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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2)

作品名称:长生      作者:李笺伍      发布时间:2023-02-02 23:21:29      字数:3120

  木一南的心像是瞬间掉进到冰窟窿里,无边的寒冷聚合成一场飞沙走石的冰暴,接连不断地砸向她本就千疮百孔的心脏。那股子锥心刺骨的寒意,从木一南的双眼延伸出去,仿佛这个过道都变得寒冷了些,只消看上她一眼,整个人都会打起寒噤来。她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缓缓站起,跟着长生进到病房里去。
  李登富这会儿已经说不出话了,他那凹陷发黑的眼皮还在苦苦支撑着。迷蒙间,他似乎听见一阵婴儿的哭声从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传出来,贴着塑料纸的木制窗户上映着左右摇摆的烛影,稳婆接生用过的水盆还放在临床的地面上,里面盛装着一盆红色的血水……刚才的婴儿啼哭声消失了,只剩一个不见一丝鼻息的女人躺在狼藉的床上……
  长生带着木一南走到病床旁,他试探性地叫了声:“爸。”
  李登富虚弱的目光慢慢挪到木一南身上,那一眼看得木一南只觉得浑身发冷,一对黯淡无光的眸子咄咄地凝固在自己的身上,就像是无数削尖的冰挂子刺扎过来,她躲闪不及。木一南后来给长生说过:“那会儿,我感觉到了恨,不少于他对刘卫农的那种恨,甚至更多也更深。”
  李登富最后的气力已然用尽,那双疲惫不堪的眼睛带着他所有的怨恨,不甘地缓缓闭去,扎着针头的手也从被子面上滑落下去,但心电图的波形还没有变得平直。长生冲出病房,一路跑着将大夫喊叫过来。
  做过一些基础的抢救措施后,大夫对长生说:“用救护车赶紧送去市里,或许还有一丝生机。他颅内出血量很大,已经完全处于昏死状态了。”
  一路闪着信号灯的救护车还没驶出广谷县的辖区,李登富的心电波就已经成为一条直线了。救护车紧急开进广谷县医院对他进行抢救措施,但遗憾的是,李登富仍旧没能逃过死亡对他的宣判。
  李登富的突然去世冲昏了长生的头脑,他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抱头痛哭,纵使木一南在一旁不断安慰,他也不理会一句。一切的手续都是袁方军在操办着。
  去火葬场前,木一南对失魂落魄的长生说道:“再难过,再不好受,也要先把丧事处理好,不能把自己拖垮了。”
  长生却一反常态地将木一南推开,大声呵斥道:“滚到一边去。”接着,他长吁一口气,咬牙切齿地骂道,“真他妈的是婊子无情。”
  那冷峻的眼神以及犹如冰刀般的言语,深深地刺痛着木一南。她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长生,她的眼泪不住地往出流:“你再说一遍。”
  长生不再理她,只留木一南独自立在原地,他自顾坐上了去火葬场的车辆。他却不曾想到,自此以后,几年都不会再见到木一南。人生的遗憾总是这样:某个时候悄然埋下种子,在今后漫长的日子中突然盛放,你永远措手不及。
  李登富灵柩停在自家的堂屋中间。乡里的老人建议长生不要让李登富的棺椁进屋,因为按照匀城镇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急症或是意外死亡的人的灵只能停在院坝里,如果进屋就很不吉利。但长生不管那些,他对这样建议他的老人直接破口大骂,坚持着将自己父亲的灵停在了堂屋中间。虽然只是一个骨灰盒,但在装棺时,该有的过场,长生一样也没免,因为他自己不懂,只能一样一样地去问袁方军。
  棺材内先铺上一层火纸灰,之上盖一层白杨树的叶子,再就是用成捆的黄纸将放置骨灰盒后剩余的空间塞满,棺材盖上搭着一张红色的披盖。两条高脚凳撑住棺身,底下用磕破的瓷碗点上一盏长明灯,灵前放着一张四方桌,之上一个木质的器皿,西南这边叫做升子,不规则的四方形,开口处最为宽,往下就越细窄,里面装满晒干的玉米粒,用来插香烛的;挨着升子放置的是一张李登富年轻时的照片,那照片是他生前仅有的一张,年代太久的缘故,照片的表面也是褶皱不堪,不过还是可以看出李登富当年的模样的。
  广谷县城有个叫越龙潭的地方,也不知道为何,那里的人都是些中年男人,他们都有着“道士”的身份,周边每有白事一定会来请他们这里的人去唱道做法事,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哪一派的,道教的装扮,佛家的唱词,或许是融会贯通了,这样超度亡灵时效果更佳。这算得上地方非物质文化,这文化给当地的经济带去了不少帮助,“越龙潭”这个地名都是因为这些文化才得以远近闻名的。
  长生花重金从越龙潭请来三位德高望重的老师傅给李登富做道场,因为风水先生打过卦,这场丧事要办三天两夜,所以那三个老师傅也算任重道远,肩上的担子不轻。像是舞台上的唱念做打,他们也一样不能少:念经,跳大神,招魂,“打保”。
  两夜三天的道场在不断的锣鼓声和鞭炮声中结束了,李登富的灵最终被抬进了山林。入土为安,不论是对死者还是生者来说,都是一种莫大的慰藉。
  办完丧事后,长生直接去当地派出所报了警,警方也很快立案侦查。期间很多人配合调查时都说罪魁祸首是苟三儿,各种证词都有。千夫所指之下,苟三儿从寻衅滋事受到行政处罚,变成了故意伤害他人受到刑拘处罚,一场旷日持久的牢狱之灾是免不了的。结案后,许多人义愤填膺地拍手叫好,但长生心中却没有丝毫的欣慰,一种巨大的落寞感将他的内心完全淹没了。这时候他想起来木一南曾经给他讲过的达米镇的事情。那一刻他突然发现:人们的悲欢虽然并不相通,但人们的苦难却长在相差无几的土壤中。
  李登富走后,举目望去,长生在这个世界上再无半个亲人。接连一段时间,他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那些浑噩日子仿佛把长生变成了一种无畏时间的生物,可只要突然出现哪怕一刻的清醒,长生都会蜷缩在床上掉进自己心中无边无际的恐惧里去。那份恐惧像是活的,它点点蔓延,层层包裹,直把长生吓得呼吸急促,身体颤抖。屋子里的时间像是静止的,空间也是凝固的,只有每天从缝隙钻进来的几束阳光中间还能瞧见浮动的尘埃。长生就在那些缓慢浮动的尘埃间看到了木一南的脸:自然卷翘的睫毛衬出一双灵澈的大眼睛,并不白皙的肤色跟太阳光一样金灿灿的,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像是书法中写意的撇捺,洒脱又清新。忽地,他又见着了自己的脸:瘦黄的面色粗糙又暗沉,胡渣和毛发早已飞扬跋扈地爬满整个面部,双眼似乎已经不对称,一大一小,周边绕着深色的黑眼圈,颓败得就像冬天村口那枯萎的老歪脖子树。紧接着是那些在黔南和西寨的日子,放映机似的一遍遍出现。到最后,那几束太阳光快要溜走的时候,木一南落寂又冷漠的泪脸出现在长生眼前,只短短几秒钟,随着光线散去,那张脸也消失了。
  长生踏上了寻找木一南的路程。
  他先去的黔南,十字营的那家旅店已经关张,西寨也已经沦为半片废墟。他把黔南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过几遍,但始终没有木一南的身影。离开黔南后,长生又去了一趟达米镇,几经找寻,仍旧是没有音信。离开时,他买来香烛去祭拜了木一南的母亲。
  或许是造化弄人,长生来到山上的时候,他发现那座孤坟前新添了一对没有燃尽的白烛。这世上能前来焚香烧纸的也就只有他和木一南两人。于是,长生匆匆祭拜过后,又回到达米镇上四处寻了一遍,但依旧无果,或许他只是慢下一步而已。这时长生才发现:不仅相聚是缘分,就连离别也是。
  此后的日子里,长生始终没有放弃寻找木一南的念头,但他的积蓄并不足以支撑着他不计代价地去奔走,于是他便去到重庆。因为他早年听别人说过,重庆那地方很对年轻人的胃口。
  刚到重庆时,长生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只是需要一份能够让自己活下去的工作,于是他找了中介去到一个电子厂里。但那些极度枯燥的日子中,他再也无法像在黔南时那样心如止水了。长生对木一南的思念一天甚于一天,那些念想积攒在心中搅扰得他没办法去做任何事情。
  没过多久长生就辞去了厂里的工作,拿出仅剩的积蓄采买来些地摊货,他要重操旧业,不过这次卖的却是些盗版碟片和简易的电子产品。
  或许是之前有过经验,也或许是时来运转,长生的摊位生意红火,只几个月就让他有了可观的赚头。他当时想:这样赚上一年的钱,他就可以再次踏上去寻找木一南的路程了。
  那些年,只要有了赚钱的门路,财神爷似乎就跟上你了。长生很快便在渝中区的一条街道上支起个商铺,面积虽只有十几平米,但他所卖的那些东西也都不占地,勉强可以容纳得下,铺面之上还有个可供歇息的小阁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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