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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峪河的儿女(11)

作品名称:田峪河的儿女      作者:作家赵巨      发布时间:2012-10-16 12:47:11      字数:16754

  天黑了,公公、婆婆和丈夫都回来了,如霞忙把饭菜一一端出来摆在客厅里那张光可鉴人的圆桌上。吃饭间,公公李建设和颜悦色地道:“如霞,爸今儿说你几句,你也不要往心里去,其实老人说你们也都是为你们好哩。”如霞住了筷子,洗耳恭听。“我听你妈说,今儿中午,你把个乞丐领到家里来,不知道是不是?”如霞嘴咬着唇,低着头一言不发。李建设便大度地道:“好了,爸也知道你是知书达理人家的女子,这也是头一回,道理我就不多给你讲了。咱家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待人接物该有个分寸。你是个聪明娃,该明白爸的话。”李伟在一旁不耐烦地道:“好了,好了,人都饿了一天了,尽提那些败兴事干嘛?”看来公公和李伟早就知道了中午的事。婆婆下午又是怎样找到他们,添油加醋地向他们叙述这件事的呢?如霞喝着稀饭,心里不由得对婆婆又生出几丝怨艾。
  
  如霞和婆婆的又一次龌龊发生在一天晚上。大家吃过晚饭,如霞正在厨房里收拾碗筷,那边屋里,婆婆蝎子蛰了般尖叫起来:“我放在枕头底下的五十块钱咋不见了?昨儿下午还在呢!”公公的声音:“你小声些,啥了不起的事,吵得一家人鸡犬不宁的。”婆婆声音越发大了,“我为啥要小声?我丢了钱又不是偷了钱,干了啥见不得人的事。你说,屋里就这几个人,这两天又没外人来,到底是谁拿了我的钱?”如霞边洗碗边侧耳听着那边的吵闹,手里渐渐慢了下来。公公婆婆的房子,床是她扫的,桌是她抹的,地是她拖的,她不是在说自己又是在说谁呢?我家里是穷,可我们家里的人,别说你是五十块钱,就是五百五千我也不稀罕!她愤愤地想,嘴里不知不觉骂了一句:“什么东西!”
  
  婆婆又大喊大叫李伟:“晓伟,得是你打麻将,把我枕头底下的钱拿去了?”正在客厅里看电视的李伟头也不回,“我没钱?拿你的钱!”婆婆便一个箭步冲到客厅里,“你说,不是你拿了是谁拿了?”见李伟不理她,指着李伟的鼻子哭骂道:“好哇,我把你娃拉扯大了,你如今娶了媳妇,不认老娘了……”一声高过一声。李伟猛然爆发般的大吼一声,“你吵啥呢?不就五十块钱吗?不嫌人笑话!”婆婆依然又吼又叫,李伟更来了气,跳起身,披上扔在沙发上的外衣,“你还要不要人活呀?吵吧,吵吧,吵得天塌下来才好!”院里,传来摩托车的引擎发动声,李伟又跑到外面逛去了。婆婆追出去,儿子早已一溜烟般绝尘而去。
  
  如霞轻手轻脚地出了厨房门,耳边隐隐传来婆婆的阵阵嘟哝和公公的长吁短叹。
  
  从此后,如霞心里难消对婆婆的芥蒂。虽然她仍尽着一个媳妇应尽的孝道,但她一天到晚低眉垂首,少言寡语,平时没事,更是轻易不到公公婆婆的房里去。
  
  这天吃过晚饭,如霞把厨房里该收拾的都收拾了,来到自己房里。丈夫李伟正歪在床上看书,她便倒水洗手、洗脸、刷牙、洗脚,等她来到床边,李伟扔掉书,一把搂住她,“哎,你也不快点,我可是实在等不及了。”如霞偏头看见李伟扔在床上的书皮,赫然一个女人的半裸像,再看书名:“荡魔情欲”,不禁嗔道:“瞧你,一天净看的些什么书呀!”这时李伟反倒正了脸色,“哎,我说如霞,你这是怎么搞的,妈对我提意见了。”“她提意见?”如霞不禁睁大了那双杏子眼。李伟便笑道:“你瞧你,眼睛睁得鸡蛋大,怪不得妈说你有双勾魂眼。”“你妈怎么这么喜欢背地里议论人呀!”如霞急了。“如霞,其实,你生气的样子比你笑时还好看呢。”见如霞嘟着嘴背过身子不理他,李伟又道:“妈说,新媳妇三日勤,真是一点没错。你以前常给爸妈扫床叠被的,怎么现在不做了?”如霞愤愤地道,“你妈倒好,怀疑我偷了她的钱,告诉你,我拿那钱还怕低了我的人格呢。”李伟笑了,“真是个小心眼,妈又没提名道姓地说你。她就是那么个人,嘴不饶人,其实心肠好着呢。”“可她只顾自己说,也不管别人能不能接受。你说,你要是我,你当时会怎样想?”“我嘛,她说她的,我做我的,就当没听见。你瞧,她大吵大闹了半天,原来是她把钱放错了地方,在褥子底下呢。”“哦,怪不得,我说你妈这几天怎么一声不响的。”如霞冷笑道。
  
  这天中午,剩下一碗米饭,如霞把它放在橱柜里。做晚饭时,她准备把那碗米饭倒进开水锅里,先熬一会儿,再和点面芡在锅里,做成米汤。她正要端起米饭往锅里倒,被来厨房接水的婆婆看见了,她发生地震般地大喊了一声,“你咋把剩饭往锅里倒?”不由分说夺过如霞手里的碗,把那碗米饭倒进泔水桶里。李家没养鸡猪,白花花的米饭被倒掉,多可惜呀!如霞忙道:“妈,那米饭是中午才剩的,还好着呢,倒了可惜了。”“可惜?吃坏了肚子咋办?我们李家有的是钱,不在乎那点东西。”如霞忍无可忍:“粮食来的不容易,糟蹋粮食是犯罪呢。”“犯罪?”婆婆一下子气的满脸横肉乱颤,“我看他谁还能把我送到厅子里去?米是我掏钱买的,我想倒就倒。我们家的票子多的拿麻袋装呢,我就是拉一车米撂到河里,看她谁管得着!”这天吃晚饭时,婆婆故意把喝了两口的一碗米汤“唰”的一声全倒进泔水桶。如霞看着这个无可理喻的婆婆,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晚上,如霞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婆婆把白生生的米饭、米汤倒进泔水桶里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她那双水泡眼似乎正挑衅地瞪着如霞,好像在说:“我就要糟蹋粮食,看你能把我怎么样?”蓦地,奶奶的话好像在耳边响起:“糟蹋粮食是遭罪哩。”于是,婆婆的身影消失了,在娘家的事又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很小时候,如霞就从那些“牛鬼蛇神”的爷爷、伯伯那里学到一首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接着是“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六月禾未秀,官家已修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硕鼠硕鼠,无食我粟”……不管从哪个角度出发,总之都道出了粮食的来之不易和种田人的辛苦。记得爷爷在家里中堂悬挂着他亲手书写的“朱子治家格言精选”,开头便是“黎明即起,洒扫庭厨,要内外整洁;既昏便息,开锁门户,须亲自检点。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惟艰。”爷爷是这么写的,也是这么做的,更是这么严格要求儿孙们的。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农家孩子,如霞更能体会到粮食的来之不易。她想起和爷爷种玉米的情景:顶着炎炎烈日挖地松土、刨坑下种、浇水施肥,几天过去了,地里才冒出一颗颗幼细的小芽芽。又过了好些天,玉米苗渐渐长大了,这时便要间苗定苗。间苗是个说简单很简单说复杂又很复杂的农活。如霞记得她初学间苗时,常常蹲在一窝玉米苗跟前,看看这株苗很茁壮,看看那株也是,犹豫再三,不知道到底该留哪一株。爷爷告诉她间苗要眼疾手快,蹲着间苗速度太慢,要想快,只有腰猫着边走边间。可这样一天下来,常累得人腰酸腿疼。记得爷爷每回间完苗,腰疼得直都直不起来呢。
  
  间苗后不久,就又要中耕锄草。那时正是三伏天,火辣辣的太阳仿佛要把大地烤焦,顶着毒日头拿着大锄在地里锄玉米可真不是滋味。如霞人小,锄把比她还高,汗水濡湿了头发,顺着脸颊一滴滴流下来。如霞就想:“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可能就是伏天锄玉米的真实写照吧。比中耕锄草更难受的是给玉米施肥。那时,玉米低则半人高,高时能漫过人。端着盛肥料的盆子,钻在玉米地里,真像进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大蒸笼。上的肥料又多是碳酸氢氨,农村人叫它“臭氮”,即股刺鼻的气味直往人鼻孔里钻,薰得人简直要窒息过去。
  
  艰苦的劳动换来了丰收的喜悦,一个个硕大的玉米棒子在秋风里咧着嘴笑。收玉米也不好受。干硬的玉米叶子锯齿一般,划得人手、脸一道道红印,汗水渍上去,又蛰又疼。掰下来的玉米棒子一堆堆扔在地上,竹笼提、麻袋装,抬到路边的架子车上。爷爷或者母亲在前边拉,如霞便和弟妹在后边掀车。天气好了路还好走,若是遇到连绵的秋雨,路上的泥浆足有半尺深,车子常只拉不动弹。等到挣扎着拉回家,真是一身泥、一头汗哪!
  
  玉米棒子拉回家,要剥去外皮。大人们白天要忙地里,剥玉米只能靠晚上加班。小孩子们瞌睡多,剥着剥着就打起盹来。这时母亲便叹着气,把偎在玉米堆旁睡着了的弟弟妹妹抱到炕上去。如霞体谅大人辛苦,在一旁硬撑着。爷爷就边剥玉米边给她讲故事。玉米棒子剥去多余的外皮,一般每个玉米棒子还要留下一束外皮,然后用蘸湿的稻草把玉米棒子三四个一把,像编辫子那样地编起来,编好的玉米辫子,再让有力气的壮劳力扛到玉米架上风干,最后再揪下来剥成颗粒。剥玉米常在滴水成冰的寒冬。爷爷用大笸箩把从架上揪下来的玉米棒子盛了,用锥子锥成行,几个小孩子围着笸箩剥颗粒。手冻得不听使唤,如月跺着脚直叫冷。爷爷便说:“等会儿太阳出来就暖和了。”并许愿说,剥了玉米,晚上给孩子们炒玉米豆儿吃。炒的玉米豆儿里再加些炒黄豆,当时在孩子们看来可真是世上无上的美味啊!
  
  费了多大的周折,玉米粒才装到粮食柜里。就这还要遇上好年份。有时天旱,收一料庄稼要三遍四遍地浇地。如霞不会看水,眼看着比金子还金贵的水到处乱流,急得直哭。那一粒粒小小的粮食,是用庄稼人的汗水和泪水泡成的呀!听爷爷说,玉米算是粗庄稼,最好侍弄。不像小麦,要经冬、春、夏三季。割麦天,龙口夺食,有时比救火还急人呢。水稻呢,要下水劳作,有时水泡得人腿都肿了,水里还常有蚂蝗、水叮子咬人。“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话真是一点不假呀!
  
  农家人都知道种田的辛苦,粮食的金贵,是一粒粮食也不糟蹋的。记得母亲做饭时,玉米是粗粮,熬的玉米糁稀饭剩多剩少就全倒给鸡猪吃。如果烧的是大米稀饭或麦面糊糊,剩个一碗半碗的,母亲总要留下来,下一顿做稀饭时随到锅里去。奶奶的细发更甚于母亲。米面哪怕是一星半点,她也不会糟蹋的。每当看见孩子们洒馍洒饭,她就赶紧“咕咕咕”地唤鸡来吃,嘴里还不停地嘟哝着:“爷爷家,糟蹋粮食遭罪呢。”
  
  可现在,这个不劳而食的婆婆,竟这么糟蹋粮食,且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对这个刚愎自用、蛮不讲理的婆婆,如霞又能怎么样呢?
  
  一天吃晚饭时,如霞往桌上端饭菜,端出最后一碟菜时,她随手关了厨房里的灯。等她来到客厅里的饭桌旁,婆婆马上开了口,“如霞,以后人吃饭,厨房里的灯不要关。”如霞轻声道:“妈,厨房里又没有人,灯开着浪费电呢。”婆婆似乎不屑与她分辩,“以后厨房里的灯不要关,这是我们家的规矩。”如霞还要再说什么,坐在一边的李伟狠狠白了她一眼。她低了头默默地吃饭,心里却有些愤愤不平:规矩?难道世上也有这样的规矩吗?
  
  农历三月初十是公公的生日——李建设李厂长的五十八大寿。这天,李家门前车水马龙,宾客如云。如霞从早忙到晚,累得腰酸腿疼,眼看着客人散尽,才坐在自己房里沙发上长长出了一口气。她不禁想到了自己的爷爷。爷爷七十多岁了也没正式庆祝过生日,可正当盛年的公公,却这么大肆挥霍地庆祝自己的五十八大寿。唉,真是贫富不能相比呀!这时,听见李伟的二姐盼娣在客厅里喊她,她忙走了出去。客厅里,布置的灯烛辉煌,花团锦簇。李伟的四个姐姐,除了三姐招娣因家里没人看门走了外,大姐爱娣、二姐盼娣、四姐引娣,还有李伟的几个外甥、外甥女都在。
  
  客厅正中的大圆桌上,放着个硕大的蛋糕,四围是几瓶果酒和几样精致小菜。公公李建设和婆婆王淑娥坐在上首,李伟和几个姐姐分坐在父母两边,几个小孩子在客厅里追逐嬉闹。
  
  见如霞出来,大姐爱娣笑着说:“快坐,大家都坐齐了,就等你呢。”如霞歉意地一笑,忙在李伟身边的空位坐下。盼娣和引娣又招呼几个小孩子坐了。大姐爱娣便说:“今儿是爸的五十八大寿,爸为咱们这个家操劳大半生了,把日子过成这样不容易。”她倒了一杯酒,双手递给父亲,“这杯酒,我祝爸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李建设哈哈一笑,端起酒来一饮而尽。二姐盼娣刚要给父亲敬酒,几个小孩子吵着嚷着要吃菜,爱娣忙把筷子给他们分发了,把那两碟油炸花生米、西式小点心端给他们吃。李伟和几个姐姐则忙着给父亲敬酒祝寿,一时间觥筹交错,笑语盈耳。李建设看着儿女绕膝,子孙满堂,笑得合不拢嘴,来者不拒,一一端起杯来一饮而进。王淑娥忙道:“操心醉了。”李建设哈哈大笑:“醉不了,醉不了,我酒量大着哩。”李伟的四姐引娣端起一杯酒,站起来道:“大家都敬爸,我偏敬妈。妈拉扯大我们姐弟五个,为我们擦屎擦尿,做吃做穿,功劳最大,妈的恩情我们永世不忘的。”王淑娥喜滋滋地接过酒,“死女子,就数你会说话。”客厅里不由得一片笑声。接下来是点燃蛋糕上插的蜡烛,寿星许愿。红红的烛光照亮了每个人的脸,满屋里笑语喧哗,热闹非凡。
  
  如霞脸上含着笑,看着一屋子的欢声笑语,心里,却不由得想起了自己早死的父亲。父亲如果在世,也四十好几了。那,她也不会这么早辍学出嫁,妹妹也不会小小年纪辍学离家,母亲也不会一个人在家孤苦伶仃了。要是多才多艺的父亲还在世,自己家里又该是多么得繁华热闹呀!想着想着,鼻子一阵发酸,忙强忍住,笑着抿了半杯酒。这时,李伟腰上的大哥大一阵阵响起来。王淑娥便骂道:“哪个死东西早不打,晚不打,偏偏这个时候打。”李伟放到耳边听了,站起身道:“爸,一个朋友有急事哩,要我去。你们在,我先出去了。”
  
  客厅里,李伟的几个姐姐又曲意承欢,逗父母高兴。眼看着已是杯盘狼藉,婆婆王淑娥起身从里间端出一盘菜,道:“这是如意酒楼今儿特意送来的,叫‘金如意’,人人都有份的。”大家看时,是一大盘不知用什么做成的黄澄澄的金元宝,惟妙惟肖,香气扑鼻。大家便都伸筷子夹了来吃,几个小孩子更是抢个不停。如霞也笑着夹了一个,刚要往嘴里放,忽然听得婆婆道:“如霞,你把那个放着,留给李伟吃。”如霞有些尴尬,吃也不是,放也不是,稍稍犹豫了一下,强笑道:“妈,你就光知道心疼儿子。”刚把那果子放到嘴里,婆婆便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摔,道:“我就是光知道心疼儿子,我就是龌龊你这媳妇见不得你这媳妇!”如霞面色发白,僵在那里,众人也都愣住了。大姐爱娣忙笑道:“妈,你这是干什么呀?大家都吃了,就如霞没吃嘛。你瞧你,晓伟什么好东西没吃过,非要给他留这个。”李建设也打着哈哈笑道,“来,来,如霞,喝酒。你妈就是那么个人,不会说话。你也不要往心里去,喝酒,喝酒!”如霞端起面前满满的一杯酒,一口气灌下去,呛得连声咳嗽,一时间便面红心颤,向大家道:“你们喝,我不能喝了。”起身捂着嘴回房去了。
  
  关上房门,她的眼泪便如断线的珠子滚个不停。忙用手死死捂了嘴,只怕自己会哽咽出来。婆婆屡屡次次地为难早已让她心寒,这次又当众给她难堪,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
  
  
  
  八
  
  路村的四月八古会到了。四月八会又称“忙前会”,过了四月八,夏忙就要到了。四月八会规模盛大,远近闻名。每年过会,村里都要请附近的名剧团在村中心的戏楼上唱戏,最少也要唱三天四晚上。离过会还有几天,远远近近的生意人就蜂拥而来,衣服鞋帽、土产特产、各种小吃、忙天要用的农具以及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把几里路长的大街摆得满满的。四里八乡的庄稼人也都来看戏、逛会、走亲戚。这几天村里简直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四月八这天,路村还有一个压台节目——游大蜡。那蜡高几层,重几十斤,上面有用彩蜡做的四季鲜花、瓜果、飞鸟虫鱼,以至于风景人物,惟妙惟肖,比真的还精致。这里还流传一句俚语:“四月八,四月八,路村堡子游大蜡。不为看路村游大蜡,单为看路村的大姐家。”的确,路村女子不光外表漂亮,而且皆有内才,吸引了十里八乡的小伙子。
  
  四月八这天早上,早早吃了饭,李伟和如霞匆匆收拾了一下,准备出门到路村去。身后,婆婆冷冷地道:“下午早点回来。”如霞装做没有听见,和李伟快步出了门。田野里,小麦已经抽穗,油菜角果累累,猕猴桃宽大的叶子在微风中轻轻摆动,到处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远远地,只见槐岭上槐花似雪,香气扑鼻,两个人上了岭,株株槐树叶繁花茂,遮天蔽日,一阵阵甜香沁人心脾,成群结队的蜜蜂嘤嘤嗡嗡忙个不停。
  
  眨眼工夫来到村边,如霞老远就听见一阵敲锣打鼓声,忙跳下摩托车。只见前面好大的一群人。中间,八个精壮小伙赤膊露背,抬着一个大方桌,桌上是一人高的五彩纸亭子,亭子里就是水桶般粗的大蜡。看大蜡的人太多,窄窄的街道被挤得水泄不通。前面便有人在“打路”:一个老头,手里拿杆大刀,后面一个头扎羊肚手巾的小伙紧跟着。看那老头,一会儿抡圆大刀前后挥舞,吓得人们都往路两边靠;一会儿又停住不动,口、眼、手皆抖个不停,神色怪异,口里还念念有词。有人说这是仙神附体。那老头平端大刀,刀尖颤动,向东做个手势,东边挨前头手执香、蜡、黄裱的老婆、媳妇便跪下一大片;一会儿老头又向西做个手势,西边的人也便跪了一大片。那老头便也单膝跪地,须眉尽张,左右环视。如霞看着看着,心里不由得便也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所感惑,一时间竟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再听那锣鼓声,声声昂扬,直使人精神振奋,意气风发。细看那大蜡,蜡高九层,最下面一层,是彩蜡做的四季鲜花,荷花、牡丹、秋菊、冬梅之类,又有蝴蝶、蜜蜂停留其上。第二层是各种水果:苹果、仙桃、鲜桔、猕猴桃……连枝带叶,有的上面还爬着蚂蚱、螳螂。第三层是四季蔬菜:黄瓜嫩闪闪、辣椒水灵灵、冬瓜上蒙着白霜、茄子上带着朝露。再上面又有飞鸟、走兽、鲜虾、游鱼、各式风景、戏文人物……栩栩如生,几可乱真。
  
  大蜡过去后,行人好一会儿才得以疏散。到了村里十字路口,更是人山人海,两人半天才挤过去,早已是一头一身的汗。李伟埋怨道:“叫你走堡子外头你偏不!”如霞说:“人家想看大蜡嘛。”李伟说:“年年看还看不够?”如霞娇嗔道:“就是的,一辈子都看不够。”俩人说着话,车子已到了如霞家门前。如霞的母亲素兰正和小姑玉秀坐在门口说闲话,几个娃娃在院里玩耍。素兰看见女儿女婿忙迎上去:“咋才来?”如霞喜洋洋地说:“我们在路上把大蜡都看了,十字人多得很,不得过来哩。”又忙问姑姑好。李伟也和玉秀打了招呼。玉秀的几个娃娃过来,拉着如霞姐长姐短,如霞忙掏出糖果给他们吃。素兰忙着从屋里端出两杯茶来:“瞧你们热的,一头汗。”如霞忙说:“妈,你快放下,我自己来。”玉秀在一旁笑道:“女子出了门,再回来就成了客了。”李伟、如霞又让姑姑喝茶,她摆了摆手道:“我早喝了,连你妈蒸的皮子、熬的米汤都吃了呢。”
  
  几个人坐着说闲话。素兰就问:“你妈咋没来逛?”李伟说:“我妈和几个婶子在台子底下看戏呢。她说她就不过来了,叫你甭操心。”素兰听了,便要去找。李伟忙说:“那么大的台子,到哪去寻?”见素兰执意要去,便说:“妈,那我陪你一块去。”两个人出去了。
  
  玉秀拉着如霞的手:“在家里可好?”如霞低着头说了声:“还好”,眼圈便红了,可又不好再说什么。姑姑安慰了她一会儿,又说:“自古人就说,‘当女子,做官哩;当媳妇,坐监哩’。在人家屋里做媳妇自然难肠些,凡事自己开解,慢慢也就惯了。”如霞不住点头。她不愿再提那些烦恼事,便问姑姑几个表弟、表妹的学习情况。玉秀叹了一口气,“老大念小学六年级哩,二丫念四年级,小三刚上学前班。如今的学费太贵,小三才上学,就要几十块钱哩。唉,等把娃们供出来,我跟你姑夫怕早就累死了。”如霞只有跟着叹气,玉秀又说:“老大学习凑合;二丫语文学得好,班上数一数二的;就小三贪玩,一天光知道耍。”如霞笑道:“他还小呢,大些,就知道学习了。”
  
  姑姑侄女正说话,素兰和李伟同如霞的婆婆并几个老婆子回来了。如霞一看,是婆婆的几个牌友,忙上前一一问好。玉秀也忙着让坐倒茶,如霞的婆婆便把带来的麻花、点心给几个小孩子吃。几个人坐在院里葡萄架下的石桌旁,边喝茶边四下打量。一个老婆婆便夸素兰的窗子糊得好,端了茶杯走近去细细打量,啧啧称赞,“你这手咋长的,咋恁巧呢。你们瞧瞧这窗花!”素兰笑着说:“巧什么呀,正月糊的,你瞧颜色都褪成啥了。”其他几个人也都过来细看,只见那窗花,纹路细致,形象生动,花像在吐香,虎像在长啸,鱼好像在游,鸟好像在飞,窗子中间糊的两个五彩药葫芦骨碌碌随风乱转。几个人不由得一齐称赞,看完了又看院里几丛青翠欲滴的绿竹和几株月季花。只见那花黄的像金、白的如雪、粉的似霞,争相吐艳,香气扑鼻,又有一大丛红玫瑰开得如火如荼,直逼人眼。一个婶子就笑道:“瞧瞧大妹子这院子好得,我都不想走了。”素兰笑道:“刚好堡子有戏,几个嫂子在这多住几天。”见一个老婆子不住地用手抚摸那红绒般的玫瑰花瓣,就说:“你们爱这花儿,明年开春,我剪几个枝叫如霞给你们捎过去,保管一插就活的。”
  
  几个人进了屋子,只见屋里虽是泥墙土地面,却收拾得一尘不染,食具擦得闪闪发亮,在灶板上摆得整整齐齐。屋中堂悬着好大一幅字,那是如霞的爷爷手书的“朱子治家格言精选”。紧门里凹进一块是锅灶,灶连着烧炕。烧炕房子和堂屋之间有扇小门,门上挂着素白的门帘。几个人又夸素兰把屋子收拾得干净、整齐,素兰笑着说:“如今谁还住咱这土房,人家一个个都楼房地板砖的。”一个老婆婆便笑了,“你再甭说那楼房了,咱住不惯。我儿子前几年做生意赚了钱,盖了三间三层子,可我没住几天就烦了,那地上,铺的啥‘马赛克’,想吐口唾沫都不行,那床,软和和的叫啥‘席梦死’,睡得我腰疼得不行。我只好对娃说,娃呀,你给妈在院里盖个厦子,盘个烧炕,热炕大席土地面多好。妈老了,赶不上时代了,如今这洋玩意儿妈享受不了哇。”说得众人都笑了。
  
  这里玉秀就和如霞把面皮和几碗绿豆小米稀饭摆在院里葡萄架下的石桌上,招呼如霞的婆婆和几个婶子吃饭。素兰也忙说:“咱这屋里小,热,坐院里吃饭吧。”几个人又让素兰和玉秀、如霞、李伟他们,大家一齐坐了。只见桌中间是一碟白生生的豆芽,一碟黄澄澄的炸面筋、一碟绿盈盈的嫩芹菜和一碗红艳艳、油汪汪的辣子水儿。几个人边吃边夸素兰的皮子蒸得好,又光又韧,又薄又筋。玉秀笑道:“我嫂子的茶饭好远近闻名呢。不管是蒸花馍、蒸花卷,包包子、包饺子、烙锅盔、烙油饼,无所不能的。那面擀得才叫好呢,我哥当年还专门为我嫂子的面编了一首打油诗哩。”几个人忙着叫玉秀快念,玉秀便晃着筷子,摇头晃脑,抑扬顿挫地道:“揉千遍,揉万遍,擀成纸,犁成线,下到锅里莲花转,挑到筷子打秋千,盛到碗里赛牡丹,叫你舍不得吃只是看。”素兰嗔道:“玉秀,你胡谄些什么呀。”玉秀却一本正经的又向众人道:“真的,下次来,叫你们吃我嫂子做的臊子面。那滋味呀,哎,我不说了,再说这口水都流下来了。”一个婶子笑道:“我们倒想吃,只是你这姑姑做得了主?唠叨了你们一次也就够了,还再来!”素兰忙笑着说:“只怕你们不来呢。”一个婶子就又说,“哪天到镇子上逛集,你们姑嫂一定到我们屋里坐坐呀。”素兰和玉秀连忙答应。几个人正说着话,几个孩子玩耍回来了,吵着要吃饭,玉秀和如霞忙给他们盛了几碗面皮。小三不安分,端着跑到门外大街上吃去了。小四端个小搪瓷碗,他嫌筷子麻烦,干脆用手捏了面皮吃。大家见他小手黑黑,鼻涕长长,如霞要给他打水洗,玉秀摆了摆手,“洗啥呢,一会儿抓泥一会儿抓土的,洗得清白?”一会儿,小三端碗回来了,碗里面皮没吃完,小四也剩了不少,玉秀就都倒进自己碗里吃了。她见如霞婆婆几个人看得直咋舌,就笑道:“当妈的都这样,谁不是打这么过来的?娃知道个啥,糟蹋粮食遭罪哩。”
  
  几个人吃了饭,喝了茶,又坐着说了一阵闲话,如霞婆婆她们几个告辞要走。素兰、玉秀忙说:“急啥呢,下午开戏还早着呢,再坐坐。”几个人都说,还想去会上转转的,素兰她们便把几个人送出老远,叮咛她们看完戏再过来。李伟也跟她妈一伙一块出去逛去了。这里如霞帮妈刷洗碗筷,喂猪喂鸡。玉秀教训小三小四,“上午来时才穿的新衣裳,瞧弄成了啥样子,跟泥母猪似的。”说着说着便伸手要打。素兰忙挡住:“娃娃家都这样,不然咋能叫娃呢。叫你去泥里土里你还不肯哩。”如霞笑着,又打了一盆水给小三小四洗手洗脸。老大说他要领二丫小三逛会去,问他妈要钱。玉秀恨恨地道:“讨债鬼,光知道逛。”从衣袋里掏出一块钱给他。老大嫌少,不接。二丫撅着嘴说:“我们要三个人呢,才给一块钱,一个人才图三毛三分三厘钱。”玉秀骂道:“就你帐算清,不要了拉倒。”刚要把那一块钱往口袋里装,小三一把夺过去,紧紧攥在手里。如霞忙从衣袋里掏出两元钱,给了老大二丫一人一元。三人欢呼雀跃,撒丫子跑了。小四连哭带喊,要去追,玉秀狠狠在他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小四越发号啕大哭。素兰忙取了根糖麻花递给他。这里玉秀还在埋怨如霞乱花钱,又说:“唉,还是如今你们年轻人好,两口子只生一个娃,要多轻省有多轻省。不像姑,娃多,罪多,受的累多,着的气多,有啥好处!”素兰说:“十字离咱这儿好长一截路呢,你放心娃们去逛,操心把娃没了。”玉秀就说:“我巴不得没上两个呢。真的能没了,我才念‘阿弥驮佛’哩。”惹得素兰和如霞都笑了。
  
  几个人歇了一会,玉秀就邀素兰和如霞看戏去。素兰说:“我不爱热闹,你跟如霞去吧。”玉秀上前拉了素兰的胳膊:“嫂子,走吧,自家门上的热闹不去看,太划不来了。”如霞也在一旁极力怂恿,素兰没法,只得锁了门,和玉秀如霞一同往十字去。小四走不了几步,就嚷着要妈妈抱。玉秀就又打他的屁股,“才走了几步!长的腿不走路要腿弄啥?”如霞要抱他,玉秀忙挡住,“瞧他脏得泥猴一样,操心把你衣裳弄脏了。”素兰忙弯腰抱起他,小四就在素兰怀里扭来扭去,哼哼唧唧地要妈抱。玉秀气道:“妗妈抱着不好?”抱了小四,顺手又在他屁股上打了一巴掌:“没出息!”
  
  路上行人很多,大都是逛会的。玉秀和素兰不停地和熟人打招呼:“逛会呀”、“看戏呀”地问候。离十字还有一长截,就人山人海地挤不过去。这段路两边全是卖农具的,竹笼、木棍、扫帚、叉头、草帽、镰把、刃片、磨石……一家挨着一家。玉秀怀里的小四不停地牛着要吃东西,吃了一袋虾条、两个油糕、一袋果冻、一根冰棍,便用手揉着眼睛,张嘴打哈欠,不一会儿就在玉秀怀里睡着了。素兰忙把他要过来抱在自己怀里。玉秀揉了揉酸疼的胳膊,笑道:“几个娃从小抱大,我都练出功夫来了呢。”天热,人又多,不一会儿几个人就一身的汗。她们就到西头人较少的布匹市上转。只见五颜六色的布匹一街两行,简直就像彩虹降落人间。如霞随着母亲和姑姑边走边看,不时用手摸摸布料的好坏。这里卖的多是夏天料子,摸上去轻柔软滑,让人感到说不出的舒服。如霞见妈对一块白底蓝花的上衣料子很倾心,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简直是爱不释手。忙问:“妈,你想买?”素兰问了问价,却摇头走开了。
  
  正转着,只听得一阵锣鼓响,玉秀急叫“快走,开戏了!”几个人忙往戏台子前去。
  
  戏台下一片人头攒动,真不知有几千几万人。下午唱的戏是“杨家将”,如霞不爱看戏,看了一阵觉得没意思,就对母亲和姑姑说她一个人去转转。素兰忙叮咛她:“我也一会儿就回去的。你是回去早,钥匙在门楣上头放着呢。”如霞答应一声,挤出人群,边走边看。戏台子周围几个东西,南北街道皆被临时商贩摆得满满当当,尤其戏楼所在的东西正街,卖东西的足足摆了几里,卖吃货的一大片:凉皮、稀饭、荞粉、油馍、麻花、油饼、油条、粽子、甑糕、凉鱼儿……卖雪糕、冰棒的小贩更是到处都是,推着自行车边转悠边叫卖。如霞看前边围了不少人,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一个卖“石子儿”的摊子。如霞小时候最爱吃“石子儿”,听说那“石子儿”是在河滩地里挖的。根极深,很难挖。挖出来的“石子儿”像个小蒜头,要煮三天三夜才能熟呢。煮好后,汤酱红酱红的,衬着紫红紫红的“石子儿”,盛在小黑瓷碗里,很好看。如霞小时候逛四月八会时常花一分二分钱买一碗半碗吃。汤又凉又甜,“石子儿”又酥又面,很好吃。卖“石子儿”的老婆婆见如霞围着看,就含笑招呼她:“姑娘,吃一碗吧。大碗五毛,小碗三毛。通风下火,清凉解渴呢。”如霞笑着摇了摇头,走开了。
  
  戏园附近,杂技、歌舞,以至于耍枪弄棒的,拿着大喇叭不住吆喝,喧声震天。如霞不喜欢这些,她顺着街道信马由缰往东走去。
  
  路上,三三两两花枝招展的少女,浓妆淡抹,勾肩挽手,说笑着旁若无人地从她身边掠过,留下一片化妆品的香气和几串银铃般的笑声。如霞痴痴地望着她们,她在她们身上找到了自己昔日的影子。又有三五成群的少男,有的西装笔挺,有的一身牛仔,有的干脆汗衫短裤,说说笑笑地从大街上走过,青春洋溢的脸上不见岁月的风霜,不见人事的沧桑。他们,她们,是多么幸福的一群啊!如霞羡慕地望着她们,不禁微微笑了。从她身边穿过的一群少男中,隐约传来几句说笑,“那个披肩发的女子,八成看上你了,对你笑哩。”“滚你妈的,少拿我寻开心了。”“嗬,还骂人哩。人家看上你是你小子的福气,凭你这副德性……”自打辍学后,如霞去镇上孙家饭店打工,店里忙,四月八会难得回来一趟,今儿她打算在会上好好转转。街两边除了卖吃食,饮料的摊点外,便是一长溜卖服装、丝袜凉鞋、卖夏装短裤、卖小锄铁铲、卖夏帽扇子、卖各种药草、卖项链坠子各种小玩艺的,足足摆了几里路长。如霞碰到感兴趣的东西就停下来驻足观看,看毕路南的,又往回折看路北的。正走着,只见路东北角一家店铺门口上书“路村书店”几个大字,如霞想不到村里也有了书店,忙进去看。这个书店像是才开不久,书架上放着一摞摞的新书,架框上分别写着“儿童读物”、“学生用书”、“农业知识”、“文学名著”等。店主是个六十开外的戴着眼镜的男人,他向如霞热情地介绍店里情况,说他是个退休老教师,在家闲着没事,就开了这个书店。书连租带卖,“其实咱也不光为赚钱。如今咱村里啥都有,就缺个书店。虽说吃的穿的离不得,可书是精神食粮,更得有哇。”如霞不住点头,她被老人的话深深感动了。
  
  出了书店,她正要往回走,忽然听得几声欢呼:“如霞姐!”只见老大、二丫、小三,从那头连颠带跑地过来,围在她身边。如霞弯腰替小三拭去脸上的汗:“你们干啥来?”小三说:“我和大哥看录像来。如霞姐,你说录像上一个男的跟一个女的,搂在一起啃呀啃的,是干啥呢?”老大便白了小三一眼,不许他再说。如霞也不禁红了脸,忙道:“小孩子家,以后不许看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老大小三忙点头。小三一张小嘴不停:“如霞姐,卖票的人说看录像一人一块钱。我哥说我俩是碎娃,两个人给一块钱。那人说不行。最后我俩给了他两块钱,他还给了我俩一袋瓜子儿呢。”如霞忍不住笑,她笑老大心眼灵,又笑卖录像的人精明。她看见二丫手里还紧攥着被汗水濡湿的一块钱,就问:“二丫,你咋没看录像?”二丫怯生生地说:“我不看录像,我想攒钱买书”。“你要买啥书”?“将来攒够了钱,我就买一本《儿童文学》。”小三就又向如霞说:“二姐就爱看书,她已经买了一本《白雪公主》了呢。我叫她跟我们一块去看录像,她就不去,在录像厅外头等我们。录像可好看了,机枪‘哒哒哒’地打个不停。”他连说带比划,惹得如霞又笑了。她怜惜地看了二丫一眼,蓦地在这个黄黄瘦瘦的小丫头身上,发现了一股灵秀之气。她不禁叹了一口气,倒难为她一个小孩子家,在录像厅外头等了那么长时间。
  
  这时一个卖雪糕冰棍的推着自行车过来,边走边叫卖:“凉甜冰棍,一毛一根;雪糕便宜卖哩,一块钱三根。”小三一双眼睛不住地往那人自行车后座上的冰棍箱上瞅,脚便也不由自主地往那边蹭。老大死死拽住他的手,小三便哭了,不住地喊:“我要吃冰棍,我要吃冰棍。”如霞忙走过去,掏出一块钱,买了三个雪糕给他们。小三吃得津津有味,嘴里还不停地嘀咕:“如霞姐,这雪糕真好吃,我还是头一回吃雪糕呢。”二丫剥去雪糕上的包装纸,硬要如霞先吃一口,如霞拗不过,咬了一口。看着三个孩子又香又甜地吃着雪糕,她不禁鼻子一酸,想起了自己姐弟仨,小时候过生日,一人拿着一个红皮鸡蛋摩挲来摩挲去舍不得吃的情景。小三吃得快,吃完了用手一抹嘴,便不停地看哥哥姐姐吃。二丫忙把手里正吃的雪糕给了他。如霞见二丫手里紧攥着那汗水濡湿的一元钱,想起她要买《儿童文学》,就拉着她的手,把她带到“路村书店”里,给她买了一本《安徒生童话选》、一本《格林童话选》、两本《儿童文学》,捎带着又给小三买了本彩色连环画《哪吒闹海》,给老大买了支钢笔。二丫激动得小脸绯红,把书紧紧地抱在怀里。如霞摸着她的头,“二丫,好好念书,姐希望你将来有出息,不要像姐……”她眼圈一红,再也说不下去了。
  
  如霞带着二丫回到家里,母亲和李伟早都回来了。如霞跟正在院里浇花的妈打了个招呼,便走到正坐在桌前抽烟喝茶的李伟跟前,小声说:“给我两块钱。”李伟看了她一眼,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张十元票子给了她。原来如霞出了书店,叫小三他们跟她一块回去,他两个说还要逛,手拉着手跑了。如霞便和二丫回家,她总惦记着妈对那块上衣布料爱不释手的情景。家里紧,妈好几年没添置过衣裳了,她决定买下那块布料给妈做件夏天上衣。可付钱时,才发现自己身上的钱不够了,还差两元钱,正为难,恰好碰见也来逛会的娘家斜对门的田婶,就向她借了两块钱,扯了那块料子。
  
  二丫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抱着书跑到里屋去了。这里李伟正要和如霞说话,只听得一阵笑语喧哗,原来玉秀和几个邻居大婶看完戏,一块回来了。几个人一跨进院门,都夸院子香,花好看。素兰和如霞忙让坐倒茶,一个婶子就说:“玉秀今儿黑咧戏好看,你甭回去了。”另一个女人道:“给她钱她也不看,她能放心屋里?”玉秀就笑:“我今儿真的不回去了,好好打搅嫂子一黑咧。”素兰笑着说:“嫂子盼你天天来呢。”玉秀就说:“唉,屋里哪走得开。鸡呀猪呀狗呀的,我不是硬心撂下,今儿还来不了哩。”一个婶子接道:“可不是,一个屋几个娃,就把人绊扯得住住的,再能行的女人还不是成天围着锅台转。”一个抱孩子的大妈就说:“女人家不都是这样,看家哩,混娃哩。你们瞧我,哄大了儿子女子哄孙子,哪一天不抱娃,我心里就不踏实。金屋银屋不如自家的穷屋,守着咱的穷家,他谁就是让我坐皇上的金銮殿,我还不坐呢。”玉秀笑道:“你能坐了金銮殿,那我们都成了皇亲国戚了。”大伙儿便都笑了。
  
  这里李伟就催如霞回家。如霞正听几个婶子说笑,听说要回去,便哭丧了脸。玉秀忙说:“李伟,如霞娘家门上的戏还没完呢,叫她耍上几天再回去。”李伟就说家里离不开,如霞要回去做饭。玉秀奇怪道:“你妈不是在家么?”忽然明白了过来,就笑着说:“如今媳妇女子一个样,可不能再拿过去比了。”另一个婶子就也接了口:“可不是,如今娃都念书念得大,谁家女子会做家务?我家儿媳妇才来时,面不会擀,馍不会蒸,哪一样不是我手把手的教。就是如今,她还没独个儿蒸过一回馍呢,都是我帮忙蒸。”那个抱孩子的大妈也说:“如今媳妇金贵,婆婆可比不得过去了,谁还敢在媳妇跟前作威作福的?都是紧着媳妇惯呢。”
  
  李伟面上便有些讪讪的,勉强搭讪了几句,一个人骑着摩托车回去了。如霞平时最讨厌街头那堆三五成群,说东道西的媳妇婆娘,可今天却不由得对她们心生感激。是呀,不是她们一席话,自己今儿还不是要回到自己不愿回的婆家去?几个婶子大妈坐了一会,各自回家去了。如霞又见姑姑晚上不回去,心里又添了几分高兴。傍晚,几个人把中午剩下的稀饭热了,又调了些面皮、豆芽、芹菜,算是晚饭。只不见老大和小三回来,素兰有些着急:“这天都快黑了,咋还不见娃回来呢?”玉秀嘴上说没事,心里也不免发慌,跑到大路上去看,可不正是老大和小三,手拉着手,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玉秀骂了几句,也就笑了。吃饭时又找不着二丫。如霞忽然想起来,跑到里屋一看,她果然还在那里看书呢,叫也叫不出去。最后,如霞只得端了饭给她送去。
  
  晚上,玉秀又邀嫂子侄女看戏去,素兰躺在炕上直喊累,如霞也说不爱看戏不想去,玉秀就把小四哄睡着,把几个大的留给嫂子,邀了几个邻居去看戏,老大小三要跟,被妈骂了几句,也就不去了。二丫还在灯下看书,叫也叫不应。老大小三在舅家非常高兴,俩人在炕上着实闹腾了一番,都睡着了。如霞躺在炕上,听着身边几个孩子此起彼伏的鼾声,闻着院子里花木的缕缕香气,心里不由得涌出无限的甜蜜和满足,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快乐时光,也不禁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朦胧中,耳边传来母亲和姑姑低低的说话声。不知什么时候,戏散了,姑姑回来了,她竟一点也不知道。她静静地躺着,黑暗中传来姑姑的声音:“今儿黑咧戏真好看,是全本《拾玉镯》,那个女旦扮相真好。”母亲笑道:“再好,能比得上当年的你?”姑姑便叹了一口气,“好汉不提当年勇,咱如今都老了。“母亲便道:”你还不到四十,娃才多大,说啥老呢?”姑姑就说:“唉,嫂子,你说人不结婚多好,没有屋,娃拖累,想弄啥就弄啥。”母亲笑了,“瞧你想得轻巧。”姑姑就说:“嫂,我总想,咱女人一生为了啥?真的就抱娃收鸡蛋,围着锅台转,一辈子就这么完了么?”母亲便叹了一口气。姑姑说:“嫂子,你是没说的了,娃们一个个孝顺,成器,你累也值得,苦也值得。记得明哥刚没那几年,人都张罗着给霞找个后爸,爸、妈也成天劝你,可你……”母亲便道:“玉秀,别人说这话我不恼,可你还不明白我的心?”玉秀道:“嫂子,像我明哥那样的人,咱怕是一辈子也再难碰到了,我明白嫂子对我哥的心,可我总觉得嫂子苦。”停了停,又幽幽地道:“我也是娃多,负担重,给你帮不上一点忙,唉,嫂子,你说咱一天也是两手不停地做,可为啥这日子总过不到人前头去呢?你看我人面前也说哩,笑哩,可这心里的苦,也只有对嫂子你说。娃们家,吃不如人,穿不如人,咱心里能好受?你说,咱也不比别人没本事,可为啥日子就不如人呢?”母亲轻声道:“你一天请仙送神的,这会儿倒问起我来。”姑也笑了,“嫂子也信这个?可我只不服气,那么多不如咱的人,如今都住楼房哩,别手机哩,咱啥时也能跟人一样呀?”姑嫂两人同时叹了口气。
  
  如霞心里也不禁有些伤感,这真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大人物有大烦恼,小人物有小烦恼,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恼和心事呀!她本想这两天把自已在婆家的委屈对母亲和姑姑倾诉的,这时候却改变了主意。唉,母亲已经够苦的了,为什么还要给她添烦恼呢?
  
  第二天吃过早饭,如霞去斜对门的田婶家还给妈扯衣服时借的两块钱,田峰正坐在自家房檐下的小凳上低头鼓捣着什么,她喊了句:“田峰哥”,那位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她,半晌才说:“如霞,你瘦了”。如霞心里一阵伤感,想起在婆婆家这几个月的际遇,搁谁谁能不瘦呢?她勉强笑道:“田峰哥,你还说我呢,你瞧你,不也瘦成啥了。”“是吗?”田峰摸着头,不禁咧着嘴笑了,便问她在婆家好吗,如霞有些黯然,说:“还好”,忙问田婶哪去了。田峰说他妈到邻家借小筛去了,给她拉条小凳让她坐。她这才看清田峰正用一只小筛筛一些黄黄的粉,就问:“田峰哥,那是什么呀?”田峰说:那是猕猴桃的花粉,这几天他全家正忙着给猕猴桃授粉呢,接着,他又开玩笑似的对她说:“如霞,咱这村子穷,好姑娘都拣高枝飞呢,全嫁到外头去了。”如霞不禁苦笑了一下,田峰却认真地说:“如霞,你是咱村数一数二的好姑娘,你知道吗?你嫁到镇上后,咱村里好多小伙子伤心了好长时间呢。”如霞红了脸,笑道:“田峰哥尽拿我开玩笑,我算什么呀!”田峰却只管自己说下去:“咱村为啥留不住你,还不是因为穷吗?人穷了,被人看不起,连你们都留不住。俗话说:‘梧桐树引来金凤凰’,我就要为咱村栽下梧桐树,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引回你们这些金凤凰?”“梧桐树?”如霞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是呀,就是咱这猕猴桃。”田峰指着脚跟前报纸上那堆黄澄澄的细粉说。
  
  如霞这才发现屋檐下还有几个铺着报纸的筛子簸箕、木盘,里面都盛着好些晒干了的粗粉,就走过去用手拈了看。这时,田婶手里拎个小筛回来,一见如霞,高兴地上前问长问短,并邀如霞去地里帮她家给猕猴桃授粉。如霞一口答应,顺便从衣袋里掏出两元钱,要还给田婶。田婶还没有说什么,田峰就冷冷地道:“如霞如今到底是镇上人了,也学得这么生分起来。”如霞笑道:“田峰哥,你咋说话老带刺儿,我再嫁到哪儿,还不是咱村里的女子?”她回家去跟妈打了个招呼,便跟田婶一家一块到猕猴桃园里去给猕猴桃授粉。
  
  初夏的太阳暖融融地照着大地、槐岭上,槐花如雪,香气袭人,绿茵茵的草地上,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野花,金灿灿的苦菜花,粉扑扑的狗娃花、白生生的荠菜花、红艳艳的麦瓶花、蓝莹莹的星星花,高低错落,争奇斗艳。如霞漫步走在岭上,沐着温暖的和风,闻着阵阵扑鼻而来的槐花甜香,心里真是说不出地舒畅高兴。她见草地上飞舞着的粉白蝴蝶中,有只色彩斑澜的大黑蝶,忙轻手轻脚地跑过去捉。蝴蝶没捉着,倒采了一大捧五色缤纷的野花,惹得田峰痴痴地看着她道:“如霞,你真像个百花仙子。”田婶也怜惜地替她拂去落在头上的几朵槐花,“瞧,出了嫁,都成大人了还这么小孩子样。”
  
  田峰的猕猴桃园到了,经过了一个养精蓄锐的冬天,猕猴桃焕发出了勃勃生机,嫩绿的枝条抽出老长,油绿宽大的叶子在微风中轻轻摆动,枝叶早已把架罩满,园里一片清凉,如霞平时最爱花花草草,她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欣赏猕猴桃花,不禁用手轻轻摸了摸猕猴桃那娇嫩肥厚的花瓣,高兴地叫了起来:“多么美丽的花呀!”
  
  猕猴桃是雌雄异株,如霞看到的是雌花,花分五瓣,比桃花大而厚实,乳白色的花冠一律朝下,露出里面水嫩嫩白生生的花心。这边田峰正在介绍:趁现在太阳还不硬,先采雄花,用雄花直接给雌花授粉,等会儿天气一大,雄花花粉就散了,那时候再用带来的花粉授粉。他说着把如霞领到一株雄树前,如霞睁大了眼睛:“天哪,这儿多的花!”雄花比雌花稠得多,大小形状和桃花一模一样,那么大的树冠,上面挨挨挤挤地开了成千上万朵乳白色的花,难怪如霞要叹为观止了。她就那么傻傻地站在树下,“田峰哥,这么美的花,摘下来不是太可惜了吗?”田峰笑道:“那你到底是想要花,还是想要果子?”那边田婶已经在摘花了,她从花丛中探出头说:“如霞,你就是跟别人不一样。花生来就是被人摘的,可惜什么呀?快摘!”如霞还是皱起眉站着不动,田峰笑道:“你这么爱惜花儿,花神知道了不知该怎样感谢你呢。”如霞撒娇道:“我就是舍不得摘花!”田峰就说:“花只能开一时,谢了也就白谢了。花如果真的有心,知道它能派上用场,传粉授精,把生命延续下去,它不是更高兴吗?”说着递给她一个搪瓷盘子,“摘下来的花要一律花心朝上放,小心花粉掉了。”如霞眨了眨眼睛,马上想通了,她开始飞快地摘起花来,边摘还边愉快地唱起了歌儿。不一会儿就摘了一大盘,看着满满的一大盘鲜花,她笑吟吟地道:“我可真成了摧花辣手了。”惹得田婶和田峰也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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