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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3)

作品名称:长生      作者:李笺伍      发布时间:2023-02-03 22:06:29      字数:3813

  初来重庆的第一年,长生体会到了赚钱的乐趣,到年尾时他回过一趟匀城镇,去看了袁方军,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已经白发丛生,他说:“好像每天晚上都有些头发要变成白色的,我几乎能从睡梦里瞧得清楚。”细问后,长生才得知,袁牧州已经一年多没有消息传回。临走时,他给袁方军留了个小灵通的传呼号码,他说:“袁叔,你把我当半个儿,有事儿给我说,有牧州的消息,我第一时间告诉你。”
  “嘿,重庆真是个好地方!”长生不止一次在心里这样感叹着。只几年时间,他的商铺越开越大,赚的钱也越来越多,跟他一起睡过觉的女人也多了起来,于是那个叫做木一南的女人在他心里的印记也越来越淡,他想着:缘分嘛。
  在重庆的第三年里,长生终于来到他人生真正的分水岭。
  那是在一个夏天,长生买来了他人生中的第一辆摩托车,他一直都喜欢车,因为车能带给他速度,发动机的咆哮可以给予他情绪上最大程度的释放。他认为,速度和野性从来都是男人生命的延展。
  长生突然收到一条短信:
  “长生,我是牧州,前不久回家问过你的地址,贸然来信,不要惊讶,知道你在渝中,希望能来北碚五道堰见上一面。”
  虽然这条短信使长生看得一头雾水,但他还是决定要去走一趟。
  五月份平平常常的一天,重庆在极度的燥热之后落下了一场披头盖脸的大暴雨。长生正骑着车行驶在渝中至北碚的路途中,他并没有停车避雨,按他的说法,雨中的急速前进是男人力量的凸显。
  北碚偏远,这个地方远离重庆市中心,从渝中过去要翻山过河,中途可以看见炊烟袅袅的村庄,也能见到荒芜人烟的野地荒山,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不了解的人还以为是从一个城市去到了另一个城市。
  行至北碚时,长生已被淋得很透,但他顾不得那么多,继续朝着一个叫做五道堰的地方去。五道堰是北碚边郊的一个乡村,住的多是些外地务工人员。
  那是一幢四层的民房,房体正面嵌入的白色瓷砖已经掉落了不少,裸露出四方形的黑灰色水泥面,而房子左右两侧的墙体则是直接露着红砖的原色,每一层的窗户都是紧闭着的。长生站在街道上,细细凝视着这幢房子,似曾相熟的感觉,或许他是想起了黔南西寨的出租房,大雨仍旧倾盆而下,长生擦了擦溅到脸上的雨水,朝着房里走去。
  进到房子里,每一层左右中三个方向都有一扇掉漆的红色木门,这样的布局似乎天生就是用来出租的。最顶层靠右手边的房门是半掩住的,留出十公分左右的缝隙,长生闻到一股浓浓的烟味儿从里面飘出来,他心想:按照牧州短信里说的,他就住在这间房屋里面。
  推开房门,一个男人正坐在床沿上抽着烟。侧面看去,这人极短的头发也已经有些卷翘的痕迹了,很明显是许久没有洗过的,房间里除开一张竹架床,其他的什么也没有,站在门口就可以闻见一股夹杂着潮气的霉味儿。
  长生有些不敢相信,心想:那人竟会是袁牧州?他顾虑着叫了一声:“牧州?”
  袁牧州应声看向门口,死寂的双眼里顿时颤动着慌乱的余光,他整个人不自觉地站起身来,左右看看房间,然后目光全部停在床沿上,“过来坐,长生。”他似乎不敢再抬头去看长生,深埋下的眼神死死地定在地面上。
  “你这是咋了?”长生心中也顿觉酸楚,这么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他乡遇故人。
  “袁叔找了你几年,一直都没你的消息,我们都急得……”长生走到牧州身边并没有坐下,近距离细看,他才发现袁牧州的脸上多出些伤疤来,满脸的络腮胡把一个二十多岁的人装点成了四五十岁的模样。
  袁牧州低着头不说话,多数的男人们总会有这样不敢抬眼看人的时候,这并不全是因为他们的自信和自尊已经支离破碎,更多的是,他们知道这个世界远没有那么多的善良和幽默,抬起头也只能看见墙倒众人推的景象。如此的沉默不语是一项古老的仪式,根植于人的内心,时而建起绵延万里的山川江河,用来将自己隔绝于世。
  长生不再追问,简单处理一下湿透的衣物,裤兜里揣着的烟盒已经烂掉了,他拿起袁牧州放在床边的香烟盒,从中取出一根抽了起来。
  “我前些时候回过匀城的。”袁牧州终于开口说话,“我爸告诉了我你的地址,他说你发达了。”
  “你跟我去渝中吧,我在那儿有个店,咱俩好好弄,维持基本生活不成问题。”长生心底里是对袁家人存有感激之情的,前些年在黔南受到牧州的照顾,李登富去世前后也都是袁方军在帮忙操持,这份情谊实在是难得的。
  “那次离开黔南后,我去了山西,本来是想着去矿上做活,怎么也料想不到,却被人诓去了一家殡仪馆。”袁牧州这会儿才愿意对长生敞开心扉。
  原来当年牧州眼看殡仪馆的薪水丰厚,也没有多顾虑就去了。但在进去工作过一段时间后,他才发现,那个殡仪馆还做着另外一样勾当——“盗卖尸体。”
  听到这四个字,长生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睛,下意识问了句:“尸体也可以买卖?”这样的说法本身就是一种忌讳。
  “我开始也跟你一样,觉得不可思议,后来我亲眼看到了他们是怎样找买主,怎样谈价钱,就好像他们买卖的是寻常的物品,斤两、成色都在讨价还价的范围里。”袁牧州吸了一口冷气,罕见的抬头看了一眼长生,“你知道他们这样的买卖是干什么吗?”
  长生摇摇头,他完全想不到一具死尸买卖的价值在哪里。
  “冥婚听说过吗?那些年纪轻轻还没成家就死掉的男女,尤其是男人,他们的家里人会花钱买尸体,然后给两个死人办冥婚,一起下葬。”袁牧州脸上的表情很是耐人寻味,哭不像哭笑不像笑,“十八九岁,相貌好看的价钱就高,两三万还是有人买,便宜的也有,几千块,但大都是些残缺的。”
  长生的心仿佛被一支急速飞来的箭给射中了,皮肉刚被刺破时还不觉疼痛,只待过上几秒钟,血液开始汩汩地往外冒时,那阵不可名状的痛感才把他整个人给包裹住,向外蔓延的疼痛如藤蔓一般交织在一起。他从来不会想到:对生命的亵渎甚至可以发生在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上,人活着时被划成三六九等,就连死后也免不掉,而且是更为直接的用价钱陈列在血淋淋的商品橱窗上。长生面部的肌肉像是痉挛似的抽搐着,两绺烟雾不情不愿地从鼻孔中往外窜。
  “我开始不愿意,以为能走,但根本走不掉,进去了就很难出来,这种天怒人怨的活儿。我跟着做过三四次生意,也实实在在赚到些钱,可是没过多久,我们就被一窝端了。我是从犯,认错态度和狱中表现都不错,所以关了三年半就放出来了。”袁牧州的神情有些恍惚,话讲得很慢,像是在说尘封许久的事情,只能一边回忆一边去说,“在山西放出来后,我没地儿可去,得亏改造时还攒下了路费,回匀城后就听我爸给我讲了你的事情,他说这几年你出息了,让我来找你。我是实在没其他法子了……”袁牧州的最后一句话是带着哭腔的,或许是把眼泪憋到了喉咙里,呛得他直咳嗽。
  长生愣住许久才回过神来,他轻轻拍着牧州的肩膀,有些哽咽地说了句:“跟我去渝中。”这时他才察觉到指间的香烟早已经烧焦,但他仍旧弄不清楚自己的哽咽究竟是为袁牧州,还是为袁牧州口中的那些明码标价,用来买卖的尸体。
  五道堰的雨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反而越落越大,路旁几颗枝干较细的树木被拦腰折断,掉在地面水滩中的电线冒着火花……想来,整个北碚的雨势都一样,或许渝中的雨也不小。
  回到渝中后,长生让牧州给自己打下手,他不遗余力地将这几年自己积攒下来的经验教给牧州。一两个月的时间过后,袁牧州的状态开始好转,他慢慢脱离了那种氤氲的情境。闲暇时间中,他们两人骑着车,去李子坝看现代建筑的魔术,去磁器口吃火锅,去朝天门划船,去观音桥闲逛,去洪崖洞看吊脚楼……他们还去了好些地方,期间他们还遇见了一个姓黎的中年男人。
  那天是袁牧州骑车,他跟长生讲:“几年没碰过了,让我爽一把。”长生虽然满眼怀疑,但还是把钥匙递给了他。男人的野性是天分,掌控速度带来的不羁最终能使那些憋闷的野性得到释放。
  观音桥有一个叫做“野水沟”的地方,那天的天气很是闷热,袁牧州把车停在一家老店门口,这是一家远近闻名的“小面”铺子,门头上全是岁月的记忆。老街深巷里永远出没着最原汁原味的小吃,这一点放在任何地方似乎都讲得通。二人刚走进店门就被一个大口吃面的中年人给吸引住了,那人面相有些凶狠,一双孤冷的眼睛仿佛在拒绝世间万物,身材不算高大,但也挺壮实,他一旁的桌脚上拴着两条成年的萨摩耶。
  “应该是纯种的吧?”
  “毛发恁白,应该是。”
  “倒还不像那人的狗。”
  长生和牧州正你一言我一语的低声讨论着,那男人像是听见了,随手放下筷子,一边擦着嘴,一边大声说:“嘿,你俩碎啥嘴皮子呐?”说完就看向那两条狗。
  那男人说的方言,带有些川味儿,但绝对不是重庆话,细听之下更觉偏向陕南地区的口音。
  “喔,”长生见那人言语不客气,也没多顾虑,笑骂似的回了句:“我们说狗哩。”
  男人自知吃了暗亏,没好气地瞪那二人一眼。随即,他似乎想起来些什么,他问:“你们两个怕也不是重庆人哦,陕南人还是贵州人?”
  长生这次没有开口说话,沉默间只好猛塞一口小面来掩饰内心的不自在。袁牧州的注意力全在两条萨摩耶的身上,见长生不说话,也只好搭话道:“陕南的。”
  “我也是诶。”男人的话里夹着陕南口音中惯有的拖声。
  在中国,不管是哪个省份的人,若是在异乡遇到家乡人,那么话匣子就会很容易打开的。
  细聊之下,男人告诉二人自己姓黎,老家在陕南的一个叫做隆阳的县城辖区内,是为桥河镇。而那两条狗,一条叫“乐堡”,另一条叫“国宾”,这样取名的原因也很简单,全是自己喜欢喝啤酒。
  人与人的结识少有跌宕的情节,更多的是简单直接,既在情理之外,也不在意料之中,仿佛生活的趣味全在这种结识中间了。
  那位姓黎的中年人跟长生他们互留了联系方式,他说:“这地方又慢又闷,有时间出来一起喝酒。”说完正经话,那人解下桌脚拴住的狗绳,打了一个弹舌,逗乐的喊道:“国宾、乐堡,往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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