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经典言情>昨天的故事>第一百二十四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

作品名称:昨天的故事      作者:成之燕      发布时间:2023-01-09 15:17:53      字数:8893

  虞子俊简单整理了一下思绪,便开始慢慢讲述后面的情况。
  “说实话,虽说此案已然定性为杀人奸尸,但到目前为止,我仍然无法相信光天化日之下竟会发生这种令人发指的罪恶……这个姚春辉,他简直就是个畜生!尽管这个畜生用畏罪自杀的方式结束了他罪恶的生命,但这丝毫没有减轻村民对他咬牙切齿的愤怒与痛恨。甚至有人义愤填膺地詈骂:‘就算是把姚春辉这畜生的尸体千刀万剐、把他挫骨扬灰,也都无法浇灭燃烧在他们心中的那团怒火。’”虞子俊稍作停顿,接着说道,“即便如此又能怎样,林秋叶的生命之火,还能因此而得以再度燃烧么?如果生命确有轮回这么一说,我倒是希冀林秋叶的灵魂能够得以转世——尽管她是右派分子的女儿——轮回到一个没有罪恶,没有政治斗争和阶级矛盾,人人平等的和谐世界里涅槃重生。一切皆有可能,一切皆无可能。而这两种莫衷一是的‘可能’,想必是掺杂了些许道家学说中的虚无主义成分;又似乎唯有灵魂可以诠释‘皆有’和‘皆无’的真正内容。人生其实没有目的,只有过程。所以我认为:过程应该是由灵魂来完成的。遗憾的是,我们活着的人,只能用各自不同的主观意识和思维模式,使其灵魂具象化,但却无法感受或者触碰自己身体里的那个叫做‘灵魂’的东西。”
  刘建军打断虞子俊的话,提醒道:“别扯太远了,说正题。”
  王冠杰随声附和道:“是啊子俊,‘闲话少提,言归正传’。”
  “那就言归正传。”虞子俊清了清嗓子,接着开始讲述后面发生的情况:
  事实上,许芳璞跑来案发现场之前,案子就已经有了定论。尽管此案勘验结果准确无误、事实清楚,无需再做其他方面的举证,但是,为将此案办成铁案,瓜子脸公安和国字脸公安还是希望能够获得一些来自群众的举证,使得他们对于此案的定论更具夯实性。因此,当许芳璞悲恸欲绝地扑倒在女儿的尸体面前,双手颤抖地搂着女儿的尸体,将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喊贯穿整个西沟,贯穿西沟两侧茂密的青纱帐;继而迅速蔓延到了东边不远处的一块农田里,传进生产队长高传林的耳朵里的时候,获得举证的机会也就随之而来了。
  在那一刻里,高传林的心脏就开始“怦怦”乱跳起来,就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西沟那边肯定是出了问题,而且问题十分严重。与此同时,正在收割大豆的十几名男女劳动力们,也随之停止了劳作,举目西沟方向,侧耳辨别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喊究竟是从谁的喉咙里发出来的。
  少顷,一名扎着紫红色头巾的妇女冲着高传林忽然喊了一句:“队长,是许芳璞,是许芳璞在哭呢!”在此之前,这名妇女同另外一名妇女撒尿时不慎走光,她们两个白白的屁股,全都印刻在了大队副书记秦忆军的脑海里了。
  “没错,这的确是许芳璞的声音。”
  “会不会是林秋叶出了事情?”
  “这还用问么?肯定是林秋叶出了事情,不然的话,许芳璞也不至于哭得这么悲天动地。”
  “怪不得林秋叶撒尿撒了这么久还没回来。”
  “对了,还有姚春辉这小子。林秋叶刚走没多会儿工夫,这小子就不见了人影,会不会跟这小子有关系呢?”
  “你还别说,最近一段时间我就发现,姚春辉那小子的眼珠子,总是直勾勾地盯着林秋叶的胸脯和屁股看;他那副垂涎三尺的贪馋样子,就像是猫见了鱼、狼见了肉似的。”
  那些男女劳动力们七嘴八舌的各种推断,让生产队长高传林的情绪愈发紧张得不行。于是就往坏的方面去寻思:如果当真是林秋叶出了事情,如果当真姚春辉也涉及其中的话,那么问题就严重了!
  高传林来不及多想,拔腿就往西沟方向跑。那些男女劳动力们也紧随其后,朝西沟方向跑了过去。
  不久,当高传林以及其他男女劳动力们陆陆续续跑到西沟,喘息未定地站在案发现场的“警戒线”外向里张望时,他们全都被眼前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每个人的脸上无一例外都流露出难以言说的复杂表情。对于这些生活在穷乡僻壤、长年累月跟泥土打交道、甚至连县城都没有去过的村民们来说,他们很少能够通过道听途说的渠道获取到一些跟刑事案件有关的信息,更别说是亲眼目睹这样一个令人扼腕痛惜、令人悲愤不已的场面了。在那一刻里,他们除了目瞪口呆还是目瞪口呆,难以缓过神,接受难以接受的“事实”。
  许芳璞也在这个时候停止了哭喊,她已经没有力气哭喊了,她现在唯一能做到的,就是紧紧地搂着女儿的尸体,生怕被别人夺走似的。
  虞子俊见许芳璞不再哭喊,便朝她走过去,轻声问道:“许芳璞,你咋知道你女儿出事了?是谁告诉你的?”
  许芳璞慢慢抬起头,用悲愤而又绝望的目光凝视着年轻的大队治保主任虞子俊,嘴唇嗫嚅着没有说出半句话来。
  “请你相信我。”虞子俊严肃而认真地对许芳璞说,“没有人能恣意妄为地歪曲和掩盖事实,哪怕他有权有势,我都会为你做主;尽管你的身份特殊,但这并不妨碍我为你死去的女儿主持公道……总之一句话: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虞子俊的话说得明确而有力度,这在一定程度上让处于绝望黑洞中的“右派分子”看到了一丝希望的光亮,同时也获得了一份年轻的大队治保主任给予她的被剥夺已久的人格尊严,尽管这种人格尊严对她来说只是昙花一现的满足。
  许芳璞迟疑了片刻,终于翕动着嘴唇,从她哭得沙哑的喉咙里冒出——感觉那声音其实并非发自她的声带,而是从她牙齿的缝隙中挤出来的——让双山大队社员群众敬而却又不可以远之的一个名讳——秦忆军!
  说话的当儿,于震江也绷着脸走过来。
  “他都对你说了些什么?”虞子俊接着问道。
  许芳璞神色紧张地瞥了于震江一眼,欲言又止。
  “你放松心情,别有其他顾虑。”虞子俊对许芳璞说,“于组长一向主持公道,甚至比我还主持公道。”
  许芳璞听虞子俊这么一说,又忍不住啜泣起来。她一边啜泣,一边将秦忆军对她所说的那些话,几乎只字不漏地跟两位领导复述了一遍。之后,她又将自己满是泪水的脸紧贴在女儿早已失去生命颜色的脸颊上,悔恨万分地说:“秋叶,都是妈害了你,都是妈害了你啊!”
  于震江误以为许芳璞所说的“害”的含义,是她明知女儿和姚春辉存在恋爱关系而没有及时加以阻止,所以才导致了这场悲剧的发生。于是就问许芳璞:“许芳璞,你实话实说,林秋叶跟姚春辉究竟是不是对象关系?或者是姚春辉烧火棍子一头热,对你女儿林秋叶死缠硬磨?”
  “于组长,我许芳璞用我这条不值钱的命跟政府保证:我女儿林秋叶从没跟任何人谈过恋爱。”许芳璞斩钉截铁地说,“更别说是姚春辉这么一个天打雷劈的混蛋!”
  说完这话时,许芳璞忽然看见生产队长高传林以及其他十几名男女劳动力站在“警戒线”外朝这边张望,继而又抽抽噎噎地对虞子俊说:“虞主任,如果我的话不可信,或者缺乏事实根据,你可以问一问我们生产队长高传林,我们两家紧挨着,只隔了一堵墙。还有我们生产队的那些社员群众,他们可以证明我许芳璞没有说谎。”
  自从戴上了一顶沉重的难以抬头的右派分子帽子,自从被强制性地下放到双山大队、接受广大革命群众的劳动监督改造的那一刻,许芳璞再也没有丝毫的胆量说出这般“以下犯上”的话,即便是公社党委书记唐兴业,或者是公社人保组组长于震江给她一个“以下犯上”的权利她都不敢;而毕恭毕敬、谨言慎行……则是她作为右派分子必须时刻牢记、严格遵守的铁律。在她接受劳动监督改造的漫长岁月里,她就像是大沙河中的一颗石子,早已被不断流淌的河水磨蚀成了一粒微不足道的沙子,甚至连微不足道都谈不上。十几年的光阴荏苒,不仅摧残了她姣好的容颜,更是摧毁了她做人的意志和尊严……
  许芳璞满眼含泪地指了指站在“警戒线”外的那些朝朝暮暮“监督”她劳动改造、却从未把她当作是右派分子和改造对象的革命群众。
  其实,于震江和虞子俊已经看见高传林迫不及待地朝这边张望。
  “小虞,你把高传林喊过来。”于震江一边对虞子俊说,一边朝坐在树荫下歇息的瓜子脸公安和国字脸公安招了招手,示意他俩过来。
  “高队长!”虞子俊朝高传林喊道,“过来一下。”
  虞子俊话音刚落,高传林顿时就有了一种使命感,三步并作两步地从“警戒线”外踏进了“警戒线”内。
  一番简单介绍之后,瓜子脸公安客气地握住高传林的手,开门见山地问道:“高队长,你们怎么知道这儿出事情了?”
  “我们听到了许芳璞的哭声。”
  “就这么简单?”
  “当然不是。”高传林说,“因为之前在地里干活的过程中,林秋叶说去解个手,却好长时间也没回来。当时我还没太在意,直到后来听到西沟那边传来许芳璞的哭声,接着又发现姚春辉不见了人影,这才感到问题没那么简单了;再加上大伙儿的分析和推断,我就觉得西沟那边肯定是出事情了,而且事情很严重!所以我们就赶紧跑过来看个究竟。”
  瓜子脸公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接着又问:“那么,你见过或者听过林秋叶和姚春辉俩人谈恋爱了么?”
  “没有,坚决没有!”高传林十分肯定地回答说,“林秋叶是个少言寡语、老实本分的姑娘,平时收了工就回家,从不在外面耽搁;而且回家之后,再就很难见到她出门,即便偶尔出门,那也是跟她妈一起出门。所以,她根本就没有机会跟别人谈恋爱。当然,我说这些,并不意味着我高传林丧失党性原则,替右派分子的女儿喊冤叫屈鸣不平,而是本着实事求是、客观公正的态度,跟你们反映我所看到和知道的情况。至于那个姚春辉,他平日里就是一个吊儿郎当、不着四六的主,像他这种人,哪个姑娘愿意跟他处对象?”
  “那么,最近的一段时间里,你有没有看见姚春辉去过林秋叶家?哪怕是去过一次。”站在一旁做询问笔录的国字脸公安插嘴问道。
  “说实话,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我从来都没有看见姚春辉进出过林秋叶家的门。我用党性原则向你们保证:我高传林说过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真实可信的,绝无半字半句假话!”高传林回答得十分坚决,仿佛此刻他正站在鲜红的党旗下,庄严地对党宣誓。
  “平日出工干活时,你也没发现过他们两个有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比如说:眉来眼去,或者有过腻腻歪歪的举动?”国字脸公安目光如电,脸上呈现出一副深入探索的样子,看上去像是在高传林的脸上发现了金矿一般。
  “根本就不存在你说的这种情况!”高传林显得有些激动,仿佛林秋叶并不是右派分子许芳璞的女儿,而是他共产党员高传林的女儿。他不能容忍国字脸公安使用“眉来眼去、腻腻歪歪”的字眼污蔑林秋叶的名声。
  瓜子脸公安认为事情已经很清楚,没有必要再继续问下去,就对国字脸公安说:“老郑,就这样吧。”转而又对高传林说,“高队长,谢谢你对我们工作的支持和积极配合!不过,我们还得麻烦你在询问笔录上面签个字。”
  “没问题。”高传林用手指了指站在“警戒线”外的那些男女劳动力,不假思索地回答说,“如果需要的话,他们都能在询问笔录上面签字、按手印。”
  “求之不得,求之不得!”瓜子脸公安一边满意地点着头,一边让国字脸公安把询问笔录拿给高传林看。
  高传林接过询问笔录看了看,说:“跟我说的一样,没有半点出入。”随即就在询问笔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并按了手印。之后又问瓜子脸公安,“是不是一并让我们那些人签字、按手印?”
  “嗯。”瓜子脸公安微微点了点头,说,“这样最好不过了。”
  于是,高传林就拿着询问笔录,以及笔和印泥朝“警戒线”那边走过去。
  在此期间,于震江又跟瓜子脸公安以及国字脸公安交换了一下对此案的处理意见和看法。虞子俊和周干事等人则在一旁洗耳倾听。
  瓜子脸公安说:“眼下来看,这个案子应该算是了结了……大家再认真归拢一下案情,如果没有其他遗漏之处,我认为可以结案订卷了;其罪名可定性为:杀人奸尸。”
  于震江颔首表示同意,说:“勘验无误,事实清楚,定罪准确,可以说是尘埃落定了!”
  国字脸公安在一旁补充说:“凶手虽说畏罪自杀了,但其罪名是死不了的。所以,尽管那个姓秦的大队副书记编织谎言,妄图替他小舅子洗刷犯罪事实,但谎言毕竟是谎言,谎言终究掩盖不了真相,更是洗刷不掉杀人奸尸的罪名。”
  “这个秦副书记,他哪里还有一点党员干部的样子!”瓜子脸公安对于震江说,“我个人认为,你应该把这个秦副书记在案发现场的所作所为,如实汇报给你们公社党委,或给予党内警告处分,或直接罢免。总而言之,像他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配做一名共产党员,更不配担任大队副书记。”
  “说实话,即使你不这么认为,我也打算案子办完之后,把秦忆军在案发现场的所作所为,跟公社党委书记唐兴业反映一下。”于震江感慨道,“当然了,作为公社党委委员,我有义务也有必要这样做。而且我也相信我们公社党委,绝不会对此事采取姑妄听之或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暧昧态度。是错误,就必须纠正;是毒瘤,就必须割除,这是一个原则性问题,绝对不容忽视!”
  “说得好!”瓜子脸公安从裤兜里掏出一块皱巴巴的散发着汗馊味儿的蓝色手帕,擦了擦脸上以及脖颈上的汗珠,接着说道,“像秦忆军这类党员干部所犯的错误,如不及时加以纠正和处理,指不定日后还会犯下其他更大的错误。”
  “万事皆有因果。”于震江跟着说道,“秦忆军所犯的错误,是他平日习惯于忽视党性原则,习惯于丧失自我约束力的一个必然结果。”
  说话间,高传林拿着询问笔录回来了。
  “他们都签字了?”于震江问。
  “全都签了。”高传林点头回答道,“也都分别按了手印。”接着就把询问笔录交给于震江。他的脸上同时也闪现着庄重的表情,看上去像是完成了一件上级组织交给他的极其重要的事情似的。
  于震江接过来看了看,撇嘴一笑说:“高队长,虽说你们这帮社员名字签的七扭八歪不咋地,甚至还不如小学生写的好,但他们还是敢于挺身而出,为受害者主持公道!”说完就把询问笔录递给了国字脸公安。
  国字脸公安说:“字写的好坏无关紧要,关键是人家愿不愿意签这个字、按这个手印。因为现在的人,都活得越来越精明,都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都不愿意往自己身上揽多余的事情。”
  “话虽这么说,但是关键时候,敢于挺身而出的还是大有人在。这就叫做‘公道自在人心’……”瓜子脸公安一边谈着自己的看法,一边抬腕看了看表,便转了话题对于震江说,“时候不早了,老于。如果没有其他别的事情,我和老郑就先撤了,反正剩下的工作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再说,局里还有好多杂七杂八的事情等着去做,所以就不在这耽搁了。”
  “难得你们过来一次。”于震江客气地说,“吃了晌饭再走也不迟嘛!”
  “盛情我们领了!”瓜子脸公安堆着笑容说,“如果以后有机会的话,我和老郑专程过来找你喝酒。”
  于震江见瓜子脸公安执意不肯留下来吃饭,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说多了,反倒显得自己虚情假意了。
  目送走了县公安局的两位同志,于震江便开始考虑接下来的事情。
  这个时候,一直都在搂着女儿尸体抽抽噎噎的许芳璞,忽然仰面倒下了。也许是因为悲伤过度,也许是由于中暑的原因,也许是……反正不管怎样,许芳璞就这么突如其来地倒在众目睽睽之下。于是,那些站在“警戒线”外,向内观望的男女劳动力们,顿时就发出了一阵惊呼声。
  于震江见状,立刻让高传林喊两名妇女过来。
  “宝满媳妇!永恩媳妇!你俩赶紧过来!”高传林朝“警戒线”外大声喊。
  旋即,就见两名扎着紫红色头巾的妇女匆匆跑了过来。毋庸赘述的是,一小时前,秦副书记无意间目睹了她们两个的白屁股。好在紫红色头巾裹住了她们的脸,所以秦副书记并不知道也无从猜想屁股的主人是他认识的妇女当中的哪两个,更不可能知道两个屁股的拥有者竟是宝满的媳妇和永恩的媳妇。
  眼下,三十几岁的宝满媳妇和与她同庚的永恩媳妇蹲在许芳璞跟前,唏嘘的同时,她俩一个掐人中,一个捏虎口,样子看上去显得有些手忙脚乱。在此之前,她们两个还从未遇见过这种情况,更别说使用过这种急救手段了。她们只是听老辈人说起过,但凡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使用这两种立竿见影的手段,或能让人转危为安。
  但是此刻的许芳璞,似乎感觉不到她的人中穴和虎口穴产生一丝一毫的疼痛或者是麻木,她依旧处于昏厥状态,没有半点“立竿见影”的起色。倒是把宝满媳妇和永恩媳妇忙活得满头是汗。
  虞子俊在一旁看的着急,心想:烈日曝晒之下,即便身板结实的人也都能给晒中暑了——记得有一年也是这个季节,在学校上课间操时,他就目睹过站在前排的一名女生被太阳晒得噗然倒地。之后他才知道那就是中暑的症状——况且是悲恸欲绝的许芳璞。如果把许芳璞挪到阴凉处或许管用。
  “把她抬到树荫下或许会好一些。”虞子俊对高传林说。
  “我也是这么想。”高传林附和了一句,转而又对宝满媳妇和永恩媳妇说,“你俩搭把手,咱把许芳璞抬到树荫下面。”
  阳光依旧炽烈,西沟依旧闷热难耐。人们裸露在外的皮肤,依旧被强烈的紫外线晒得发烫。但是,当虞子俊俯身抓住许芳璞手臂的那一瞬,却感觉像是抓住了一条蛇,软而冰凉。
  树荫下,宝满媳妇和永恩媳妇,继续对许芳璞施以之前的急救手段。
  “你光是掐她的虎口穴恐怕不行。”高传林用“名医”的口吻对永恩媳妇口传心授,“你得揉一揉她的心口窝。”说完,高传林摘下头上的破草帽,俯身挥动着,给他的邻居——右派分子许芳璞送去一丝凉意。
  受此感染,宝满媳妇也越发将许芳璞的人中穴掐按压的准确到位,按压的力度适中,按压的有模有样,仿佛像是一个经验老道、手法娴熟的女郎中。
  经过十几分钟的不懈努力,许芳璞终于缓过气来。
  “我……感觉……我已经死了,咋又活……活过来了呢?”许芳璞无力地大口喘息着,呆滞无光的眼睛里充满了悲恸与绝望。她费力地咽了一下口水,接着说道,“其实,我刚才一条腿都踏上了奈何桥,看见孟婆端着一碗汤等在那儿。如果不是你俩硬把我给拽回来,也许这会儿工夫……我已经喝了那碗‘孟婆汤’,从此了却尘世间的一切烦恼,不再遭受任何煎熬了。”
  “瞧你这话说的,许姐,你那么好的一个人,哪能说死就死了!”宝满媳妇含泪劝慰道,“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所以,咱得好好活着才是。”
  “话说得没错,可是眼下……秋叶死了,我活着……也就没啥意义了。”许芳璞绝望地睁大眼睛,哽咽道,“我……我是为了我家秋叶活着的,秋叶她就是我的命啊!”
  “你可不能这样想啊许姐!”永恩媳妇也跟着唏嘘起来。她一边唏嘘,一边抓起许芳璞的手——双山生产队的绝大多数村民,他们似乎从来没有把许芳璞当作右派分子来对待——动情地说,“你还得料理秋叶的后事啊!”
  这一刻里,许芳璞忽然想起了丈夫林彧——到目前为止,双山大队几乎没人知道许芳璞还有一个畏罪自杀的右派分子丈夫——想起了他的骨灰还存放在与他患难之交的好友——彼德罗维奇那里。许芳璞曾反复猜想:那个给她写信的彼德罗维奇,或许是一个带着右派分子帽子的“二毛子”,他跟她长得也像是个“二毛子”的丈夫林彧,在遥遥无期的劳改过程中同病相怜、臭味相投,结成了患难之交——她就觉得她现在还不能死;至少要等到她远赴“二道河子”国营农场,取回丈夫的骨灰,让他们父女二人“团聚”之后,她才可以毫无牵绊地考虑“死”的问题。可是,以她目前的身份和状况,何年何月才能实施完成这个计划呢?会是某一年的春天么?春天是大地回暖、万物复苏的季节,是承载着世间美好希望的一个季节……可是,她都苦苦期盼了十几个春天,却仍然没有看到属于自己的那个“春天”,更别说是感受到一丝美好的希望了。那么,属于她的“春天”,究竟会在那一年?明年?后年?还是……
  许芳璞越是往下想,越是感到绝望。于是就将眼睛闭上,回想着她之前跌跌绊绊走在黄泉路上的那个惊悚时刻:眼前黑咕隆咚,脚下布满荆棘;身旁恶鬼出没,耳边阴风飕飕……然而,之前的感受不复再现。继之而来的是,一片红光穿透她的眼睑,让她顿时有了一种被火灼伤的刺痛感。那火就在她的头顶熊熊燃烧。恍惚之间,女儿秋叶就隐约出现在那片光耀夺目的红光里,并且痛苦地挣扎着。
  “秋叶!秋叶!快到妈妈身边!”许芳璞情不自禁地喊着。
  “你快睁开眼啊许姐……”宝满媳妇轻轻拍打许芳璞满是泪水的脸颊,永恩媳妇轻轻揉着许芳璞的心口窝。
  “我没事。”许芳璞慢慢睁开红肿的眼睛,神经兮兮地咕哝道,“我刚才……看见我家秋叶了。”
  “你那是幻觉……”宝满媳妇说。
  “绝不是幻觉!”许芳璞情绪显得十分激动,“我分明看得清清楚楚,秋叶就在我头顶的那片红光里挣扎……我要去找秋叶!我要去找秋叶!秋叶就快被那片红光给吞噬了!”
  “在哪儿许姐?哪里有你看见的那片红光?”宝满媳妇狐疑地抬头向上张望。
  “是呀,俺怎么也没有看见什么红光啊?!”永恩媳妇也随之仰望头上的那片天,喃喃自语道,“不就是一个红红的大圆盘悬在咱头顶上么。”
  许芳璞似乎没有听见她俩的疑问,只顾重复着一句话:“我要去找秋叶,我要去找秋叶……”边说边要站起身。
  高传林心想:许芳璞无疑是因为痛失了女儿林秋叶,才这般伤心欲绝,从而使得她的精神受到强烈刺激。所以这种情况下,只有顺遂她的臆想,跟着她的幻觉走,或许能让她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于就对宝满媳妇和永恩媳妇埋怨道:“许芳璞她现在脑子不清醒,你俩就不能顺着她的话往下讲么?”
  “如果许姐非要称她是玉皇大帝的女儿,高队长你说,俺俩又如何顺着她的话往下讲呢?”宝满媳妇一脸为难的样子。
  “这话还用我教你?”高传林很不满意地乜了宝满媳妇一眼,“你就说对呀许姐,你当之无愧是玉皇大帝的女儿,俺俩还跟你参加过两次‘蟠桃会’呢。”
  于是宝满媳妇就煞有介事地问许芳璞:“许姐,刚才高队长对俺说,你是玉皇大帝的女儿?”
  许芳璞怔了一下,然后畏畏缩缩地回答说:“我是右派分子。”
  “唉——”宝满媳妇和永恩媳妇面面相觑,又同时长叹了一口气。
  “唉——”高传林似乎被那两声长叹给传染了,嗓子里也跟着发出令人心情沉重的叹息声。叹息之后,便又吩咐将那一声叹息传染给他的宝满媳妇和永恩媳妇,说:“这样,你俩先把许芳璞给搀过去,让她再多陪一陪她女儿秋叶。”转而又问虞子俊,“虞主任,接下来咋办?”
  虞子俊踌躇了片刻,说:“还能咋办,先把尸体拉回他们各自家里。”
  高传林说:“我也是这么想。”
  “那你赶紧安排人回队里,套辆车过来……”
  “行,我这就去安排。”
  说话间,虞子俊瞥见于震江正朝他招手,于是赶紧走了过去。
  “于组长,有啥指示?”虞子俊问了一句。
  “我能有啥指示,我们都在等你们秦副书记的指示呢!”于震江眨巴着眼睛,故意装出一副果真如此的样子。
  “用不用我派人找他过来?”
  “除非咱们离开西沟,不然的话,你就是派八抬大轿去抬他,都不可能把他抬回来。当然,我们也没指望他回来。”于震江脸上流露出毋庸置疑的神色。
  “他说他忙完了事情就回来。”虞子俊明知于震江说得有道理,而且之前他也看出秦忆军是找了借口离开的,但他还是坚持这么说,“领导的话,从来都是一言九鼎。”
  “一言九鼎?你咋不说一言十八鼎?!”于震江一脸不屑地说,“我问你,你见过敢在事实面前编造谎言,之后又勇于戳破谎言的人么?”
  虞子俊一时语塞。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