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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峪河的儿女(26)

作品名称:田峪河的儿女      作者:作家赵巨      发布时间:2012-11-03 10:24:17      字数:17461

二十二

  如月回来了,她为这个家带来了无限的活力和生气。
  素兰一家人惊喜地打量着离家三年的如月。她比以前出息了,漂亮了,从当初离家时那个不起眼的黄毛丫头,一下子变成了个时髦靓丽的大姑娘。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咋能不叫人高兴呢?
  如月带回来两只下面安装着小转轮的大皮箱,几个人看着她像变戏法似的一件一件地从皮箱里往出掏东西。她给弟弟带回一条领带、一套西服、一身高级T恤衫。给姐姐带回一条精巧细致的金项链、几件时髦漂亮的夏装。给母亲她带的礼物最多:一整套包装精美的染发、护发用品(她听弟弟去信说,为了他们这个家,为了他们姐弟三人,母亲连累带愁,头发都花白了),几盒在他们这个地方见都没见过的高级护肤用品,几双又素雅又漂亮的鞋子,还有那么多华美、贵重的衣服。
  素兰抚摸着那一件件说不上是什么质地的衣服,又高兴又心疼地说:“瓜女子,这么花哨的衣裳,妈咋穿得出去?这得花多少钱呀!”
  如月边抖开一条做工精细、质料考究的旗袍,边不耐烦地说:“钱、钱、钱,你就知道钱!凭咱们不吃不穿,一年能节省几个钱?如今人家思想观念早变啦,讲究能挣会花,浪费不叫浪费,叫‘消费’。哪像你们,还停留在‘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生活水平上!”
  如辉在一旁乐得不知干什么才好,他打量着另一只箱子,好奇地问:“二姐,你这只箱子里装的啥呀?”
  如月漫不经心地道:“我的一些换洗衣服。”随手“啪”地一声打开箱盖。只见里面满满一下颜色各异,质料上乘的夏季衣、裙,这些只在电影、电视里见过的衣裳,一下子让几个亲人眼花缭乱,目不暇给。
  如辉眼睛瞪得溜圆,“二姐,这么多衣裳!你都快成富婆了。”
  如月淡淡地说:“跟人家比,姐算什么呀!标准的无产阶级一个。”
  素兰摸摸衣服,看看鞋子,高兴得不知说啥才好。想了想,拣出两块好布料,叫儿子给田婶送去。“就说你二姐专门带回来送她的。告诉你婶子,她刚回来,明儿再过去坐啊。”
  如月打量着姐姐,再打量母亲。“瞧你们,打扮得啥样子!老土死了。”立即叫姐姐帮忙打下手,自己挽起袖子,戴上橡胶手套,给母亲理发、染发。收拾好后,把母亲那乌黑发亮的头发挽在脑后,用一只大黑蝴蝶发夹夹好。姐妹俩又帮母亲换上如月带回来的一双半高跟白色皮凉鞋,穿上那件大方得体的乳白色旗袍。
  如霞顿觉眼前一亮:呀,妈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真比画上画出来的还好看。这哪里像自己刚才那个朴素、不起眼的母亲呀!
  如月也在一旁拍着手喊:“妈这个样子真好看!”又走上去仔细端祥,“妈,你像极了一个人。”
  素兰忙问:“像谁?”
  如月笑嘻嘻地说:“像国母宋庆龄。”
  素兰红了脸:“瞧你们,把妈打扮得妖精似的,还拿妈取笑!”要脱下旗袍,却又忍不住在镜子前照了又照,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如月一张嘴不停,说了不少她们那儿的新鲜事。又对母亲和姐姐谈起家乡来,“这才三四年的时间,变化可真大呀!我简直都不敢相信这是咱堡子了,车都走到咱这条街上了,还云里雾里,直问人家路哩。”又感慨不已:“我只说在公路口下了车,怕得靠两条腿走回家里来。谁知道路口停了好几辆机动三轮呢,手一招,就把我送到家门口,要多方便有多方便。呵,可真想不到呀!”
  末了,如月又问起她家西边谁家盖的那一溜门面房来。素兰黯然。如霞忍不住气,就对妹妹说了为自家西边那块地方,母亲跟东邻钱家着气的事。如月听了,忍不住立起两道眉毛破口大骂起来。骂钱家仗势欺人,又骂村里干部:“狗眼看人低,光看着人家钱家现今有钱有势,咋就不想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往后如辉就不如他们家钱坤,我张如月就不如他钱老大呢?”
  素兰和如霞知道她自小就脾气不堪,性情暴燥,眼里容不下一点沙子,吃不得半点亏的。只得任她在那里混说、混骂。
  半天,如月气才平下来,又问起姐姐这几年的情况。原来素兰怕女儿在外头担心家里,不能安心工作,如霞与婆家的矛盾,这次如霞得病,都没给如月透半点风声。
  素兰看看姐妹俩在一块谈得高兴,就说:“时间不时了,妈去做晚饭啊!”高高兴兴地到外头抱柴禾去了。
  这里如月瞪大眼睛望着如霞,“姐,我刚才回家,在街上隐隐约约听人说你疯了怎么的,回家来看你好好的呀!这到底咋回事?”
  如霞难堪地低下头,“如月,姐的事三言两语说不清,等黑咧睡下了姐再慢慢给你说。”
  如月点点头,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哎哟,我咋忘了,我还要去给依娜捎个话呢。我先出去找她啊。等会儿你跟妈先吃饭,甭侯我。”
  眼见得天都黑定了,如月才跟在出去寻她的如辉后面,兴兴头头地回来了。“哎,姐,这回我看你可咋谢我呀?”见如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笑得简直喘不过气来。“要不是我刚才救了田峰,他这回可就惨啦。嘿,依娜那鬼东西,可真绝!居然想得出那样的办法!”
  如霞忙问:“到底咋回事?你快告诉我呀!”
  如月忍住笑,想说又忙掩住口,“不!我可是对人家依娜发过誓的,这事对谁也不能说。你可不能逼我食言呀!”
  晚上,姐妹俩躺在床上,如霞对妹妹倾诉了这几年来她和李伟之间发生的一切,她认为能说的她都说了。如月边听、边叹、边骂。她是火爆性子,听着听着忍不住掀被坐起,“姐,你太软弱了,尽由着人家欺负,搁我,早都闹他个鸡飞狗跳墙了,还能等到现在。”
  又怨:“你在婆家那样,为啥不早给我说?早知道,我接你去广东打工,不受家里的气还能挣钱,法律规定的,夫妻分居两年,就算把婚离了,可你,唉!”
  如霞又对妹妹谈起了自己流产的孩子,那过早夭亡的小生命,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如月却满不在乎地说:“没了好。有它还不是个累赘,你一辈子也甭想解脱了。”
  如霞幽幽地道:“我不!我愿用我的一辈子来换回它。”
  如月不屑地说:“你以为它是你一个人的?你好好想一想,它的父亲是谁?有它在,你还想摆脱李伟,摆脱那个家庭?姐,我实话对你说,幸亏它没了,不然你一辈子就真的完了。”
  如霞幽幽叹了一口气,妹妹的话有她的道理,但妹妹又怎能理解她对孩子的心呢?
  夜深了,姐妹俩依然谈兴正高。如月也对姐姐讲了自己在特区的所见所闻,这几年发生在她身边的许多事。
  如月去特区后,先在一个小发廊帮忙做小工,不久就进了一个大美发美容中心工作。她学的是按摩。如月知道,她一个人地两生的乡下妹,要在特区站稳脚跟实在不容易。她狠学按摩技术,终于练就了一手过硬的按摩功夫。
  美容美发厅是个鱼龙混杂的复杂地方。有的顾客对按摩小姐提出超出她们工作范围的要求,甚至在她们身上动手动脚。如月目睹了那些顾客的无耻行径,也看到有的按摩小姐为了多挣点钱,对顾客有求必应,甚至和他们狼狈为奸,越是这样的环境,她提醒自己越要头脑清醒,洁身自好。工作时间她从来都是紧绷着脸,一言不发,被同事和顾客戏称为“冷美人”。因为她那手炉火纯青的按摩功夫和与众不同的服务态度,她在那一带慢慢地有了名气。很多顾客慕名而来,都想一睹“冷美人”的风采。她的生意反而非常红火。
  如月感叹:“唉,在外头,真是啥人都有。我最看不惯的就是那些有俩臭钱就张得不知道自己姓啥为老几的男人。还有的男人,有身份有地位,在外面,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可一到我们那里,一个个丑态百出,看了真叫人恶心。我们那里边有的女孩子,哪个男人有钱就对哪个男人媚笑。为了钱,啥都不顾了,狗还只对主人摇尾巴呢,可她们简直连狗都不如,哪里还谈得上什么做人的尊严。唉,姐,你说整天处在那样的环境里,人能不变吗?”
  黑暗中,如霞紧紧握住妹妹的手,“如月,那你……”
  “放心吧,姐。”如月干脆地说:“我走时妈叮咛我的话我记着呢。外头经见的人多了,我才真正明白了那句话:一个人,首先要自己看得起自己,别人才能看得起你。你看看外头那些个小姐,一个个拿自己的身体当本钱,打扮得花蝴蝶似的。有的男人为了占她们的便宜,见了她们满脸堆笑,苍蝇见了腥似的。可背过身却对她们嗤之以鼻:‘哼,这不是一群鸡!’我今儿刚回来,可也影影忽忽听到些闲言碎语:从那个地方回来,又干的是那样的活,难保干净。哼,放他妈的屁!姐,我告诉你,曾经有个男人,要出一万块钱买我的初夜,我一把把那钱掼到他的脸上,‘去你妈的吧,什么东西!’其实,我也不是为哪个男人守身如玉,我是为我自己。人活着,一定要能对得起自己,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你说是吧,姐?”
  如霞激动地把妹妹的手贴在自己那被泪水浸润的脸上,“如月,你真好!真不愧是咱们张家的好女儿!”
  如月慢慢抽回手,忽然“扑哧”一笑,“姐,你说世界上,还有像我们这么傻,这么老土的女人吗?”
  如霞也笑了,“这也许和我们从小受到的教育有关吧。我总想着,人之所以称之为人,区别于其他动物的最根本的一点就是有廉耻之心。否则,人又跟畜牲有何区别呢?”
  满条街甚至半个村子的小伙子们的眼睛都盯上了张家的二女儿如月。如月如花初绽,艳光四射,浑身充满了青春的朝气和活力。她一天换一身农村人很少见过的时髦衣裳,在头发上更是花样百出:今儿高高挽个美人髻,明儿随便用根丝带扎成个马尾巴,后儿又黑色瀑布般柔柔顺顺披在肩头。她有那么多新奇别致的首饰:头花啦、项链啦、耳坠啦、手镯啦、指环啦,还有的人根本就叫不出名堂。这些首饰又总是跟衣裳、发型浑然一体,相得益彰。
  没事了,她就穿戴一新,边磕瓜子边在村里闲逛,走街串巷,招摇过市。或者干脆在田间地头瞎转悠。惹得一群半大小子苍蝇般远远跟在后面,欲近不敢,欲走不舍。
  素兰实在看不下去,几次想说女儿,可到头来又张不了口。是呀,正是上学读书的年龄,女儿却不得不出去打了工。尤其是如月看见戴着眼镜,拿着书本的如辉那副酸溜溜的样子,总叫当母亲的难受。如月不比如霞,她心里有什么总露在脸上。对如月,做母亲的总觉得欠了她什么似的。唉,就由她去吧!
  这天如月在街上闲逛,正好碰上从县上开会回来的几个村干部,田峰也在其中。如月见他西装笔挺,皮鞋锃亮,不禁笑道:“哎哟,这可真是‘人凭衣裳马凭鞍’呀!田峰哥今儿这么一打扮,可真称得上威风凛凛,相貌堂堂,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
  田峰旁边的一个青年干部也笑道:“是呀,田书记,你如今都是村支书了,穿衣戴帽得讲究点才行呀。如今哪个年轻人不讲究穿戴,可你瞧你,一年到头一身旧军衣,这夏天干脆光个上身穿件大裤衩,趿双破拖鞋,这不是丢我们村干部的人吗?”
  田峰正要说话,他爸推着家里那辆又破又旧,除了车铃不响全身都响的自行车过来。看见儿子,把车子塞给儿子道:“田峰呀,爸这阵子肚子疼,你妈急着做饭哩,你快去十字买两袋盐去。”说完,急冲冲地不知跑到谁家后院里去了。
  田峰推着破自行车,回头向众人道:“你们瞧,我说这好衣裳不能常穿。你们说,我这身衣裳,骑上这破车,倒势不倒势呀?”
  如月笑道:“啬皮!猕猴桃卖了那么多钱,你不会买辆新车子?搁我呀,早去专卖店推个新摩托了,那多显派呀!”
  田峰四下打量了一下,“有了好车子,没有好路哪行呀?”
  旁边有人笑道:“咱村里这路跟过去比强得多了,这不还正商量着往路上铺柏油哩吗?”
  田峰便说:“有了好路,可还没有与这好路匹配的好村子呀。啥时候咱村里人都富了,家家户户住上了楼房,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到那时候我再穿上好衣裳。”
  大伙儿都笑了。
  如月笑道:“田峰哥,你这还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风格好高尚哦。”
  田峰笑着正要搭话,田婶急冲冲地从那边过来,高喉咙大嗓门地道:“田峰,见你爸来么?这个老鬼,叫他去买盐,我这菜都炒熟了,可连他的人影子也找不着。”
  田峰抬腿跨上自行车,连声道:“妈,你甭呐喊了。我去,我去!”骑上自行车,一溜烟跑远了。
  这里田婶就笑着向如月道:“如月呀,你妈跟你姐在屋里烟熏火燎地做饭哩。你倒好,打扮得花大姐似的,在街道上闲转哩。”
  如月笑道:“婶,你刚从我家门前过,我妈跟我姐把饭做熟了么?”
  田婶问:“咋?逛了一晌午,肚子饥了?”
  如月嘻嘻一笑,“饭要是做熟了,我就回家去。要是还没熟,我就再转一转,估摸着饭熟了再回去。”
  田婶不禁拍了她一把:“这女子!”
  如月说归说,还是跟在田婶后边回家去了。
  所幸过了几天之后,如月忽然换了个人似的,再也不穿得花哩胡哨,模特似的到处走她的一字步了,就连言谈举止也收敛了许多。她说得很在理:无论在什么地方,你的衣着、打扮只要比周围人稍微出众一点就行了。不然,你只能招致羡慕乃至于嫉妒,使人家对你敬而远之,是不能真正和周围人打成一片的。
  家里人正为如月的转变暗自庆幸,如月忽然郑重宣布:她要在村里办个美发美容中心。原来经过这段时间走街串巷地观察,如月对村里人的经济状况、消费情况已有了初步了解。她原先打算把美发美容中心办在县城或镇上的,路村虽大,可毕竟是农村呀。可现在,她发现在路村完全能办个集休闲、娱乐为一体的美容美发中心了。
  真的,路村早已不是她走时那个贫穷、破旧的村子了。通路后,村里路好了,做生意的人多了,人富了,人们的生活水平也提高了。村里宽阔平整的柏油路上,机动三轮车、摩托车随处可见,村里还有了直通省城的公共汽车,有了肉店、馍店、食品加工厂,有了舞厅、幼儿园、托儿所。路村,已经完全是个现代化的新型农村了。
  村里人在田峰的带领下,大多数人都栽上了猕猴桃,有了果园。路好了,交通便利,再加上村里给每片地里都打了机井,修了灌溉渠,水电方便,灌溉便利,勤谨人便都在责任田、果树幼园里种上了菜。大棚菜、露天菜:香菇、蘑菇、荷兰豆、豇豆、架豆王、芹菜、黄瓜、西红柿、韭菜、蒜苔、西葫芦,应有尽有。每天早晚,自行车、架子车、人力三轮车、机动三轮车,拉着一筐筐、一车车新鲜脆嫩的蔬菜到田峪河桥口去卖,渐渐在那里自发形成个蔬菜批发市场,常常把田峪河桥堵得水泄不通。
  村里因势利导,干脆在田峪河桥下成立了“路村蔬菜批发市场”。每天早晚,卖菜的农民,买菜的小商小贩,收菜的大卡车,在田峪河桥下摆得满满当当,足有半里路长。刚从田里采摘来的新鲜菜蔬经过清清田峪河水的洗涤,更加脆生生、嫩闪闪,谁看了都忍不住想上去咬一口。
  村子富了,人们的生活水平也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街道上西装领带多了,套裙连衣裙多了,皮鞋高跟鞋多了。尤其是那些年轻女人,再也不像过去那样整天挎个竹篮子,去地里挖野菜、拔猪草,或是带个泥猴似的小娃娃,在街头巷尾三五成群地织毛衣、纳鞋底了。她们脚上穿着纤巧的高跟凉鞋,身上是新颖鲜艳的裙装,没事了就成群成群地在街道上或谁家院里打麻将、谝闲传。只听得“稀哩哗啦”一阵牌响,那伸出的玉手竟也十指纤纤,染着通红的豆寇。村里那七零八散的几家小理发店早已过时,听说田峰他们还正筹划着在村里办个大型果品加工厂。如月觉得路村完全能办一个大规模的新型美发美容中心了。
  如月的这个想法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得到家里人的大力支持。素兰首先表示怀疑:你要办,还要办个像模像样的美发美容院,还要招收人员,进行培训。家里朝不保夕,这么多的钱从哪来呢?家里只有两间房,连住人都紧张,这办美发美容院的地方又到哪找呢?还要买器械,要办手续,这能像你想象得那么容易吗?
  如月对母亲的置疑嗤之以鼻。啥事不是人办的,她们老板也是从当初的一个一间小门面的美发厅奋斗到以后统领上百人的大老板的?万事开头难,不论干啥不吃点苦行吗?办手续,她可以自己跑;没钱,借呗,贷呗;没人手,妈、姐都可以给她帮忙嘛;至于说地方,自家屋里两间地方显然太小,她已经在村中心街道上看中了几间向明门面房。只要肯出高价,人家一定会出租的。现在关键是要打开局面,把声势造出去。这事家里人要支持她,可千万不能拖她的后腿呀!
  过了没几天,张家忽然收到了几个邮寄包装箱。素兰、如霞和如辉正莫名其妙,如月打发走邮递人员,手脚麻利地拆开包装箱,里面全部是崭新锃亮的理发、美容器械。
  素兰笑道:“鬼女子,就你名堂多,买个东西还要人家邮来,这得花多少钱呀?”
  如月笑笑:“想挣钱,不摊本能行?”
  她把家具收拾收拾,马上在妈和姐的头上练开了手。如月手脚麻利,人又活络,她回来后,常有些大姑娘小媳妇来她家串门子,找她玩。如月无不热情相待,这下又有了理发、美容器械,免费给小姐妹们理头发、做美容,她更可以大显身手了!
  你还别说,这打扮了和不打扮就是不一样。姐妹们看看自己经过如月一双巧手收拾,平庸的面容马上光彩照人,无不欣喜若狂。一传十,十传百,争着抢着往如月家里跑。看看如月给她们用的那些美发美容品,包装精美,上头全是洋字码,一定很昂贵。怎能让如月赔了工夫又贴钱呢?都说如月不收钱,她们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如月顺水推舟,便来了个只收成本。低廉的价格让大伙儿都能接受。一时间张家门庭若市,热闹非凡。不但主要操作的如月挽袖揎拳,忙得不亦乐乎。就连给她打下手,跑腿递东西的素兰和如霞也忙了个够呛。
  没事了大伙儿就坐在张家院子里谝闲传。不是谈谁换了个新发型,漂亮了许多,就是侃今年流行什么衣服、什么鞋子之类。
  如月说起话来干脆利落,只见她上下嘴皮子飞快翻动,连唾沫星子也不沾。她给大伙儿讲授发型与脸型的协调,以及配戴什么首饰才能和发型、衣着相得益彰。这下那些正是爱美年华的大姑娘小媳妇才知道,她们原先衣着、打扮随心所欲,现在想来真是惹人笑话了。
  又有一个小伙子去相亲,穿戴一新地从张家门前经过,受到如月的讥笑,说他那身打扮不但婚事会告吹,还会被人家女方视为“傻帽”、“土老包”。小伙子虚心接受了如月的建议,照如月说的穿戴打扮一番,果然首战告捷,不禁喜不自胜,便替如月在村里做了免费宣传。
  如月在村里渐渐有了名气,不但女人们经常来找她,甚至有些大男人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办,也先来光顾如月这儿,理发美容,咨询如何穿衣打扮及礼仪应酬上的一些基本常识。
  素兰似乎苦尽甜来了,女儿出息,她也跟着女荣母贵了。近两年来农村兴起了小机手织布,一时间满条街上都能听到织机“札札”作响。手织布多用来做床单,女人们先是织白、蓝两色的棉线床单,渐渐便兴起了五颜六色、鲜艳亮丽的晴纶线、的良线、细毛线床单。织布很麻烦,就说白、蓝两色的棉线床单吧,线要拐、染、洗、晾、浆、经、刷,经过很多道手续。这可不是一两个人能干的事,一两家织布,便常是七、八家都来帮忙。
  素兰早些年是织布能手,尤其是经线经得好。她经出的布花纹新颖,又大方又美观。什么大方格、石榴子、九点、挑花,名堂很多。便常有女人们来邀请她帮忙经线。素兰大方随和,有求必应,成了她们这一块的红人,谁家经线也少不了她。
  女人们边干活边坐在一块打趣说笑:“素兰嫂,你家如月眼看要出阁了,你还不赶紧织几机单子,看你将来拿啥给女子陪(嫁)?”
  另一个女人也道:“可不是,你家如霞结婚那阵,忙,也没顾上给娃织几个好单子,这会子了可要补上呀!”
  素兰笑道:“如月那死女子,闹得屋里乱嚷嚷的一天好像在打仗。我哪有心情给她织单子?再说我家就那么点地方,这织布机都往哪里搁呢?”
  几个人便都邀请素兰和她们合伙织,还说是买线的钱叫素兰不用操心,她们先垫着。正说笑,又有两个女人来寻素兰,说是叫去给她们帮忙挑花经线。
  素兰忙说:“等一下,我忙完了这边就过去。”
  大伙儿就都笑:“兰嫂,你这回可真成了大忙人了。”
  李伟这一向可不太顺溜:生意遇上了些麻烦。托关系求熟人,这事还没摆平,家里丽妮又有了事。跟丽妮,他先只是想玩玩,没想到丽妮像万能胶,沾上了就撕不离了。
  前段时间她又嚷嚷着月经过期好几天了,八成是怀孕了。李伟吃惊非小,忙带她到医院里检查,她真的怀孕了。
  这下丽妮可有了骄傲的资本,整天嚷嚷着要李伟快跟如霞离婚早点娶她,她可不想当个未婚妈妈。王淑娥也在一旁帮腔,闹得李伟苦不堪言。
  不知为什么,对如霞,李伟总有那么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感情,使他下不了和如霞离婚的决心。跟如霞相比,丽妮活泼可人,颇有心机。可李伟总觉得她像一盒色彩诱人的彩色果冻,美丽但缺少内涵。那么如霞,如霞像什么呢?如霞就像大森林边一口深不见底的碧潭,潭上有绿树掩映,潭旁有幽草野花。那是另一种风韵另一种美。
  彩色果冻很美很诱人,你可以把它带在身边拿在手里;潭则不行,你如果喜欢它,就得抛得下凡世喧嚣,在森林旁边搭个小茅屋守护它。李伟没有这个耐心,可他妄图拥有它。这就像有些附庸风雅的人,墙上总挂着名人字画,案头总摆着世界名著一样。他们对它们并不真懂,或许并不真正喜欢。可闲来无事逡它几眼,翻它几页,来了人再夸耀卖弄一番。这不知道算不算是暴殓天物?
  丽妮见李伟迟迟不肯与如霞办离婚手续,恼羞成怒,便在家里大吵大闹。既和李伟怄上了气,便不再做饭、打扫卫生了。后来干脆不吃不喝,躺在床上装起了病,王淑娥着了慌,她心疼丽妮肚子里的孙儿,忙逼着李伟请来了医生。
  丽妮在家里挂起了吊针,王淑娥忙里忙外不说,做好了饭还得巴巴地端到丽妮床前,侍候她吃喝。她这几年,几十年的媳妇熬成了婆,过的向来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逍遥日子,何曾受过这个罪?忙不了几天便腰酸腿疼,怨气冲天。
  李伟苦恼不堪:丽妮在家里的身份还是一个保姆,总不能再雇个保姆来侍候她吧?
  丽妮由肚子里的孩子认识到自己的价值和地位,不但对李伟吆五喝六,渐渐地也不把王淑娥放在眼里。一见和李伟怄气吵架,不是飞碟子摔碗,乱嚷乱骂;就是寻死觅活,大哭大闹;甚至扬言要到法院去控告李伟,露出悍妇本色。闹得一家子人心惶惶,鸡犬不宁。
  忽然有一天,丽妮不明不白地流了产,谁也不清楚个中原因。丽妮哭得死去活来,说一定是李伟使黑心,暗地里做手脚,偷偷给她吃了堕胎药。李伟有苦难言,唯有赌咒发誓,以证明自己清白。丽妮整天披头散发,在屋里大哭大骂,闹得四邻不安。
  一条街上的人都对李家议论纷纷。王淑娥见干女儿跟从前判若两人,也渐渐对她寒了心。李建设很不喜欢丽妮,放出话来:他家是不可能要丽妮这样一个没知识没教养的儿媳的。丽妮见大势已去,也就对李家死了心。索得了几千元的青春损失费,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扬长而去,结束了这段难以对人启齿的保姆生涯。
  晕头转向地忙完了丽妮的事,李伟又想起妻子如霞来。如霞已经好了,而且比以前更漂亮更迷人了。不行,他得把如霞接回来。不然,她长住娘家,夜长梦多呀。
  李伟知道自己伤透了如霞的心。不过,他对如霞的脾气摸得比如霞自己还清楚。对如霞这种女人,大不了多说些好话,做些保证,他相信如霞会回心转意的。
  这天,他穿戴齐整,刻意修饰一番,又拉上二毛和大鹏给自己壮胆助威,三辆摩托车浩浩荡荡地向路村驶去。
  如霞娘家院里,有个少女手持洒壶在浇花,听见摩托车声,瞟了他们一眼,又低头若无其事地浇起花来。她身腰窈窕,穿戴时髦,黑色T恤短袖衫紧绷绷托出莲花团一般的双乳,剪裁得体的黑色西裙裹着浑圆的臀,露在外面的腿修长白嫩,光脚穿一双半高跟拖鞋,脚趾甲上染着粉红色的指甲油。尤其是她低头浇花的动作,又潇洒又优雅。浑身上下,透出一种既时髦又古典的靓女味儿。站在一片姹紫嫣红中,真是花衬人美,人比花艳。李伟他们三个人大张着嘴,简直看呆了。
  “如月”,随着柔柔曼曼一声喊,如霞身穿一件湖蓝色的连衣裙,掀开塑料门帘,从屋里出来。看见李伟他们,愣了愣,冷着脸回屋去了。浇花的如月直起身,一只手拂了拂眼边的一绺刘海,目光在李伟他们几个人脸上逡视了一遍。脸上似笑非笑:“今儿是什么贵客临门呀?”
  李伟忙笑着凑上去道:“如月,啥时候回来了?你这几年不在家,难怪不认识我。我是你姐夫李伟。”
  “哦,是吗?”如月冷冷一笑,“这我可得问问我姐。你先在院子里等等吧。”说罢拎着洒壶拧身回屋了。
  李伟他们三个人在院里站了半天,屋里却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出来。
  二毛埋怨道:“大哥,我嫂子这一家人对人就这么个样子呀?你不是说……”
  李伟有些气恼,他在张家向来是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的。可今天,这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如月身上,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啥东西镇住了他。不行,他李伟怕过谁?李伟扔掉嘴里的烟头,“妈的,把老子当猴耍!”抬腿就要进屋。如月从屋里出来,“你不是要找我姐吗?我姐在我家看病吃药,还欠人家八百多块钱的医药费呢。她叫我问你钱拿来了吗?”
  李伟何曾被人这么问过,何况又有两个伙伴在旁边。他强压住怒火,冷冷地道:“我事我问你姐去。”正要迈步,如月厉声道:“站住!”李伟吃了一惊,迈出的一条腿生生收了回来。
  “李伟,我告诉你,这是我的家。你以为这是公共场所呀?你想出就出,想进就进!”
  李伟冷笑一声:“你他妈的张如月甭给脸不要脸!我接我媳妇,碍你啥事来?”
  如月“噔噔噔”地跑过去,双手叉腰,横眉立目站在门口。“你媳妇?你还有脸说我姐是你媳妇?我姐在你家那几年,做啥对不起你的事了?你好了就好,不好了就对她拳打脚踢,把她往出撵。连熬个娘家都不准!我姐是嫁给了你,你还当是卖给了你呀?她有了病,你们家大大小小跑得没一个人影,叫我妈在医院里侍候,你给了我妈多少工钱呀?你跟个小保姆在屋里勾勾搭搭,把我姐打得遍体鳞伤,半夜三更地撵出来。我姐气病了,你就把我姐撂在我家屋里,如今看她人好了你又想往回叫。你以为我姐是什么呀,由你这么呼来喝去?想叫我姐回去?你趁早死了这心!”
  李伟何曾这么被人说过,看着横在眼前的如月那唾沫四溅,泼悍无比的样子,依他过去的脾气,早上前一把把她甩在一边,冲进去拽过如霞,拉出来推上摩托车,风驰电掣般开走了。可张家门外早围了一大圈看热闹的人,在路村毕竟不是田峪镇,难保人堆里那个让他发怵的田峰没在里边。
  他脑子里快速转了两圈,换上另一副嘴脸,满脸堆笑地道:“如月,睢你人小,说起话来倒挺冲啊!这个家里还有咱妈你姐哩,啥事你能当得了家做得了主?”他边说话边不住拿眼瞟向屋里,按理,这时素兰该出来给他解围才是啊!可他失望了,屋里静悄悄地,似乎根本就没有人。
  如月脸罩寒霜,冷冷地道:“这个家不比从前了,由着旁人欺负小看。如今有我当家作主哩,他谁要想在我家门前撒野,小心甭瞎了眼!”
  李伟转向众人,讪讪地道:“你们瞧如霞这妹子,说起话来能呛死人。我来接如霞回家,她还非要叫我拿八百块钱……”
  话没说完,如月怒声道:“放你妈的屁!你来接如霞,说得倒轻巧!她算是你的啥人呀?你想往出撵就撵,想往回接就接,净由了你了!”
  李伟装出一副老成样子,“如月呀,不是哥说你。一个女孩子家,就该温温柔柔、文文雅雅地才对。咱家也算是书香人家,斯文门第,你瞧瞧咱妈,你姐,如辉,那才像咱张家出来的读书人呢。你再瞧瞧你这个样子,哪儿有一点淑女样?”
  如月一声冷笑,“那你说说淑女是啥样子?骂不还口、打不还手、逆来顺受、低声下气,就是被你扇个耳光还要对你笑?滚他妈的去吧,一家子的窝囊废,尽由着人欺负。我再当上淑女,只怕你们要把我家灭绝了呢。”
  李伟正要还口,猛然瞥见田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人堆中,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忙向两个伙伴摆了一下头,三个人跨上摩托车调头就走。车后,依然传来如月一声高似一声的叫骂。
  虽然接如霞不成,又被如月一顿抢白漫骂,可李伟并没有死心。相反,他倒对如霞的妹妹如月来了兴趣。他接触的女孩子无数,可还从没遇见过像如月这样美丽迷人又泼辣凶悍的。想到张家二姐妹那娇滴滴的模样,李伟心里的怒气早跑得无影无踪。俗话说,只要功夫深,铁棒也能磨成针。他三天两头地骑车往张家跑。他不相信,凭他那股磨劲,她张如霞会不回心转意。
  他去了后,如霞姐妹俩并不搭理他,该干什么照样干她们的。李伟便一言不发,在院里一坐就是半天。搁往常,不用他催逼,素兰就催着女儿跟他回家了。可现在,素兰不知是不愿管女儿的事了还是故意躲着他,这段时间常不在家。他去后,只碰上过一次,还没说上两句话,又被两个女人邀去给她们帮忙织布去了。
  有时几个女人来让如月做美容、理头发。李伟见她们三五成群地坐在一起,边做边说笑,好像院里根本就没有他李伟这个人。李伟不恼不躁,也不多话,他故意地要让别人看看。他知道,不用他叫,自然会有热心人来劝如霞回家的。
  这不,李伟刚走,张家院里就来了几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如月忙热情迎上去,“姨,想剪头发呀?”
  几个女人忙说:“不,不,我们来随便看看。”便摇着蒲扇,在张家院里转悠。一会儿夸张家院里花好看,一会儿又说张家那架葡萄长得好。
  如霞忙搬个椅子,踩上去拣熟了的葡萄摘了两串让她们尝鲜。又搬了几个小凳让她们坐。几个人边吃葡萄,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如霞拉闲话。
  “如霞呀,咋不见你妈人哩?”
  如霞说:“上东头我杜姨家帮忙经线去了。”
  另一个女人就说:“我们来时,见一个人骑摩托车从你家院里出去,那是你女婿吧?”
  如霞黯然无语,点了点头。
  那个女人就说:“如霞呀,不是姨说你,你这样下去咋成呀?俗话说:‘天上下雨地上流,两口子打架不记仇’。谁家两口子不吵不打呀,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你瞧瞧,你妈不在家,你妹子又年轻不懂事,连个给你拿主意的人都没有。下回他再来,姨给你好好说他几句,跟他回去吧。”
  如霞低着头不说话。
  那女人絮絮叨叨地还要说什么,如月过来,把两杯茶水放在她们面前,“姨,喝杯水吧。”
  几个女人呷着茶水,“如月这个丫头,几年不见,越发撇脱了。”
  如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那女人又转向如霞,“如霞呀……”
  她下边的话还没出口,一旁的如月笑笑地道:“姨,我姐的事我们自己有主意,就不劳你们费心了。”
  那几个女人脸上有点挂不住,“我们这也是为你姐好。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
  如月依然满脸的笑,“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姐好,可鞋子到底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这事到底该咋样,我们心里最清楚。”
  这时恰好又有两个女孩子来让如月做头发,如月便回头笑着对如霞说:“姐,快烧水去呀。”
  那几个女人脸红红地站起来,“你忙,我们走了啊!”
  如月送到院门口,脸上依然笑笑地,“姨,有空再来坐呀!”
  以后,那几个女人再没来过。
  李伟又来了。如月正在前院给一个女人收拾头发,没空和他说话。他喜之不尽,正好借机溜进屋里。素兰不在。如辉正在桌前埋头看书。见他来,忙笑着让他坐。如霞午睡刚起来,正坐在炕边发怔。见他来,面无表情地到后边去了。
  李伟追过去,在后院里他堵住如霞,一把抓住她的手。
  如霞甩脱他,厉声道:“别碰我!”那样子,活像一只刺猬。
  李伟不禁冷冷笑了。不过他的脸上是一副讨好的笑,那冷笑只在他眼神里。“好,好!我不碰你。”他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柔声道:“如霞,告诉你咱们镇子上一个新闻。你还记得那个燕子吧?”
  如霞怔了怔,“哪个燕子?”
  “就是那次介绍你去‘金帝歌舞厅’当三陪的那个燕子呀。”
  如霞脸一红,她想起来了。那次在“金帝歌舞厅”受辱,李伟后来打听到是燕子介绍如霞去“金帝歌舞厅”的,还带人去教训过她。后来,一来二去,不知怎么地两个人倒成了朋友。燕子在镇子上混得不错,后来听说被一个厂长包了,做了二奶。不知道李伟要对她说燕子的什么事?
  “燕子的男人从外头回来了,这回不打算出远门了。纸里包不住火,燕子的事就露馅了。那小子,愣是把燕子跟那个厂长堵在了床上,一顿板斧,把两个人剁成了肉酱,他自己也抹脖子了。我还跟二毛他们去看了,那场面,惨不忍睹呀!”
  如霞打了个寒战:啊,曾经那么漂亮又那么善解人意的燕子姐姐!她闭上眼睛,眼前仿佛出现了那血肉横飞、惨绝人寰的一幕。太可怕了!她不敢再想下去。
  李伟可没有闲心跟她多侃别人的事,这一个故事已经够她张如霞受的了。他相信,这件事的震慑力再加上他的三寸不烂之舌,一定能让如霞回心转意,乖乖跟他回去的。
  他说得很动情,他从前是对如霞不好,他后悔极了。只要如霞跟他回去,所有的错他都改。他保证以后再不东游西逛了,也再不和别的女孩子来往了。一天到晚,他都要在屋里好好陪如霞,就像他们新婚时那样。哦,不,他还要干正经事呢。他以后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无所事事了,他要找个正经事干。哎呀,他忘了告诉如霞,他已经在做生意了,一种很轻省很来钱的生意。他现在再也不伸手向家里要钱了。只要如霞跟他回去,为了如霞能过得舒心,不再跟他妈怄气,他会跟她在外面另盖栋房子住。他们以后还会有孩子的。如霞在家里看家,带孩子;他在外面跑生意。没事了,他绝不在外面多呆一分钟,他会回家陪她和孩子。家,那属于他们的小家。多么幸福,多么温馨的三口之家呀……
  如霞倚着墙,一言不发,看不出脸上是什么表情。她的手在身侧软软垂着,显得那么柔弱,仿佛不是那墙,她随时都会倒下去似的。
  李伟盯着如霞那极力躲避自己的眼睛:“如霞,我不相信你的心会这么狠。你想一想,想一想我们的过去。虽然我有很多对不起你的地方,可我毕竟是爱你的呀!如霞,想想我们恋爱的时候,想想我们新婚的时候,你难道一点都不动心吗?如霞,答应我,跟我回家吧!如霞,你要我怎样才肯答应跟我回去?如霞,你难道要我跪下来求你吗?”
  如霞闭上眼睛,两串泪珠沿着脸颊慢慢流下来。
  李伟一阵窃喜,正要说话,忽然一盆洗头水从屋里直泼出来,水珠沾着地上的脏土,溅了他一鞋一裤子。
  如月在屋里,把在灶间乱刨的几只鸡打得扑楞楞乱飞,叽嘎嘎直叫。嘴里还没头没脑地乱骂:“一天光知道胡刨、乱跑!再往屋里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李伟正站在那里发愣,如月披着一头湿淋淋的头发,气势汹汹地从屋里冲出来,一把拽过如霞,“这屋里就我一个吃饭啊?我一天忙得晕头转向,也不知道给我帮忙搭个手!”
  李伟忙说:“如月,我来叫你姐回去。”
  “回去?你说得轻巧!我姐在我这儿吃在我这儿花在我这儿住,你给我交了多少钱生活费呀?那么容易你就叫她回去?告诉你李伟,你折磨了我姐这几年,还嫌不够吗?我要是早在家,也不会由着你把我姐这么欺负……”
  李伟想插话,如月的一张嘴就像放机关枪,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哒哒哒”,一阵机关枪放完,一把拉过如霞回屋去了。
  李伟再也忍不住气,追进去指着如月道:“张如月,你甭太张狂!我来接媳妇回家,回不回还有如霞一句话呢,你插的哪门子手呀?”
  如月冷冷一笑,“有我在,我看她谁敢从我屋里把人领出去!”
  李伟刚要上前,看见田峰跟在如辉后面匆匆赶来,忙撂下一句:“咱们走着瞧。”慌里慌张走了。
  田峰邀如霞姐弟三人在院里坐下来。“如霞,这事你一定要拿定主意。跟他没拿离婚证,你们就还算合法夫妻。这样拖着不是办法呀!”
  如霞低着头,半晌才说:“他家法院有人,又有钱,他还……”
  田峰正要说话,田婶在自家院里直着嗓子大声喊他,他忙站起来,“如霞,你这婚要是离不成,那你一辈子就真的完了!”
  如霞只低着头不说话。
  田峰长叹一声,“唉,你叫我咋说你呢。”他又对如月说:“如月,你姐是那样的性子,谁也没办法。你一定要操心好你姐!她要有个闪失,我……”
  如月扬着眉毛,脸上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你算我姐什么人呀?对我说这话!”
  田峰张着嘴,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那边田婶又一叠声地叫。田峰一步跨上去,猛地一把抓住如月的手。“如月,我把你姐托付给你了。求你了,操心好她!”
  如霞呆呆坐着,大睁着一双迷茫无助的眼睛。那眼睛,仿佛两泓看不见底的深潭,里面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半晌,两滴大大的泪珠,从眼里直滚出来。
  如辉慌了,“姐,你要咋样呢?你要跟他离婚,我马上帮你写离婚诉讼书,递交法院,咱……”
  如霞缓缓摇了摇头,“他家有钱有门路,哪里都有人,我怕……”
  如月抚着被田峰捏痛的手,望着姐姐,“怕、怕、怕,你就知道怕!要怕,你干脆甭在世上活人了!”站起身,气恨恨进屋去了。
  晚上,姐妹俩躺在床上,进行了一次开诚布公的谈话。如月很恳切:“姐,你说,是不是李伟那东西威胁你了?他跟你说什么了?你不回去,他要给咱家扔炸弹?杀了咱全家?”
  如霞痛苦地摇着头,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好、好,你不说,你一个人在心里憋着吧,憋出病来才好!”如月望着如霞那不敢和自己对视的眼睛,“那,你是旧情难忘,舍不得跟李伟分手?”
  如霞依然痛苦地摇着头,她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如月忽地提高声音,“姐,咱们这儿有句俗话:‘宁挨好汉一刀,跟二意子不相交’,你就是人们说的那号二意子人。”
  如霞一震,她的脸红了又白了。这是一句很重的话,平生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她。
  如月依然压不住火气,“你怕,你到底怕什么呀?你相信李伟那东西真敢杀了你,杀了咱全家?我早看透他了。他不是那号人,他没那个胆!”
  如霞不语。
  如月又气冲冲地道:“那你是舍不得他,还想跟他回去?姐,你知道吗?你这样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只能让人笑话,看不起你!姐,我可告诉你,你这回要跟他回去了,是好是孬,你都不要再到咱家来!你真的相信李伟说的那些话?他能收心,跟你真心过日子?你甭做梦了!你这回要是跟他回去了,我就只等着给你收尸了。唉,咱妈还让你自己拿主意,可你拿得了自己的主意吗?姐!”
  沉默了半晌,如月的声音缓和下来,“说你是二意子人,并不是说你笨、你傻、你不够成,而是你不论干什么事都三心二意,从来没有一个正经主意。但凡人家做事,好有个好主意,瞎也有个瞎主意,只要主意拿定,哪怕做错了也不后悔。可是你呢,人家说往东你就觉得往东好,人家说往西你又觉得往西好,自己的事自己却从来没个主意。而且又面软心活,言语迟慢,说话做事总怕伤着别人。姐,可你知道不知道,你怕伤着别人,到头来伤害的往往是你自己。有些人,该不给他好颜色你就不要给他好颜色,该给他几句你就要给他几句。你看你,想说的话不敢去说,想做的事不敢去做,顾及这顾及那。唉,活你这样的人真窝囊!我有时真不知道,你到底是在为别人活还是在为自己活?你有没有真正为自己活过?”
  如霞静静地听着,她被妹妹的话深深击倒了。
  是的,人的性格是天生的,可这与后天的影响也有莫大关系呀!
  记得小时,她也有一个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童年。可童年仿佛随着父亲的去世结束了。家里一下子笼上了愁云惨雾。多少回,她看见爷爷奶奶坐在土炕上泪眼相对;多少回,她听到母亲一个人在暗夜里拥衾独泣。
  小小的人儿呀,心里已经有了难言的烦恼和忧伤。可她只能装出对一切都懵懂无知的样子,来哄得家里人的开心。她尽量哄好弟妹,扫院子,擦桌子,帮母亲烧火、抱柴禾。只要能换来亲人脸上的一丝笑意,叫她赴汤蹈火她也干。
  那时她刚刚上学,知道家里经济紧张,除了一块钱的学费,五角钱的书费,她绝不再张口向家里要一分钱。没有本子,她就整理出父亲过去用过的那些发黄发旧的本子,在背面写字。她还用奶奶每天喝头痛粉的包装纸,订成一个小巧玲珑的小本子,惹得同学们羡慕不已。过年过节,亲戚邻里给父亲拿来的烧纸没用完,她也把那些黑黄粗糙的纸张裁好,订成本子用。
  没事了,她就去捡废铁废纸废玻璃,或是挖香附子、采金钱花、找蝉蜕卖给废品站、收购站换几个零钱。铅笔短得手捏不住了,她就在铅笔头上套上竹筒接着用。
  每天放学了,她从不跟同学们逗留玩耍,而是背了妈缝的旧花布书包,早早回到家里,帮母亲看管弟妹,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
  才七八岁的孩子,谁不想吃点好吃的,谁没有好玩的天性?可她不能,看到别的小孩子呼朋引伴,热热闹闹地玩耍,她也羡慕;看到人家的孩子穿了新鞋新衣裳,拿了糖果点心炫耀,她能不眼红?闻到隔壁钱家做饭时常传来的烧油、炒肉的香味,她能不暗暗流口水?可每回想起母亲那句含悲带怨的话:“娃呀,咱跟人家不一样呀!”都让她不由得鼻子发酸。她只有把一切的企望压在心底,装出对一切都无所谓的样子,以免惹得家里大人的无端伤心。
  看管弟妹不是一件容易事。弟弟调皮捣蛋,妹妹分毫不让,两个人经常打架,你哭我也哭。她哄了这个哄那个,常哄着哄着自己也哭起来了。有时奶奶疼她,背着弟妹偷偷给她个点心或水果糖什么的,她总舍不得吃。有时弟妹实在不听话,她就变戏法似的拿出颗水果糖或半块点心。点心每回用手指甲给弟妹们掐一丁点,糖则过一会儿让他们用舌头尖舔一下。一颗水果糖哄他们半天呢。不是她不喜欢吃好吃的,只因为她是姐姐呀!
  她不敢想自己所想的,不能做自己想做的。爷爷奶奶去世后,她不得不中断了学业。可她是多么热爱读书呀!寒窗十载,读书,早已是她生命中重要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她爱读书,也只有在读书时,她才感觉到自己是个主人,一个能掌握自己命运的主人。
  直到现在,多少回,她梦见自己坐在教室里,身边,是认识的或不认识的许多同学。又有多少回,她梦见自己在考试,写满了字的试卷上,试题似曾相识,却又似乎没学过。她绞尽脑汁地想答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一着急,醒了。有时,从梦中惊醒的她,还能记下脑子里残留的几道考试题呢。
  她是多么地想重回校园呀!可是,她已经错过了,错过了生命中读书的机会。时光不会倒流,失去了的你永远找不回来。惋惜、悔恨又有什么用呢?她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
  黑暗中,如月的声音幽幽传来。“姐,记得小时候,有一回咱看小说书,记得那小说写的是近代故事,叫《民国风云录》还是什么来着。你竟被卖国贼汪精卫的一番话给深深感动了。你说他说得很在理,他的卖国、亲日也有他自己的道理和苦衷,你很同情他。我和如辉当时都笑你,你还气得哭鼻子抹眼泪了呢。唉,姐,你叫我咋说你呢?你从来都是这样,总是为别人着想,总是觉得别人的话有道理。可是,你知道吗?世界上,真理只有一个,偏离了它就是错的。世上没有绝对的大奸大恶,也不可能有尽善尽美。每个恶人,哪怕他烧杀抢掠,十恶不赦,他心中多多少少都还有善的一面,可我们不能由此就判定他是一个好人。每个好人,他心中多多少少也总有一些阴暗的东西。可是,也上没有十全十美,瑕不掩玉嘛,你总不能因此就说他不是一个好人吧?”
  如霞不住地点头。她吸了一下鼻子,由衷地说:“如月,姐多羡慕你呀!你遇事有主见,又漂亮,年轻……我多想再重活一次呀!”
  如月笑了,“我年轻,你就不年轻了吗?要知道,你只比我大两岁呀!可你瞧你,说起话来,真像个老太婆似的。”
  如霞叹了一口气:“在我心里,我真的已经老了。人世间,该经历的我都经历过了,我已经饱经沧桑。青春、美丽、梦想,都已经离我远去了。如月,你知道我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吗?”
  “是什么?你说。”
  “我现在只想找一个渺无人迹的地方,荒山野刹,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残生?”如月一下子坐起来。顺手打开灯,她睁大眼睛“咯咯咯”地笑起来。“姐,你以为你七老八十啦?你已经不再年轻不再美丽不再迷人啦,是吗?”
  如霞仰面躺着,她的脸,羊脂白玉般浸润在柔和的灯光里。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睛里朦朦胧胧的,一片迷茫,在灯光下闪着雾样的光。
  “姐,你知道吗?我曾经有多羡慕你呀!你聪明、美丽、乖巧,不论啥时候都得人爱。从小我就羡慕你又嫉妒你,还有点仇视你,好像你就是我的敌人。我心里一直有个想法:我要战胜你要超过你。现在想来,我那时是多么可笑呀!”
  如霞幽幽地道:“那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现在,轮到姐姐羡慕你了。”
  “不,姐。”如月看着如霞的眼睛,坦诚地道:“在人生的道路上,你虽然受了些伤,遇到了点坎坷,可这不是你的错呀!相反,我觉得,你比以前更成熟更美更迷人了。我不骗你,姐。有时看着你我忍不住就想,我要是个男人我一定娶你。真的,你那么美丽又那么柔弱,有时还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不论哪个男人,见了你都会产生怜香惜玉之心,忍不住想把你搂在怀里,安慰你,用自己的一生去保护你,珍惜你。”
  如霞的脸红了,“如月,瞧你,都说了些什么呀?”
  如月显得很认真,“真的,姐,你是一个女人味十足的女人,而大部分的男人都喜欢你这样的女人。直到现在我还羡慕你呢。有时我就想,我要是像你那么迷人、得人爱该有多好呀!可是这不可能呀,我要是真学你那就成了东施效颦了。所以我只能这么刺猥似的讨人嫌了。你没听咱妈整天说,像我这样的女孩子,看哪个男人敢娶?她还成天熬煎我嫁不出去呢。”
  如霞笑了。她的眼睛明亮起来,在灯下湿漉漉地闪着光。“胡说,我可从来没听妈这么说过。说真的,如月,我倒为有你这样的妹子骄傲呢。不论你嫁到谁家,都是他们的福分。”
  如月笑道:“好了,咱俩就别互相吹捧了。时间大了,睡吧!明儿可不能再睡到太阳晒屁股,咱妈一遍一遍地叫咱吃饭了。”
  一阵风吹过,送来谁家歌舞厅的乐声,夹杂着一个女人深沉、委婉的歌声。那歌词很奇怪:“女人就是这样成熟的,受的伤越多,越有万种风情……”
  如月用胳膊肘碰了碰旁边的如霞:“瞧,说你呢。”
  琢磨着那歌词,暗夜里,如霞不禁微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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