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峪河的儿女(13)
作品名称:田峪河的儿女 作者:作家赵巨 发布时间:2012-10-21 11:52:39 字数:17008
田婶人长得高高大大的,田里地里是一把好手,在屋里却笨手笨脚地不行。平时碎娃、大人的布鞋、棉衣,素兰没少给她帮忙做。如霞在屋里捋粽叶,素兰就披了张塑料布,小跑着来到斜对门的田婶家。田婶正坐在屋里包粽子。她好半天包好了一个,用细竹绳要捆,一手托着粽子,一手拈根竹绳,却不知道怎么绑,急得道:“人要是有三只手就好了。”一旁的素兰“扑哧”一声笑了。田婶抬头一看,忙道:“快来,帮嫂子把这个粽子捆上。”素兰站着不动,笑嘻嘻地道:“你把竹绳压在粽子底下,挽个扣,丢开手,用牙轻轻一拽,就好了。“田婶依言去做,用的劲稍大了些,竹绳断了,粽叶一散,里面的枣、米“唰”地一下全掉进了泡米水中。气得她骂道:“不知哪个贪吃鬼,这么捉弄人,偏偏叫包啥粽子。包了,吃时还不得解了,真个是多一番手续。这不知哪个巧人想捉弄咱这拙人哩!”正在炕上蒙着被子睡觉的田大壮就说:“你包粽子,我都在炕上替你着急哩。不说自己手笨,还怨这怨那的。”田婶气得高声骂道:“嫌我笨,当初不会甭娶我!给你田家生了三个顶门杠子,这会倒嫌我笨。娶我那时咋不说我笨呢?”田大壮道:“再甭说了,不是你要了三个光葫芦,我能受这大的罪!三个娃,哪个不娶媳妇不盖房能成?”躺在父亲身边的田峰闷声闷气地道:“甭说了,做了一天活也不叫人歇歇,吵个啥呀!”田婶骂道:“就要吵!你还把老娘都管下了不成?要睡,不会到你房里睡去。这会子倒嫌床冷了,知道烧炕大被的舒服。就那,如今你们这些娃,一个个结婚光知道要床,还叫啥‘席梦死’,我看一到冬里不冻死才怪!”她嘴里嘟嘟囔囔地还要说,素兰忙笑道:“瞧你,跟娃们家计较啥呢?嫂子,天也快黑了,你做饭去,我给你包。”田婶说:“你家粽子也还没包吧?”素兰笑道:“我家粽子有如霞在家包呢。”田婶就叹道:“到底是女娃好,能帮上妈的忙。做饭、洗锅、收拾屋子、洗衣裳,当妈的可就轻省多了。你瞧瞧我家,就我一个女人,忙完了地里还要忙屋里。老少爷们,饭一吃嘴一抹就走,屋里啥不要我收拾?”素兰就笑了,“女娃有女娃的好,可我还是爱男娃。女娃做庄稼哪顶得住个人?今儿要不是我哥和田峰,凭我跟如霞,那麦子不生芽才怪。”说着便坐在田婶刚才坐的凳子上帮她包粽子,田婶便站在一旁看。只见素兰左手拿起捋好的一张粽叶,用右手食指和中指把粽叶宽边夹住,在左手心里卷成一个三角,右手从脚边的泡米盆里捞出一撮米,放在三角里,放入一个红枣,再放一点米把枣盖住,又放入两个红枣,上面再盖上一点米,在米上淋点儿淘米水。左手把粽子上方握成三角形状,右手把粽叶中部折倒,顺势把米盖住。然后把粽叶头儿在几个角上左缠右绕,最后取个窄粽叶,把几个角上的烂边裹得严严的,这样一个粽子基本上就算包成了。最难的却还是绑粽子。只见素兰把粽子握在左手,右手取根专绑粽子用的细竹绳,左手微松一点,使竹绳刚好从左手心穿过,然后把粽子握紧,竹绳刚好压在粽子底下。竹绳另一头用右手拽紧,左手松开,把粽子活活压在脚下泡米水的盆沿,两手把竹绳灵巧地打个活结。只不过十来秒钟的工夫,一个小巧玲珑,见棱见角的粽子就包成了。
田婶在一旁直叹:“都是一样的人,你这手咋就恁巧呢。”她看了一会儿,想起了还没做晚饭,便又朝炕上嘟哝道:“老少爷们,踅挺顺卧,一个个在家横草不拈竖草不动的。有本事说我,这会子咋不见下来做饭呢。“回答她的是田峰父子俩此起彼伏的鼾声。田婶坐在灶下,自己倒忍不住笑了。
等田婶把饭做熟,素兰把两篮粽子也包好了。田婶不禁又笑又叹:“你真不知是咋包的,要是我,怕得花一天工夫呢。”俩人正说话,如霞打着伞来了,叫妈回去吃饭。田婶便留她们吃饭,如霞说:“不了,婶,回去了也就吃的。”这时,田峰睡眼惺松地从里间出来,他趿着拖鞋,只穿了条短裤衩,看见如霞母女,他脸一红,忙跑到房子里穿衣服去了。素兰就笑道:“时间过得可真快呀!想想我才来时,田峰还是个穿开裆裤的小娃娃,一眨眼,都成大小伙了。”田婶说:“可不是,二十几年了呀。说咱老,能不老吗?娃都比咱高了呀!田峰比如霞还大几岁呢,要说娶媳妇的话,早娶了。”素兰笑道:“可不是,说不定你这时孙子都抱到怀里了呢。”田婶便笑:“甭笑我,我家田峰媳妇还没影子呢,倒是你,过个一年半载的,如霞有了娃,你可不就抱了外孙了。”她又回头笑着向如霞道:“哎,如霞,婶问你,你出嫁也快半年了,有喜了没有哇?”如霞红了脸还没答话,只听得里面“咚”的一声响,田峰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便“哇”的一声呕吐起来。几个人忙跑到里间去看。只见田峰额上一个大包,伏在炕边,炕下一片血渍。田婶不由得哭道:“你这到底是咋回事嘛?好好的咋又吐血了呢?”如霞说:“田峰哥是不是累的?”田婶抹了把泪道:“谁知道呢,务了那片毛桃,他是没黑没明地干呀。这还是从去年年底起,噢,还是你结婚那天呢,记得我跟你叔还说,你结婚他这当哥的原该送送你的,可那天一大早就没见他人。到了半夜三更的,不知在哪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你叔说了他几句,他还躁得不行。爷儿俩吵起来,你叔气不过,当胸打了他一拳,他就吐起血来。为这,我没少说你叔呢。”田大壮早已惊醒,忙忙下了炕,到外头端了锨湿沙把血盖了。如霞恍然大悟道:“婶,怪不得我那天在岭上远远看见毛桃地里一个人影,八成是田峰哥哩。你们错怪他了,他那天还不是一大早就到毛桃园干活去了。”田大壮就说:“冰天雪地的,能干个啥活?这小子不知发的啥神经!”这时,田峰生硬地道:“妈,对人家说这些干啥?还不让我姨跟如霞回去吃饭。”田婶道:“这娃,咋撵开你姨了?”田峰也不答话,闷闷地蒙被睡了。如霞和妈告辞出来,路上,心细如发的素兰,心里忽然间有些明白了。她看着还在懵懂中的女儿,暗暗叹了一口气,她不禁把李伟和田峰在心里做了个比较。说真的,她还是喜欢田峰这个纯朴无私,刚直憨厚的庄稼汉。如霞要是嫁给他,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整天郁闷不乐了。唉,这孩子,既然你有这心,为啥当初不早说呢?如今,木已成舟,一切都晚了,太晚了!
晚上,如霞静静地趴在炕上,看着坐在炕底下小凳上包粽子的母亲。她本来要帮母亲包的,可母亲硬不让,让她早早睡觉。如霞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怎么也睡不着。昏黄的灯光下,母亲的身影显得是那么瘦小、孱弱,她的双手飞快地动着,包好的粽子一个一个地扔进身边的竹篮里。时不时的,母亲用手轻轻掠一下垂到脸上的一缕头发。她的脸在昏暗的光影里,显得那么专注、安祥,眼角那细细密密的鱼尾纹,像一丝不苟的画家细细描上去的工笔画。母亲才四十出头呀!如霞想起了小时候,常常是自己一觉醒来,母亲还在灯下纺线、织布、缝衣、绣花。那时母亲的神情也是这么安祥、专注,有时,她嘴里还轻轻地哼着秦腔戏:“未开言来珠泪落”、“许翠莲来我好羞惭”什么的,声音是那样得轻柔、委婉。想着、想着,一阵睡意袭来,她忙挣扎着爬起身,“妈,快包完了吧?我去给咱烧火去。”母亲温柔的声音传来,“你睡吧,明儿还要早早回去呢,妈过会儿再生火煮粽子。”经受不住睡神的诱惑,如霞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一觉醒来,只听见外面雨声滴沥,锅里“咕咚咕咚”地响着,一股粽子的甜香阵阵袭来。如霞睁开眼睛,身边的被窝空着,母亲大概还在灶下加柴吧。她又不禁想起了小时侯,每逢端午节,家里除了包粽子,母亲还缝上各式各样、小巧精致的香包给他们姐弟挂在脖子上,又用五彩花线做成花花绳给他们戴在手腕、脚踝上。那时候,他们戴着好看的香包、花花绳,吃着又粘又甜的糯米粽子,小小的心里是多么高兴和满足啊!每回过年了,母亲总是急着给他们姐弟缝制新衣、新鞋。大年三十吃过年夜饭了,母亲还在灯下给新衣上钉纽扣、锁扣边。记得三十晚上脱衣服时还是旧衣裳,大年初一,一大早睁开眼,新衣新裤早在棉衣棉裤上套得好好的,几双新鞋子也在炕边摆得整整齐齐,而母亲早已在灶下给他们下饺子去了。那时她总疑惑,都睡觉了,母亲到底是啥时候给他们把新衣裳套好,新鞋搁好的呢?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古今中外,多少诗人、多少文章,说不完母亲的慈祥,咏不尽母爱的伟大。啊,母亲,天底下最崇高、最神圣的字眼,母爱,天底下最无私、最伟大的爱呀!
十一
这是个阳光明媚,碧空如洗的端午节。路村的大街小巷中,弥漫着糯米甜粽子那股特有的清香。这天,娘家人要给女儿送粽子。有的人性急,大清早就提着粽子走亲戚来了。麦子已经收割完毕,人能喘一口气了。昨夜的一场痛雨,种玉米地墒正好。人人脸上喜气洋洋,连清新的空气也又甜又香。走亲戚的人有的步行,有的骑自行车,偶尔也有一辆摩托车屁股后面冒着烟,在崎岖狭窄的巷道中突突驶过,惹得一街两行行注目礼。
素兰和女儿如霞早早吃了早饭,安排了家里,素兰把装着粽子的提货笼子绑在自行车后座上,和如霞一起骑车往镇子上如霞的婆家驶去。槐岭上花草葱笼,树叶碧绿,空气清新。路两边地里的麦子已经收割完毕,露出大片大片短短的麦茬。还有的人性急,种的玉米已经透出了嫩绿的芽儿。田野里,几只蝴蝶在翩飞,一只燕子在呢喃。沐着凉爽的微风,如霞的心里一片欢欣和喜悦。
车子上了公路,田峪镇就在眼前。如霞的心忽地一沉,想到苛刻的婆婆、不着家的丈夫,她实在不愿回到婆家去。可不悦和忧伤不能在母亲面前流露出来,在她的忐忑不安中,婆家到了。
如霞和母亲推车进了大门。如霞喊了一声“妈”,婆婆王淑娥闻声出来。推过素兰手里的车子撑好,嘴里客气地说:“瞧你,忙得什么似的,还包了粽子送来。”素兰边从车后座上解笼子边笑着说:“瞧嫂子说的,再忙,这礼节上不能马虎的。”玉淑娥接了笼子,把素兰让进屋里。如霞倒了茶来,两亲家坐着拉闲话,边喝茶边互相打量。只见素兰齐耳短发梳得整整齐齐,上身穿件裁剪得体的白底蓝花软料上衣,下身月白直筒裤,脚上白丝袜,白塑料凉鞋。再看王淑娥:头上的卷发纹丝不乱,摩丝打得晶光发亮。耳朵上的金耳环、脖子上的金项链、手指上的金戒指金光闪闪,使她显得格外气派、富态。她上身一件白色真丝短袖,下面一条棉绸花裤,脚上是双时髦的半高跟拖鞋。
王淑娥呷了口茶,问:“妹子,麦子收完了吧,今年收成咋样?”素兰笑道:“都收回去了。今年雨水好,一亩地打六七百斤呢。这几天可多亏了有如霞帮忙,不然我一个人哪忙得过来。”王淑娥也笑道:“原该给你帮忙的。要是还有啥活,叫她再去几天。”素兰忙说:“麦收回来人就消停了。玉米我一个人慢慢种。嫂子,如霞年龄小,不懂事,说话做事,但凡有不到的地方,您多指教她,凡事也多担待些。”王淑娥看了站在旁边的如霞一眼,说:“如霞其实是个乖娃。做饭、洗衣、收拾屋子,挺能干的。就是人不活泛,太死相了些。”素兰笑道:“她天生的那性子,也没办法。”王淑娥笑了笑,吩咐如霞:“今儿中午吃米饭,你多炒几样菜。去,先把冰箱里的五香驴肉和馋嘴鸭切两盘端上来,也让你妈开开洋荤。”素兰说:“我平日清淡惯了,大荤大腥的倒吃不惯。嫂子你坐,我还要赶着回去呢。”王淑娥忙说:“来了咋能不吃饭就走?”素兰站起身道:“我还要赶着去她姑姑家呢。”王淑娥又客套了几句,就给素兰腾笼子。边往外取粽子边说:“妹子的手真巧。人长得稀样,这粽子也包得稀样。”腾了笼子回了礼,正要送素兰出门,几个女人来串门。一见素兰都叫:“大妹子今儿来了,一定要到我们屋里坐坐呀。”原来是四月八那天在素兰家吃凉皮的几个女人。素兰笑道:“下回来,一定到你们家去。”几个人簇拥着素兰出了门。如霞跟到街上,目送着母亲走远,心里不由得怅怅的不是个滋味。
“绿树浓荫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想来那该是多么幽静美妙的夏日景致。但李伟家的院子里没有浓荫,没有池塘,没有蔷薇,没有香草,有的只是那两株生硬古板的柏树。空虚无聊的如霞,倒有点像那个”银烛幽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的寂寞宫女。可是,李伟家的院子里,就连流萤也没有啊。如霞懒懒地倚在床上,呆呆望着窗外出神。这时候,地里的玉米苗怕早已间完,母亲大概正顶着烈日在地里锄草吧。那一眼望不到头的四亩多地,她一个人啥时候才能锄完呢?弟弟如辉已经快放暑假了。他念高中快一年了,好长时间没见过他了。不知他学习咋样?身体好吗?如霞的心,早已飞到了娘家,飞到母亲身旁,飞到那夏日骄阳下翠色欲流的碧野中去了。但她知道她不能,她已经是李家的人了。一言一行都得听从婆婆和丈夫的。
记得那天她说想回娘家看看,看母亲把玉米种完了没有。李伟马上来了气,“你到底算不算我们李家的人?你算算你才回来了几天?谁家的媳妇像你这样:整天身在曹营心在汉。那么离不开娘家,当初不会甭出嫁?”如霞也不禁来了气,“李伟,你这人有没有心?你就光知道顾着自家。我妈一个人忙得累死累活,你这当女婿的帮了啥忙?人家说:‘一个女婿半个儿’呢,可你……!”李伟冷笑道:“你家的忙能帮完?你家那个穷坑能填满?你妈活做不到人前头去活该!当初她为啥不再招个上门女婿?”如霞一下子气得浑身发抖,“李伟,你为啥这么侮辱人?”李伟无所谓地一笑:“我说的都是大实话。如今又不兴立贞节牌坊了,你说你妈她一个人累死累活到底图了个啥?”说完,哼着“九妹九妹透红的花蕾”,自顾自地出去了。
如霞呆呆地坐在床边,不禁陷入了沉思。是啊,母亲图的是什么呢?记得父亲下世两三年后,有人给母亲说媒,对方是个死了妻子的暴发户,他声言母亲如果过去还可以带个女儿。但母亲死活不愿。又有人劝说让母亲招个上门女婿,一来母亲当时还不到三十岁,正值青春盛年。二来一家老小也有个依靠。爷爷奶奶也动了心。但母亲只是摇头,谁一提说那话她就跟谁急。最后事情就一直拖了下来。如今,他们姐弟都已长大成人,母亲也上了年纪了。女人一生中最美的花季,她却在孤衾独枕、灰衣黑裙中默默度过。母亲啊母亲,你这一生到底图的是什么呢?
如霞的目光越过窗外的柏树,痴痴地投在那方澄静透澈的蓝天上。她的眼前,又浮现出家乡那一望无垠的碧野。再过几天,玉米就该有半人高了。站在玉米地里远眺,片片狭长的绿叶好像高举着的一只只手臂。那盈溢的绿色一直延伸,直连上了远方那黛蓝色的终南山。那蜿蜒起伏的南山又接上了瓦蓝瓦蓝的青天。多么美丽的田野啊!恍惚间,她也成了一株玉米苗,在微风中轻舞,在阳光下歌唱……
如霞懒洋洋的收回视线,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还不到四点半,离做晚饭早着呢!她百无聊赖地打量着头顶天花板上吊着的五彩斑澜的拉花,不禁想起在广东打工的妹妹如月来。如月去特区后,曾往家里写信说她在一个美发美容院打工。如霞知道那里人杂,回信特别叮咛她要步步谨慎,事事小心。妹妹走了一年了,长高了吗?长胖了吗?她那刁蛮任性的脾气不知改了没有?想到妹妹,她叹了口气,找出纸、笔,给妹妹写了封语重心长的信。信写毕,又到做晚饭的时间了。如霞心里忽然冒出个很奇怪的想法:人每天都要吃三顿饭,这不是太麻烦,太重复,太没有意思了吗?
公公李建设回来了。吃过晚饭,李伟破例没有出去。如霞和李伟都睡下了,公婆却不知为了什么大吵起来。不一会儿,只听得“乒乒乓乓”一阵乱响,两个人竟大打出手。如霞吓得瑟缩在床上,对李伟说:“你快去劝劝爸妈呀!”李伟满不在乎地说:“家常便饭了,我早习惯了。”说归说,他还是披了衣服,趿了鞋出去了。不一会儿,只听得堂屋门被甩得“乒”的一声响,公公李建设怒气冲冲地到厂里去了,婆婆王淑娥便在房中号啕大哭。那声音,凄切悲凉,如丧考妣。直哭得如霞毛骨悚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恨不得拿棉花塞住耳朵,拿被子蒙住头。李伟进来,对如霞说:“你还不出去劝劝妈?”如霞从小生活在虽然贫寒但却温暖和睦的家庭中,极少见人吵嘴打架,她只觉得心惊胆战,抖抖索索出去,见已经有几个邻居大妈在劝说婆婆。婆婆光着脚丫,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呜咽,高一声低一声地哭诉自己的委屈和不幸。如霞忙和几个大妈扶婆婆在炕上躺下,那几个人又絮絮叨叨了番走了。如霞呆呆地站着,看着抽泣中的婆婆那张苍老浮肿的脸,忽然想到公公办公室里那个靓丽可人的女秘书,一时间觉得婆婆好可怜。她平素最不会劝人,便伸手替婆婆拉好被子,说了声:“妈,您不要想这想那了,好好睡一觉,就啥都好了。”
接连两三天,王淑娥躺在炕上不吃不动。如霞把饭端到跟前,她头不抬,眼不睁,叫也不应声。如霞忙叫了邻居几个大妈来。几个人围在炕边费了半天唾沫,王淑娥闭着眼睛只是一句话:“你们不要劝我了。他不是要我死吗?我今儿就死给他看。给他腾了路,叫他把那些十七、十八的往家娶。”没办法,李伟去厂子里叫了父亲李建设回来。如霞做好晚饭,热汤热水地端到婆婆床前。“妈,您都两三天没动嘴了,吃点饭吧!”婆婆有气无力地向她摆了摆手,“我不吃。你端下去吧。”如霞为难地又叫了一声“妈”,王淑娥的声音陡地提高了几度,“不是给你说过我不吃嘛?你烦不烦呀!”见如霞尴尬的样子,一旁的公公对她摆了摆手,她只得把饭菜端了下去。饭菜在桌上都快放凉了,还不见公婆出来吃饭。如霞怯怯地走进公婆房中,只见公公正坐在婆婆身边,赔着笑脸低声下气地说好话,赔不是。便说:“爸,妈,吃饭呀。”李建设就顺势赔着笑说:“起来吧。你瞧,娃叫咱吃饭呢。你这个样子,不吃不喝的,不说我难受,就是娃们看着心里也不好受哇。”说着便往起扶她。婆婆身子一拧,猛一搡公公,冷笑道:“这会儿少骚情!”便转过脸去闭目不言了。李建设便向如霞道:“走!她不吃咱吃饭去。”三个人正吃饭,王淑娥衣衫不整,披头散发地从房里出来,叉着腰,光着脚站在那里破口大骂:“狗日的,你们倒是亲亲热热、说说笑笑地坐在一起吃饭啊!把我一个人晾在炕上,想叫我死,哼,我偏不死!”如霞早惊得停了筷子,李建设和李伟却还若无其事地吃饭。婆婆更怒,冲过去夺过李伟手里的筷子,一扬手扔了。“晓伟,你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妈!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笼养大,为啥?你倒如今跟我三天不着,四天不见的。我看你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了。我算白养了你这个儿子!”李伟扬着下巴道:“叫你吃饭你不吃嘛!怪谁?你总不能叫我打我爸一顿吧。”李建设便说:“甭理她。咱们吃饭。”王淑娥怒火更炽,上前一把掀翻了桌子,菜、饭、碗、碟满地都是。然后往地上一坐,也不管饭菜沾了一身,拍着大腿大哭大骂:“李建设,你把你个没良心的贼,我如今娃也给你哄大咧,房也给你盖下咧,世事也给你闯下咧!你看老娘没用了得是?我也一把年纪了,人老珠黄,不值钱了。外头那些疯蝶浪女的,你换着玩呢。告诉你,你狗日的美梦甭做得太早了。”李建设吼道:“你一天净胡搅蛮缠的,家里才安然了几天你就又生事。你看看咱这个家还像不像个家!”王淑娥不依不饶,“家,你还知道家!说这话真不脸红?你有钱了么。一天在外头眠花宿柳,左搂右抱的。甭打量我不知道!”李建设见王淑娥越说越不像话,便向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的如霞使了个眼色,让她回房里去。如霞刚抬脚要走,王淑娥便爬起来扑过去堵住门:“好哇,你个公公家,跟儿媳妇眉来眼去的,要脸不要脸呀!”如霞恍如五雷轰顶,她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搞蒙了。只觉得一种难言的侮辱压在心头,像吃了个苍蝇似的,恶心得直想吐。“李伟!”她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求助地望着丈夫,希望他能站出来替自己说句公道话。李伟却像没听见一样,依然靠着墙一动不动,一个劲儿地猛抽烟。“天哪!”如霞悲喊了一声,她捂着脸,发疯似地冲到自己房子里,用被子紧紧蒙住头,泪水迸流。外边,李建设便指着王淑娥骂道:“你也是当了婆婆,快抱孙子的人了。一天净胡说八道的,不怕人笑话!”王淑娥脸对着李建设的脸,红着眼睛道:“我怕人笑话?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干啥?你不是叫我给你腾路吗?你今儿打死我呀!你打不死我就不是你妈要的……!”后面的脏话一连串地喷出。李建设咬牙怒目,恨恨地一推,王淑娥便像一堵墙一样重重地倒在地上。她以不可思议的惊人速度飞快地爬起来,猛地扑到李建设身上。李建设脚下一滑,也不由得跌倒在地。李伟在一旁见父母唾沫横飞,又吵又打,一把甩了烟,一脚踢开一只破碗,骂道:“散了吧,散了吧,趁早散伙吧!他妈的,都不要家了,我还要这个家干嘛?”他一头冲进自己的房子,没头没脑一阵乱打乱砸。石英钟碎了,梳妆镜碎了,花瓶、茶具、电壶、脸盆、杯子满房乱飞。如霞抬起泪痕满是的脸,扑过去拦住他:“李伟,你疯了?”李伟像一头红了眼的野兽,一把搡开她:“你滚开。你再拦我我跟你一起打!”客厅里早已是鸦雀无声,一会儿,李建设骂道:“晓伟,你狗日的出来!你这是中了哪门子的邪了?”李伟一头冲出去,只听得一阵摩托车轰轰响,然后一切又归于寂静。
如霞呆呆地坐着,看着满房狼藉。花瓶碎了!她含泪捧起断了脖子的鸳鸯头。这个两只鸳鸯交颈的新式花瓶,是她结婚时特意搭车到县上买的。为了这只花瓶,她在县城大小工艺店里整整转了一天。桌上两只精美的工艺镜也成了碎片。那两对甩出镜外的棉花猫还在傻乎乎地对着她笑。她把满是泪痕的脸埋在掌中,心里低低地呼道:“完了,完了,这一切早就该结束了!”
客厅里的报时钟已经响了十二下,公公婆婆怕早都睡了吧,李伟却还没有回来。如霞躺在床上,一双失神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呆呆地注视着头顶的五彩拉花,只觉得那彩花也在不停地旋转、旋转,仿佛整个世界都旋转起来。她的眼前一片模糊,朦朦胧胧地睡着了。如霞做了个奇怪的梦。她似乎置身于一个陌生的现代都市中,到处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她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走着,那感觉却像置身于一个渺无人烟的荒漠。迎面出现了一个高级商厦,前面许多人蜂拥进去,她也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里面一道道数不清的门,她从那一道道门里进去。前面忽然一个人也没有了,却竖着一排排高极险极的木制楼梯。她沿着那梯子攀援而上,吓出了一身的汗。上面空无一人,空空的楼道上是一扇扇紧闭的门,门里面似乎传来人的说话声。她敲那门,无人应声;她推那门,门推不开。于是她又从那一排排陡极险极的梯子再攀援而上。上面却空无一物。再回头看下面,竟云雾苍茫,深不见底。她就那么双手抓着唯一的依托——木梯,那木楼梯却忽然轰然坠下。只听得耳边风声呼呼。她绝望地惊叫一声,睁开眼,自己原来是躺在床上,一头一身的冷汗。如霞再也睡不着了。她眼睁睁地看着墙上的挂钟,没了外壳的大钟还在“嗒嗒”走着。钟声在这深夜里显得那么清晰、恐怖。四点钟了,五点钟了。她下了床,收拾了几件换洗衣裳,回顾了一下零乱不堪的房子,轻轻地拉开门走了出去。不小心踩着了客厅里一只破碗,发出“叭”的一声脆响。她站住,凝神细听,没有什么动静。她能想像出客厅里桌仰椅翻、杯盘满地的狼藉场面。“我再也不会给你们收拾打扫了”。她在心里默默地说。
怕惊动家里人,她没有推自行车,轻手轻脚地出了大门,来到大街上。街上还没有人,是一片黎明将至的安谧与宁静。她呼吸了几口清晨新鲜的空气,心中的郁闷一扫而光,浑身一阵轻松。她顺着公路,迈步向娘家走去。娘家虽然没有高楼大厦,却能使她心情舒畅,精神愉快。在娘家,天都显得格外蓝,花草树木都格外有精神。人活着,可以不住华屋,不吃美味,不穿绫罗,但不能没有和睦和幸福。永别了!婆家的一切。 天色慢慢亮了起来,路上行人多了。如霞脸上含着笑,轻快地向娘家走去。走向她那虽然贫寒却充满温暖幸福的娘家。
素兰坐在灶下做早饭。见如霞来,不禁又惊又喜,“咋这么早来,没跟婆家谁闹别扭吧?”“没有。”如霞笑嘻嘻地答道:“想您了,等不及吃早饭,就来了。”她坐在母亲身边,母女俩东拉西扯地说着闲话。望着灶下红红的火苗,如霞的心里说不出的轻松愉快。母女俩正吃早饭,李伟急匆匆赶来。“如霞,你来咋不跟妈打个招呼?啥时候走的?家里人还不知道。”素兰听出话音不对头,便直看着女儿的脸。如霞也不抬头,默默地扒完一碗饭。说:“李伟,你不用再对我说什么了。我早决定了,你们家,我是再也不会回去了。”素兰听了便骂:“死女子,小两口闹矛盾,他来叫你,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咋这么说话呢?”如霞抹了一把泪:“妈,我们家的事你不知道。给你说也说不明白。你不要再逼我了。”她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滴滴地滴在面前的空碗里。素兰便问李伟到底咋回事。李伟搔了搔头皮说:“我爸我妈吵架,我赌气摔了房里一些东西,如霞想不开,就半夜里跑了来。”他又转向如霞道:“摔了你啥,回去再给你买嘛!干吗生那么大的气?”如霞冷着脸不理他。李伟便向素兰道:“妈,那让如霞在这儿住几天,消消气,过两天我再来接她。”素兰留他吃饭,他不吃,调转车头走了。素兰便追问如霞是怎么回事。如霞哽咽难言,千头万绪,该向母亲如何诉说?况且,有些话是不能告诉母亲的。素兰叹道:“唉,你大清早一来,我就知道有事。你们家也不知是咋搞的,三天两头闹别扭。瞧你,都瘦成啥了!”她也不好深问女儿,爱怜地摸了摸女儿瘦削的肩,抹了把泪,洗锅去了。
如霞一个人坐在院里,心里像一团麻,乱糟糟地理不出个头绪。这日子到底该怎样过?自己以后的路该怎样走呢?她没有什么知心朋友,也没有多少亲戚、长辈能商量。望着蓝天上悠悠的白云,她呆呆地发着愣。“噢,为什么不找姑姑去呢?”她的眼里一下子有了光彩,高兴得像只小鸟儿般跳起来。“妈,我想到我姑家去耍耍。”“好,你去吧。心里甭搁事,游游逛逛就把啥烦恼都忘了。”母亲用围裙擦了擦手,给她推出家里那辆破自行车,打了气,又怜惜地拈去女儿肩上的一根头发。“耍几天,想妈了就回来。妈等着你呢。”如霞抬腿跨上自行车,绽开一脸灿烂的笑,“妈,你放心。咦,如辉该放暑假了吧?如月有没有信回来?”母亲也笑了,“后天如辉就该回来了。如月这一向没往回写过信。这死女子,出去了就不想家。”如霞向母亲笑了笑,自行车轻快地驶出院门,她还故意把车铃摁得“铃铃铃”乱响。是呀,天气晴和,阳光明媚,自己干吗要跟自己过不去呢?
一到姑姑家,如霞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姑姑家里乱七八糟,几个孩子蓬头垢面。姑姑呢,正坐在当屋大骂姑夫,唾沫四溅,声震数里。姑夫则老老实实端坐在墙角一方小凳上聆听教诲,低眉垂首,不发一言。见侄女来,姑姑忙收敛了怒气,换上一副好颜色,让侄女快坐。姑夫不料自己的一副窘相被内侄女撞见,尴尬不已。向如霞打了个招呼,找了把锄头,如遇大赦般地到地里去了。二丫搬了个凳子让表姐坐。如霞哪里坐得住,忙手脚不停地帮姑姑打扫屋里院里。给二丫梳了头,给几个孩子洗了手脸,换了衣服,几个孩子焕然一新,拿着如霞带来的糖果,欢呼雀跃,到外头玩去了。
姑姑把在屋里屋外搜罗来的粪堆大一堆脏衣裳堆在院里辘辘井边。如霞要帮忙洗,姑姑忙按住她。给她倒了杯糖茶水,让她坐在自己身边。“你好不容易来一趟,姑还要你做这做那的。这会子你坐姑跟前好好歇歇,陪姑说说话,就比啥都好。你不知道,姑一天在这屋里,出来进去的,连个能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哇。”如霞喝着茶水,姑姑边蹲在井边一块青石板上洗衣裳,边絮絮叨叨地把自己的满肚子苦水倒给侄女听。“唉,如霞,你姑的命咋就这么苦呢?没跟下个本事男人,偏偏又要下一肚肚娃。计划生育罚了一回又一回。娃们家要吃要穿要念书,啥不要钱能成?我跟你姑夫,一天起早贪黑、勤扒苦做,可这日子就是过不到人前头去。你姑今年还不到四十,可你瞧瞧,姑都老成啥了!”她像忽然想起了什么,甩了甩两手的肥皂泡,拢了拢乱糟糟的头发,起身急急跑到屋里,拿了一把缺了几个齿的梳子和一面中间有道裂纹的镜子出来。蘸着洗衣服的水,梳理整齐头发,又细细端祥着镜中自己脸上那细细密密的皱纹。好半天,不禁一声长叹,“唉,老了老了真老了,十八年老了王宝钏。”回屋去搁了梳子镜子,又蹲在青石板旁边洗衣边向侄女倾诉心里的苦衷。“唉,你姑当年,也像一朵鲜花儿一样呀!如今老了,老了呀!唉,这日子咋过得这么快呢。想想我当姑娘时在戏台子上唱戏才几天,一转眼,就成了几个娃的人了。真是想都不敢想呀!”圈里的猪“哼哼哼”地直叫唤,一群鸡也在灶下乱刨。玉秀这才想起来吃了早饭还没喂鸡、猪。忙起身给鸡倒了碗高梁米,又和了猪食去喂猪。如霞见姑一个人实在忙得够呛,蹲在石板旁帮姑姑洗起衣裳来。玉秀便说:“霞,姑今儿晌午给咱包素饺子。你算洗着,姑去地里给咱弄些菜回来。”村子小,地倒近,不一会儿,她提了一蓝子菜蔬回来。边坐在院里择菜边又对侄女絮絮叨叨开了。“霞,这过日子不容易呀!你看我们家,大大小小六张嘴,哪一顿不吃不喝能成?你姑夫又是个木头,啥事都要从姑的头上过呀。吃的、喝的,咱屋里地里有还好说,可你算一算,这一年的花销得多少钱呀!油、盐、酱、醋、电费、套磨子、上肥料、犁地、碾场、行情送礼、娃们的衣裳、学费、铅笔、本子……唉,真把姑的头发都快愁白了。一天咱地里、屋里累死累活不说,还得熬煎这熬煎那。每回吃罢黑咧饭,我给炕上一睡,那浑身上下呀,真连一丝丝劲都没有了。这时我就想,又混过去一天了。啥时候把娃混大了,姑也就交了差了,死了也能闭上眼了。”如霞忙说:“姑,你还正年轻呢。咋能那样想!”玉秀叹道:“姑这一辈子苦就苦在娃多上。”如霞不禁奇怪地问:“姑,那时候已经实行计划生育了,你为啥……?”玉秀苦笑着说:“这大概就是姑的命吧。先是结婚后几年不生养,后来有了老大、二丫,按说一儿一女,日子可不赛神仙哩。都怪姑听了你姑夫的话,说是两个男娃好,有个帮手,将来不受人欺负。生了个小三倒是如了愿,可被计划生育罚了个够呛。后来做了结扎手术,可谁想那时刚刚怀上了,几个月后又生下了小四。唉,娃多,罪多呀!”正说着,几个孩子闹哄哄地回来。纷纷呐喊肚子饥,问妈把饭做熟了没。玉秀就骂:“吃,一天光知道吃!哪一年遭年谨不饿死你们才怪!”大旦在馍笼子里取了个馍,趁妈不注意,偷偷在馍上抹了层油泼辣子,又在辣子上撒了一层盐末。小三个子小,够不着馍笼子。就爬上案板,站在上面也在馍笼子里取了个馍,学着大哥依法炮制。小四看了也要,两个哥哥不给,小四又哭又喊。玉秀气得提了笤帚疙瘩要打。大旦、小三撒丫子跑了。玉秀气得直骂。如霞哄乖了小四,忙帮姑姑做饭。姑姑侄女一个和面,一个剁馅,丁丁当当地忙开了。玉秀问:“霞,这一向在家里好吧?”如霞便说:“好着呢。”玉秀叹道:“好就好。唉,姑这一辈子算是完了。你呢,婆婆虽然厉害些,你一个做小辈的不惹她就是了。她又不能跟你同年老;你女婿呢,虽说是那号好吃懒做的,可倒人模人样的,走到人跟前去也算个人物梢梢呢。你家又没农活,啥事又有你公公、女婿在头里呢,不要你操心劳神。就屋里那点家务,你又是个勤谨人,有啥做的呢?姑算把世事看透了。趁着年轻,吃好穿好些,不要到老来后悔。姑虽然命苦,可一想到我大侄女嫁到有钱又有脸面的人家,不愁吃不愁穿,一辈子不受苦不受累的,姑就心宽了。”如霞苦笑着,说不出一句话。她还能再对姑姑说什么呢?
半下午,在姑姑的一再挽留下,如霞辞别了姑姑往回赶。车轮飞转,她的脑子也一点没歇。姑姑的话总是响在耳边。难道真如姑姑所说:人活着是到世上磨罪来了,死亡才是真正的解脱吗?不知不觉车子进了村,离家不远了,前边街道上围了一大群人,闹闹嚷嚷。如霞下了车,过去一看,只见前边人堆里,一个披头散发的年轻媳妇,滚了一身的土,正坐在地上边哭嚎边叫骂,如霞仔细一看,却原来是彩莲嫂子。她正在奇怪,旁边冲来个彪形大汉,正是彩莲嫂的丈夫汪本东。他脖子上、脸上几道血印,分开人群,直向坐在地上的彩莲扑去。旁边几个人忙拉住他。彩莲一见他,便跳起来破口大骂,“汪本东,你有本事就打死我,你不打死我就不是人!”汪本东怒目圆睁,挣开众人又向彩莲扑去,几个精壮小伙子拉他不住。这时,田峰从西边急急赶来,拦腰一把抱住他,几个小伙子簇拥着他们往西走了。这里众人就劝彩莲。“自古道:天上下雨地上流,两口子打架不记仇。牙有时还把舌头咬破了哩。谁家能没个磕碰?”“都年轻气盛的,谁家两口子能不吵不打,等上了年龄,就都慢慢老成了。”“小两口家,打打闹闹,往后还不要在一个锅里搅勺把,一个炕上睡觉?你没听人说,‘打是亲,骂是爱’哩!”这时一个大妈抱着个哇哇乱哭的小孩过来,“两口子没有隔夜的仇。你哭一场,骂一场,气出了也就好了。瞧你两口子打架,把娃吓成啥了。”彩莲从大妈怀里抱了娃,抽噎着,眼泪扑簌簌地掉在娃头上。她忽然在娃屁股上狠打了一巴掌,‘都是你,要不是你个害货,我能受这么大的罪!”孩子吓得号啕大哭,大妈忙抢过来抱了。“瓜娃哩,娃知道个啥?娃还不是从你肚子里爬出来的?你两口子再咋着,能到娃身上出气?把娃吓着了还不要你们看?”彩莲一时哭得声嘶力竭,指着娃娃道:“要不是你,我八辈子跟那鬼把婚离了。姨,你看他把我打成啥样!”她鼻青脸肿,胳膊上也伤了一大块。大家都为她叹息。这时,汪本东又怒气冲冲地从那边过来:“一个女人家,连个饭都做不熟!你说要你弄啥哩?”旁边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便道:“大兄弟,女人是该哄娃做饭收拾屋哩。可你一个大男人一天都做了些啥?”汪本东张口结舌,脖子一梗,瞪着眼睛道:“你少言传,我又没跟你说。”旁边人看他二杆子劲又上来了,便都摇头苦笑。这里几个女人劝着彩莲,硬拉着她走了。汪本东只得也转身回家了。众人也都散了。如霞推着车子,脚步沉重地往回走。她垂着头边走边想,难道天下所有的家庭,所有的夫妻,都要从吵吵打打中过来吗?
过了两天,如辉回来了。他长高了不少,只是又黄又瘦,像根还没褪尽绒毛的嫩竹杆。一家人高高兴兴,对如辉嘘寒问暖,如辉也讲了他们学校的许多新鲜事。如霞看着营养不良、又瘦又高的弟弟,心里很不是滋味。懂事的弟弟,一定是知道家里困难,节衣缩食,才成这样的。素兰也红着眼圈劝儿子,“如辉啊,你正是长身体,学知识的时候,饭咱不说吃好,可起码要吃饱啊!”如辉笑了:“妈、姐,我本来就瘦嘛。可我身体结实着呢,不信你们看。”说着就真把院里一块大青石举起来,吓得素兰和如霞忙叫他放下。
以后,李伟又来过几次,可如霞总不愿回去。一见李伟叫她就抹眼泪,闹得素兰也不好再说什么。李伟一来,如霞就闷闷不乐,满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他前脚刚走,她就又心情舒畅,有说有笑的。连她自己也说不清这是咋回事。如霞最爱和母亲坐在院里做针线。葡萄架下清凉清凉的,满院里花香鸟语。一抬头,就能望见头顶湛蓝湛蓝的天,天上的云朵多姿多彩,让她永远看不够。还有那绵延起伏的终南山,明晰时如一道美丽的翡翠屏障,模糊时如一幅意境高远的泼墨画。阴睛明晦,变幻无穷。如霞尤其喜欢吃晚饭的时候,将要落山的太阳沉甸甸地坠在西天,洒得满院金光。西边的天际说不出的好看。母女、姐弟坐在院里葡萄架下的石桌旁,边吃饭边谈笑。听如辉添油加醋地说些他们学校的有趣事情,这样的日子,简直赛过神仙呢。
一天下午,如霞和母亲、弟弟正准备下地锄玉米,彩莲抱着孩子笑眯眯来了,说是要给她碎娃做双鞋,问素兰跟前有没有合适的鞋样。左邻右舍的大姑娘、小媳妇都知道素兰细发,手又巧,都爱上她这儿来借个鞋样、花样呀什么的。素兰把她几个孩子的鞋样:懒鞋、带带鞋、老虎鞋、母鸡窝窝(棉鞋)、八眼窝窝、猫头窝窝,从刚开始做的二寸的小鞋到现在的,都拾掇得好好的。不论谁来要鞋样,她准能给你找到称心如意的。见彩莲来要,她便把夹鞋样的那本厚厚的书搬出来,给她在里面找。如霞在一旁看着,想起那天彩莲和汪本东两口子打架的事,忍不住想笑。忙抿了嘴,过来替她抱了娃在院里哄。彩莲凑到跟前帮素兰找。只见每个鞋样都是帮样夹着底样,且上面都写着字:霞两岁,月三岁,辉两岁半……她边看边叹:“天底下还有像姨这么细发的人!”素兰从书里取出几个小娃鞋样,笑道:“我算什么。这屋里的你婆婆当年比我细发多了。碎布、线头的都要夹在书里呢。”彩莲的孩子长得虎头虎脑,又圆又胖,几个鞋样一比试,都太瘦,不合适。素兰就说:“是这样,姨给你娃另剪个鞋样。”彩莲惊诧不已,“姨会剪鞋样?”素兰笑了,“天底下啥不是人造出来的呢。”她边比划着孩子的脚,边问:“彩莲哪,这一向没和本东闹别扭吧?”彩莲一听,马上来了气。“姨,你不知道哩。我跟他哪回能好了三天?他是个躁性子,我是个性子躁,俩人一见说话就上气。”素兰道:“你们如今这些年轻人也不知是咋弄的,俩人若是好起来,人面前都又亲又搂的。就一声不对了,又吵又打,倒像谁欠了谁多少钱似的。”彩莲叹道:“唉,我是如今有了娃,没办法了,也只有这么着混下去了。要不是娃,我再咋着也要跟他离了婚。我就不信,天底下的男人都跟他一样。”素兰笑道:“人都说‘前房丢一子,把心操到死’,你再到哪里能放心下娃?”彩莲就说:“我也这么想的。本东那货虽说我一百个看不惯,可他倒还爱娃。每回见他抱着娃又亲又笑的,我的心就又软了。想想我再走到哪里带了娃也不方便。把娃撂给他,就是再找个人对我再好,娃不在我身边,山珍海味我也吃不下的。”素兰点了点头,道:“俗话说,‘头一碗饭好吃’,你跟本东,都把性子再改改,可不就是和和美美一对夫妻。再加上这么心疼的个牛牛娃,一家三口,谁不眼红?”彩莲苦笑道:“好我的姨呢,性子再改,我就不成了董彩莲了。我以前是啥样子?跟了他本东,性子都快磨完了。姨你听听到底怪谁:就说上回吧,娃发烧,我抱娃去看病,医生说要给娃打吊针。才打了一半多,针跑了,偏偏娃又胖,脚上手上血管都难寻。找了半天,针再扎不进去。娃哭得声都哑了。你说我心里能不难受?好不容易打完,眼看着到晌午了,我抱着娃往回走,心里本来就窝火。一进门,本东那货,正大腿架二腿,坐在躺椅上听收音机哩。人家都端碗吃饭呢,可我们家还烟火不动的。一见我回来,他头一句话就是:‘到哪逛去了?人都快饿死了,也不知道做饭!’就那还埋怨我娃有病打吊针也不给他说一声。好我的姨哩,他吃罢早饭嘴一抹碗一撂就出去逛去了,你说我上哪找他去?人饿得都快昏了,我没力气跟他吵,委委屈屈把睡着的娃在炕上卧好,就对他说:‘我做饭,你先提水去’。姨你不知道,他一个大男人家,可连个压水井都打不起,哪一回做饭洗衣裳,不是我一桶一桶地到人家院里提水?姨我给你说到哪儿了?哦,我叫他去提水,可你猜他咋说,他脖子一扭,‘我就不提!’我一听气也上来了,‘你不提水我就不做饭!’他一下子跳起来扑到我跟前,‘你到底做不做饭?’姨你说他那样我能去做饭?我也拗上了劲,‘我就是不做!’他一拳头就下来了,我们两个人就打在一起。姨,你说这到底是怪他还是怪我?”
素兰笑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一个巴掌拍不响。不过本东那牛脾气是该好好改改了。啥时碰见了姨给你好好劝劝他。”彩莲又说,“姨,我跟他也不知咋搞的,好了三天,第四天准有事。有时我就想: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我跟他,怕真是前世的一对冤家。”说得如霞在一旁也笑了。彩莲又说下去,“本东那货,姨你还不知道他啥呢,爹妈下世早,整个儿一个浪荡子。家里两间破房,要啥没啥的。我当初跟他真是瞎了眼。一天饭一吃,碗一撂,娃也不哄,一拍屁股就逛去了。家里就我跟个娃,一个饭都吃不到嘴里去。哪一顿不是锅一洗又该做下一顿饭了?他跟那些个狐朋狗友的,一天也不知道都弄些啥?回回黑咧不过十一二点不回家。那天黑咧,我正睡得香,他回来叫门,我着气没理他。他拿钥匙开了门,到炕上睡下了,又说忘了灭当屋的灯,硬要我去关灯。他逛回来了自己开的灯,为啥要我关?我就不去。他就把我跟娃的被子揭了扔到炕底下。娃连冻带吓,哭成一团,他赌气理都不理。姨你说我能不气,为这三更半夜的,两个人又打起来。”素兰笑道:“我还当为了啥,针尖大个事嘛,也值得动刀动枪的,”彩莲也笑了:“现在说起来倒不怎么气。可当时,真气得我肚子都要炸了。”素兰说:“气大伤身呢。以后两个人尽量少打磕碰少着气。”说着把剪好的几个鞋样递给彩莲。彩莲拿过来在娃脚上一试,又合适又好看。就笑着叹道:“姨,你们这辈子人手真巧,你看看我们,一个个针不会捏被不会缝的,能干啥?”素兰笑道:“你们如今这些年轻娃有福呀!你看如今这街道上,要啥有啥。刚生下来的毛蛋娃,也能从头买到脚。我们那阵子,啥不是自己做。线要一根根地纺,布要一寸寸地织,衣裳要一针针地缝。棉衣、夹衣、单衣、鞋、袜子,啥不得从女人手里出来?再加上一个人几个娃,不打及起熬半夜的你能忙过来?一年到头的也没睡过几个囫囵觉。”彩莲就直吐舌头,“天哪!”素兰又道:“就那,那时能行女人多着呢。咱们这条街的李老太,当年做鞋,连裹带沾,纳鞋底,缝鞋面,一夜能赶得出来。我家隔壁钱老大他妈,擀的面条那才叫好,切得那个细呀,像头发丝一样。”彩莲就不停惊叹。又说:“姨,人都说你面擀得好,你说有啥诀窍呀?”素兰笑道:“我也只能够上个一般,谈不到一个‘好’字。要说这擀面,功夫还在和面上。水拿得均匀,面软硬合适,和得匀,揉得到,擀出来的面才能好。”彩莲就笑了,道:“我说呢,我擀的面,有时还没下锅就粘在一起了,敢情是水多了。有时加水太多了没法,就只得再掺些面粉在里头。”
如霞见母亲和彩莲叽叽咕咕说个没完,估计下午不能下地了,便索性抱了孩子外头去转。出了院门,碰见田峰从家里出来,她就笑着问:“田峰哥,干啥去呀?”田峰停下脚步,答道:“猕猴桃园去。如霞,抱的谁家娃呀?”如霞说:“那头彩莲嫂的。”田峰边逗那娃,边说:“那泼女人,她来串门子?”如霞笑着说:“她找我妈给娃剪鞋样。”又问田峰,“人家咋泼了?”田峰说:“还不泼?整得本东哥一天倒穿鞋。”如霞便说:“人家倒说得满嘴的理呢。你们男人就只会向男人。”田峰见说不过她,就问:“这几天咋不见你上我们家玩?”如霞便撇着嘴,“你们家净是光葫芦,我找谁玩?”田峰笑道:“早知道应该叫我妈再生个妹妹。”如霞便笑:“还说呢。田高跟如月一样大,我妈说拿如月换他,我婶子还不呢。”田峰笑道:“我妈嫌如月捣,不像个女娃。见你性子又好,又勤谨,想换你,你妈偏舍不得。”如霞嗔道:“田峰哥又拿我开玩笑。”田峰就正色道:“真的,如霞,没事了上我家玩玩,陪你婶婶说说话儿。哪天叫你婶子领你去猕猴桃园里转转,那里头景致可好呢。”
傍晚,如霞的公公李建设忽然和儿子李伟一前一后地来了。如霞母女十分意外,忙热情地招呼他们。李建设就说了老伴王淑娥的许多不是,说让如霞看在他的份上,啥事多担待些。在娘家长住也不是个事,还是回自己家去。如霞低着头不吭声。素兰就说:“回去吧,毕竟那是你自己的家。凡事多忍忍,有啥过不去的。”李建设说自己忙,厂里还有事,坐上小汽车先走了。如霞没法,委委屈屈地在李伟摩托车后坐了。想到又要回到自己最不愿回的那个家,眼泪又扑簌簌地滚下来。素兰送出去,再三叮咛。且送着女儿远去,心里不由空落落地不是个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