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十七）

　　回家路上，不少人问玉兰他们的衣服袖笼围裙做好了没有，她都微笑着轻声回答快了。不少年轻女孩要求做秀花大嫂一样的短袖衫，因为太好看了。而对于本族外姓已婚未婚青年，她也是微笑着打招呼或回应人家的问候，这很让我心里感到委屈，对别人有说有笑对我却冷冰冰的。但这不能怪她，要怪我自己，谁让我之前对她冷若冰霜，恶言相向，肆意伤害，现在轮到她冷若冰霜，不理不睬了。那个薄暮时分我就认识到这点而不是现在，因此才能在感到委屈后又马上释怀。
　　掌灯时分，我、母亲和玉兰各坐小石桌一方，吃着小葱腊肉臊子面，很是幸福。就像我的梦景一样，我感到心里特别的甜美快乐。
　　饭后，我抢着刷碗，而玉兰则服侍母亲洗澡。她怕腰腿不好的母亲滑倒，每次都服侍，给她洗头，擦洗身体，修剪脚指甲。就像孝顺的女儿一样！这是次日在菜园摘豆角，母亲一脸幸福地说的话，时至今日都还经常清晰地响在耳边。当我把两头大猪和大花狗喂上，玉兰已在为母亲揉捏按摩腰背，动作轻柔，熟练，好像经过专业训练而非业余。母亲一脸地享受和惬意，眼睛微闭，面露笑意，皱纹都舒展开来，像一道道阳光又像柔和的丝线，双手放在床让，腿舒服地伸着，整个人放松。
　　我没有上前帮玉兰为母亲揉捏按摩，靠着门框出神地看着，在心里用刀把那幸福的画面刻在了心底脑海。而那幸福的画面啊，在玉兰离开的日子里温暖陪伴着我，让我不致于因为看不见她的身影，听不见她的声音，闻不见她的味道太过悲伤痛苦无法度过漫长的时光。可能感觉到我在看着，背对着我的玉兰起身关上了门，让我只能隔着门回忆看到的画面，想象她的下一个动作。
　　二十分钟后，玉兰开门出来，从她身边的门缝我看见母亲已闭上了眼睛，因为太舒服睡着了。我对二十分钟后玉兰才出来，是有想法的，那就是她故意在拖延时间，即减少与我单独相处的时间。这点我深信不疑，因为之前我也有过类似的行为。但我不怪她，这是她的正常行为，要是她对我笑脸相迎或愿意与我单独相处，那才真叫不正常呢。没有谁会马上对态度与之前截然相反的人表现出喜欢或高兴，只要有正常头脑的人都不会。而玉兰是一个有着独立性格的女孩，不是一个性格软弱，遇弯就弯，遇横就直的人。正是基于这点，我对她的喜欢和爱恋更深，反之，我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感情，更不要说刻骨铭心，痴心守候。
　　玉兰从母亲房间出来，洗澡。不是后面的池塘里，与母亲一样在房间里。门拴了，关上窗户，拉上窗帘，在布帘后面用一桶水擦洗。这是农村妇女洗澡的方式，没有卫生间，不能去池塘和河里，那里是男人的天下。洗澡水是我烧的，满满的一铁锅，三个人用不完。水也是我提到房间的布帘后面的，母亲的也是。澡洗后，玉兰在葡萄架下泡脚。而我坐在葡萄架下的石凳上听着看着，想帮着添水倒水，因她神情如霜而却步。闻着城里女人用的洗发水的香味，我的心如一池春水涟漪阵阵。”
　　张玉龙停止了回忆，脸红了，像个初次动心的人。
　　“我在不情愿的情况下被同族兄弟们拉去河里洗澡，我想在家里的布帘子后面洗澡，与玉兰和母亲一样。但他们不答应，理由是结婚后不能只想守着媳妇，也要和兄弟相处，否则太生分。从河里回到我们的房间，玉兰没有停下做衣服，相信我已不会嫌缝纫机的嗡嗡声吵。而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我不会因为她做衣服或裁剪布料怒气冲天，大喊大叫。我本想与她说话，见她神情冷淡，嘴唇紧抿，没有想说话的意思，便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坐在小圆桌边看她做衣服。
　　玉兰早已不是那个初学做衣服的未成年的女孩了，而是一个技术娴熟，动作熟练的裁缝师。这不仅从她做衣服的动作能看出，从做好挂在绳子上的衣服也能知道。那些挂在绳子上的衣服，有女款男装童装，无一不是做工精细，熨烫贴实，看不出是自学者做的，倒像是来自百货公司供销社的陈列柜。
　　看着挂在绳子上的衣服，我是既敬佩又高兴，敬佩玉兰无师自通，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能做出大师傅级别的成衣，高兴是因为她找到了一条不晒太阳经风雨的路，不用下地干活也能养活自己的技术。当然，即使玉兰不会做衣服我也会养活她，但她是一个自强自立的女孩，不会甘于做一个靠丈夫养活的人，要用自己的劳动所得生活，这点，我是知道的。于过整天在家洗洗涮涮，卖菜购物，陪着婆婆看电视说话聊天，无所事事地等着丈夫下班的日子比，她更愿过有工作干，养活自己的同时还能赡养父母的生活。
　　坐在小圆桌边看玉兰做衣服，我杂乱地想了一阵拿起书看，一页没看完，就想起包里的礼物。便拿出裙子放到缝纫机边的裁剪板上说：这条裙子是我去新华书店买资料，看见一个女孩穿着好看，颜色是你所喜欢的，款式简单大方，你穿上一定好看。我这么说后吃惊不小，我没想到自己会柔声细语地对她说话。还有，结婚都快满一年了（在一起的时间还不足一个月），对玉兰说的话不足一百句，而在几十秒钟里竟一口气说了好几句。还不是断断续续结，结巴巴，连贯，流利，一点儿也不紧张，好像我已与她说了好多年话似的。与我每一次想要看看她，跑去找到，请去吃饭时一样，不停顿不结巴说了一大段后，在心里吃惊。但我没能为自己感到吃惊太久，因为玉兰说话了。村姑怎配穿裙子？她的话像一根棍子击打得我直哆嗦后悔恨不已。都是因为去年婚后第四天晚上她要我签约法三章君子协定时，我曾讥骂过她，山野村姑不配谈君子协定约法三章！骂得多狠，她没有忘而我更没有忘。它们如刀割着玉兰当时的心，也似刀割着十一个月后我的心。我难过愧疚地垂下头，恨不得用放在裙子上的手猛抽自己耳光。对不起，我为去年说的话向你道歉，你原谅我吧。时至今日我都感到惊讶，在当时的情况下我竟然还有勇气道歉。按理说我会因为羞愧得无地自容而转身找地方躲起来，不让玉兰看见，避免她因为看见我而想起当初的讥骂伤心难过。
　　然而，我不但没有因为羞愧找地方躲起来，相反见玉兰在我道歉后不再冷冷地说话，便又鼓起勇气说：天气炎热你穿上会凉快些。我看着玉兰长且浓的睫毛轻轻地说后，在心里惊叹它们是那么的黑那么的密，像两排干净的刷子。留着以后送人。玉兰的声音像冬天的北风，又像纷飞的雪，让我感到浑身发冷。送人？送谁？我胆战心惊地问。声音小得像蚊子叫，我知道玉兰说的是气话，但心里还是难过和害怕。想送谁送谁，她这么说的时候并没有停止踩缝纫机。那缝纫针好像缝纫的不是别人的衣服，而是在不住地猛刺我的心。但·····但我······我想······我想送给你。因为害怕玉兰仍然冷冷地拒绝我的礼物，我说话结巴起来，脸和脖子也像火在烤，而浑身却在不停地冒汗，手也颤抖起来。我太怕玉兰拒绝接受我的礼物，那会让我难过。
　　玉兰不再说什么，又紧紧地闭上好看的嘴唇，这表明她不会再说话。见她这样我只得把裙子放到她的嫁妆大衣橱右边，她放衣服的地方，要她什么时候想穿了再穿，在家里穿着凉爽。之后我便坐在小桌子边看书，眼睛虽看着书，心却在看玉兰做衣服。可是看了一会儿又想起蝴蝶结，便找出来送给玉兰，说是看见同学扎着好看，便买了，因为她扎在辫梢上会更好看。我说着就像梦景里一样拿起辫梢要扎上去，可是却被她制止了。她迅速侧身抽走了乌黑发亮的辫子。好吧，那你自己扎。我见她没有生气只是抽走了辫子，心里很高兴，便把蝴蝶结递过去，她接过去托在手掌上看了一眼就放进了缝纫机装针线的小抽屉里继续做衣服。怎么不扎呢？
　　我看出玉兰喜欢蓝绿色的蝴蝶结，但却不扎，有些不解，便小心翼翼地问，怕她突然生气又不理我。以后，她淡淡地回答。没有生气，我有点儿放心了。但我想要看着她把蝴蝶结扎上，要知道我可是做梦都想看见在她的臀间有一只美丽的蝴蝶在翻飞。还有，我错误地以为她舍不得扎，是怕弄坏了扎旧了，便又鼓起勇气说：扎吧，扎旧了我给你买。我不再担心她不理我，因为我从她把蝴蝶结托在白晰好看的手心里，眼里有光闪过而知道她喜欢。这让我很高兴，以为她会慢慢地不再对我冷淡，时间一久，会忘记我曾几次说了讥讽嘲笑挖苦她的话。但我错了，错得离谱，错得可笑，她不会因为喜欢蝴蝶结而对我热情起来，更不会忘记我对她的伤害。不只是对她的伤害，还有对她所有亲人深深地伤害，特别是秀姑和张爷爷。
　　婚后我们从钟家坪回张家河时，秀姑跪下哭着求我好好的待她，我一脸傲慢地高昂着送不理她；春节后秀姑因为玉兰给了她二十元钱而真诚地谢我，我又是一脸傲慢地昂头不看她，说话的声音钢铁般地冷硬，不但伤了玉兰的心也伤了秀姑的心。当时我不知道，几个月后我才明白，但悔之已晚。而对她视如亲生的张爷爷，我从一开始就深深地伤害了，在他抚摸我和送我红包的时候，一脸不屑，满面冰箱，头高昂，眼斜视，虽然他看不见，但能感受得到，失明者最灵明。对于我的愚蠢行为，玉兰是不会忘记的，何况当时她就在场。但在那天夜里我却自欺欺人地以为她会忘记我对她和她所挚爱的人的伤害，从而接受我。我一边天真地想着，一边劝她把蝴蝶结扎上。她没有再理我，而是开门出屋出去了。母亲不再把门锁上，因为她看出我对玉兰的态度变了，主动帮着择菜，做饭，端饭，抢着刷碗喂猪狗，弄洗澡水，没话找话地说，总是悄悄地看她。
　　那天晚上，我睡的早，回到家看见玉兰的身影，听见她的声音，闻见她的味道，激动，开心，加上走了一个小时路，拔了两个小时草，累了，没等玉兰停止工作就睡了。之前玉兰出去后，我便一直等她回来，后来又看着她做衣服，熨烫衣服，裁剪衣服。先是坐在小桌子边看，后是站在旁边看。累了就上床侧卧，以手枕头看她忙碌。十一点，眼睛就重得睁不开了。我躺下睡前没有想玉兰睡哪里，夏天蚊虫多，爬在缝纫机机上睡会叮咬得奇痒难忍。由于太困也太幸福，回到家，看她做衣服，是我天天盼的事，头挨上枕头不到十分钟就睡着了，一觉到太阳当空。又没有做梦，只因能闻见听到玉兰的气息睡得香甜。
　　醒来屋里已不见玉兰，但没有下地干活，在外面说话，母亲也在。我听着玉兰的声音，感到很开心，很快乐，就像听到美妙的音乐一样。我没有马上起床，怕我一开门玉兰便不再说话，虽然我很想醒后马上看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