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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峪河的儿女(12)

作品名称:田峪河的儿女      作者:作家赵巨      发布时间:2012-10-21 11:34:04      字数:26975

  太阳透过猕猴桃枝叶的缝隙,把金色的光芒撒在人身上,不一会儿,空中开始飘散着黄色的花粉,这花粉越来越多,有时人摘花时不小心一碰树枝,花粉就刷刷地往下掉,落了人一手一脸。田峰就说:“算了,不能再采了,咱们开始授粉吧。”因为如霞是头一回授粉,田峰边做示范边向她讲解:“授粉要仔细,雄花要轻拿轻放,用雄花花药在雌花柱头上轻轻接触,这叫对花。一朵雄花一般对三到四朵雌花,最好能轻轻摩擦几下,这样效果较好。”如霞仰着脸边对花边问:“授了粉和没授粉的雌花咋分得清呢?”田峰说:“授过粉的雌花,过不了多久,花瓣就会向上翻卷,颜色也会变黄的。”“猕猴桃花还会变色?”如霞不禁惊奇地睁大了眼睛。田峰笑道:“可不是,不光雌花会变色,粉散了的雄花,花瓣颜色也会很快变黄呢。”如霞恍然大悟:“噢,怪不得我刚才摘花时,发现树上几朵雄花是黄颜色的。”她由衷地叹了口气:“别的花变色是为了更美丽,猕猴桃花变色却更有实用价值,这真是一种聪明的花。”田婶笑道:“人有灵有笨,这花儿难道还能跟人一样?”田峰便说:“植物可不跟人一样,其实猕猴桃聪明的地方多着呢,以后我再慢慢告诉你们。”
  授粉可不是个轻省活儿,不一会儿,人就脖子仰得发酸,眼睛盯得难受。如霞用手背抹了把脸上的汗,问田峰:“田峰哥,人工授粉这么麻烦,你为啥不用昆虫授粉呢?”田峰正仰着脖子,眯缝着眼用干粉授粉,他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嗯,你这个问题提得好,倒值得考虑。”如霞见他不热心,不由得嘟起了嘴:“啥值得考虑?你应该马上实施才对,蜜蜂授粉,又方便又快捷,节省人力,还能采到蜂糖呢。你快找几箱蜜蜂来,就不用咱们受这个罪了。”“哦,你是说用蜜蜂授粉呀,这真是个好主意。”田峰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只是这火烧眉毛的,到哪找蜜蜂呀?今年看来是来不及了,到明年,我一定养几箱蜂,也就不会费这么大的人力了。”不一会儿,几个人碰上从地那头授粉过来的田大壮和晓光,田峰就如霞想用蜜蜂授粉的提议对他们说了,大伙儿都称赞这是个主意好,只是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明天雌花就会开到盛期,他们这几个人显然忙不过来,雇人帮忙吧,又没有那么多的资金,到底该咋办呢?晓光说:“我爸我妈老脑筋,又是一对戏迷,说啥也不肯来,明儿我再把我妹晓艳叫来吧。”如霞也说:“我妈终究在家闲着,明儿我叫她也来吧。”田大壮忙说:“你来就行了,还要再叫你妈……”如霞说:“田叔田婶给我家帮的忙够多的了,这时正好用得上我们,也好补补你们的心。”田峰又对她妈说:“妈,你看咱邻居有哪个女人闲着,叫来给咱帮几天忙。”田婶撇了撇嘴说:“如今的人哪,能着呢,谁给谁帮忙?有的人宁在屋里闲着,看你忙得鬼吹火,才不肯来呢。”见儿子一脸的失望,“好吧,我回去了给你再问问。”
  授一天粉回来,真累得人腰酸腿疼的,可如霞心里却很高兴。农家生,农家长的农村娃见了土地庄稼,就好像禾苗见了水,显出十足的精神和生气来。年轻人体力恢复快,歇一会儿照样精神抖擞的,你看如霞,刚才还喊脖子酸眼睛疼的,这会儿倒在院子里哼起了歌儿。好久没见女儿这么开心了,素兰也非常高兴,边往石桌上端饭菜边说:“瞧你,做了一天活,倒比逛了一天会还高兴。”如霞坐到桌前,就势拉母亲也坐下,“妈,田婶家这两天活紧火,正需要人呢,明儿你也去帮忙,好吗?”素兰笑眯眯地说:“瓜女子,这还用你说,妈今儿就想去的,你姑在这,妈走不开,明儿一定去。”如霞高兴得几乎跳起来:“妈真好!”又扬起眉毛问:“姑啥时走的?我竟不知道!”素兰爱怜地拂了拂女儿头上落的花粉说:“你在地里,咋知道。你姑屋里也是实在离不开,吃罢晌午饭带娃回去了,她说叫你闲了去她家耍去呢”,如霞默默地点点头,心里却黯然道:“出了门的女子,再不是自由身了。自己连到娘家来一趟都难,啥时能到姑姑家去逛呢?”
  第二天,素兰天没亮就早早起来,收拾屋子,烧火做饭。母女俩早早吃罢饭,喂了鸡猪,锁好门,来到田婶家院里。田婶正在屋檐下的小锅里忙着烙馍呢,老远就闻到一股焦糊味,见素兰她们来,她用手抹了把脸上急出来的汗说:“这真是忙和尚做不下好道场。这几天地里活正紧火,偏偏又没馍了,越着急这馍越烙不熟,急得我直往灶洞里塞柴禾。你们看,都焦成啥了!”素兰笑道:“烙馍要文火慢烤,你不停地加柴,可不烧焦了。”一旁等饭的田峰说:“妈,你看这都啥时候了,人家兰姨都收拾停当来了,咱一个饭先做不熟。”田婶扔下手里翻馍的铁铲,气冲冲地道:“你姨做饭有如霞帮忙哩,你咋不给我帮忙?栽个烂毛桃,弄得一家子不得安然,这地里我不去了!”田峰忙向妈赔笑:“妈,那你当初为啥不把我生个女子哩?再说我也是摘了一早上的花,刚从地里回来!算了,今儿早起咱不吃馍了,一人喝两碗稀饭,快给地里走。”素兰正在抢救田婶那焦得面目全非的馍,这时忙对如霞说:“如霞,快把咱屋里的馍拿来,叫你叔你婶先吃着。”如霞跑回去,果真提了馍笼子来。田大壮笑道:“这女子,叫你取几个馍,咋把你家的馍笼子都提来了?”如霞笑道:“知道你们家里人饭量大,怕你们不够吃。”
  田婶忙往几个大老碗里舀饭,田峰从缸里捞了半盆浆水菜,撒了半把盐一勺辣面子,往碗里塞了两个馍,急急忙忙大吃起来。如霞和母亲忙着帮田婶铲锅、喂鸡、喂猪,还没收拾停当,花蕊和彩莲两个年轻媳妇打扮得整整齐齐地来了,花蕊笑道:“婶,叫我们帮忙,可就你慢,这时候还没拾掇好。”田峰瞅着她两个笑道:“嫂子,叫你们两个人去帮忙做活,又不是到香港选美,打扮得这么齐整?”彩莲骂道:“跟谁学的,连你也这么油嘴滑舌起来。”田峰笑道:“还能跟谁?跟我本东哥呀!”彩莲过来佯装要打,田峰笑着躲开,正说笑间,田婶把屋里收拾妥当,一行人说说笑笑地上了槐岭,向田峪河边的那片猕猴桃园走去。
  田峰正在园里给大伙儿教咋样授粉,晓光和他妹子晓艳也来了,九个人分成五组,晓光带晓艳,如霞带母亲,田婶带彩莲,田大壮带花蕊,剩下田峰一个人一组,一组授一行树。俗话说,人多力量大,增加了几个人,粉授得倒真快。彩莲和花蕊都穿着高跟鞋,不一会儿直喊脚疼。田峰开玩笑道:“谁叫你们跑到地里扎势来了?”又说:“我这儿猕猴桃房子里还有双烂布鞋,你俩谁穿?”彩莲撇了撇嘴道:“打赤脚也不要你的臭鞋!”她坐下来边揉着脚边说:“唉,还是如霞有福,咱啥时也能过上那不踏泥不沾土的神仙日子呀!”如霞笑道:“有啥福?我倒觉得天天能呆在地里才叫福呢。”那边花蕊便笑道:“你这真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咱们这儿谁不眼红你呀,一辈子不用跟土坷垃打交道了。不像我们,老农一个,光知道修理地球,最叫人瞧不起。”如霞急道:“农民咋啦?修理地球的人才最伟大呢!郭沫若有首诗,把地球比做人类的母亲,说矿工是她的宠子,农民是她的爱子。劳动者才是全人类的骄傲呢。”这里田婶就向如霞笑道:“你们到底念过书的人,说话一串一串的,啥‘湿’呀‘干’呀,‘锅没热’、‘锅热了’的,那都是些啥呀?”花蕊哈哈大笑,“婶,这郭沫若是个诗人的名字。”田婶依然懵懵懂懂,“谁取了这么怪个名字?这‘死人’到底是干啥的呀?”花蕊、彩莲她们笑得前仰后合,田峰耐着性子向妈解释,“妈,诗人在纸上用笔写诗,就像我们在地里用锄头写诗,你的劳动就叫诗,所以你也可以叫做诗人。”田婶急道:“我不当‘死人’,我看还是‘活人’好!”一句话,惹得大伙儿笑成一团。
  看看天半晌午了,田大壮招呼大伙儿到猕猴桃房前的凉棚下歇息。田峰拿出几袋甜瓜子分给每人一袋,田婶也把从屋里带来的电壶提过来,冲了几杯茶让大家喝。几个人坐在小凳上,边呷茶边磕瓜子。一阵凉风徐来,吹得人浑身舒坦,一架架翠色欲流的猕猴桃好像大海里的波涛,此起彼伏,煞是好看。彩莲甩了鞋子,眯着眼说:“真舒服,看了几天戏也没这会儿这么舒坦。”其他的人也都连叫:“这风真好,真凉快!”如霞笑道:“你们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一首打油诗来了。”晓艳忙问啥诗,如霞就轻声念道:“有个懒汉叫张来,一心想要找痛快。每日东游又西逛,不知痛快何处在/一日游逛到田头,见一老人日下锄。张来上前问清楚,借问痛快何处有?/老人听罢哈哈笑,要问痛快我知道。双手递过一把锄,痛快就在锄里头。”她吟到这儿,忽然住口不说了。大伙儿一齐望着她,晓艳着急道:“如霞姐,你快说说,这痛快为啥在锄里头呢?”如霞微微笑道:“这首诗看得太早了,下面的我忘了。”见晓艳急得不行,便笑道:“下面的大意是说,老人叫张来冒着红日头大太阳到地里锄地。不一会儿,张来热得浑身冒汗,不住地问老人,‘这锄里头哪里有痛快呀?’老人见张来实在累得不行了,笑着叫他到地头的大树下歇歇。张来一屁股坐在大树荫凉处,这时恰好一阵凉风吹来,他不由得大喊,‘痛快痛快真痛快!’”大伙都笑了。彩莲笑道:“如霞,你不是在说我们吧?”如霞摇着手笑道:“哪里,我不过见景生情罢了。”田峰看着如霞道:“如霞,跟你在一块劳动简直是一种享受。”如霞拂了拂垂到脸边的一缕头发,甜甜地笑道:“劳动本来就应该是一种享受呀!”
  快乐的日子总令人觉得那么短暂,如霞在娘家好几天了,这天素兰叮嘱如霞:“来了这几天了,该回去了。”正在兴头上的如霞心情陡然变坏了,怕母亲伤心,她又不好过多流露出什么。唉,在娘家的日子多好,可不回到婆婆家去又是不行的。自己为啥当初要要么草率地订婚结婚呢?再当几年姑娘该有多好!可时光不能倒流,一切已经不能挽回了。人啊!为什么要在失去了一件东西之后,才感觉到它的可贵呢?
  九
  如霞一回到家,就发现气氛有点不大对头。她二话没说,忙跑到厨房里帮婆婆做晚饭。晚饭在沉闷的气氛中吃完。饭后,如霞忙完了厨房里的活,一进房门,正坐在沙发上等她的李伟冷冷地道:“你不是爱住娘家吗?这么早回来干嘛?咋不再住一向呀?”如霞有些气恼,没理他,只顾自己洗漱。这更激起了李伟一肚子的火,他又尖刻地道:“你那天去时拿了几十元钱,没见你往回拿一点东西,下午咋又问我要钱呢?”如霞忍着气,把花的钱如实向他汇报了一遍。李伟冷笑道:“我家的钱再多,也经不住你家那些穷亲戚花!你家那个穷窟窿能填满?”如霞一下子白了脸,“我家是穷。可我家穷得志气,又没偷没抢的,没要你的钱!”李伟冷笑一声:“你也说得起这话!你那年借我的那一千块钱咱先不说。我问你,你办嫁妆用了多少钱?总不会都花光了吧?”他见如霞只是睁大眼睛瞪着他,又道:“告诉你,我早算好了,你最少还剩一千块钱。你说,这钱不是你娘家用了还能到哪儿去了?”
  如霞只气得浑身打颤,她万万没有想到李伟竟能说出这样的话。当下也冷冷地道:“我妈养活我这么大,就白养活了不成?人家过去就讲究女子的礼钱是娘家的。我再没心,也知道给娘家留一点。”李伟道:“说得轻巧,留一点,拿我家的东西装人!”如霞气道:“张口闭口你家你家的,我问你,我嫁到你家,算不算你家的人?”李伟道:“你既然算我家的人,为啥住娘家这么久?那天不跟我一块回来?你把这个家当家吗?人家娶媳妇为了啥?你一天到晚哭丧个脸,咋到了你娘家就有说有笑的?”如霞道:“你们成天用刀子剜人的心还让人给你笑!”一言未了,婆婆怒冲冲地闯进来,直问到如霞的脸上来,“谁用刀子剜你的心来?你倒是说说看,到底谁用刀子剜你的心来?”如霞仓惶道:“妈您出去,我不跟您说。”这里王淑娥便双手一拍,往地上一坐,号啕大哭起来,“哎哟哟,不得了啦!媳妇要赶我出去哩。就说这是我受的苦,盖的房,叫它哪个不要脸的住了,还要把我赶门在外哩。了不得了哇!”长一声短一声,连哭带嚎。马上一大群媳妇老婆子围了一院。巧鸾和一个老婆婆进去把王淑娥扶到客厅里。王淑娥一见人多,越发来了劲,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连哭带诉说。众人都摇头叹息。有人就说:“我看你家那媳妇性子也绵软,咋就……?”王淑娥甩了一把鼻涕,“看着不声不响地,那心里厉害着呢。我不过倒了碗馊米饭,她就说我犯罪哩。刚才她跟晓伟吵架,我不过进去劝了几句,她就让我滚出去。天呀,这还有人活的路吗?这房子,是我辛辛苦苦盖起来的,她添一砖一瓦了?白住着不说,倒撵我走!在家里一天到晚拉着个脸,倒像谁欠了她的债!你们谁见过这样的媳妇呀……”
  如霞在房子里听了,只气得浑身乱颤。她又不惯和人吵闹分辩。看来这个家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呆下去了。她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要往娘家去。李伟坐在沙发上抽烟,见她要出去,鼻子里哼了一声,动也没动。如霞强忍住泪,回头打量了一下这个她既熟悉又陌生的“家”,狠了狠心,拉开门,一脚跨了出去。
  客厅里一大群人还没散,见她出去,忙都拦住劝。一个大妈就夺了她的包,“瓜娃哩,刚回来又要往哪儿去?”如霞的泪再也忍不住,一下子奔涌而出。她抽噎着道:“姨,我回娘家去。”“再甭瓜咧,刚回来就又要去。嫁到这个家你就成了这个家的人了。娘家再好,如今已不成了你的屋了……”听了这话,如霞越发伤了心,直哭得哽咽难抬。见如霞执意要走,抱着孩子的巧鸾嫂便接了她的包,“如霞,你是明白人,要听人劝哩。走,今儿黑咧跟嫂子睡去。”硬拉了如霞走了。王淑娥闹了一场,见如霞一走,也觉得没趣。众人又劝说了王淑娥几句,便都散了。
  巧鸾家离李伟家不远,也是临街的三间两层小楼房。她家楼下开了个商店,公婆晚上都睡在商店里。她便把丈夫支到公婆房里睡,把睡着了的孩子放到床上,打了水让如霞洗脸。如霞一路抽噎着,这时又被巧鸾一劝,越想越委屈,越发哭得气噎喉堵,上气不接下气。巧鸾让她哭了一会,硬逼着她洗了脸,又倒了杯热茶让她喝。她喝着茶,心里平静了些,就把和婆婆的几次冲突说给巧鸾听。巧鸾边轻轻拍着床上的孩子,边对如霞说:“咱这一带谁不知道你婆婆是啥人,强词夺理,胡搅蛮缠,黑的她能说成白的,圆的她能说成方的。那次和对门的陶家嫂子打麻将,为几毛钱吵了起来,把人家骂了个狗血喷头。”如霞叹道:“你听听她说我的那些话,搁谁谁受得了?”巧鸾笑道:“她这人我还不知道?说话只图她嘴里爽利,心里痛快,管你其他人受了受不了。只兴她说别人,谁若是回她一句半句的,那可就捅了马蜂窝。你看咱附近这些人,跟她都是面和心不和,谁真心跟她来往?”如霞就又长叹了一声:“嫂子,可我跟她是一家人,整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一个锅里搅勺把,哪能不犯口舌?她又是那样的人。唉,我真不知道往后的日子该咋熬呀!”
  巧鸾笑道:“我说起来也当了几年媳妇了,这婆媳间的事能不知道?只是遇上你婆婆这样的人也真没办法。嫂子给你说,往后她说她的,你干你的,她说话你就权当没听见,也不要和她顶嘴吵架。咱是媳妇家,一个小辈,若是跟公婆大吵大闹的,就是有十分百分的理,外人说起来也都成了咱的不是了。她说话你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就当她没说,千万不要往心里去。往后日子长着哩,你要是熬煎出病来可咋得了?就是跟李伟有了啥过不去的,大不了两口子吵闹一场,出出心里的气,往后还要照常过日子。啥事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她摸了摸如霞瘦瘦的肩膀,“你瞧瞧,才结婚时粉团似的一个人,如今都瘦成啥了!”如霞不禁幽幽叹了口气:“嫂子,我也说不往心里去的,可她的有些话我总也忘不掉。话是伤人的刀。俗话说‘好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你说,她那样说我,我能不气?”巧鸾笑了,“如霞,其实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人没有这烦恼就有那烦恼。就说我吧,当初也是咱农村穷人家的女儿,只说好好念书将来跳出农门,可连考了几年都没考上大学,也就死了心。后来嫁给他李华,为的啥?说难听点,咱还不是图人家的日子人家的钱,图人家一年到头双手不沾泥不带土的轻省。可婚后看见他那瓜眉愣眼的样子我就着气。一天到晚在家闲着又难受,咱又是闲不下的人。一个亲戚介绍我去咱镇小学当代理教师,家里死活不让。后来我说想在家里办个幼儿园,家里也还是推三阻四的,到底没办成。他们硬是叫你一天在家闲着,就是啥都不让干,就连你街上去的多了都说这说那的。咱是明白人,难道我还不知道他们的心?后来有了小磊,都说儿是娘的心头肉,可我这心一下就凉了半截。娃虽说不是先天性痴呆,可跟他爸一模一样,也不知道啥地方少了根筋。你不知道,我常夜深人静地一个人搂着娃掉眼泪。养着吧,娃将来不如人;扔了吧,是咱身上掉下来的肉。”说到这里,巧鸾不禁眼圈红了,目光痴痴地看着身边熟睡的孩子,一片痴迷的母爱溢于言表。如霞听得忘了自己的烦恼和悲伤,忙向巧鸾道:“嫂子,现在医学那么发达,啥病不能治?你啥时候先抱上娃到哪个大医院去瞧瞧。”巧鸾长叹了一声,“可不是,我也是这么想的。等过几天,我想把他带到省城大医院看看。可你听听我家里人怎么说:娃白白胖胖的,能吃能长,有啥病?还催着叫我再生第二胎。哼,其实他们心里明得跟镜子似的。娃的病是先天性遗传,他们嘴上不好说罢了。可生了第二个就保证能好?甭说现在计划生育紧不让生,就是让生我也不生。生了第二胎若还是这样,还不愁死人!就是二胎生个好娃,他们岂不把小磊早撂耳朵背后去了,那时谁还管?这不是一辈子害了娃吗?我也决定不生了,就这一个娃,倾家荡产地也要给娃看。看不好,我就守娃一辈子。娃的聪明也是人教的,我就不信娃能教不好!”如霞忙道:“嫂子,我看小磊也蛮活泼可爱的,哪里就像你说得这么严重。”巧鸾苦笑了一下,“如霞,你劝我也是好心。可我这当妈的啥能不知道!你看我整天抱个娃满街上逛呀转呀的,可这心里的苦有谁知道……时间不早了,咱睡吧。你干净惯了的人,今儿可要闻闻我这满床的尿臊味了。”如霞笑道:“瞧嫂子说的。”忙帮她铺床暖被。看她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抱起来放在一边,给孩子铺上油布、小褥子和尿垫,再把孩子轻轻放上去,拿小被盖了,四个角轻轻掖好。如霞不禁在心里暗暗叹道:唉,这世上,最无私无悔,艰辛伟大的母爱呀!
  睡下后,两个人又说了不少知心话。巧鸾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可如霞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婆婆的刁蛮她早就领教过了,今儿她的吵闹可以说在意料之中。那丈夫李伟今儿对自己的态度呢?这真让她伤透了心。结婚还没有半年呀,他的真面目已暴露无遗。李伟,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呀?如霞想起新婚燕尔时,她就发现李伟的一系列缺点。首先是他的随手乱放东西,如霞从来就没见他把东西往地方上放过。每次一进房子,他的外衣不是扔在沙发上就是撂在床上,真不知道那摆在一边的衣架是干啥用的。脏袜、脏裤也是随手一甩,鞋这儿一只那儿一只,喝水的杯子总是哪喝哪扔,烟灰随手乱掸,瓜子皮、花生皮磕得满地都是。如霞干净整洁惯了,她觉得每件东西都该有自己固定的位置,替李伟收拾得多了,难免有些怨言:“你自己用的东西随手放在地方上,在你只是举手之劳,可要省我多少事呢。”李伟正半倚在床上抽烟。他随手往床头柜上掸了掸烟灰,半眯着眼笑道:“我都收拾了,那还要媳妇干嘛?”
  每回吃完饭,李伟总是碗一撂就往外走,晚上不过十一、二点不回来,有几回竟还夜不归宿。真不知道外面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如霞一劝,他总是打着哈哈,顾左右而言他。有时嘴上答应得好好的,行动依然照旧。有天晚上如霞等他直到深夜,他终于兴致勃勃地回来了,满身烟酒味、香水味,嘴里还哼着小曲儿。如霞向他摊了牌:“李伟,你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俗话说:人不可一日无事。你也该干些正经事了!”李伟撇了撇嘴:“干啥?你说叫我干啥?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我爸的钱,我就是一辈子也花不完,何必自讨苦吃?”如霞气道:“你就一辈子指望你爸,自己也不知道干些啥?”李伟边脱衣服边道:“干啥?干力气活咱没力气,干手艺活咱没技术,做生意要动脑子,弄不好还会赔了本。再说我家里也不指望我挣钱,只要我在外头不惹事就行。”如霞叹道:“那家里你呆不成?饭一吃嘴一抹就往外走!”李伟就笑:“家里有啥?时间长了跟你有啥新鲜话说。外头多好呀,花红柳绿的女娃一大堆呢。”如霞正色道:“李伟,我可告诉你,你要是在外头胡来让我知道,我可跟你没完!”李伟搂住她道:“瞧你说的。跟她们还不是逢场作戏,闹着玩玩。要是来真的,我还怕给我传染上个梅毒、爱滋病的呢。还是老婆好,纯洁美丽,外头的女人哪个靠的住。”说的如霞哭笑不得。
  记得有回如霞和婆婆发生矛盾后,晚上不禁向李伟诉苦,“你妈成天打麻将,家务活啥都不干,一天三顿饭哪顿不是我做?她要是吃迟了,自己一个人的碗也不洗,硬留着下顿叫我洗。”李伟正坐在床边听收音机,听了她的话眯着眼看了她一会,然后半真半假地道:“你以为你是啥?娶你来还不是为了伺候我,伺候我爸我妈。”见如霞气得不行,便又笑着哄她,“傻姑娘,跟你说着玩儿呢,你就当真了?赶明儿我叫咱爸给咱家雇个保姆,你也一天啥都不干。”如霞又气又笑:“我可享不起这福!”还有一回,如霞从街上买菜回来,正听见婆婆跟李伟嘀嘀咕咕地说她什么,她就悄没声儿地闪进厨房里,边择菜,边侧耳细听。只听得婆婆说:“瞧你看上的好女子,嫁到咱屋里把咱屋搅的乱乱的,成天家皱着个眉,拉着个脸,病西施似的,装得那娇娇滴滴、妖妖娆娆的样,光能知道迷男人的心!我还不敢说她了?她以为她是啥?金枝玉叶呀?大家千金哪?……”如霞在厨房里硬忍着没吭声,可心里这个气呀,直气得她择菜的手抖个不停。
  ……………………………
  想着想着,如霞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做了一晚上的恶梦。早上醒来,一见天已大亮,她吓了一大跳,想着还要做早饭,忙不迭地穿衣服。巧鸾进来笑道:“起来了。”如霞一惊,才知道是在巧鸾家。她松了一口气,不好意思地道:“我起来迟了。”巧鸾笑道:“没事的,你困了只管睡。过会儿吃了早饭,我送你回家去。”如霞不禁苦了脸,心里一阵发怵,她真的不愿意再踏进那个家门,嘴里不由得道:“嫂子,我不回去!”这时小磊起来了,巧鸾抱起孩子让他撒了尿,边给孩子穿衣服边对如霞说:“好歹那是你的家,哪能不回去呢?回去了问候你妈一声,人家瞎好是个长辈哩。往后她说啥你只点头甭吱声,千万不要往心里记。闲了也不要只闷在屋里,和左邻右舍的姑娘嫂子们常来往着,说说笑笑的,就把啥烦恼都忘了。你要嫌生就常来嫂子这玩,要再闷了就到街上多转转。”
  吃了饭,如霞帮巧鸾收拾了碗筷,巧鸾就抱着孩子送如霞回家,一路上又叮咛了她好些话。一进院门,见如霞的婆婆正在院里躺椅上晒太阳。巧鸾就向如霞使了个眼色,如霞只觉得心里的委屈如潮涌般起伏,眼泪又要下来,忙强忍住过去轻轻叫了声“妈”,王淑娥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回答,只管逗弄巧鸾怀里的娃。这里巧鸾和王淑娥拉了阵闲话,又进屋来嘱咐了如霞一会,才抱着孩子走了。
  傍晚,如霞去厨房里做好了饭,就坐在自己房里织毛衣。天快黑了,公公李建设和丈夫李伟还没有回来。李建设自打年后厂子开工后,吃住都在厂里,三天五天地回来那么一两次。李伟也是三顿两顿地常在外面吃,晚饭看来只有她和婆婆坐在饭桌旁吃了。那将是一个多么尴尬的局面啊。她知道,婆婆正坐在自己屋里等着如霞去叫她吃饭,可她不知怎么地又想起婆婆昨天骂她的事,她总咽不下这口气。一提起婆婆她就想哭,这声“妈”是随便叫的吗?你真的像对待自己的儿女一样对待我这个媳妇吗?她的眼泪又下来了。揩了一把泪,她听到婆婆出门的声音,不一会儿,院门又响了。她抬头从窗口往外一看,只见婆婆手里提着大包小包食品从外面回来。接着,就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大吃大嚼起来。后来,她又出了门,不知到谁家打麻将闲逛去了。
  如霞在沙发上又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定了定神,拉开门,来到客厅里。饭桌上,婆婆把食品袋和剩食品扔了一地,仿佛是专门留给她看的。她走进厨房,饭、菜原封未动。她舀了饭,一个人坐在厨房里吃饭,吃着吃着眼泪又下来了。和着泪吃完了饭,她坐在厨房里平静了一会,擦干了泪,收拾碗筷。看着剩在锅里的半锅饭,她真想一赌气把它倒进泔水桶里,可最终还是没舍得,盛在小盆里放进橱柜。收拾完厨房,走进客厅,又看见满桌狼藉,干净惯了的她,不禁又忍着气把饭桌收拾干净。收拾着,眼泪就又滚下来,一滴一滴地滴在饭桌上。
  时钟已经敲过了十二下,丈夫李伟还没有回来。如霞呆呆地躺在床上。外面:录像厅、歌舞厅、美发屋,永远那么吸引着李伟这个纨绔子弟。和丈夫早已貌合神离,和婆婆的矛盾也已日益尖锐,这个家,还有再呆下去的必要吗?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她在心里暗暗拿定了主意。
  “哐啷”一声大门响,接着是摩托车进院的声音。如霞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他放好摩托,开屋门声,脚步声,开房门声,李伟进来了。他刚在美发厅吹过的头发在壁灯下闪着亮,一股摩丝味和身上的香水味扑鼻而来。他脱下西服,随手一甩,那衣服刚好落在如霞身上。如霞呼地坐起来,把他的衣服恨恨摔在沙发上。李伟愣了愣,“嗬,还没睡呀?”“李伟,我想和你说件事。”她见正脱袜子的李伟住了手,正诧异的望着她,便一字一顿吃力的说:“咱们离婚吧。”说完了,她一阵轻松,仿佛卸下了心头的一副千斤重担。“离婚?”李伟好像没听清楚,接着便冷笑了。“好哇,你把我家给你的几千块嫁妆钱和娶你那天待客花的几千块钱还给我,咱们马上离婚。”说完,李伟随手关掉壁灯,自顾自地睡了。暗夜里,如霞大睁着一双眼睛,她的心,仿佛沉进了冰窖。眼前,是一片无边的黑暗。她什么也看不见,是的,什么也看不见!
  暗夜里,她在心里不停地问自己,为什么一切会这样呢?她真后悔自己当初错走了那一步。俗话说:一步错,步步错。唉,悔不当初呀!
  自打那次在李伟家里受辱后,好长时间没见李伟到孙家饭店来了。如霞慢慢地从当初的屈辱和自责中解脱出来,生活又逐渐恢复了平静。但李伟那天的粗鲁举止仿佛一把利刃,在她心中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永远难以愈合。多少回夜深人静时,听着同室青青、晓娜她们甜蜜均匀的鼾声,如霞泪流满面,难以入睡。曾经天真烂漫心如白纸般纯洁的少女,第一次尝到了失眠的滋味。李伟的形象,在她心目中曾是多么高大美好啊!他的英俊潇洒,他的风流倜傥,他的温柔多情,他在孙家饭店里的仗义相救,他在田峪镇深巷里的挺身而出,全都在那天上午李伟卧室里被击了个粉碎。她想到了孙家饭店里那个粗鲁无礼的络腮胡,想到了“金帝歌舞厅”那个龌龊下流的中年男人,更想到了这个道貌岸然、人面兽心的伪君子李伟。男人,男人,难道这就是男人吗?
  一滴滴的泪,顺着耳边流下来,枕头上早已湿了一大片。但有时,她也会想起那天上午,在李伟卧室里李伟那温暖的怀抱,那醉人的话语,那双手在她身上滑动时那种让她颤粟的感觉。天哪,我都想了些什么呀?难道我也成了坏女人了吗?如霞一时羞的面红耳赤,幸亏是在黑夜里,谁也看不见。她恨恨地咬自己的嘴唇,狠狠地掐自己的大腿,她真恨自己,为什么会如此不争气,为什么到现在还在想着李伟,这个差点让她失去童贞的坏男人。
  李伟的又一次在孙家饭店出现,不禁让如霞心里一颤。他瘦了,虽然还是西装革履、风度翩翩,但明显地显出了消瘦和憔悴。俩人的目光相接,如霞冷着脸避开了李伟那复杂的眼神。李伟叫了酒菜,一个人坐在靠窗的一张桌前自斟自饮,他的举动明显地带着一种落漠和消沉。他在为那天的行为后悔吧,如霞想。饭店里又来了几位客人,如霞一反常态,对他们笑语盈盈,热情有加,自始自终,她再没有正眼看过李伟一眼。
  李伟这段时间的日子很不好过。那天上午,他第一次在风月场上,败给了一个柔弱少女。如霞走后,他望着院中水泥地上那把闪着寒光的水果刀,一个人在太阳下站了好长时间。他妈的,如今这社会,居然还有这种女孩子。这是他第一次在一个天真少女面前的不能得手,捂着手腕上被如霞咬出来的还在往外渗血的牙印,他恨得牙痒痒的。他妈的张如霞,老子两次对你出手相救,你居然还咬老子,这口恶气他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可咋报复她呢?像以往他常对付仇家那样,叫人打她一顿,卸掉她一条胳膊打断她一条腿?想起她那娇娇滴滴、柔柔弱弱的模样,他可实在狠不下这心。或者像那天晚上大鹏、二毛他们两个一样,干脆把她劫持占有了?那似乎也非他所愿。而且他知道,像张如霞这样看似柔弱内在刚强,又把贞洁看得比自己生命还重要的女孩子,碰到这种事,她还能苟且偷生吗?李伟眼前仿佛浮现出一具披头散发、赤身裸体的冰冷女尸。天哪,他可不愿这么一个娇柔美丽的女孩子因他而香消玉陨。那到底该咋办呢?李伟不禁深深叹了口气:唉,这个让他又气又恨、又爱又怜的张如霞呀!
  这天,恰好几个朋友邀他去首都游玩,李伟慨然答应,临行还带了个一直想缠住他的靓丽女伴何甜甜。他妈的,你张如霞算个什么东西!老子身边的女娃多着哩,哪一个拉出来不比你张如霞时髦漂亮。李伟决定把张如霞忘了,你不就长了副好脸蛋吗?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李伟他们一行八个年轻人,四男四女,说说笑笑,热热闹闹地来到了首都京城。但不到两天,大伙儿之间就有了矛盾,这一对想去天安门广场,那一对想逛故宫,还有的想去游八达岭,最后旅游队伍散了伙,一伙人分成了四小拨。李伟和那个叫甜甜的女孩在一块逛了不到几天,他就烦了。在首都这座繁华文明的大都市里,他身上的那点在田峪镇所能表现出来的优越感荡然无存,他时时感到自己像一个土里土气的乡下人一样,受到城里人的冷淡和蔑视。身边的女孩甜甜,更是让他苦恼万分。她的嗲声嗲气、俗里俗气,还有她不停地叫他给她买这买那,他简直烦透了。那天刚好碰见他们同来时的一对玩伴,他干脆把甜甜托付给了他们,他像甩掉了一个包袱一样浑身轻松。
  但让他难受的日子还在后头。在这个异地他乡的大都市里,看着街道上那些长发飘飘、气质高雅的都市女孩,他不断地想起一个人,那个他曾努力想忘掉的少女张如霞。她也有着一头飘逸的长发,她也有着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虽然,她并不同于这些城里女孩,但那种不凡的气质更让他迷恋。他想起了她的温柔可人,她的清冷孤傲,她的凛若冰霜。到后来,张如霞简直占据了他的整个脑海。任何时候的张如霞都是美的。她用手绞扭着辫稍的动作是美的,她低着头微红着脸的样子是美的,她牙齿轻咬着下唇的动作是美的,她垂着长长的睫毛的样子也是美的。天哪,他真想插上翅膀,一下子飞回田峪镇,飞到张如霞身边。他愿意放下自己的高贵的公子哥儿的架子,求得她的原谅,要她嫁给他。她会嫁给他吗?想起那天上午在他的卧室里,她在他的怀里那意乱情迷的样子,他不禁摸着下巴,得意地笑了。
  但李伟知道,他不能马上回去,他可以肯定张如霞已经受了他的诱惑,他要让这个高傲的姑娘也尝尝相思之苦。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滋味可真难熬啊,李伟觉得这简直是自己在给自己施行着一种有期徒刑。白天,他走马灯似的逛着首都的一个又一个景点,绝对不让自己有一丝闲暇,到了晚上浑身劳累,虚脱般地躺在旅馆的床上,他闭上眼睛就呼呼大睡。可是他管住了自己的身子,却管不住自己的梦。梦里,常常出现的,老是那个挥不去,抹不掉的倩影。当疾驰的列车轰隆隆地行驶在回家的路上,李伟的心里呀,简直乐开了花。他一路想象着当自己站在张如霞面前时,她会是怎样的一种表情,是惊?是喜?是嗔?是怨?唉,他妈的,纵横情场半辈子了,竟让一个小小的黄毛丫头搅得这么神魂不安,真不可思议!
  但当李伟真的又一次出现在孙家酒店时,他又恢复了以前的倨傲和派头。如霞那天的表现既在他的意料之外,又在他的想象之中。不过不管她对他怎样,他都不在乎。一个人默默地吃完饭,他招呼张如霞过来结了账,然后派头十足的迈着方步踱出店门。他没有多看她一眼,也没有说一句离题的话。一切都显的那么平静,那么自然,仿佛他们是素不相识的两个人,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知道,他不能对她低声下气,对张如霞这种高傲的女孩子,他知道该怎样俘获她的心。
  每天下午,李伟早早地来到孙家饭店,一个人占据靠窗的那张桌子,要酒要菜,浅斟慢品。吃喝完毕,他并不急着走,静静地坐在那里,默默地看张如霞干这干那。他一双眼睛就那么深深地注视着她,从来不多说一句话。张如霞起初镇静自若,渐渐有些不安,后来简直愤怒了。从来没见过像他这么不要脸的人。他那赤裸裸的注视对她而言简直就是一种侮辱。但她却不能表露出什么。在孙家酒店里,他是上帝,而她,是一个必须满足顾客各种正当理由和貌似正当理由的服务员。如霞想离开姐妹们都羡慕的前厅到后边去择菜洗碗,她甚至想辞工回家,但这一切都是不现实的,她只能每天忍受着他那叫人难以忍受的注视。
  唉,做人,为什么就这么难呢!
  青青、晓娜几个没事了常拿如霞开玩笑。“如霞姐,那个叫李伟的天天下午来咱们这儿吃饭,一坐就是老半天,我看他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呀!”面对青青的故作卖弄,如霞没吭声。晓娜又笑着凑到如霞的耳边说,“如霞姐,连我们俩都看出来了,你还看不出他来这儿的意思吗?”如霞还是冷着脸不言语。快人快语的青青可不喜欢和人打哑谜,干脆打开窗子说亮话,“如霞姐,我真不知道你到底是咋想的。这么有钱的帅哥你不爱,你心里到底装着谁呀?你看看人家每天风雨不避,来咱们这里一坐大半天,如今像他这么有情有意的人有几个?你真的就一点都不动心吗?”如霞冷笑一声,“你们知道什么,你以为他就那么好?十足的一个纨绔子弟,有啥值得骄傲的!”青青望着如霞,向晓娜撇了撇嘴,再也不说话了。
  这几天,如霞一直心神不安。连干活都心不在焉,有时别人叫她,她也呆呆地不知道应声。有谁知道,这个不满十八岁的女孩子,装着怎样的一肚子心事!那次回家,听说弟弟妹妹同时考上了重点高中,她真是比谁都高兴。但当她兴冲冲地离开家,走在去镇子上孙家饭店的路上时,她再也高兴不起来了。弟弟妹妹以后的书费、学费、伙食费、住宿费,一学期的花销得多少钱呢?她心里不大清楚,但她知道,自己一个月的几十元工资显然是远远不够的。自己的家底自己最清楚,她不想让妈太为难,看来只有自己想办法了。眼下光他俩报名怕就得近千块钱吧。这钱从哪里来呢?借钱先解决这燃眉之急?对!可到底向谁借钱呢?她这几天脑子里一直在思考着这个问题。和她在店里一块干活的几个小姐妹,都是因为家里穷才小小年纪出来打工糊口的,自己连自己都顾不过来,哪有钱借给她呢?那个燕子姐姐,如霞自打发生金帝舞厅的那件事后,她发誓一辈子也不愿和她来往了。看来只有向店老板借钱了。老孙头有钱倒不假,可生意人的钱,一变十十变百,就是银行也不愿存,更不要说借给别人了,尤其是像她这样的一个打工妹。况且老孙头还说过段时间店里要装修,要花不少钱呢。如霞把自己认识的人齐齐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她忽然眼前一亮,想起了一个人。但她又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不可能,这样的人她是绝对不愿再和他打交道的。
  虽然如霞一再遮饰隐瞒,她的心事还是被青青知道了。“如霞姐,你一个人要供两个弟妹念书,真不容易。”“唉!”如霞深深地叹了口气,现在,她已经供不起弟妹再念书了。“如霞姐,你不用愁,我给你说个人,你去向他借个三千两千的绝对没问题。”“谁呀?”如霞有点心不在焉,她心里似乎已经知道青青说的那个人是谁了。“李伟呀,如霞姐。他家有钱的很,你没看他那身西服就值三千多块钱吗?他腰里的那条皮带,就值八百多。还有他那双鞋……”如霞缓缓地摇了摇头,打断了青青的话,“你不要在我跟前提他了,他有钱是他的钱,我不会跟他那种人打交道的。”青青的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哎呀,如霞姐,我真不知你心里是咋想的。告诉你,那是你面子大,我们去借,人家还未必给呢。唉,像你这号人,我真咋说你呢?唉!”青青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连连叹着气走了。
  这天晚上,大伙儿在后边吃了晚饭,见其他的几个姐妹正在刷洗碗筷,收拾店里,如霞没有像往常那样上去帮忙,她悄悄起身,一个人向后院店老板老孙头的房间走去。老孙头房里电视声音老大,如霞在门口踌躇了一下,心里有些紧张。老孙头人很严厉,平时她没事,是从不到这里来的。她轻轻地敲了敲门,房子里没人应声。如霞手劲放重了些,又敲了几下。“谁呀?进来!”是老孙头的声音。如霞推开门,怯怯地走了进去。老孙头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凉椅上看电视,一旁的落地扇呼呼地向四处吹着凉风。见是如霞,他惊诧地坐了起来,“如霞,你有啥事呀?”如霞心里像擂鼓一样咚咚地响个不停,这个平生第一次求人的姑娘,鼓足勇气颤声道:“孙老板,我家里有事要用钱,我想在您这儿先把我下半年的工钱结了。”老孙头皱了皱眉,如霞紧张地看着他的脸,虽然等待的时间只有几秒钟,但她却觉得像过了几个世纪。老孙头终于点了点头,“好吧。你工资每月八十,六八四百八,算五百块钱吧。那二十块钱算是你的年终奖,你啥时候想回家就在我这儿拿吧。”如霞惊喜地点了点头,她嗫嚅着还想说几句感谢的话,老孙头向她挥了挥手,“好了,没事早点回去睡觉吧。”
  从老孙头的房间里出来,如霞心里充满了喜悦和对老孙头由衷地感谢。但五百元钱显然远远不够弟妹俩人报名用,自己又该到哪里再借钱呢?望着院里灿烂的星空,如霞很快又犯了愁。如果天上的星星是宝石做成的,那该多好啊!如果每个人都有一颗属于自己的星星,在最需要的时候,它会悠悠坠下来,落在那个人的脚边。如果属于自己的那颗星星能够换来弟妹的学费,她宁愿它不再在美丽的夜空闪烁。啊,安徒生笔下那个善良无私的快乐王子呀,请来帮帮这个愁苦无助的姑娘吧!
  第二天下午,李伟像时钟一样准时地到了。下午客人少,店里后边不忙,李伟说话又幽默风趣,后院的几个女孩子这几天没事了常在前厅玩,围在李伟身边听他谈天说地,胡侃神聊。“哎,我说李伟,你今儿又穿了一双新皮鞋,怕得几百块钱吧。”眼尖的青青大声嚷道。“不贵,不贵,也就一千多点。”李伟燃着一根烟,一副不值一提的样子。青青瞟了默默坐在另一个角落的如霞一眼,“如今这社会呀,有的人把花一千多块钱买双皮鞋当成小事一桩,有的人却在为弟弟妹妹的几百块钱学费发熬煎。”如霞慌忙站起身,瞪了青青一眼,“青青,没事到后边去。”青青嘻嘻笑道,“嗬,如霞姐,你又不是老板,管得倒宽。”她又自顾自地道:“人家脚上的一双皮鞋,就顶我们几个人一年的念书钱呢。唉,啥世道呀!”如霞知道热心肠的青青想说什么,不停地向她使眼色,青青却装做没看见。“李伟,如果我们这里有人想向你借一笔钱,你会答应吗?”李伟潇洒地向外喷了个烟圈,“那要看借钱的这人是谁了?”青青狡黠地一笑:“要是我呢?”“青青,你要多少尽管说,你要一千哥绝对不会给你八百。”青青笑道:“李伟,你说话可要算话呀!”李伟拍拍胸口,“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青青道:“李伟,我不借你的钱,借了我还怕还不起哩。借钱的人不是我,是她。”她用手一指如霞,如霞却冷着脸起身到后边去了。
  李伟的脸色变了又变,再没有说一句话。天色已晚,别的食客都走光了,李伟却还在那里发呆。看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如霞有点心里不忍。她上前淡淡一笑,轻声道:“天色不早了,请回吧,我们要关门了。”如霞的莞尔一笑,仿佛一道曙光,使李伟一下子看到了光明和希望。他猛地站起身,一张脸涨得通红,激动地想对如霞说什么,如霞却定了脸低下头,收拾开桌上的杯盘碗盏了。
  第二天下午,在青青的极力怂恿下,李伟终于把如霞约了出来。又一次和心爱的姑娘走在一起,李伟感到说不出的得意和幸福。如霞却一直低着头,一言不发。李伟柔声道:“如霞,你为什么不说话呀?”如霞微微笑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两人默默地走了长长一段路,前面就是饮食街,一阵阵香气扑鼻而来。李伟说:“如霞,吃点什么吧。”如霞还是摇了摇头。两个人在街两边的一片叫卖、招徕声中,从饮食街匆匆穿过。李伟不得不又一次打破了这令人尴尬的沉默,“如霞,听说你想用钱,是吗?”如霞抬起头,那双盈盈如水的眸子幽幽看了李伟一眼,“是的,我急需要一千块钱。”如霞确实心急如焚,眼看着学生报名的日期就要到了,可自己身上却只有五百块钱,远远不够弟妹两个人用。说真的,要是在别处能借到钱,她真不想向李伟开这个口,可她实在是没有办法呀!
  李伟站住了,他摸着脑袋为难地说,“如霞,这事你为啥不早点对我说呢?我前天刚把身上的三千块钱交给了我爸。现在,身上剩下的,也就百八十块钱了。”见如霞一脸失望的样子,他忙说:“如霞,我看还不如这样,现在要我问我爸要钱,他是绝不会给我了。我领你去向他要吧,我就说你是我的女朋友,你一去准成。老头子的钱多的数不清呢。几千块钱对他来说,不过是牛身上拔根毫毛。”“我是你的女朋友?”如霞傻了眼,这是哪儿跟哪儿的事呀!李伟忙道:“这不是瞒我爸嘛。要不这么说,老头子肯借钱给你?”“可我不认识你爸呀。一个陌生人,咋好意思向人家张口呢?”“没问题。”李伟向她拍着胸脯打保票,“多少女孩子想找我爸办事,只要在他跟前撒个娇儿、卖个乖儿,再怎么难的事也能办成。这回要是借不来钱,我一定替你另想办法。”
  第二天上午,如霞向老板请了假,换了身衣服,略微收拾了一下,和李伟一同向镇东头李伟父亲李建设的“新兴楼板厂”走去。一路上,如霞的心里就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连李伟对她说了些什么都没听清。一进楼板厂的大门,便有几个工人不停地朝她和李伟看,直把如霞看得低下了头。他们的谈论东一句西一句地钻进了如霞的耳朵。“瞧这个李伟,挺有本事啊,女朋友走马灯似的换。”“前天还见一个娃娃头、穿超短裙的,今儿又变了一个。”“还不是他爸有钱,扎他爸的势。凭他那小子,哼!”“哎,你有本事也寻个当厂长的老子呀!告诉你,这就叫命。”“瞧,这个女娃水灵,嫩着哩!”如霞羞的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唉,若不是为了借钱让弟妹报名,又怎么会受无端这些人的嘲讽和侮辱呢?
  李伟的父亲李建设正在厂办公室和年轻的女秘书调笑。听说儿子来了,他刚坐正身子,放下面孔,李伟已和如霞走了进来。李伟叫了声“爸”,指着如霞向父亲介绍:“这是我新认识的女朋友,张如霞。”又向如霞道:“如霞,这就是我爸。”如霞忙上前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叔”。李建设上下打量着这个眉目楚楚,清纯如水的女孩子,指着沙发叫“坐”。李伟大大咧咧地往沙发上一坐,如霞怯怯地在李伟旁边坐了。李建设又向秘书道:“可欣,倒茶去。”女秘书用托盘端了三杯茶过来,在李建设、李伟面前各放下一杯,走到如霞跟前,礼貌地道:“张小姐,请用茶。”如霞连连道谢,站起来双手接过那杯热茶。
  李建设呷着茶,一双眼睛在如霞那张眉目如画、唇红齿白的粉脸上转来转去,寒暄着道:“你叫什么名字来着,哦,对了,张如霞。家在哪儿住呀?”如霞放下茶杯,道:“李叔叔,我家在路村。”“路村?那可是个远近闻名的大村子呀!”一旁的李伟忙向父亲道:“爸,人家如霞她爷,就是有名的张文清老先生。”“噢,原来是张老先生的孙女呀,怪不得和一般的女娃不一样。说起张老先生,人真不错。咱这厂门口挂的牌子,还是当年我求他老人家写的呢。当初咱是一名不闻,可张老先生还是那么热情地接待了我。我记得当时他还拍着我的肩膀说:‘小伙子,你有眼光啊!这楼板将来可是个热门货,好好干,前途无量啊!’时间过得真快啊!一转眼,我儿子都这么大了。怎么?他老人家去世两三年了?你瞧瞧我,这一天忙的,竟不知道。说什么也该到他老人家灵前拜祭拜祭呀。晓伟,你瞧瞧人家如霞,不愧是张老先生的孙女儿,名门之后呀!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的,哪像你以前交的那些个女朋友,花里胡哨,一个个妖精似的。”李伟便暗中不停地向如霞使眼色,可如霞低眉垂首,银牙咬着唇,她怎么也向李建设开不了这个口。这时,电话铃响了,女秘书接了,向李建设道:“李厂长,镇建二公司说要楼板的事,人家说要和你面谈呢。怎么,你是马上去如意酒楼,还是……?”李建设便打着哈哈,向如霞道:“你看叔一天忙的,办了这个烂厂,啥不要叔操心劳神?就这,你姨还整天在家给叔寻事哩。晓伟,你好好招待如霞,爸出去一会儿。”女秘书收拾好东西,陪着李建设匆匆走了。
  见他们一走,李伟便埋怨如霞,“叫你说你偏不说,这下倒好!”一句话,如霞那蓄在眼眶边的泪一下子奔涌而出。李伟一见慌了,语无伦次地道:“如霞,别哭,如霞,我说你也是为你好……”如霞越发抽抽噎噎,哭个不停。李伟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方雪白的手帕,要给如霞拭泪。他的手还没碰到如霞的脸,如霞像被蜂蛰了般瑟缩了一下,身子往后退了又退,李伟只得将手帕递给她,柔声道:“如霞,别难过,我再给你想办法。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这两天我保证给你弄下钱。”如霞泪眼望着李伟,轻轻地点了点头。这时,外面传来敲门声,有人问:“厂长在吗?”如霞忙站起来,和李伟出了办公室。迎着四面八方那各种各样的目光,走出了“新兴楼板厂”的大门。
  一路上,李伟为哄如霞高兴,软语温存,曲意逢迎,终于使这个含愁带泪的冷美人破涕为笑。
  到了店里伙计们吃晚饭的时候,李伟果然满头大汗地匆匆赶来,当着大伙的面,把一千元钱交到如霞手里,喘着气抱歉地说:“如霞,本想多给你借一点,可我的一个朋友这几天结婚,大伙儿都要凑分子去。这一点钱你先将就着用,不够了我过几天再给你另想办法。”店里的人一齐停下了吃饭,用羡慕甚至略带嫉妒的眼光盯着如霞。如霞的脸“唰”地红了,用微微颤抖的手接过了那钱。她怎能知道,她将要为这笔钱付出怎样的代价呀!
  从此后,李伟以如霞男朋友的身份,和张如霞开始了正式来往。不过他很识趣,知道如霞不愿意他在她工作时间打搅她,便往往以一个食客的身份,来孙家店里闲坐。在他看来,只要每天能看到心爱的姑娘,就是一种无上的享受了。孙家饭店生意忙,约如霞出来一躺不容易。可李伟有的是办法,他开始贿赂孙家饭店的老板老孙头了。今儿送包好烟,明儿送个高级打火机,后儿送两盘市面上难以买到的“好”碟片,还经常把他的那些酒肉朋友介绍到孙家店里吃喝。大家都是精明人,老孙头自然知道李伟的心思。再说他也觉得自家饭店里的一个打工妹,能高攀上李伟这个富家子弟实在难得,便又向前厅派了个刚来的女娃。如霞工作不那么忙了,在老孙头的默许下,李伟便常约她出去玩。
  李伟这回吸取了上回的教训,他对如霞很是尊重,从来没有过狎昵的举动。他知道,馍不吃在笼子里搁着哩,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使自己功亏一篑。在如霞面前,他和别的女孩子那些过火举动也收敛了许多,俨然一副正人君子样。他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对如霞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不但出手大方,常带她各处游玩,还常买些新奇别致的小礼物讨她欢心。但如霞却不同于一般的女孩子,她拒绝他的一切馈赠,口气温柔而坚定:“我妈不许我要别人的东西。”这使得李伟既恼火又无可奈何。这张如霞的母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他真想见识见识。可要想得到如霞的许可,到她家去一躺却实在不容易。不过李伟相信;只要工夫深,铁棒磨成针。即使她张如霞是块寒冰,也会有融化的一天的。
  李伟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在他的一再要求下,如霞和他一同去了路村一趟。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虽然那天在如霞家里遇上田峰使他很不快,但这毕竟是个不值一提的小插曲。
  他知道好事多磨的道理,回去后,马上托父亲的好朋友—如意酒楼的老板娘—家在路村的田蜜去如霞家替他求亲。虽然为了自己的亲事和母亲闹得很不愉快,但他终于赶在了这年年底,把这个梦寐以求的姑娘名正言顺地搂在了怀里。
  婚后,如霞和婆婆之间的矛盾令李伟大伤脑筋。刚开始时,看到媳妇在他跟前抹泪诉苦,他还能好言好语的安慰几句。但次数一多,李伟便不胜其烦。说这个不是,说那个也不是。唉,这婆媳间咋有那么多的别扭呢?算了,由它去吧!到了手的媳妇就如同煮熟了的鸭子,还怕她飞了不成?
  十
  春去夏来,麦收到了。“算黄算割”鸟那清脆婉转的啼声,响遍了整个关中平原。说起这“算黄算割”鸟,还有一个美丽凄凉的传说。传说很早时候,这里有一个女人,勤劳贤慧,可丈夫却是个二流子,好吃懒做,整天东游西荡。这一年眼看着快到夏忙了,女人叫男人到田间去看自家的妻子黄了没有。男人逛了一整天,把到地里看麦子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回去后就哄媳妇说:“麦还绿得很,离黄早着哩。”女人攀上城墙,看看城外的麦子果然还绿着,就相信了男人的话。过了几天,俩人到地里割麦,发现火辣辣的大太阳下,麦穗上的粒儿已落了一大半,边割麦麦粒儿边簌簌地往下掉。女人气得直流眼泪,恹恹病了一场。第二年,女人吸取了上年的教训,打算早早搭镰割麦。可男人愣是叫不到地里去。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地里的活,男人不去,女人也没办法。过了两天,偏偏下了一场连阴雨,这雨一下就是好几天。雨后天睛,女人忙踮着小脚到地里去看,只见满地的麦穗绿汪汪地全长出一寸多长的芽儿。女人大叫一声,栽倒在地,再也没有爬起来。她死后,变成了一只美丽的小鸟。麦收快到时,就在人们房前屋后昼夜啼叫:“算黄算割”、“算黄算割”。提醒人们麦子要边黄边割,既要小心毒日头大太阳下麦子掉粒子掉穗儿,又要小心下连阴雨,麦粒发芽泛绿。
  听着树上“算黄算割”鸟的声声啼叫,人们心里比着了火还急。纷纷拉着闲了几个月的架子车,带上磨得明晃晃的镰刀,到地里割麦。素兰比别人更急。今年不比往年,前几年夏忙,如月如辉他们学校里放忙假,如霞也在家里最忙的时候从孙家店里回来帮几天忙。可今年就不行了,如月出去打工,远在千里之外;如辉上了高中,课程重学习紧,可能回不来;如霞呢,去年年底出了嫁,虽说婆家就在田峪镇上,素兰看出了女儿的难肠:女儿在婆家的日子不大好过呀!女儿不说,她这个当妈的也不好深问什么,只能劝说女儿在婆家多多孝敬公婆,对丈夫温柔和顺,尽量处好家庭关系。况且她听说如霞的婆婆又是个只顾自己,不管别人死活的人。唉,如霞能不能来娘家帮她收庄稼还不知道哩。今年的麦子看来只有凭她一个人收割了。
  鸡才打鸣,素兰就早早起来,忙着生火做饭。她先把前几天擀好晾干的面条取了一把,在锅里煮熟,捞出来用凉水过了,热油拌了,留做中午的凉面。又忙着烧了半锅米汤,算是早晚的稀饭。一天的饭都做好了,她忙忙吃饭、洗锅、喂鸡、喂猪,赶天还没亮就拉着架子车,带着镰刀匆匆来到地里。一天紧下来,累得人骨头都快散了架。第二天天还没亮又匆匆往地里赶。就这,紧做慢做还是落在了人后。眼看着人家地里的麦子很快割倒拉回去了,自家地里却是身后麦捆摆了一地,前面黄透了的麦子还齐蓬蓬地竖在地里,素兰心里急呀!眼角布满了红丝,嘴边上来了燎泡。唉,一个女人家,这日子咋就这么难呢!
  在婆家屋里的如霞听着“算黄算割”的声声呼唤,真是心急如焚。夏忙要到了!婆家的几亩地几年前就包给别人种了,龙口夺食的夏忙对他们来说跟平常无异。可娘家的四亩多麦子,妈一个能忙过来吗?她前几天就想对婆婆说想回娘家去给母亲帮忙,可想想自己才回来没几天,又和婆婆闹过别扭,看着婆婆那阴得快流出水来的面孔,如霞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眼下,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如霞急得在院子里转来转去。这时,后街的一个大伯拉了车新割的麦子从门外经过,如霞忙迎出去。“大伯,麦子黄得这么快?”大伯笑了:“可不,麦熟一响哩。我昨儿去地里看还绿着,你看,这今儿就黄成啥了。今年四月芒种,麦收早,你没听人说过:‘四月芒种不见田,五月芒种才搭镰’么?”如霞急了,“那,上岸子的麦子怕早都黄了?”“可不是,今年天旱,前几天上头就开始割麦了呢。”大伯拉着麦车走了。
  如霞再也坐不住了,母亲在大太阳底下汗流满面地割麦,女儿却坐在凉房里纳荫凉。她看了看外头火辣辣的太阳,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离天黑还早着呢,婆婆啥时才能回来?对了,到外头找她去。如霞出了门,到婆婆常去打麻将的几家问了问,婆婆都没在那儿。她又无目的地在街上寻了一圈,连婆婆的影子也没见。她匆匆回到家里,急得团团转。她忽然眼睛一亮,对,给家里留个条子。她急忙写了张留言条压在饭桌上,锁好门,骑上自行车,心急火燎地往路村赶。
  太阳已经偏西,槐岭上绿荫如盖,夕阳透过绿叶的缝隙,把点点光斑洒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路两边,前几天还绿油油的麦田,此刻一片金黄,滚滚麦浪如金色的波涛,在微风中一起一伏。有的地里麦子已经收割,露出片片赫黄色的土地。如霞心里着急,车子蹬得风快,简直能飞起来。赶到家里,院门锁着。一问邻居,才知道母亲到地里割麦去了。开了门,院里屋里狼藉一片,没洗的饭碗、菜碗胡乱放在锅头上,锅里,是妈吃剩下的小米稀饭。地没有扫,被没有叠,猪在圈里吱吱直叫,鸡在院里到处乱刨。可想而知母亲这几天忙成啥样。她急忙喂了鸡猪,装了几个花卷馍,拿了一把镰刀就往地里赶。老远,就看见自家地里匍伏着一个孱弱瘦小的身影,不是母亲是谁!近了,近了,只见母亲头发上落了一层尘土,脸上、手上、胳膊上也黑乌乌的一片。汗水顺着脸颊流下来,冲刷出道道污痕。左邻右舍的麦子基本上已经割完了,只剩下自家这一大片黄透了的麦子。
  如霞叫了一声“妈”,便连忙挥舞起了镰刀。素兰抬头说了声“你来了。”母女俩再顾不上说话,埋头飞快地割起麦来。身边的麦子成片成片地倒下,前面的麦田却似乎还一眼望不到头。
  如霞这半年来,几乎没做过什么农活,不一会儿,她就觉得心慌气短,腰酸胳膊疼。想想母亲这几天受的苦和累,她咬紧牙关硬撑着。太阳落了山,天色渐渐暗下来。母亲说:“霞,歇会儿吧。”母女俩坐在麦捆上喘着气。如霞把带来的花卷拿过来,素兰来时带了瓶凉开水,俩人花卷就白水,算是吃了晚饭。如霞问:“妈,拉麦子不?”素兰喝了口水,说,“割!咱这麦子黄到了,明儿太阳出来一晒,又掉粒儿又掉穗儿,连捆麦的革幼都没有。”夜色中,母女俩又挥舞起了镰刀。
  深黑色的夜空像一口倒扣着的大锅,笼罩着终南山下的这片土地。明明灭灭的繁星仿佛夜幕中缀满了的美丽的宝石。路村村外的打麦场里,灯火通明,彻夜不息,与终南山脚下闪闪烁烁的灯光遥相辉映。田间小路上,来来往往拉麦子的四轮车亮着车灯,“嘟嘟嘟”地响个不停。一望无垠的田野里,有两个埋头割麦的人影,那是素兰和她的女儿如霞。夜渐渐静下来,只听见镰刀碰在麦杆上的一片‘唰唰’声。那声音,好像春蚕在咀嚼着桑叶,又像急雨在击打着大地,在这寂静的夏夜里传出很远很远。
  没日没夜地忙了几天,麦子总算割完了。麦捆也拉到场里了。可母亲也累倒了。堆了一场的麦子还没有碾打,如霞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这天下午,她正在院里给母亲煎药,李伟骑着摩托车匆匆赶来。一进门,他就气冲冲地道:“如霞,你过来也不给妈说一声,害得妈骂了我这几天。”如霞一看他的神色,也就没好气地回答:“我不是写了留言条在饭桌上压着吗?”李伟说:“还说呢。妈又不识字,她说你这是故意糟蹋她呢。”如霞低着头只管煎药。李伟又说:“你快收拾收拾,跟我回。”如霞气道:“妈只说我出门没跟她打招呼,你们平时谁出门告诉我一声了?”躺在床上的素兰已经听到了他们的争吵,硬挣扎着下来,听见如霞的话,不禁气道:“如霞,你在家又不当家作主的,咋能叫人出门给你打招呼?”如霞哭道:“我出来一次不打招呼就不行。家里哪个人出门,吃饭回去不回去,告诉过我一声?饭做得少了嫌不够吃,做得多了又吃不完!”李伟说:“你饭做得多了,吃不完只管倒了,又没人嫌你。”素兰就叹了一口气,瞅了眼依旧西装毕挺,皮鞋锃亮的李伟道:“这几天我忙,留如霞在这儿给我帮几天忙。后儿过端午,我还要给你们家送粽子去。那时我顺便把如霞送回去。”如霞赌气道:“忙得什么似的,送的啥粽子!”素兰瞅了她一眼,骂了句:“少胡说!”这里李伟也不好再说什么,坐了一会,一个人骑着摩托回去了。
  素兰喝了药,吩咐如霞去街上买包粽子用的粽叶、米、枣。如霞说:“这几天这么忙,妈又病着,这粽子就不送了。”素兰苦笑道:“今年不比往常,是头一年给你婆家送粽子,一点不能马虎的。”如霞长长叹了口气:“真不知道娘家前世欠了女子多少?把女子白送了人不说,端午节送粽子、中秋节送柿子、元霄节送灯笼、娃待满月还要送大包小包的衣裳!”她嘴里嘟哝着,骑上车子上街买东西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如霞正和母亲坐在院里捋粽叶,斜对门的田大壮过来,笑道:“人家都忙得什么似的,你娘儿俩倒还有闲心思包粽子。”如霞忙搬了个小凳让田叔坐。素兰就笑道:“今年真是忙上加忙呢。两个娃都不在家,偏偏如霞又是头一年,想不包都不行。”田叔坐下装了锅烟,边抽边说:“今年我家也忙,猕猴桃前几天正疏果、掐尖、打药,也是昨儿个才忙完。割麦也没给你家帮上忙。”素兰忙笑着说:“你们家一年给我帮的忙够多了。疏果本该叫如霞去给你们帮忙的,偏这几天割麦又忙。他大叔,麦子碾了没有?”田大壮往外喷了口烟,道:“前儿个碾了。”素兰就说:“你看我,忙得昏头昏脑的,碾场也没给你们家帮忙去。”田大壮笑道:“你也够忙的了,我们家到底劳力多。”他抽了口旱烟,又道:“这几天,场上的麦子碾得差不多了,今儿天气不错,能碾的话赶紧把麦碾了。人这几天也都闲些了,叫大伙儿一块给你家帮帮忙。”素兰停下手里的活:“你瞧我,这几天偏病着,哪好意思再打搅大家。”田大壮说:“远亲戚不如近邻里么,大家原该互相帮衬照顾些,再说碾麦要赶天气哩,若是变天了就不好办了。”
  素兰听了,忙叫如霞生火做饭。自己房前屋后地找碾场要用的东西:扫帚、草镰、木叉、木锨……东东西西放了一架子车。匆匆吃过早饭,母女俩拉着车急忙往场里去。场上的麦捆垛十有八九已经变成了麦草垛,田峰早已把一大片场扫得白光白光,邻居的几个姨姨、婶子已经在帮如霞家摊场了。母女俩感激不尽,忙上前帮忙,把麦捆上的麦草革幼用草镰割断,麦穗朝上,抖开平铺在场上。摊完场,如霞让妈回去料理家里,她就和田婶几个人坐在场边大槐树下边歇息边等车。夏忙时节,是农村拖拉机、四轮车最忙的时候,拉麦、碾场、犁地,如果哪天天气好,碾场的人多,车子就更是难叫。幸好田峰朋友多,拉扯大,他一个朋友的哥哥就有辆小四轮,硬是他叫了车来,才把场碾了。接下来是翻场:把碾过的麦子用叉挑起来,抖松,这样有利于太阳照射。车刚走,田峰、田婶和如霞就赶紧趁太阳翻场。在如霞前面翻场的是田峰,他戴顶草帽,穿着汗衫短裤,裸露在外面的胳膊腿黑红黑红。如霞翻了一会儿就腰酸胳膊疼,再看田峰:他用叉一挑一大堆,用力一抖,麦粒儿簌簌落下,轻而易举,毫不费力,健壮发达的肌肉在阳光下汗涔涔地发着光。如霞不禁想起李伟来,心里顿时一阵伤感。这时,邻居的几个大妈大婶也都戴着草帽,拿着叉来帮忙翻场。有的还直埋怨如霞:“翻场了,也不叫我们一声。”
  大家翻完场,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素兰挑着担子来了。众人笑道:“你倒好像能掐会算的,我们刚翻完场就来。”素兰笑着把担子放在场边的大槐树下。担子一头是个小桶,里面多半桶绿豆稀饭。另一头一个篮子,里面一个饭勺,几个饭碗,一叠白生生,香喷喷的葱花饼。又有一个有盖的小搪瓷缸,揭开盖子,是半缸香气四溢的油泼辣子蒜水。素兰笑着招呼大伙儿吃,几个人也就不客气,在衣襟上擦擦手,拿起饼子,蘸了辣子蒜水吃。如霞忙帮妈往碗里舀稀饭。一个大妈咬了口又酥又香的千层饼,笑道:“怪道人都说素兰的茶饭好,这馍烙得真个好吃。”另一个人也就笑道:“不光茶饭好,她做的针线活那才叫好呢。纺线、织布、刻窗花、绣花,样样能行呢。”田婶笑道:“谁家要是能娶下这么好的媳妇,可真是前世烧了高香了。”素兰的脸上微有了些郁色,强笑道:“嫂子甭笑我,人强不如命强呀!”大家就都笑着,纷纷说她这几年也算熬出头了,儿女都孝顺,将来儿子考上大学,享福的日子还在后头哩。又有人就说谁家的儿子女子如何不孝,惹爹妈生气。一个人就说:“人一辈子还不是凭娃哩,要下那样的娃又有啥办法!”大家又忙叫素兰也吃饭。素兰笑着说:“我在屋吃过了,你们在这边吃边歇着,我把场边扫一扫。”就拿了把扫帚顺场四周往里齐齐扫了一遍。众人吃罢,都各自回家了。如霞和妈也就收拾了场上的家具回家。俩人又顺便到田婶家里坐了说闲话,感谢田婶一家。田婶正在案上撕软面,她边把面条甩得叭叭直响边说:“再甭说那话了。紧邻子、对门子的,咱不帮你家谁帮?”素兰就过去帮忙下面,如霞也忙替下正坐在灶下烧火的田峰。面熟了,田婶就让素兰和如霞吃,母女俩都说吃过了。如霞就笑端着个小搪瓷盆,蹲在屋檐下吃面的田峰:“田峰哥吃得那么多!”田峰笑道:“能吃才能干嘛!”说着挑了条半寸宽、筷子厚、辣子染得红艳艳的面条放进嘴里。素兰笑道:“咱们陕西四大怪:面条像皮带、辣子能当菜、锅盔像锅盖、吃饭蹴起来,你们家算是占全了。”田婶也笑道:“谁像你们一家,说话斯斯文文,吃饭细嚼慢咽,那面条呀,细得简直就像头发丝……”
  几个人正说话,蓦地狂风骤起,天边飘来几朵乌云。刚才还艳阳高照的天,霎时变得阴沉沉的,远处似乎还传来几声隐隐的雷声。田峰大叫:“不好了!”撂下正吃的面碗,一家人手忙脚乱地收晒在院里、街上的麦粒。如霞和妈也赶紧帮忙。雷声隆隆,风声呼呼,远处近处,大人叫、小孩哭,整个村子乱成一团。田大壮急叫:“如霞,甭管我们,快和你妈顾场里。”素兰抹了把脸上的汗说:“我家麦粒还没腾出来呢,先给你家收麦要紧。”几个人把麦粒拢到一堆,拿块塑料布一盖,四角用石块压住,就赶紧往场里跑。一路上,狂风四起,尘土乱飞,人们一个个像着了火似的,往家赶的紧赶,往场上跑的快跑,有的人鞋子跑掉了赤着脚,有的人草帽被风刮跑了都顾不上拾。五六月的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要是一会儿倾盆大雨下来,辛苦了半年的麦子可就全完了!
  如霞和母亲,田峰气喘吁吁地赶到场里,密密的雨点已簌簌而下。几个人急着用叉把末碾净的麦草往一处拢。后面田叔和田婶也来了。田大壮急忙用木锨把场里连糠带皮的麦粒往一堆推,田婶跟在后面紧着拿扫帚扫。田峰见素兰急得手脚都不灵便,忙说:“姨,不急,天气预报说今儿没雨的。”正说着,红通通的太阳从云里露出了脸,金色的阳光灿烂耀眼。几个人手里慢了下来,真是哭笑不得。田大壮抹了把头上的汗,笑骂道:“这鬼天气,真个是糟蹋人呢。”田峰抬头看了看响晴的天,说:“我去叫车碾二遍,你们把刚才挑乱的麦草铺平。”四轮车来了,狂风也跟着来了。四轮车带着碌碡在场里飞快地转着圈,田峰躲过四轮车,把被碌碡挤压到一堆的麦草用长叉往薄处挑,素兰也过去帮忙。上风头不知谁家正扬场,麦糠、尘土飞得人满头满脸都是。四轮车开走了,风却愈发大起来。几个人紧着起场,用叉把碾掉麦粒的麦草挑起,抖净,堆成一小堆一小堆。又有几个邻居赶来帮忙,一时间场上尘土四起,草沫乱飞,钻进人的鼻子里、嘴里,也没有人顾得上擦一擦,人们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手里的叉上。场起完了,众人来不及松一口气,又忙把一堆堆的麦草往一块地势较高的地方挑。男人用叉一挑就是一大堆,女人一般是两人一堆地用叉抬。其他的人用足此 锨、木锨把碾出的麦粒、麦沫往另一块较高的地方推,后头有人紧跟着用扫帚扫。推到一堆,大家都长出了一口气。田婶笑道:“哼,天都吓人哩。这回下呀,嘿,你咋不下雨了呀?”大家都笑了。一个人看着那偌大的一堆连糠带沫的麦粒,笑道:“这要是一堆纯麦粒,多好!”有人接到:“那如霞家可就要发大财了。”田大壮摇头叹道:“一斤麦才四五毛钱,这堆麦能有多少?三四千斤才卖人家一千来块钱,够弄啥?再说咱自家还要吃哩,总不能把粮食粜光了把嘴用泥巴一糊吧。”众人就都摇头叹息,纷纷诉说种庄稼划不来,当农民没钱可怜。还有人就说:“唉,种啥地哩,我看还不如拉个棍棍要饭去。”大家哄然大笑。这里田大壮指挥人垛垛。其他的人见帮不上忙,就都走了。
  田大壮先把胡乱堆成一堆的麦草挑成一大片,上去用脚踩实。下面田峰和如霞用叉挑起四周围的麦草往上堆。麦草垛渐渐高起来,田峰就用叉挑起一堆堆麦草往上递,田大壮站在垛上用叉接了,依次往垛四周、中间放。来回走着用脚踩实,又让田峰在下面看:草垛是否端正,左右偏了没有?如霞和母亲忙把四周围散乱的麦草往田峰跟前挑。田峰看看垛下面的麦草不多了,就喊:“爸,收顶。”顶要慢慢往上收,最后,田大壮把接上来的麦草全堆在垛中间,用叉拍实,成了个“人”字形。这样利水,再大的雨也灌不到垛里去的。垛好了,人要下来,如霞瞅着高高的垛顶,喊:“叔,要不要搬个梯子来呀?”逗得几个人都笑了。田峰和素兰两个人一上一下,把叉头深深扎进麦垛里,田大壮依次踩着叉把,出溜下来。如霞呆呆地看着干活有板有眼、虎虎生风的田峰父子,心里不禁想:“男人做庄稼,就是有力气,怪不得农村人都重男轻女,爱男娃哩。”
  麦草垛垛好,素兰说:“他大叔,忙了这大半天了,你跟田峰回去歇歇吧。”田大壮坐在场边,边抽旱烟边说:“歇不得。要趁风赶紧把麦扬出来哩。”田峰听了,用木锨铲起一锨麦,用力一扬,那麦粒落在地上,划了道优美的弧线,麦皮麦沫随风飞得无影无踪。他正要再扬,田大壮站起身骂道:“羞先人哩,真个是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哼哼。”见田峰瞪大眼睛不解地看着他,就又说:“你那里‘抡场’,没风时使得。你供锨,看我咋扬。”他用木锨铲起一锨麦,顺着风势往高轻轻一扬,麦皮麦沫轻,都随风落到远处,麦粒重,落在近处。他铲起一锨麦,田峰便忙用木锨给他把下一锨预备好。素兰在一旁打扫帚:趁麦粒还没落下的间隙,用扫帚把偶尔落在麦粒上未辗净的麦穗极快地扫到一边。有时人来不及后退,空中的麦粒急雨般落下来,打在她的头上、身上,刷刷地响。如霞帮不上忙,在一旁看。又一阵风吹来,田大壮大叫”好风“,便叫田峰一块跟他扬。父子两个,田大壮的一锨麦撂上去,田峰的一锨麦也跟着上去;田大壮的一锨麦粒刚落下来,田峰的一锨麦粒便也紧跟着落下来,活像音乐上的二重唱。扬场是个技术活,不但要用力大,而且要用力巧,这样麦粒才不至于混到麦糠里去。每扬起一锨麦,田大壮和田峰那赤裸的上身上发达的肌肉便块块鼓起。如霞呆呆地看着,忽然想起了不知在哪里看过的一句话:“女人的美是力,男人的力是美。这话真是一点不假呀”
  俗话说:“风好时能扬几锨”,粪堆大的一堆麦子,不一会儿就扬完了。素兰也把扫帚打得好,麦粒麦糠界限分明。田大壮和田峰用手抹了把脸上的汗,坐在麦堆旁歇息。田大壮又抽起了那永不离身的烟锅,田峰也在身上掏烟,却只摸出个空烟盒,他忙把它又塞进衣袋里。素兰便向如霞使个眼色,如霞会意,转身走了。不一会儿,她一手拿着两包过滤嘴香烟,一手提着两瓶啤酒来了。素兰笑道:“你们瞧我,来场里急,连茶水都忘了拿。你们给我家忙了一天了,这阵子好好歇歇。坐这儿抽抽烟,喝点酒。”说着把两包香烟给了田大壮和田峰一人一包。田大壮推辞一番,接了。田峰却推开如霞递过来的酒瓶,变然作色道:“如霞,你这不是看不起我吗?帮个忙,就买烟买酒的。”如霞嗔道:“给你买你就抽嘛,早看见你烟瘾犯了。哎,田峰哥,我还忘了问你,你从啥时抽烟抽得这么凶的?”田大壮笑道:“这小子也不知咋搞的,就是从去年春,烟呀酒呀的不离口,动不动还发脾气生闷气。那回把我气得说:‘到底你是爹还是我是爹?我看以后干脆你给我当爹算了。’说得素兰如霞都笑了。
  几个人歇了一会,田大壮说:“麦在场里,白天黑咧都要人看,我看干脆给你家把麦拉回去,在门上晒,装收也方便。”素兰忙说:“那就又要麻烦你们了。”就叫如霞回去取架子车。田峰说:“我去把我家的架子车也拉来,两个车拉着快。”和如霞一块回去了。如霞顺便又把素兰早准备好的几十个蛇皮袋子拉来。场里,田大壮和素兰趁等车的工夫,把麦糠拢到一堆,场也扫得干干净净。几个人忙用蛇皮袋子装麦,如霞数数,共装了三十一袋,就说:“妈,这一袋子麦怕有一百斤吧,咱家今年麦好,打了三千斤呢。”素兰说:“哪有那么多。这是湿麦,见一个天气能少一两袋呢。”说着话,田大壮和田峰已经把两个车的麦袋子装好了。素兰给田大壮掀车,叫如霞给田峰掀。田峰架着车辕,回过头来说:“这车轻得什么似的,再装几袋我一个人拉也没问题。叫如霞在场上看麦吧。”
  刚把场上的麦袋拉完,滂沱大雨哗哗而下。母女俩望着屋檐下那道道长长的雨注,心里暗自庆幸:要是再迟一步,这麦子非淋雨不可。素兰又念叨起田婶一家的好处来。她泡上包粽子的米和枣,对如霞说:“你把剩下的那些粽叶捋了,我去给你田婶帮忙包粽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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