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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1)

作品名称:长生      作者:李笺伍      发布时间:2023-02-05 22:54:45      字数:3996

  我最后一次见长生时,他用转述的口吻给我说了整个故事最后的部分,就像那些事儿不是他亲身经历的,也是听旁人讲来的那般。那一次,我刻意在匀城镇多留了几天,仿佛此生再不会与他相见似的。
  
  野水沟的体量是要比黔南州的西寨大很多的,相对也就热闹繁华些。木一南在这里落脚已经三年有余,这些年对于她来说最大的欣慰便是见证木豆儿一天天长大,看着她学会走路,学会说话。抚养一个幼小的生命长大,木一南似乎也跟着重新生长了一遍。
  “两岁的娃儿狗都嫌。”这是一句在川地流传甚广的俗语,而木一南如今最大的幸事就与此有关——木豆儿终于满三岁了。俗语果真不假,木一南时常这样想,因为刚过三岁的木豆儿竟然开始体贴她了,虽然只是些幼稚的咿呀婴语,但也让人如沐春风。
  木豆儿是鼠年生人,当初木一南离开匀城镇后才发现自己已经怀孕,多次心生药流的想法,但都放弃了。她想,不论李长生如何,自己都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只有这个孩子才真正会是自己的家人。有了这样的想法以后,木一南越来越坚定地期待着与自己这位家人见面的时刻。
  辗转来到野水沟后,木一南拿着自己的积蓄租下间房子,白日里到处接零工、打杂,趁着前几个月还能干活儿,她要攒些钱以备生产的时候用。
  或许是孕期的营养跟不上,木一南的身体吃不消,孩子出生时“黑不溜秋的”,瘦得像个玩具娃娃。正逢鼠年,木一南给孩子取了一个质朴实在的名字,“豆儿”,至于姓氏,最开始原本是“李”,但她犹豫再三,还是让孩子跟自己姓了“木”。
  “月子”并没有坐满,木一南就开始到处找零活儿干。她知道有了娃儿,花钱的地方就会更多,无论如何自己都要将豆儿抚养成人。清苦的生活加之长期体力消耗,木一南的体质变得很差,奶水自然跟不上;没办法,她只能买市面上很一般的奶粉冲给豆儿喝,所以木豆儿不似大多数婴幼儿那样白胖可爱,反倒是面黄肌瘦,唯独那双眼睛不曾暗淡,时常闪着光亮,就连哭闹时候挤出的眼泪也都像是划破天际的流星。
  其间,有人好心建议木一南:“找个男人吧,你这样孩子将来咋成长,咋读书呢?”
  起初木一南看着清瘦的豆儿还是会犹豫,但她想起大疤子来,又想起李长生来,于是她摇摇头,说:“我把娃儿养大成人就最好,其他的,如果允许我当然也想……但是,算了,我就想让她健康长大。”
  听木一南说过这句话的人,无一例外地认为木一南没见识,是个不懂得为孩子考虑的笨女人。甚至有人说,木豆儿是木一南跟有妇之夫瞎搞生下的娃儿,所以才没人管……总之说什么的都有,而他们的出发点出奇地一致,口口声声地喊着“替娃儿考虑”。滥施悲悯的人们永远不会忘记磨刀霍霍,但是对于木一南来说,这些把戏她早已经见惯了,也听惯了,又有什么所谓呢?她只在意每天能不能多赚十几块钱,这样就可以多给豆儿买些奶粉。她常在心里想:豆儿可得平安长大,其他不管,平安长大就最好。
  “这个世界上最让人难以割舍的并不是恩怨情仇,只不过是将一个娃儿养大。”很多年以后,长生讲出这句话的时候,眼中是饱含泪水的。
  几年下来,木一南的身体已经很是虚弱,她总以为是自己“月子”里留下的顽疾,最多痛一阵子,没啥大不了。
  九月上旬,炎热的气温依旧挥之不去。木一南近半年来接到的杂活儿越来越少,并不是她懒散,而是许多用人的地方见她带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孩子,于是极其体贴地告诉木一南:“你要好好照顾娃儿才行。”情况确实跟之前不一样了,现在的木豆儿已经会走路、跑跳,时刻得有人看着。她经常会在木一南刷盘子洗碗时去捣乱,时不时摔坏几个碗碟也是常有的事情。野水沟里的这些人,差不多的也都认识这对母女,寻常的一件事很快就会传开。
  这天,她终于想到一个法子,将木豆儿用背带绑在身后,这样干活儿时就不怕她捣乱,顶多是不停地哭闹。正巧,野水沟入口那家地道的小面铺子在招零工人手,木一南谨慎地走进去,微微躬着身子,问了句:“老板,你看我行不?”店铺的老板也是个女人,身材很是臃肿,沾满油污的白色围裙似乎已经快要撑破了似的,她那不太灵性的眼珠子上下一打量,“啧……”
  “我利索着呢,娃娃背在后面不妨事的。”木一南脸上挤满了笑容,频频向着老板点头示好,但她的眼神还是飘忽的,并不直接去看人家的反应,只用余光去瞥。
  “好吧,试试。”女人皱着眉头,脸庞上两指厚的皮肉挤成一堆,颇显得几分不耐烦,“后厨去试试吧。”接着她便被顾客的呼喊声叫了去,木一南也朝着后厨走去。
  等到木一南将后厨的碗碟都涮洗干净后,她发觉自己双腿已经酥麻得站不起身来,肩颈也是一阵酸痛。她索性蹲上一会儿,慢慢适应着,但木豆儿却不依不饶地大声哭闹,木一南只好缓缓站起身。
  结完工钱的木一南,刚走出店门口,就觉得头晕目眩,她的双腿再支撑不住身体,瘫软地向一侧倒下去。木豆儿的哭声引来许多人的注意,胖女人见状,心中不由得一紧,立马搡开围观的人群,对着店里喊道:“打电话,叫急救车!”
  木一南的后脑磕在了水泥坎上,由于那门前地势稍微有些坡度,一摊鲜血铺开很远。旁观的人们被流出的一道血迹分成两队,他们谁也不敢阻隔,那扮相倒好似庄严而肃穆的祭礼者。木豆儿趴在血泊里放声大哭,她那完全沙哑的嗓音颤颤地嘶叫着“妈妈”,她的衣服裤子以至于幼小的面庞上都是鲜血的痕迹。这时旁边还站着几个零星的好人,他们可怜孩子,但或许是有顾忌。一个中年女人打了报警电话,她的手里紧攥着一双小手,是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儿。木豆儿的哭喊耗费掉太多的力气,她陡然停止了哭声,只剩一阵阵的抽泣。或许是感受到脸上沾着些什么东西,木豆儿伸出舌头舔了舔,那并不像是她平时吃的饼干或者喝的奶水,奇怪的味道让她很难受,于是又一阵大哭。旁边那个被紧紧攥住手的小女孩儿使劲摇着她妈妈的手臂:“妈妈,她是不是饿了呀?”女人望着自己的女儿,再看看被血腥味儿吓哭的木豆儿,不知不觉间她的眼眶也湿润了,她说:“嗯,她饿了。”随后那女人便将孩子拽到身后去。
  不一会儿,警车和救护车先后赶到现场,嘈杂的警报声很快驱散了周边的人群,店内的老板一脸忧愁地望着警察和医护人员。
  这件事很快就在周围传开去,李长生也终于再次得知了与木一南相关的消息。然而当他赶到医院时,木一南已经被宣告死亡。“大人失血过多,抢救无效。”这是医护人员让长生去补缴费用时告诉他的,“小孩儿没什么大问题,轻微外伤,还有就是受到惊吓,好好调养就可以了。”
  “我的虚伪和自私是害死她的罪魁祸首。”长生后来如是说,“就像是一个大半辈子都生活在臭水沟里的人,纵然恶臭熏天,她也没有抱怨,反而坚持着自己的倔强,但我却以为我能凭着她证明自己有多与众不同,以为自己能把她带出那样的臭水沟。实际上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在臭水沟里呢?她这一辈子看见过两次光明,第一次是我带她离开十字营,回匀城的时候,第二次她生下豆儿的时候。但这两次光明都无一例外地破灭了。我想,她这一辈子没干过坏事,从来都是受害者,可为什么到头来会这样呢?”
  当时的我被长生问得哑口无言,是啊,木一南一辈子没干过坏事,并且她还是那样一个纯粹率真的女人。我同样也承认,年轻时的李长生确实是一个自私又虚伪的人,但是自私和虚伪的人又岂是少数呢?唯有木一南那样的人才真的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吧?
  木一南的骨灰从焚化炉出来的时候有一小块儿头骨还清晰可以辨认。长生把那一小块儿头骨砸碎装进到一个小瓷瓶中,再用一根细绳穿过挂在自己的脖子上。他说:“后半生,我就跟她一起。”
  长生带着豆儿四下打听,终于找到了木一南生前的那间出租房。
  房间里是很简陋的,要比黔南时袁牧州那间“极简主义”的房子更为“极简”。一张铁架的竹板床就占去了一半的房屋面积,进门右手贴墙的角落里放着一张长条形的桌子,那上面拥挤地放着些瓶瓶罐罐和锅碗瓢盆。床尾处安置着一个四方的大纸盒子,装的都是些衣物。除了这些之外,长生只看到两只相框。
  第一只相框里的照片是木一南大着肚子时的模样,那时候木一南的脸色红润,或许是因为怀孕的缘故,看上去还胖了不少。她左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大肚子,右手叉在后腰上,双眼中闪着希望的光芒,直冲着镜头笑。翻到相框的背面,有三个轻灵俊秀的字迹——六个月。长生认得那是木一南的亲笔。木一南虽然没上过多少学,但字迹却跟她的外表一般的清逸。
  第二只相框的照片里是木一南抱着幼小的木豆儿,那时候木一南的面容就已经憔悴了不少,像是抹了白石灰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发梢也都是干枯而毛躁的,只剩一双灵透的眼睛,在浓重的黑眼圈的围剿之下熠熠生辉。她望着怀抱里的木豆儿,满眼都是温柔的宠溺。相框的背面同样有她的亲笔:“木豆儿一岁啦”。
  两张照片惹得长生涕泗横流,他想:这个世界上再没一个人,可以像木一南那样独自面对苦难和困顿的。这个几乎所有人都看不起的女人,将属于女人的力量和温度完完全全地留在了世间。
  木一南再次跟长生踏上了回归匀城的火车,只不过这一次,她是以一捧灰的形式静默地躺在暗无天日的塑料盒中。木豆儿似乎天生就跟长生特别亲近,也许这就是血浓于水的体现吧?
  这个季节的南溪河水量开始丰沛,木一南被埋进了大妮山中,并没有垒砌坟堆。长生从别处挖来一棵一米多高的“紫树”,也有叫蓝果树的,他把那树就栽种在木一南的骨灰盒之上。他说:“这树以后可以长得好大好高,跟咱豆儿一样。你这儿刚好可以看见我们家跟南溪河,我会常来看你的。”
  这天下山后长生从家里翻出那个黑色的笔记本,写上一句话:我身体的一部分也跟着死去了。之后他就把那个笔记本尘封了起来,那是他最后一次在上面写字。
  冥冥之中,长生要做的事情就是之前三年里,木一南每天都在做的事情:悉心将木豆儿抚养长大。在给孩子上户口的时候,长生并没有让豆儿跟自己姓,仍旧是:“木豆儿。”
  木豆儿五岁那年,匀城发大水,好多临河的房子都被淹没掉了。那场大水过后没多久袁牧州在外面跳河自杀的事情传回匀城来,有的说法是“那娃儿以前盗卖死人,被鬼找到害死的”。流言风语传得多了,袁方军自然接受不了,一年以后他便也黯然离世。
  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起,长生意识到:原来,生命本就不是一件波澜壮阔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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