词严的拒绝佩服不已感激不已，亦自责自己没有勇气站出来澄清事实。今天批斗会上他不是一时冲动，而是已经思考了很长时间，他必须勇敢地站出来，不能让应声一个人扛！而厚强也早已进行了痛苦的思想斗争，他不想再这样躲下去了。
　　红袖套对三人进行了分别审讯，结果和之前说的一样，三个孩子都把“罪过”往自己身上揽。厉大守指示让他们对质。众辉和厚强被捆绑着跪在地上，红袖套使劲提他们的耳朵使其身体都快离地了，那种疼痛往心里边钻，可是众辉和厚强还是坚持在批斗会上自己的说法。
　　红袖套学着厉大守的“头悬梁锥刺股”的审讯方法，把应声吊到堂屋二梁上，拿着锥子刺他的屁股，应声仍然坚持原来的口供。红袖套继续猛刺，特别残忍的是，像针灸一样用手指头捻转锥柄。血渗出裤子一滴一滴地滴在堂屋的泥地上，干裂的地面就像不忍心看到鲜血的淋漓恐怖而迅速把它吮吸。
　　应声坚决地说：“全是我做的！众辉、厚强你们傻不傻，你们救不了我！”
　　红袖套没办法，只好向厉大守报告。大守原本想抓到众辉是搭椁主谋的证据而加害书记朱学童，现在朱学童已被打倒，也就无所谓了。“坟场搭椁”案早已定论，全为应声所为，已上报公社，县里都知道案情。怎么能说变就变，又多出两个反革命出来了？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吗？
　　“不审了。把众辉和厚强放了，应声继续关押！”厉大守命令道。
　　“吃饭啦！”一芳大声喊。
　　应声擦了擦眼泪来到灶房，只见五碗雪白的米饭和一盆冒着热气的神仙汤。巧女难为无菜之汤，一芳用白水加酱油做了一盆下饭的汤。韩桥人经常就这样吃粯子饭加神仙汤的。
　　这么好的一餐让应声激动不已，仿佛看到了他生活在牛棚里的艰岁月，一芳送红烧肉、众辉送摊烧饼、厚强送粽子、进炎送米团的情景历历犹在眼前。饥肠辘辘的他见到这些食品是什么感觉，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泪水又哗哗地流了下来。
　　一芳劝他说：“你不要憋了，哭出来吧！”
　　“哦哦……”应声放声大哭，五个孩子抱成一团，那嚎叫般的哭声飞越出草屋，韩桥仿佛被惊动得一个劲地颤抖。
　　“不哭了，今天应该高兴，快吃饭，吃完饭我给大家一个惊喜！”众辉破涕为笑地说。
　　吃完饭一个个都期待众辉的惊喜消息。众辉拿出扎口的白布袋，漫不经心地解开扎口绳子，取出了一堆长短不等的芦苇秆。
　　应声哈哈大笑，他们都为应声有这样久违的放声大笑而大笑！
　　“众辉，这就是你说的惊喜？”应声捧腹大笑地问。
　　“众辉骗人！”小伙伴们异口同声地说。
　　“你们看到我家墙上的大风筝了吗？”众辉问。
　　大家点点头。
　　众辉家世代喜欢风筝，到了他父亲朱学童手里也不例外。他家墙壁上挂着跟大门差不多高的大风筝，据他爷爷说是祖上传下来的，朱学童把它当成宝贝收藏。
　　每到冬季农闲，朱学童就带着众辉去放风筝，邻里乡亲们都来帮忙，现场聚集不少围观群众，就像在露天广场放电影那样热闹。
　　这是一个很好的群体项目，可让人心胸开阔心气增高，一个个抬着头望着不断攀升、追逐蓝天白云的风筝而做着美好的梦！那“滴滴滴”的哨声方园一二十里都能听到，而且众辉在很远的地方都能辨别出哪种声音是自家风筝发出的。
　　朱学童被作为走资派打倒后，红袖套们来抄家，把大风筝扔到门外，风筝上写着好多“福”和“寿”字，也许是寓意福寿双全吧！红袖套说这是“四旧”，便当场踩烂焚烧。众辉十分心疼，在一旁不停地掉泪但不敢哭出声来。
　　众辉利索地用芦苇杆扎了个矩形，再在矩形中心线扎上十字的两根杆儿，连接十字杆的四个端点后，风筝骨架就扎好了。只要糊上纸系上线就可以放飞了。
　　众辉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报纸想裁剪。忽然，五个孩子目瞪口呆，报纸上有领袖的画像，这是万万不能用的。听说中心校有位老师正在帮厨，有个学生在垃圾堆里捡了一张领袖画像交给老师，老师说弄脏了对领袖不尊敬，说着便把脏画像扔到锅膛烧了。学生告发了老师，老师到现在还在接受批斗呢。孩子们都害怕极了，毕恭毕敬地把印有画像的半张报纸叠好收了起来。
　　众辉正准备裁剪都是印着字的报纸，可还未动剪刀，又发现大字小字中间都有领袖的名字，避都避不开。一次公社开干部大会时，有位大队书记嫌凳子脏，就顺手拿了张报纸垫上，后面的人发现报纸上印着好多领袖的名字，就立即报告会议主持人，说有人把领袖坐在屁股底下，这位书记被立即揪上台批斗。这可难为孩子了，报纸上哪篇文章没有领袖的名字呢？本来是想放飞心情，可是孩子们因为没有合适的纸张而无法放飞风筝，心绪又回到了紧张害怕的气氛之中……
　　“孩子们，为什么不高兴？”水波手上拿着红的绿的黄的粉的大小不等的纸头，笑呵呵地问。
　　五个孩子围着水波伯伯欢呼雀跃。水波弯下腰和众辉一起制作风筝，不一会儿，一只彩色风筝飞上了蓝天，它像一只蝴蝶，又像一只鸽子，更像一只燕子在蓝天翱翔。
　　这才是孩子们欢乐的童年，他们仰望着自由自在飞翔的风筝，美好的心情随着风筝一起放飞。顿时，“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到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美妙的歌声，飘荡在江海河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