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十六）

　　欧阳源此时没有说话，看着对面墙上照片里的人，神情悲伤，脸色苍白，好像根本没有听张玉龙的讲述，但事实上他在听，一字不漏地记住了。但他的样子让人以为他没有听，只因为他的目光神情都在照片里的人的脸上，而不是背向他站着的张玉龙。他的心沉重而又疼痛，为他的凤儿，更为了照片里的人。她们是他最爱的人，可是却都愧欠很多。照片里的人，他没有实现对她的承诺，找到女儿，带回家把所欠的爱加倍地给她；与不知身在何处的女儿，他认为是他当年没有扩大范围地寻找以致她受了许多苦，愧欠太多，难以补偿。他正是因为这两点才一直看着照片里的人，心里一声声地叫着妻子女儿的名字，一遍遍地说对不起。但这一点其他人不知道，还以为他只是在看着照片里的人，回忆当年送走女儿的往事。
　　林娟如之前一样，看着面前的地板，不曾改变过姿势，也没喝过水上过卫生间。脸色仍然苍白，两手互握的手。自表嫂江君如劝她不要激动，想开点，静听张玉龙讲述时，她便不再看他，只静静地坐在舅舅、表哥、表嫂的对面，默然听着。她已不再像刚开始知道张玉龙结婚时太痛苦太绝望，只是感到从没有有过的累，因此，连水也没喝，尽管杯子就在面前的茶几上。她在张玉龙的讲述中听到的，只有他对她表妹凤儿深深的爱和无尽的思念，而他名义上的妻子却对他只有冷淡，没有感情，虽然他才讲了关于她表妹对他的态度寥寥几句。她相信张玉龙对表妹只是愧疚和自责，没有爱意。
　　他对钟玉兰有的只是愧疚而没有爱意，但这点他不知道，还以为自己喜欢她。他之所以执迷不悟，是因为没有人点破说透，所有的亲人或乡邻都只是顺着他，怕他生气和厌恶，才没有一针见血地指出，而不是说真话让他清醒，导致他至今都沉迷在对钟玉兰的愧疚中而不能自拔。往往说真话总是令人生气和厌恶，正所谓忠言逆耳。张玉龙在钟玉兰这件事上就需要一个说逆言的人，而这个人只能是他最信任的人。但是，照目前的情况看，没有人会这么做，舅舅和表哥不会，表嫂倒是心思敏捷，处事冷静，曾经是名出色的记者，能洞悉张玉龙的内心，看清他对凤儿有的只是愧疚和自责，没有男女间的感情，但她近期内不会告诉他。她要考虑丈夫和公公的感情，即对失散多年的妹妹的愧疚。而我又不能告诉他对钟玉兰只有愧疚自责没有喜欢和爱意，喜欢他的人说的话，再怎么正确也不会被他听进去。不但不会听进去，还以为是在忌妒，想要夺走他对她的爱。这点我深信不疑，即使我没有一点这样的想法或念头，他也相信他的判断，从而更加离我越来越远，且离去的脚步即快也速，因此，我不能点破说透他对钟玉兰只是愧疚而非爱恋。但我会在适当的时候让表嫂去替我说，因为她是做这件事最适合的人选，心地善良且处事公正，有一颗不偏不倚的心，与钟玉兰和我都不会有所偏袒。他被表嫂点破和指出他对钟玉兰只是愧疚而非爱恋后，就会牵起我的手，这样我就能得到他的身心了。林娟在心里这么想后，痛苦的心情平复了许多，身体也不再轻轻地发抖，有了血色，不再苍白。但眼睛仍看着脚前的地板，一直紧紧互握的手松开了，放在腿上，像经历过大悲大痛的人恢复了一样，感到一阵轻松。
　　林娟面部身体以及手的变化，被细心敏锐的江君如看在眼里，不再担心的同时，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她知道林娟为什么面部表情起了变化。除了是看着林娟长大，对她很了解，就是因为她做过研究，那就是人总是在遇到感情的事情上错误地下判断。她相信林娟以为张玉龙对凤儿只是愧疚，没有男女间的感情。这点她从林娟松开一直紧握的手放在腿上，苍白的脸上有了血色而推断出的。江君如也相信林娟想着以后要她对张玉龙说真话，点破和说透他对凤儿没有爱恋，有的只是说了不少伤害她的话的愧疚和自责，之后他就会让林娟如愿以偿的得到幸福。她更相信，林娟不会在短时间内找她做这件事。她不会等，因为她想早点让玉龙忘了凤儿。
　　虽然她知道我会考虑爸爸和龙吟，因为凤儿是他们失散多年的女儿，妹妹，而玉龙又深得他们的喜爱。从自私点出发，他们想要凤儿和玉龙在一起，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曾结过婚，尽管是父母包办的。但是，他们为了凤儿也为了玉龙，会竭尽全力让他们重新结婚，步入婚姻的殿堂，这点无庸置疑，而事实也确实应该这样才是最完美的结局。还有，小娟知道我为人公道，不会偏袒她也不会偏袒凤儿，会公正地对待她们两个，从而点破说透玉龙，要他不再自责和愧疚，振作起来好好地生活，找一个真正喜欢的人牵手走人生，而不是把时间浪费在对凤儿的愧疚自责，盼望她原谅的时间上。
　　但是小娟错了，玉龙对凤儿不但有愧疚和自责，还有刻骨铭心的爱，这点我从他讲述往事的哽咽声音，奔涌的泪水可知。但小娟却不愿接受这个事实，还错误地下了结论，以为他之所以不接受她是因为对凤儿说了伤害的话心生愧疚，要用一生补偿。如果真是这样，玉龙也不会等五年零十个月，要知道五年时间可不短，如果他活五十岁，便用去了他生命当中最好的十分之一的时间等凤儿。所以，他对凤儿的感情是真的，绝非如小娟以为的只是出于愧疚。小娟什么都好，就是太自以为是了，这点她不知道，作为表嫂的我却不好点破，虽然她视我如长姐，但忠言逆耳可不是谁都能听得进去的，何况她爱恋玉龙五年多，可不是我几句真诚的话就相信他发自内心地喜欢凤儿而非因愧疚才等她回来。还有，小娟没有父母，一直与我们住在一起，内心深处总有寄人篱下之感，虽然我们都视她如亲生女儿和妹妹。如果凤儿不是她舅舅的女儿表哥的小妹，那么她或许还能听得进去我的话，但有了这层关系，她是绝对不会相信我，不但不会相信我的直言相告，还会疏远我。这点我能肯定，因为她的性格决定了她的行为。还有，处于爱恋状态中的人大部分都不能客观地处理听到看到的事情，因为他们只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把局外人的真话当成废话谬论，不能接受别人的忠告，越陷越深，以致最后难以自拔，痛苦不堪。而小娟就是鲜明的例子，尽管她从事着刑侦工作，但在感情一事上却不能很好的分析和理解。唉！江君如想到这里，又禁不住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但愿等玉龙讲述凤儿的事时间一久，小娟能客观地重新了解张玉龙对凤儿的感情，不再等他，找一个全心全意喜欢爱慕自己的人牵手相爱，结婚生子，不再折磨自己，不再逼张玉龙。当然，放弃一段付出了近六年时间的感情，不是那么容易，但放手也是爱，且这种爱更加的纯洁和高尚。紧紧地抓住没有结果的爱不放，对自己是折磨，对别人更是伤害，这点她应该知道。过段时间，我会在适当的时间把我的想法和看法告诉她，让她考虑放弃张玉龙。但是这么做，我会失去一个疼爱了十五年的妹妹。可是，与她的幸福比，她的疏远和不再亲近我更为重要。有一天，她会理解，我是为她好而非为了凤儿。在她理解了我的良苦用心后，会一如既往地爱我，仍然是我的妹妹。还有，我会劝她与凤儿相亲相爱，互帮互助，彼此了解，彼此理解，像亲姐妹一样。只是，不知凤儿什么时候才会回来，让爸爸、龙吟和我补偿她缺失多年的爱。
　　但是——爱能补偿吗？她失散后多次寻找无果，爸爸和龙吟把对她的爱成百倍地给了小娟，把她当成了凤儿。而她现在都二十二岁了，即使他们再怎么补偿，也不能把过去的二十二年时光找回来。既然不能把过去的二十二年时间找回来，我们又怎么能被偿欠凤儿的爱？时间过去了就再也不能找回来了，没有付出的爱便不能用另一段时间的爱补偿。另外一段时间的爱只能属于正在度过和将要度过的时间，因此，把过去未能给予的爱补偿给某个人是根本不可能的，就像不可能把过去的二十二年时间重过一样。我们对失散多年重新团聚的凤儿，所能做的只是呵护疼爱，不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除此别无它途。这点爸爸和龙吟应该知道，痴痴等她的玉龙更应该知道，从而不再因为过去二十二年未能给予凤儿父爱兄长之爱和曾经伤了她的心而自责和愧疚，人要向前看向前走，而不是沉浸在已过去的岁月中的对或错中，对自己对他人才会有益而无害。沉迷于往事的对或错最伤身也最伤心，特别是玉龙。以后有时间我会劝导开解，让他知道不能因为曾说了伤害凤儿的话就痛苦自责，因为处在当时情况下的他并非有意，而是无心，这点善良的凤儿知道，反之她不会把关系到身世的项链赠送给他，不会给他织毛衣毛裤帽子围系手套。而基于这点，思维缜密的玉龙应该早就想到，不用自责愧疚这么多年。唉，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要是他不是当局者，早就知道这点了。不过，他想不到这点也好，证明他爱凤儿之深之重如海似山。江君如想到这里，笑了，上卫生间回到公公身边，用心听张玉龙讲述往事。而在这之前，丈夫和公公已先于她去了卫生间，坐下后握住父亲的手，无声地安慰，劝他不要为凤儿担心，她在某个地方好好地生活着。他边无声地安慰父亲，边用心地听张玉龙讲述，心随着他那逝去的往事或痛或喜或忧或乐。
　　“我心情激动而又愉快地回到家已五点了，天空被风之手拂动的云朵，白得耀眼。爬上二十一步台阶，家里静悄悄的。母亲的南屋，我和玉兰的北屋都锁着。看着门上经风吹日晒已不再鲜艳的喜字和金童玉女画，我难过得差点掉下泪来。原以为回到家第一时间能看见梦中人的样子，听见响在梦里的声音，但却不见身影。两只鸮儿也不见，我读小学五年级春天养的大花狗倒是在家，卧在葡萄架下，只看了我一眼便又闭上眼睛休息。可能与玉林家的大灰狗为了玉青大哥家两岁大的黑狗打了一夜架，不想动弹，如人。我相信玉兰和母亲下地干活去了，时值大豆玉米红薯地除草正忙时。我想去找母亲和玉兰，以为在河对面半山腰的柿子树地。到了河边遇到本家弟弟玉林，说他婶子嫂子在王湾大地除草。那地不在河东，在河西离家有一里路。他想与我多说几句话，但我想早点看到玉兰，便拔腿跑了，导致他次日抱怨说要考大学的人哪里会理睬泥腿子乡巴佬族人。真不愧与我是同族兄弟，喜欢瞎猜度人，不但弄得自己心里不舒服，还让别人心里也难家，可是他却不知道，还满以为自己做的正确。我陪笑脸说了三次对不起，他才免强有了一点儿原谅之意。
　　到了王湾大地，太阳只有一竿高了。母亲如同每一次我从初中、高中的星期天或月假回家时，高兴得泪水满眶。没有瘦，相反比过年还胖了，脸颊上有肉，显得比我春节后走时更饱满，皱纹也变得更浅了，可知在过去的五个月，心灵和精神都没有受煎熬和折磨，这得归功于玉兰，是她保护母亲免受父亲的欺凌和侮辱。看到母亲的身体和精神面貌都好，我在感到特别高兴的同时感激玉兰。但我不好意思说出口。只把目光看向好像没听见母亲叫我，我叫母亲，与母亲说话，只埋头除草的玉兰。
　　我问母亲过去五个月腰腿是否还在痛。母亲回答痛，我说那就吃用。母亲幸福地回答：在吃药也在贴药，你先是托人捎回来，后是让玉兰带回来。母亲笑得很开心很快乐，因为她以为儿子多么地孝顺和懂事。但母亲又哪里知道，我从没托人或要玉兰捎口服药和膏药，而是假借我之名买的。由此可知玉兰的心有多善良，有多细腻，总是不忘母亲的病痛，想要减轻她的痛楚，而我这个唯一的孩子，一次也没有记得买外用内服的药，还口口声声地说最疼母亲，最懂母亲，想起来就惭愧！
　　我和母亲说话，玉兰像没有听见，在不停地除草。但她确实听见母亲叫我，我叫母亲了，不高兴和厌恶使她不小心把一棵挂红缨子的玉米咔嚓一声挖断了，母亲面露惋惜地要她小心。
　　在学校，在回家的路上，在去王湾大地的路上，我想好见了玉兰说什么，可是真的见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呆呆的看着她。因为除草，太阳大，气温高，汗水浸湿了蓝底小白花衬衫，紧紧地贴在身上，浅蓝色的裤子，裤角溅上了褐色的泥星，像一朵朵不起眼的小花绽放；方口黑布鞋，白袜子早被泥星染得几乎看不清颜色；又黑又粗的辫子，随着除草的动作来回摆动，黑头绳扎的辫梢，既像只快乐的鸟儿又像可爱的蝴蝶，在她的臀部跳跃翻飞，与梦景里一样。
　　把玉兰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后，我终于对她说出了一句话：天真热。但她没有回应，只细心而又快速地除草。我边看着她除草，边问她上次进城回家的时间。我问的简洁，玉兰回答的更简洁。
　　母亲看看我又看看玉兰，露出笑容后要玉兰和我回家，因为我乘船走路饿了，需要吃东西。玉兰不答应，说天晴了好几天可能要下雨。天晴总会下雨，下雨总会天晴。她这么说后，解释不与我提前回家的原因。如果下雨，便不能下地除草，剩下的四行大豆就会被杂草欺压得不能生长，成为弱苗结不了子实。而正挂红缨的玉米，也会被杂草欺得棒子长不大。她坚持要把那块地的草除完再回家，母亲便不再免强，因为她早已熟知玉兰的性格，说一不二，说到做到。
　　我虽然心里很想独独和玉兰说说话，但却没要求她与我提前回家。母亲在旁边，会笑话我。不过，即使我要求，玉兰也不会先于母亲回家，并非害羞而是她不愿与我单独同行，就像春末前我不愿与她单独走在一起。不能早点回家，我便要求母亲歇着，我除草，但母亲不答应，要我歇着，因为乘船走路，累了。
　　玉兰不回家，母亲又不答应换了除草，我总不能看着婆媳干活而干站着。于是，便拔草，到了最后，竟然也拔了半行，二十米。我拔得很仔细，连出土的草芽儿都没放过，母亲说我做事细心细致，像个女孩子。母亲的话逗笑了我，但却没有逗笑玉兰，神情一如之前冷淡，平静，好像根本没有听见母亲令人忍俊不禁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