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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峪河的儿女(10 )

作品名称:田峪河的儿女      作者:作家赵巨      发布时间:2012-10-13 16:38:34      字数:21541

玉秀慢条斯理地摆一摆手,“不用理它。双双的病,你们不说我也知道。你们快去准备香烛、黄裱,且先让我看看这是何方神圣。”
她双手合十,在双双身边盘腿而坐。素兰端祥着青烟燎绕中的玉秀。只见她那张因风吹日晒而有点粗糙的苹果脸上一片端凝,被艰难岁月磨砺得已不再流光溢彩但依然明亮的秀目半开半合,挺直纤秀的鼻子下,略显干燥的嘴唇紧抿。一会儿,双手放下来,右手拇指在左手中指上来回掐着,嘴里嘟嘟哝哝不知在念叨什么。
众人正在惊疑,玉秀睁开眼睛,拍手笑道:“知道了,我知道是谁了。”
众人大喜,几乎异口同声地:“是谁?”
玉秀神秘地摆一摆手,却向双双的婆婆道:“咋不见我哥呢?”
几个人慌忙出去叫,双双的公公随众人进来。玉秀便问双双的公婆:“你家这小孙孙出生时可有啥吉兆?”
“没有哇。”双双的婆婆眨着眼睛。
“你们再想想看。”玉秀启发提示着。
“真的没有啥呀。那天是正月十五,我到堡子十字耍罢社火回来,娃就生下了。”双双的公公摸着头边想边说。
玉秀笑道:“这就对了。那天你们耍社火可是舞的一条龙?而且你当的是龙头?”
“是呀!”双双的公公不解地看着玉秀,他不明白这舞龙跟吉兆有啥关系。
“那我问你,你当时舞的可是一条青龙?”
“不是。青龙是晓光他爸舞的,我舞的是赤龙。”
“对!就是赤龙。告诉你们,你家这孙子就是赤龙转世。”
“啥?”双双的公婆同时张大了嘴,惊喜得眼睛瞪得溜圆。躺在床上一直侧耳细听的双双也不禁“啊”了一声。
“正月十五,天上的青、赤二龙路过咱们这儿,在云端看见你们擂鼓舞龙。赤龙见咱们这儿山清水秀,又见你舞的赤龙活灵活现,就生了思凡之心。刚好你家双双临产,它就借机投胎转世了。瞧,就是你家这孙儿。我问你,是不是你耍罢社火刚回家,你家孙儿也刚落地?”
双双的公公笑眯眯地回答:“可不,出生了还不到半个时辰。”
玉秀点头。看着双双婆婆怀里的孩子道:“赤龙转世,前途无量呀。”
双双婆婆把孩子紧紧抱在胸前,高兴得合不拢嘴。双双也脸上活泛,露出喜色:“姑,那青蛇追我又是为啥呀?”
“赤龙私自下凡,青龙回去不好交待,只好在凡间等候。那天你抱娃回家,正好被它碰上了。我问你,那青蛇是不是扬头想咬你娃?”
“是呀”,双双心有余悸,“那青蛇头扬得老高,吓得我魂都飞了。要不是我跑得快……妈呀!”
玉秀微微点头,“多亏你跑得快,那青龙嘴里含有剧毒,娃要是被它挨上,早没命了。你家这娃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呀!”
双双惶恐地:“姑,那你说该咋办呢?”
玉秀胸有成竹:“这个你们不用担心,我自有办法。倒是你,这三四天了,不吃不喝的,大人好说,你还要奶娃呀!”
“姑,经你这么一说,我这肚子还真有些饿了。”
玉秀便向下吩咐:“给娃下一碗手工挂面。下得稀稀零零的,煮得烂烂的。给里头再打两个鸡蛋,要嫩嫩的。”
有人答应了一声,忙开了煤气灶下挂面,打鸡蛋。片刻,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鸡蛋挂面端上来。众人看着双双狼吞虎咽地吃了。双双头上脸上已冒出一层热汗。她忽然一手捂胸,喜孜孜地向玉秀道:
“姑,你说怪不怪,这几天我一点奶水都没有,娃饿得直哭。这会儿,这奶倒胀得人难受哩。”
玉秀便从双双婆婆手中接过孩子,双双抱了,解了怀,给孩子喂奶。她无限爱怜地望着怀中的孩子,心里充满了喜悦和希望。
这里玉秀便吩咐大家:“再不要给她做啥吃了。到黑咧饭时,再下碗鸡蛋挂面吃。到明儿,就和好人一样了。”
众人齐声答应着,簇拥着玉秀出了双双的房门。站在堂屋里,玉秀四下打量了一下,说:
如今,要救娃娃不难,只是要破费些。”
钱家人忙说:“花钱多少没啥。只要娃跟他妈没事,比啥都强。”
玉秀就说:“要准备三牲供品,在堂屋里念经三天,杜绝一切闲杂人等。”
念经三天?”双双的公公皱起了眉头。眼下,沙发生意正红火,雇了好几个人日夜加班加点还忙不过来,别说停工三天,半天也不行呀!他不禁为难地向玉秀道:“是这样,大妹子,能不能把这佛事放到你家做?你约个日子,叫你嫂子带了东西到你家去。咱这沙发,这一向正紧火哩。”
“放到我家?”玉秀仿佛没听清。
“是呀,放到你家。噢,我知道你爹讨厌这些,自然是放到你婆家。大妹子,你就受个麻烦,凡一应拜祭的东西,我会准备好的。将来我幺娃还要和双双带上娃到你家谢承你呢。”
玉秀大度地摆一摆手,“不必,不必,乡里乡亲的,我玉秀这点忙还能帮上。就是劳个神、受个累也是应该的么。”
于是约了日子,钱家老小千恩万谢地把玉秀姑嫂送出了门。
回到家里,素兰看看公公婆婆不在,不禁又笑又叹:“唉,好你个玉秀!”
玉秀忙接了口:“嫂子,其实咱也不是谋财害命哩。有时也希图人家些东西,可为啥,还不是因为咱穷嘛?”
素兰叹了口气:“这真是‘心病还须心药医’呀!。”
素兰想到的第二个人是她的娘家哥哥。
哥哥是个油漆匠,日子倒还可以。可哥哥是个妻管严,在家一点不拿事。嫂子偏又是个势利眼,只会锦上添花,不会雪中送炭。想起嫂子,素兰心里不禁疙疙瘩瘩一阵不舒服。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素兰的丈夫玉明过了三周年,她渐渐从难言的哀痛中解脱出来。为了公婆和孩子,她必须坚强地活下去。
那年冬天,素兰的二侄女秋花要出嫁。素兰早早去了娘家,问嫂子侄女有没有要做的嫁妆叫她帮忙。前几年素兰的大侄女春花出嫁,给侄女缝被子、做衣裤、纳鞋垫、绣枕头,都是心灵手巧的素兰一手帮忙做的。谁知这回嫂子却连连推辞:
“今年就不劳神你了。嫁妆都有人做哩。”
素兰不明就里,看见秋花新买的衣架上一件大红西服十分好看,上前欲伸手取下细看。嫂子忙变颜失色地拦住了她:
“这是娃过门那天要穿的,不兴眼看手摸,不吉利呢。”
素兰愣住了,她什么都明白了。一时间,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真不知是什么滋味。这里有个讲究,儿子结婚女儿出嫁,新人的东西,一定要找儿女双全,夫妻和美的所谓“全命人”去做。素兰青年丧夫,难怪嫂子不让她做,甚至摸秋花的嫁妆呢。
记得那天从娘家回来,素兰暗暗洒了一路泪。这件事对她的打击太大了。从此以后,不满三十岁的她,轻易不出家门。她把自己的几件鲜艳衣裳染成了黑的、蓝的,真正过上了深居简出的寡妇生活。
到哥哥家去借钱显然不行。那到底该咋办呢?素兰手攥着两张通知单发愣。
“妈”,一声欢叫让她一惊。回头一看,是如月、如辉从地里回来了。素兰忙换上一副笑脸,才要搭话,如月一眼看见了母亲手里的通知单,抢过去一看,不禁高兴得又蹦又跳。如辉在一旁也乐得合不拢嘴。一个初中应届毕业生能考上重点高中,不容易啊!这就意味着他们三年之后很有可能迈进大学的校门。这真是梦寐以求的事啊!
第二天上午,在镇子上孙家饭店打工的如霞回来了。她是专门回来打听弟妹的升学情况的。如月、如辉这么有出息,如霞十分高兴。一家人中午做了顿好饭,好好庆祝了一番。下午,如霞喜滋滋地回镇上去了。虽说自己早早辍学,可她未圆的大学梦将由弟妹替她继续下去,自己这几年起五更,睡半夜的罪没有白受哇!
接下来的几天,一种不安的气氛笼罩了张家。
虽然如月、如辉什么也没说,还是照样下地干活、回家吃饭,但素兰已经从儿女的脸上看出了端倪。姐弟俩从刚接到通知单的狂喜中冷静下来,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摆在面前:一贫如洗的家庭,如何来供养两个住校高中生?
看来姐弟中必须有一个人辍学。可这个人又将是谁呢?
家里一切如常,但沉闷的空气足以令人窒息。尤其是如月,这个好胜要强的姑娘,似乎已经沉不住气了。一天中午,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与如辉大吵起来。歇斯底里地大闹一番之后,如月把自己的书本付之一炬,关上厦房的门,在里面号啕大哭起来。
正睡午觉的邻居们被吵醒了。他们不知道张家发生了什么事,连忙过来劝解。如辉双手抱头蹲在檐下,一声不吭。素兰坐在炕边,默默垂泪。如月在厦房里呜呜咽咽。
听说姐弟俩吵闹是为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大家纷纷议论开了:
“唉,素兰和玉明那么好的性子,咋就生了这么个霸道女儿呢?”
“嗨,要女像家姑么。还不是和她姑一样,牙尖嘴利,一点亏都吃不得的。”
这时,如月又在房中高一声低一声地哭起了自己命苦,哭起了死去的爸。这悲痛欲绝的哭声,愈发引得素兰泪水不绝,也哽咽起来。几个大娘、大嫂忙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解素兰。
在旁默默观看的田大壮开了腔:“唉,娃为啥哭?还不是为念书交不起学费!”
这句话,如一把盐撒进了热油锅,人们一个个大发牢骚。这个说:
“如今学费就是贵。我看再这样下去,娃们只有回家抡钁头了。”
那个说:“可不是,我家大小子上小学那阵,学费才两三块钱。都说物价涨哩,可这十来年的工夫,就是涨个十倍八倍的,也涨不到如今的百十块钱呀。”
还有人叹气:“唉,如今,是有钱人家的娃不想念书,没钱人家的娃念不起书,啥世道呀!”
只几天工夫,素兰仿佛老了许多。她因为悲伤过度,又一次卧病在床了。
如月呢,自从那次吵架后,整天在外东游西荡,有时竟几天不着家。如辉一个男孩家,烧火做饭,喂鸡喂猪,抽空还要去干地里活。每回饭熟了,他都热菜热饭地端到母亲跟前,还要亲眼看着母亲吃下去。
素兰看着懂事的儿子,难过得说不出一句话。儿子温顺细心,像极了他的父亲玉明。让儿子辍学吗?不,不能!玉明在世时,三个儿女中最疼的就是如辉。儿子是张家传宗接代的香火啊!自打如辉出生后,家里充满了笑声。不爱出门的玉明常抱了小如辉,左邻右舍地串门子。婆婆更疼爱孙儿,有啥好吃好喝的,总是偷偷给孙子留着。公公呢,虽然嘴上不说,又极喜爱大孙女如霞。可从他对如辉在生活、学习上的严格要求,可以看出张老先生把光宗耀祖的希望寄托在孙儿身上。女生外向,孙女再好,长大还是要嫁人,终究是人家的人啊!
那么,只有让如月辍学了。但素兰又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如月不比如霞,她从小就让素兰这个当妈的伤透了脑筋。她刁蛮任性,争胜要强。有时婆婆偷偷给如辉留点好吃的,让她发现了,必又哭又闹,撒娇撒泼,直到婆婆把那点好吃的给他俩平分才罢。
在这点上,比她只大两岁的如霞就显得懂事得多。有什么好吃的她主动让给弟妹。有时家里忙,让她照看弟妹,一两块水果糖,三四片饼干,她能把如月、如辉哄半天。给这个咬一点,给那个咬一点。而她自己,从来舍不得吃,哪怕只是用舌头舔一舔。倒是如月,常与小弟争多论少,让如霞这个小姐姐为难。
记得孩子们小时候,家里穷,鸡下的蛋,婆婆总攒在一个瓷罐子里。家里油盐酱醋零使唤钱全指望它呢。只有到了孩子们生日时,婆婆才破例给他们煮个鸡蛋吃,一个人过生日姐弟几个全有份。姐弟里就数如月捣蛋,有时实在馋得忍不住了,就偷个鸡蛋换些糖果吃。那年夏忙,全家人都下地了,上小学的如月领了几个同学来家,把罐里的十几个鸡蛋全炒着吃了。素兰回来后气得不得了,第一次狠狠地打了她一顿。事后,如月还委屈地说,她去同学依娜家玩,依娜她妈就是炒了一大盘鸡蛋招待她们的。
那时,玉明去世已快三年了。看着不懂事的如月,素兰又是生气又是伤心。没爸的娃可怜,咋能和有钱人家的娃比呢?人家依娜她爸是村长呢!可如月哪懂得这些。那年刚兴的确良,如月从学校回家,又吵着闹着说依娜穿了一件白的良上衣,可好看了,一定要妈也给她缝一件。素兰正被缠得没法,碰巧小姑玉秀来娘家,忍不住连说带骂,狠狠地教训了侄女一顿。当然,后来作为补偿,素兰还是用家织白布给如月缝了件白上衣。
在学习上,如月更是当仁不让。班里哪个同学比她考分高,她哪怕不吃不睡,也一定要超过人家。上学后如月一直和比她小一岁多的如辉同级,不声不响的如辉成了如月最大的竞争对手。每次考试,全级不是她第一就是如辉第一。哪次如果如月落后了,她就抓紧一切时间学习,路上、厕所里也手不释卷,争取下次一定要把弟弟甩在后面。要强的如月,是不允许别人比自己强的。
素兰公婆去世后,如霞被迫辍了学。母女俩一到忙天,常是顾了地里顾不了屋里。懂事的如辉,见自己放学后家里还冰锅冷灶,鸡飞猪叫,便忙忙烧火做饭,喂鸡喂猪。有时吃罢饭,素兰母女俩顾不上拾辍屋子,又心急火燎往地里赶。如辉就主动穿上母亲的黑围裙,洗锅、喂猪、收拾屋子。所有这些,如月这个当姐姐的自然看在眼里,但她从来不管不顾,她还要趁此机会,多看会儿书写会儿字呢。有时她甚至有些幸灾乐祸;弟弟做家务耽搁了学习,自己正好趁这个机会超过他。
学校里所有活动,如月都要参加。歌咏比赛、书画展评、田径运动……不论哪方面她也不愿落在人后。这可真苦了倔姑娘如月,要想在各方面都名列前茅,必然要比别人付出更大的努力。
如月最崇拜的人是居里夫人,她发誓要成为居里夫人第二。为了这个宏大的理想,如月啊,她是连睡里梦里都在学习呀!记得有次,如月中午放学,刚从地里回来的母亲和姐姐正忙着收拾做饭。看到火还没有生,如月气不打一处来,朝正提水的姐姐恨恨骂道:“死人在家哩,连个饭都做不熟!”如霞委屈得不行,回敬了妹妹几句。如月当仁不让,不一会儿,姐妹俩竟厮打起来。如霞软弱,不是妹妹的对手,气得直哭。正在案边擀面的素兰气得夺过如月的书包,扬言要把她的书全烧了。如月急忙和母亲争抢书包,书本撒了一院子,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最后,还是如霞帮她把书本收拾整齐的呢。看见如月边哭边捡拾地上的书本,饭也顾不上吃,抹着眼泪跑向学校的背影,素兰不禁长叹了口气。
现在,这个把念书看得比自己生命还重要的如月,在接过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单后,会答应辍学回家吗?这,简直比要她的命还厉害呀。
素兰实在不敢再想下去了。她眼前浮现的,是如月这几天出出进进时不发一言的冷脸,是如辉这几天总是躲避着她的那令人心碎的目光。儿女都热爱校园,酷爱读书啊!天哪,你为什么要如此折磨我一个弱女人呢?玉明啊,你为什么那么狠心,撇下这三个小冤家就全然不管不顾了呢?
想起丈夫,素兰又一阵心酸。她抖抖索索上了炕,炕一边半人高架着一对红漆木箱,那是素兰当年的嫁妆。她打开靠里的木箱,在箱子最底层的一件破棉衣里,摸出一个小纸包来。层层打开,最里面的一层纸里,赫然一只明晃晃的金戒指。这是素兰新婚之夜丈夫玉明交给她的。记得当时,玉明小心翼翼地把这枚戒指戴在她那纤巧的手指上:“素兰,这戒指是我家世代传下来的,它是我们张家的传家宝啊!”
金戒指太贵重太惹眼,她只戴了那么一回。丈夫去世后,她常常开了箱,看看这个金光灿灿的戒指。看一回,哭一回,睹物思人,人亡物在,怎能不叫人伤悲呢?这戒指,本来是要传给儿子如辉的,可如今,为让娃继续上学,也顾不了那些了。难道张家的传家宝,就要在她身上易主吗?这天晚上,素兰把金戒指捂在胸口,默默地流了一夜泪。
第二天早早吃过饭,她稍微收拾了一下,推了家里那辆破自行车,对如月、如辉说:“今儿妈要到镇上去一下,你俩不要下地了。在家看门,操心鸡猪。”
姐弟俩惊讶地看了母亲一眼,点头答应了。母亲平时深居简出,很少到镇上去的。他们猜不透母亲今儿要到镇上干什么?八成去找姐姐吧。姐弟俩不约而同地想。
素兰骑着自行车,径直来到镇西头的一家银货铺。
“师傅,您给我看一下,我这戒指能值多少钱?”
“啊,是只金戒指。”
柜台里那个戴眼镜的干巴老头瞪大了眼,毕竟如今金货已经不多见了。这是一枚古拙,厚重的金戒指,面上刻着一枚玲珑精致的兰花,花心恰好是颗镶着的蓝宝石。它和现在市面上那些纤巧、幼细的金首饰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是我家祖传下来的。我急等钱用,想卖了它。”
老头小心地接过素兰手里的金戒指,放在桌上一方红绒上,用放大镜仔细端祥着。
“哎,你看能不能这样:你先把戒指放这儿,我们再仔细检验一下。”
素兰略为迟疑了一下,“不行,师傅。我急等着钱用呢,不然也不会卖它呀。”
“那你稍等一下。”老头拿着金戒指匆匆进了里屋。不一会儿,他走了出来,又把那枚戒指放在桌上。“实在遗憾,你这戒指不是纯金的,不然也就包不住那块宝石了。值钱嘛,也就千儿八百的。”
素兰愣住了。祖传的戒指,难道里头也会掺假?她把戒指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确信是自家的那只无疑。
“师傅,那是这样,我再到别处鉴定一下吧。”
“也好。”老头和蔼地点了点头。
素兰拿着金戒指,又匆匆走进隔壁一家银货铺。经过几个店铺的认真鉴别,这枚戒指只值近千元钱。为了孩子,素兰终于狠了狠心,把祖传的戒指换成了如月、如辉的学费。
当她怀揣着薄薄一迭钞票,浑身虚脱般地走在田峪镇大街上时,那边街道拐弯处,一男一女两个人影一闪。那女的,像极了她的大女儿如霞。是自己看花了眼吧,素兰想。
离开学只有几天了。
这天下午,素兰坐在院里纳鞋垫,儿子如辉轻轻走了过来。
“妈,我想和您商量件事。”
素兰停下手里的活计,不解地打量着儿子。
“妈,我、我不想念书了。”
“啥,你说啥?”素兰一针扎在手指头上,疼得她倒吸了口冷气。
“妈,高中课程太重了。我、我身体吃不消,我不想念了。”如辉低着头,不敢看母亲的眼睛。
“你,你这样咋对得起你死去的爷爷、爸爸呀?”素兰气得浑身打颤,儿子怎么如此不争气呀!
如月远远站着,双臂合抱在胸前,冷冷地看着争执中的母亲和弟弟。
“妈,您不要生气了。让我姐念吧!她比我念得好。咱家供不起两个高中生的。我已经大了,我是个男子汉,该替妈着想。我不念了!”
素兰闭了闭眼,泪水顺着眼角一串串流下来。
“念,你两个都念。就是拆房卖地、砸锅卖铁妈也要供你们念书。”
“妈,您不要说了,我真的不想念了。这是我从舅舅那里借来的二百块钱,还有我挖药草攒下的一百块钱。您拿着给二姐报名吧。”如辉捧着那薄薄的几张钞票,不争气的眼泪却一滴滴滴在手里的钞票上。
一直冷眼旁观的如月走了过来,“妈,弟,你们不要争了,我不念书了。”
“如月,你?”素兰吃惊地望着二女儿。
“嗯。”如月点点头,“我这几天想通了,家里不可能同时供我们两个学生。叫如辉念吧。过几天,我就要和几个同学到广东打工去了。”
如辉急喊了一声“二姐”。
如月用手势阻止了他下面想说的话,“如辉,你有这心,姐就知足了。你不要和我争了,再争就没意思了。我决定好的事是不会更改的。书本我早都烧光了,出门的行李我也打点好了。”
当如霞拿着千辛万苦借来的一千五百块钱,匆匆赶回家时,一切已为时过晚了。
“如月,你咋能走姐的路呢?你会后悔的!”
“姐,你不用劝我了。凡我决定的事,绝不后悔。”
“如月,你看,姐把学费都给你俩凑齐了。只要你和如辉好好念书,就是吃再大的苦,受再大的罪,姐也愿意。”
看着那迭厚厚的钞票,如月愣了愣,很快又说:“不,姐。你不可能供我和如辉六七年的。长痛不如短痛。叫如辉念吧!他出息了,也就是咱俩的光彩。我的车票已经买好了,明天我就要走了。”
第二天,正好也是如辉到新学校报到的日子。
晚上,素兰把两个儿女叫到跟前。从炕上靠里的木箱中取出个包袱,打开,里面是几件旧衣服和一个小布包。她打开布包,取出一对雕龙附凤的银镯子。她拿起一只银镯子,替如月套在左手手腕上。
“如月,这镯子,是当年妈和你爸的定情物。妈一直舍不得戴,只说等你和你姐出嫁时,一人给你们一只。如今,你要出远门了,把这镯子戴上吧。看见它,就权当看见你妈、你姐、你弟了。到了外头,人学志气些。咱家虽然穷,可你也正经算是读书人家的女儿。说话做事,不要叫人笑话咱们。不是咱的东西,是金是玉都不要动。在外头花花世界,脑子学活络些,千万不要和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尤其是那些下流男人,不想占你便宜谁会平白无故对你好?记住,只有不想占人便宜才能不吃亏。女儿家,身子名节比啥都重要呢!”
如月一一点头答应着。
素兰拉住女儿的手,又哭道:“你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妈实在不放心你出远门呀!都怪妈没本事,让你们一个个小小年纪离开学堂。妈对不住你和你姐,对不住你爷、你婆、你爸呀!”
“妈,这不怪您,您不要再说了。”
如月不禁扑到母亲怀里,失声痛哭起来。一旁的如辉也抹开了眼泪。如月忽然仰起满是泪珠的脸,狠狠甩了一下头,“妈,弟,甭哭了。哭有啥用?眼泪又不能当钱花!这个时候哭天抹泪的,倒叫人笑话咱们。”
素兰擦了把泪,又从身边打开的包袱里取出个细长的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支精致的钢笔。她叫过还在一旁抹眼泪的如辉。“如辉,刚才妈给你二姐说的话,你也都听见了。你一个男娃家,妈就不多叮咛你了。这钢笔是你爸的遗物,妈今儿就交给你了。到了外头好好念书,不然,你对不起你的两个姐姐呀!”
从此后,张家的两个女儿,如霞在镇子上打工,如月在特区打工,供养她们的弟弟如辉读书,圆他们姐弟三人的大学梦。

又是一个春风拂面,万物复苏的春天。被严冬囚禁了几个月的小草迫不及待地钻出地面,在暖融融的阳光下舒展着娇嫩的身躯。轻捷美丽的小燕子,在蓝天碧野间翩然起舞、漫声呢喃。沉睡了一个冬天的田峪河也苏醒了,玉带似的河水哗哗啦啦地唱着永远也唱不完的歌,欢快地向北流去。
经过田峰他们一冬三个月的辛勤劳作,田峪河边的两千多株猕猴桃苗,迎着温暖的春风,沐着和煦的春阳,全抽出了柔嫩的枝条,绽开了嫩绿的叶子。看着这片长势良好的猕猴桃,田峰舒心地笑了。可一想起去年冬天曾跟自己战天斗地在这块热土上的伙伴们,他又不禁皱起了眉头。
俗话说,一年之计在于春。新年的喜气还未散尽,村里的性急人就已经筹划开自己一年的活路了,尤其是田峰他们那帮小伙子们的家长。家里有个吃闲饭的大小伙,出出进进地谁看了不发熬煎呢?娃们一年比一年大了,这订媳妇娶媳妇得花不少钱呢。在家闲着总不是个事呀!虽说如今外头的钱难挣,可拾一个总比掉一个强。于是纷纷托亲戚求熟人,找门路给娃们在外头寻活干。伙伴们今儿仨明儿俩,纷纷来向田峰道别。到最后,庆文也来了。“大哥,我想跟我表哥到南方去打工。过几天就要动身,这猕猴桃地里就全靠你操心了。”田峰叹了口气:“大伙儿你也走他也走,我可真成了孤家寡人了。”庆文忙向田峰递了根烟,笑道:“大哥,大伙儿也实在是没法子呀。一个大小伙子,在屋里要吃要喝要穿要用,总不能啥都伸手向爹妈要钱呀!谁叫咱没钱,穷呢。”田峰向他摆了摆手:“去吧,去吧,猕猴桃地里有我呢。到了外头好好干,弟兄们之间,互相操心照顾着些。”庆文苦笑道:“大伙儿天南地北的,谁照管得上谁呀?各人有各人的命,混得瞎好就看各人的运气了。只要不落个阿涛那样的下场就好。”几句话说得田峰的心情更加沉重:“唉,啥时候,咱村要能有大企业大工厂就好了。”两个人默默地抽着烟。临走时,庆文又诚恳地对田峰说:“大哥,不是兄弟成心要把这一大片园子撂给你,我出门实在是不得已,家里没钱花呀!再说人都说:‘庄稼越种越笨,生意越做越灵’。到了外头,多少能见见世面,开开眼界。就是以后咱这猕猴桃地里要用钱,也不用临时抓瞎,东借西借的。”
田峰苦笑,今年猕猴桃地里,怕又只剩下他和晓光这对难兄难弟了。想不到过了几天,晓光也来向他告别:“大哥,我姨家盖房,这一向我要去帮忙,咱这片猕猴桃就托你照管了。”晓光这一去就是两三个月,连个人影子也没见过。
田峰坐在田峪河边,望着一大片在明媚春光下舒枝展叶的猕猴桃出神。脑子里,又不由得想起开春时他动员队上社员栽植猕猴桃的情景。
今年初,田峰被大伙儿推选为他们生产队的队长。初春正是一年中栽植猕猴桃的最佳季节。那几天,他马不停蹄,跑了东家跑西家。可任他磨破了嘴皮子说干了唾沫,也没有几户人家愿意栽猕猴桃。有人还说:“你田峰光知道日弄我们。你也知道在那荒河滩上栽,将来瞎了好了都不打紧。你咋不在自家的责任田上栽呢?”几句话说得田峰哑口无言,看来他这个当队长的还是没有以身作则,起到模范带头作用呀!

田峰急得不行,回家去要犁了自家麦苗栽猕猴桃,他爸田大壮气坏了,父子俩吵了一仗,田大壮见拗不过儿子的牛脾气,干脆从案板上捞了把切菜刀递给儿子,“娃呀,你栽果树爸不是不支持你,你在那田峪河滩上栽树,我一个冬里没少替你出力劳神。你娃还不知足,你要动我那几亩地的麦子,你先拿这厨刀把你爸杀了。”

田峰没了主意,只能抱着头唉声叹气。又厚着脸皮挨家挨户去动员大家栽树。功夫不负有心人,想不到第一个愿意在自家责任田里栽猕猴桃的倒是路村有名的贫困户俞木根。俞木根和一个哑巴老婆,拉扯着四个娃娃,住在村西南角两间破破烂烂的厦房里。土炕上连席子都买不起,至今还没用上电灯。队上曾有几个好心人商量帮衬着俞木根买捆电线,给他家接上电,却被俞木根拒绝了,理由是他家掏不起一月两三块钱的电费。俞木根和他老婆晚上是从不点灯的,每天趁天明早早吃过晚饭,关门闭户再不出来。晚上起夜,大人娃娃一律摸黑,曾发生过小女儿晚上去小便掉进尿桶里的荒唐事。

那天田峰冒雨去俞木根家,只见屋里接水的盆盆罐罐摆了一地,俞木根正垂着头坐炕边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气。两个人还没说几句话,一个伶伶俐俐的小姑娘穿双补满补丁的大雨靴,“呱叽呱叽”跑进来,刚张口叫了一声“爸”,见有生人在屋,又一溜烟跑了。田峰笑着问:“木根叔,她就是你在田峪岭上拣的那个娃娃?”俞木根叹了口气:“可不是。娃长在咱家受罪哩,眼看着到了上学的年龄却没钱念书。唉,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当初不拾她。”

原来俞木根和老婆头胎生了个女娃,第二胎又生了对双胞胎儿子,三个娃娃日子本来就紧,偏偏他那天一大早拉着架子车去镇上卖菜,快走到田峪河桥边时听见路边有婴儿的哭声,他忙停下车子跑去一看,草丛中有个小包袱,包里是个胖乎乎的月里娃,正张着小嘴哇哇乱叫。是谁把娃娃丢到这儿了呢?他抱着娃娃在树下等了整整一天,行人聚了又散了,围了一拨又一拨,可谁也不知道那娃娃到底是谁家丢的。

眼看着太阳落了山,他菜也没卖,只好把娃娃放在车上拉回了家。俞木根的妻子姚亚兰虽是个哑巴,心肠却是好得不得了,虽然自家两口拉扯着三个娃,一家人也是少吃没穿,却硬是从自己嘴里省下一口饭,把这个女娃娃喂养大了。眼看着娃到了上学的年龄,却因为家里没钱报不了名念不成书,咋能不叫人心焦呢?

田峰看着俞家那铺着麦草的土炕,炕上千补百纳的被褥,那又低又矮的破厦房,被烟火熏得黑呼呼的屋顶,也不禁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搭讪着问:“木根叔,咋不见我亚姨人呢?”“唉,提起你亚姨,叔都快熬煎死了。”俞木根又长吁短叹。

俞木根的妻子姚亚兰,当年曾是路村有名的美女。记得那年她刚呱呱坠地,接生婆就大呼小叫。“哟,这娃怕是七仙女下凡吧。我还是头一回见这么心疼的月里娃呢。”只见刚落地的亚兰胳膊腿莲藕节儿似的,黑油油的头发,红扑扑的脸蛋,尤其是长睫毛下那双美得不知让人该怎样形容的大眼睛,真是勾人魂魄,看一眼就叫人一辈子忘不掉。接生婆一出姚家大门,姚家生了个绝世千金的消息就传了大半个村子。更有人添油加醋,说这娃出生时异香满屋,红光罩地,仿佛她就是古代皇宫里那个有名的美香妃。

恰在这时,一个算命瞎子拄着根拐棍“笃笃笃笃”地进了村,盘腿坐在村中的老戏楼下,嘴里叽哩咕噜念念有词:“天降瑞兆,这地方出了个贵人呀!”几个好事者便围过来看热闹。算命瞎子侃侃而谈:“昨夜太上老君托梦与我,你们这个地方今儿出了个奇女子。昔有西施浣纱,昭君出塞,今儿这贵人将来不比她们差。此女将来际遇不凡,不是皇后也起码是个贵妃。”有人砸他的洋泡:“如今解放了,人家都除四害破四旧呢,你还皇后妃子地乱叫,小心叫村管所把你抓起来。”瞎子眨巴着那双啥也看不见的眼睛:“如今是不封后立妃了,不过都一样。此女不凡哪,将来定是大福大贵,前途无量。”有人问:“那你说这个女子到底生在谁家?”瞎子掐指算了一阵,摇头晃脑地说出了姚家的准确地址,就边门前有个石碾子也说得分毫不差。众人大奇,早有人把这个消息报告了姚家。姚家解放前算得上是村里的富户,虽说打倒土豪劣绅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其时姚家掌柜的,姚亚兰的爷爷亲自跑了去,毕恭毕敬地把算命瞎子请到家里,好茶好饭款待了,临走还塞给他几张钞票。算命瞎子怀里揣着票子,抹着油乎乎的嘴巴,走出来嘴里还不停地嘟哝着:“贵人呀,贵人!把娃好生看养,十六年后定遇贵人,富贵无穷呀!”

谁知道,亚兰长到两岁半了,家里人才发现她是个哑巴。可她那非凡的美貌足以弥补这个缺陷。再加上亚兰心灵手巧,针织女红无师自通,堪称色艺双绝。

姑娘慢慢长大了,虽说文化大革命开始,姚家被划成了地主,成份高,姑娘又有残疾,可求亲的人还是络绎不绝。亚兰她爸对这些人一概谢绝,一门心思等贵人女婿。

文化大革命闹得正凶,十六岁的亚兰出事了,她被一个造反派的头头强暴了。十六七岁的少女正如一朵欲绽的花蕾,遭此打击,亚兰痛不欲生,几次欲寻短见,都被细心的母亲拦住了。亚兰口不能言,整天默默地垂泪。亚兰的母亲叫苦连天,大骂那个算命瞎子,“瞎了眼瞎了心的,净糊弄人!我娃到底有啥福啥贵了?”父母怕女儿出事,放出话来,只要谁肯娶他们的女儿,不但一分钱彩礼不要,还陪上嫁妆若干。就这样,一穷二白、根正苗红的贫农子弟,被人们戏称为“榆木疙瘩”、“榆木根”的俞木根,愣是用一辆破牛车,把这个天仙似的美人儿拉回了家。

婚后,俩人住在木根祖先留下来的那两间破厦房里,勤扒苦做,日子倒也勉强过得去。可随着几个娃娃的陆续出生,俞家的生活渐渐陷入困境。妻子有残疾,他又是个老实疙瘩,娃娃多,负担重,盖不起房,修不起屋,院墙都打不起,一年四季院墙都用玉米杆围着。那年冬天,几个毛贼把玉米杆掏了个大洞,把他家院里玉米架上的玉米棒子偷了一大半。俞木根气得在院里跳着脚地大骂。亚兰闷坐在屋里默默垂泪。好心人围了一院子:“唉,贼没良心呀,真个是啥人都偷。”没办法,两个人和几个娃娃连夜晚把架上的玉米棒子全剥成了颗粒,可家里没有粮食柜,那么大一堆玉米粒往哪放呢?两口子在炕底下用破砖头靠墙堵了块地方,把玉米粒装在里面。半夜里,破砖墙“哗”地倒了,砸碎了旁边放的尿桶,玉米粒流了满屋。两口子大眼瞪小眼,只有唉声叹气。

屋子小,几个娃娃吃、喝、拉、撒、睡,脏衣服一脱就是一大堆,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亚兰是个手脚勤快的干净人,一天到晚手脚不停,屋子却总是收拾不整齐。她心里烦呀!看看人家左邻右舍,一家家屋里宽敞明亮,不少人家还拆了旧房盖新屋,可自家这两间烂厦房要住到何年何月呢?哑巴口不能言,连个倾诉的人也没有,慢慢地人便有了毛病,光爱人家的新房。不论附近谁家盖房,她都喜洋洋地跑去帮忙:做饭洗锅、搬砖和泥,仿佛那是自家在盖新房。人家的新屋建好了,哑巴又帮忙擦洗洒扫,看看这儿,摸摸那儿,天黑了,她才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地回去。后来天渐渐暖和了,她便夹了破席子,睡在人家新砌的水泥屋檐下,十天半月地也不愿回去,俞木根三番五次地来叫也不回。没办法,怕老婆出事,他只好成夜守在老婆身边。俞木根心里苦哇,老婆是想新房想出的毛病,可自家哪来的钱盖新房呢?好不容易凑了点钱去镇子上给老婆看病,可连医生也觉得奇怪,没听说过还有这病呀!给抓了几副中药,吃完了,老婆还是照旧。这不,俞木根正发熬煎呢,恰好田峰来了,他便把肚子里的苦水一五一十地倒给田峰听。

田峰皱着眉沉吟了半晌,“叔,依我说,你也不用费钱抓药看了,只要你盖上三间大瓦房,我姨这病立马就能好。”俞木根苦苦一笑:“好我的队长哩,我一天少吃没穿,连电灯都点不起,哪来的钱盖新房?”田峰递给俞木根一支纸烟,划根火柴给他点着,“木根叔,只要你栽上几亩猕猴桃,我保证你三五年后能住上新房。”“唉,你甭哄你这瓜叔了。要说那玩意儿真能卖大钱,村里那么多能行人咋不栽?”田峰急了,“叔,不栽这猕猴桃,你啥时能盖上新房,我姨这病啥时能好?”他又给俞木根举例子,讲道理,分析新型水果猕猴桃的市场行情,光明前景。俞木根渐渐被说动了心,却又眨巴着那双小眼睛道:“你说这猕猴桃有恁好,那将来要是不卖钱咋办?”田峰拍着胸膛,“叔,这猕猴桃要是不卖钱,我赔你这几年地里的全部口粮。”俞木根这回下了狠心,“好,这栽是个穷,不栽也是个穷,我就权当押宝哩。只是我那几亩地都种着麦子,这树等秋后再栽吧。”

田峰着急道:“叔,这事宜早不宜迟,你将来能盖上新房全指望这猕猴桃哩!你的房子早盖一天,我姨的病就早好一天。我看是这样,明儿我就去县猕猴桃试验站给你联系苗子,咱也不用毁麦田,就在麦地里挖上树坑。”俞木根迟疑道:“好是好,可我哪来的钱买苗子呀?”田峰说:“叔,咱先给试验站说一下,看苗子能不能先赊回来。要不行,我给你想办法弄钱,先把苗子买回来再说。你家没劳力,后儿我跟晓光一块给你帮忙挖树坑。”俞木根激动得一把抓住田峰的手:“好娃哩,你一心为了大伙儿,叔还是第一回见像你这样的好队长呢。这猕猴桃我是栽定了。将来不管卖不卖钱,我都不会怨你。”

田峰紧紧攥着俞木根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望着他那张黎黑憨厚的脸,“叔,你娃念书的事,你就甭熬煎了。咱先到村上开个证明,去给学校说一下,看秋后能不能先叫娃免费上学。要不行,到那时咱再另想办法。不管咋说,娃不念书不行呀!”俞木根的眼里闪着泪光,“田峰,你咋说叔咋听。我这娃将来要能有出息,可全都是你的功劳呀!”

第二个愿意栽猕猴桃的是傻大个一家。傻大个他爸他妈也被田峰的一番话说动了心。家里一穷二白,老两口守着个又傻又结巴的儿子,儿子快三十岁了还没说下媳妇,老两口心里急呀,愁得头发都白了。想想再过几年,猕猴桃卖了钱,家里能盖下新房,儿子能娶上媳妇,老两口咋能不高兴呢?不过猕猴桃虽然是愿意栽了,老两口却又向田峰发了话:“我娃的媳妇将来可全靠你哩。将来这猕猴桃要是不卖钱,你得赔我娃一个媳妇。”田峰苦笑:“可惜我没个妹妹,不然将来一定叫她给你娃当媳妇。唉,我要是个女的,干脆将来就把我赔给你家大个子算了。”倒是一旁的大个子明白:“爹、妈、田峰哥他,他也是为,为咱好,将,将来就是这,这毛桃不,不卖钱,咱,咱也不能怪,怪他呀!”

多好的父老乡亲呀!越是这样,田峰才越感到自己肩上担子的沉重。栽培新型水果优质高产猕猴桃,自己一定要带领大家把这事干好呀!他知道有多少人的目光在盯着他,又有多少人把满腔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他不禁弯下腰,用手轻轻抚摸着猕猴桃那毛茸茸的宽大叶片,猕猴桃啊,你快快地长吧,开出美丽的花,结出甜甜的果。你知道吗?我们脱贫致富的希望全在你身上呀!

田峰又想起了他动员素兰姨栽猕猴桃的事。他家离素兰家近,没事了他常往那边跑:为了说服素兰姨让她栽猕猴桃,也为了找机会再见如霞一面。可惜两样事情都没结果。如霞他是一次也没见上。听兰姨说,她们店里很忙,回来怕要等到夏忙口了。兰姨还说,她也知道田峰让她栽猕猴桃是一片好心,可她一个女人家,那么多地再加上几亩园子,她实在忙不过来。况且娃娃念书,家里正缺钱。那猕猴桃虽说卖钱,但投资大,收益迟,她家实在是栽不起呀。虽然田峰一再强调,买苗、打杆他想办法,猕猴桃浇呀上呀的也有他帮忙操心。但素兰只是摇头。想想也是,田峰一个人作务那一大片园子,今年当了队长又要顾队里的事,够忙的了,哪能成年累月地要人家帮忙呢?她一个女人家,力气有限,身体又不好,听说那猕猴桃树最难侍候,她实在是不敢栽呀!

想起素兰姨,田峰又想起如霞。去年除夕下午,她曾在这儿和他谈笑风生。往事历历,可她人却不在眼前。想想她要是看见这么一大片青枝绿叶的猕猴桃,该是多么地高兴呀!

田峰正想得出神,忽然一个影子一闪,一个人已经笑嘻嘻地站在了自己眼前。

“田峰哥,瞧你这副神气,得是生兄弟我的气了?”原来是田峰的好朋友晓光。“晓光,瞧你说的,你看哥是那号小心眼的人么?我只是想着,大伙儿以前多团结,年前还在一起挖沙栽树,干得热火朝天,可你瞧如今,这儿这冷冷清清的样。唉!”晓光笑了,“人大了哪能跟小时候比。记得那时候你是我们大伙儿的司令,一声号令,千呼百应。如今这人大了,事也多了,各人有各人的事,可不像一盘散沙呢”。田峰便道:“哎,晓光,别人都走了,可你也不听我的指挥了。说是去给你姨家帮几天忙,咋这么多天不见你的人影?”晓光笑道:“我真的是给我姨家帮忙盖房去了。他家在县上盖了一溜门面房,连盖带装修,可不得这么长时间?今儿刚忙清白,我就赶紧跑回来看咱这猕猴桃来了。”他四下打量了一下:“田峰哥,咱这猕猴桃长得不错呀!”田峰又一次舒心地笑了,“可不是!咱们能摆脱贫困,走向小康,可就全指望它了。”“哎,大哥,你说这猕猴桃就那么值钱,挂果以后一亩地真能卖个万儿八千的?我看这事有点邪乎,真叫人不敢相信呢。”

“叫你不相信的事往后多着呢。只要咱们好好作务这园子,用不了几年,保管叫你也住上高楼房,娶上新媳妇。”晓光一脸的喜悦和激动:“真的?那可就太好了,真是连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啊!哎,大哥,你不知道,兄弟这回在县上可是大有收获呀!”

原来晓光在县上给姨夫帮忙盖房,闲来没事常在街上闲逛,认识了商业街一个卖衣服的女孩:亮亮。亮亮家在终南山深山里,出来在县上打工帮人卖衣服。晓光闲转时常去那里玩,慢慢地俩人有了感情。

晓光喜滋滋地对田峰说:“大哥,你不知道亮亮长得有多漂亮。那头发黑黑的,眼睛大大的,脸蛋圆圆的,简直像个电影明星。她真是我所见过的最美的女孩!”田峰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他想起了自己的心上人如霞。虽然他没见过亮亮,但那个黑头发、大眼睛、圆脸蛋的亮亮是绝对不能和如霞相提并论的,如霞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纯洁的姑娘!

田峰调侃地向晓光道:“你看上了人家,咋不快点追呀?小心夜长梦多哟。”晓光叹了口气:“唉,大哥,你不知道,亮亮家在深山里,在县上投靠的是她的一个远房姨姨。那个臭女人,可真是个势利眼,她把亮亮当摇钱树呢。要跟亮亮订婚,彩礼多少不说,首先得带上‘三金’。‘三金’你知道吧?金耳环、金项链、金戒指。大哥,你说咱这生活水平也就刚够温饱,家里连个银首饰也没有,哪来的‘三金’呀?”田峰一听,也替晓光着了急,“你姨夫家能盖门面房,家里肯定有钱,你快找你姨帮忙呀!”晓光摇摇头:“我姨夫也是合伙跟人做了几年生意,赚了点钱,硬撑着盖房哩。听说这次盖房也是连借带贷,欠了一屁股的债。”田峰急了:“那你咋办呢?”晓光得意地一笑,“只要亮亮和我心心相印,管他的啥七姑八姨。大哥,不瞒你说,昨儿晚上,亮亮已经跟我山盟海誓,私订终身了。”田峰打趣道:“好小子,真有你的啊,这么快就把人家女子弄到手了。”晓光红了脸:“大哥,瞧你想哪儿去了。告诉你,亮亮还是清白女儿身,你的兄弟我嘛,也还是不折不扣的童男子哩。不过,她已经对我发了誓,今生今世非我不嫁,我们还互送情物了呢。”田峰笑道:“亮亮送了你啥?快拿出来让我瞧瞧。”晓光既想显耀,却又推拒,半天才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面小圆镜,“大哥,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这事可只有你一个人知道,连我爸我妈都没告诉,你可一定要为我保密呀。”

田峰点点头,嘴里却笑道:“又不是啥见不得人的事。”接过镜子来看,只见小镜正面光光亮亮,与一般的镜子别无二致,背面透明玻璃里则镶着一个姑娘的半身像,圆脸带笑,大眼含睛,正对着他甜甜地笑。田峰还没看仔细,晓光忙接了去,对着镜子背面看了又看,依依不舍地把它放回衣袋里。田峰笑道:“好你个晓光,本事不小呀,到底是咋引人家女子上勾的,你可要老实交待,让哥也好好跟你学学。”晓光笑嘻嘻地道:“大哥,你甭瞒我了。你心里一定有了人,我是过来人,这点还看不出来。”田峰又气又笑,“好小子,才两个多月没见,你也不过谈了个对象,倒在我跟前自称‘过来人’了,不嫌害臊!”

晓光正色道:“大哥,不开玩笑了。你比我大两三岁呢,自己的事也该办了。你的心上人到底是谁?告诉小弟,也让小弟替你参谋参谋。”见田峰支支吾吾,含糊其辞,晓光生了气,“大哥,兄弟信服你,才把心事对你讲,没想到你根本没把我当朋友!”田峰红了脸:“晓光,你这么说哥也就不瞒你了。你看我家斜对门的如霞咋样?”“如霞?”晓光愣了愣,“噢,你说的是张老先生的大孙女,如今在镇子上孙家饭店的那个张如霞呀,人家早年可是咱这儿有名的才女呢。你可真有眼光,那姑娘不论模样儿,性情儿,还是人品,都没得说。”田峰幽幽地道:“晓光,你不知道,自打去年除夕那天见了如霞一面,我就再也没法忘掉她。特别是她的美丽、纯真,真的叫我一时一刻也忘不了,我想我真会为她发疯的!”晓光笑了,“大哥,既然你这么爱她,那你为啥不去向她求婚呢?”见田峰急得面红耳赤,晓光忙道:“大哥,这也不是啥难事,你要是说不出口,等这回如霞从镇子上回来,我去给你说。”田峰斯斯艾艾,“晓光,你不知道呀,我这心里真是矛盾极了,既想见到她,又怕见到她,有时候还觉得配不上她。如霞长得那么好看,跟仙女似的。可我五大三粗,光有一身笨力气。人又黑,跟如霞在一起,我真怕委屈了人家。”

“哎,大哥,话可不能这么说。俗话说:‘女人凭模样,男人凭本事。’你在咱路村,领着我们这帮弟兄,也算得上个人物。再说你身强体壮,威风八面的,咋能这么自轻自贱?咱农村人,黑点有啥关系?黑是黑,是本色么。如霞她要是个好女子,我想她会同意这门亲事的。再说人不能光看外表,要看他的为人、品质咋样。找女婿要是找个绣花枕头,中看没本事,那还不是受一辈子窝囊气。”话是开心的钥匙,晓光的一番话,田峰顿觉心胸开朗,神采飞扬,仿佛如霞已经站在他面前,正在对他甜甜地笑。“晓光,这事就不劳动你了,等以后有了机会,我想亲自对如霞说。将来要是事成了,我还得先感谢你呢。”

“哎,田峰,你跟晓光叽叽咕咕地说啥呀?快来帮我掀架子车。”远远地,田大壮拉着一架子车细竹杆过来。

猕猴桃属藤蔓植物,枝条柔韧软弱,不能直立,幼苗要缠绕在其他茎杆作物上。眼看着去年冬硬凑合着插在猕猴桃旁边的小棍、竹条已撑持不住枝叶繁盛的猕猴桃苗。今儿个吃过早饭,田大壮忙拉着架子车从田峪镇买回几大捆好竹杆,没来得及回家,直接拉到地里来了。

田峰和晓光忙跑过去,连推带拉,把车子弄到田峰住的猕猴桃小屋旁,把车上成捆成捆的竹杆往地上放。田大壮喘着粗气,坐在一个石礅上歇息,远远地听儿子说到如霞的名字,田大壮还以为儿子是关心素兰一家人,他取下头上的草帽边扇凉边说:“你兰姨可真不容易呀,不过这回好了,如霞找了个有钱女婿,你兰姨也就不用为钱发熬煎了。”田峰大吃一惊,手里的一捆竹杆一下子掉在了地上,“爸,你从啥地方听到的如霞找了个有钱女婿?”田大壮戴上草帽,站起身边帮忙搬竹杆边说,“嗨,我咋知道?我刚刚从镇子上往回走,看见一个穿戴得流里皮张的小伙子用摩托车带着如霞往她家去,车上大包小包地挂着好多东西,如霞还跟我打了个招呼。你也知道如霞那女子,从不把外人带回家的,你说那小伙子不是她女婿是啥?”

晓光看了一眼变颜失色的田峰,忙说:“叔,话可不能这样说。如今的年轻人大方着呢,谁没有几个异性朋友?女娃带个男朋友家去一趟,难道那就一定是她女婿不成?”田峰只觉得脑子里乱哄哄的,这么长时间了,没听说如霞和谁来往呀!他再也无心干地里活了,“爸,这些竹杆,你跟晓光算插着,我回去一下。”“咋,你病了?”田大壮看了看脸色发白的儿子,上前关切地摸了摸儿子的额头。田峰摇了摇头,拔脚就走。田大壮莫名其妙地看着儿子那匆匆而去的背影,又回过头看了看正闷声不响搬竹杆捆的晓光,这俩小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啊?

田峰晃晃悠悠地走在田峪河岭上。他神情恍惚,脚步发飘,脑子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通往家里的这段路哟,你是这样地长,田峰心急如焚,恨不得一步跨回去,站在如霞面前把一切问个明白。通往家里的这段路哟,你又是这样的短,田峰巴不得在路上多磨蹭一会,他真怕见到如霞和那个不知名姓的小伙子。

近了,近了,家就在眼前,但田峰没有回家,他举步直奔如霞家。如霞家院子里停着一辆崭新锃亮的摩托车,几个小孩围在跟前看看那儿,摸摸这儿。看见田峰,正在院里淘菜的素兰忙甩着手上的水珠,站起身热情地跟他打招呼。

听母亲在院里跟人说话,如霞忙从屋里跑出来。见是田峰,她莞尔一笑,甜甜地招呼道:“田峰哥,快到屋里坐。”田峰呆住了,如霞似乎瘦了些,清纯的脸上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成熟与忧郁。此刻她正含笑望着田峰,脸上若云若花,有着一个少女的全部娇羞与妩媚。田峰只觉得心里一阵抽痛,他似乎感觉到,这张美丽的笑脸已经属于另一个人。来不及多想,他随着如霞进了屋。屋里的藤椅上坐着一个衣冠楚楚的男青年,正端着一杯茶在轻呷慢品。见有人进屋,他放下手里的茶杯站起来,嘴里含糊地向田峰打了个招呼,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盒高档香烟,抽出一根递给田峰。田峰也没客气,顺手接过来。那个青年正是李伟。他又抽出一支烟叼在自己嘴里,从衣袋里摸出个小巧精致的气体打火机,“啪”的一声,火苗一窜老高,李伟给田峰点燃香烟,又自己吸燃,两人面对面坐着,吞云吐雾起来。田峰把对面坐着的李伟从头到脚看了个仔细。他白净、清秀,穿戴不凡,只是言谈举止略微有些轻浮、傲慢,明显地带着一股玩世不恭。看到如霞对田峰那亲热、随便的样子,李伟知道眼前这个小伙子与张家关系非同一般,他也不动声色地暗中把田峰打量了一遍。只见他身材高壮,双手粗大,皮肤黑黝黝的显得很结实,一身半旧的黄军装,光脚穿一双不太合脚的千层底家做布鞋。此刻正埋着头,阴着脸狠抽香烟。李伟心里冷笑了一下:他能跟自己比!一股优越感油然而生,不由得吸了一口烟,潇洒地吐出几个烟圈。

如霞笑吟吟地端着一杯热腾腾的香茶过来,双手递给田峰。又忙着在一旁介绍:“晓伟,这是我邻居田峰哥,这两年我在镇子上,多亏他们一家照顾我妈。田峰哥,他叫李伟,是我新结识的朋友。在镇子上,多亏了他……”如霞后面的话,田峰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脸色渐渐地苍白了。他木头人似的呆呆坐着,慢慢地,他的意志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他只觉得自己仿佛正在慢慢地倒下去。

“田峰哥,你这是怎么了?晓伟,你快过来呀!”是如霞在惊叫。田峰的神志慢慢恢复了,他竭力睁大眼睛,眼前是如霞那张惶恐不安的脸。他忙坐正了身子,强笑着对跑进屋的素兰说:“姨,没事,我这几天正闹病,刚才有点不舒服。你们在,我先走了。”在一旁李伟那冷冷的目光下,田峰硬撑着站了起来,摇晃着高大的身躯迈步要走。“田峰哥,有病不要硬撑着,你还是快到医院看看吧。来,我扶你回家。”如霞跑过来要扶田峰,田峰甩开如霞的手:“不必了,我能走回去,不要你操心。”田峰的背挺得笔直,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回到了家。

田峰终究是在军营中磨练过的男子汉,他身上有着军人的坚毅和刚强,他很快就从一厢情愿的单相思这个痛苦的泥潭中拔出了脚,从颓唐萎靡中振作起来,把自己全部的精力和心血都投入到田峪河边的那片猕猴桃地里。浇水、施肥、中耕、锄草,把这一大片地收拾得井井有条,把猕猴桃作务得生机盎然。眼看着地里的猕猴桃快一人高了,田峰又忙着给它掐尖打杈,猕猴桃架杆一般有两米高,在杆下三十公分处掐尖,将来树型好,易管理,又能提高受光和座果率。

在猕猴桃行与行之间的畦子里,他全种上了从县猕猴桃试验站买来的优质纯正的猕猴桃种子。买猕猴桃成品苗代价太高,他要自己育苗。眼看着平整整的地里全钻出了嫩绿的小芽儿,田峰心里甭提多高兴了。给它们浇水、遮阳、除草、间苗。这苗子是实生苗,要等明年春天才能嫁接成成品苗。想到村里好多人家将来能栽上自己育的猕猴桃苗子,田峰心里真比吃了蜜还甜。

接下来要给猕猴桃打水泥杆,拉铁丝了。这一切不光需要人力,更重要的是要大量资金。多亏县上在猕猴桃栽植上实行了一系列优惠措施,给他们实行无息贷款。田峰和晓光他们经过整整一夏的艰苦劳作,赶秋里终于让这一大片猕猴桃全上了架。猕猴桃属藤蔓植物,枝条柔韧,攀援性极强,水泥架杆上拉的铁丝就是它们柔软身躯的钢铁骨架。站在田峪河岭上放眼望去,只见一千多根“T”型水泥架杆整整齐齐矗立在田峪河边,仿佛一个个钢铁卫士。沿着“T”型水泥杆的上面平行拉的道道崭新锃亮的铁丝,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猕猴桃翠绿宽大的叶子一片片均匀地铺展在一人多高的铁丝面上,仿佛半空中铺了一块硕大美丽的翡翠毛毯。

一个初具规模的猕猴桃种植园在田峪河边建成了。

多少个日日夜夜,田峰守卫在这片带着他的心血和希望的土地上。在紧张繁重的劳动间隙,在一个个难眠之夜,他的心里总在思念一个人,那个可爱纯真的姑娘。她珍藏在他内心深处,让他魂牵梦系,无法释怀。田峰,这个如巍巍终南山般高大威武的关中汉子,内心却有着如悠悠田峪河水般的脉脉柔情。心上的姑娘呀,已经在准备嫁妆,眼看着就要成为他人的新妇了,而他却无法将她忘掉。心里的深情和思念只有向着身边的田峪河水,向着田峪河边的这片土地默默诉说,这是多么地残酷,这是怎样的一种痛苦呀!

唉,多情更比无情苦,天若有情天亦老。多少叱咤风云的英雄豪杰,到头来却勘不破一个“情”字。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这充满人生酸甜苦辣的“情”啊,真叫人说不清,道不白,剪不断,理还乱哟!


窗外,大雪纷飞,天寒地冻;屋内,炉火融融,温暖如春。如霞懒懒地坐在客厅里,百无聊赖地打量着窗玻璃上那姿态万千、美丽神奇的冰花。今天是正月十四,她蜜月的最后一天。吃午饭的时间到了,可屋里除了她,却空空荡荡地再没有一个人。家里一家麻将迷。公公在外面三朋四友,烟酒麻将,难得回来一躺;婆婆也是每天除了回来吃三顿饭,就在街东头的林家屋里垒长城;丈夫李伟呢,倒是和她度过了一个柔情蜜意、恩爱缱绻的蜜月。可他这几天也如脱缰的野马,美丽温柔的妻子已经拴不住他那颗放荡不羁的心了,一大早,他就被几个朋友硬拉到外面喝酒打牌去了,还说早早回来呢,可现在连个人影子都没见。如霞无聊地在屋里转来转去,这装修豪华、摆设阔绰的屋子,难道就是自己的家?她,仿佛那个嫁到皇宫里的灰姑娘,看着客厅里亮闪闪地水磨石地面,时髦考究的转角沙发,墙角柜子上二十九英寸的大彩电,墙上硕大精美的挂钟,屋顶流光溢彩的大吊灯,她真觉得神思恍惚,如在梦中。

过年那两天,风和日丽,让人觉得春天仿佛已经来临,但前几天天气骤变,阴冷异常,使那些性急已经换上春装的人们不得不又穿上了臃肿的棉衣。昨天下午,漫天的大雪就飘飘扬扬地下个不停,皑皑白雪给大地披上了节日的盛装。今儿早上推门一看,到处银装素裹,遍地粉妆玉砌。这不论对农村庄稼人,还是城镇生意人来说,都是个难得的清闲日子,人们大多蜷缩在自家屋里,一家人其乐融融,享受着未尽的新年喜气。

一阵“笃、笃、笃”的敲门声把如霞从沉思中惊醒。家里人回来是从不敲门的,是谁?这么大雪天还来串门呀?她忙跑出来开了门。迎着扑面而来的那股寒风,如霞愣住了:门外,纷纷扬扬的大雪下,站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老乞丐。他苍老高瘦,向前佝偻着身子,一手拄根竹棍,一手捧个破碗,胳膊上挎着个瘪瘪的破布袋,胡子拉碴的嘴里,正喃喃地念叨着什么。如霞怔了怔,忙从厨房里取了两个热气腾腾的包子递给他。老人抖抖索索地接了,飞快地塞进嘴里大嚼起来,看他那狼吞虎咽的样子,大概好几天没吃过饱饭了吧。如霞心酸地打量着老乞丐:他头上扣着顶辨不出颜色的破毡帽,身上是件补丁摞补丁的破棉衣,脚底下的破胶鞋沾泥带水,拦腰束根破草绳,那双枯瘦如柴、老鹰爪子般的手里正捧着肉包子不停地吞咽,饱经风霜的脸上是纵横密密的皱纹。

这么大冷的天,又正过年,他为什么不呆在自家屋里——哪怕只有半间草屋,一铺土炕?为何还要顶风冒雪,沿街乞讨?他是孤苦无依,还是被儿女遗弃?这些问题闪电般地一一在如霞脑际划过,让她一阵阵心酸。

老人的包子已经吃完,他似乎还意犹未尽,但乞丐也有良知和自尊,舔了舔手上的油,向如霞道了谢,他拄了竹棍欲去。如霞看了看外面漫天肆虐的大雪,她忽然横下心来:“大爷,外面那么冷,您到里头来暖和暖和吧!”老人迟疑了一下,拍了拍身上的雪花,颤颤巍巍地走了进去。他望了望屋里富丽堂皇的摆设,瑟缩了一下,忙到炉边烤冻僵了的双手。如霞又从厨房里舀来一碗冒着热气的八宝稀饭,双手递给老人。老人双手接过,嘴里不停地道谢,忙送到嘴边去喝。

大门“咣当”一声响,如霞和老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颤。“如霞,这屋里来的是你娘家的啥亲戚呀?”矮矮胖胖的婆婆挟着一股冷风进了门。“妈,他是个乞丐,我看他可怜,才……”如霞嗫嗫嚅嚅地,“可怜?天底下可怜的人多着呢,你咋不都叫到屋里来?你当我这屋是救济所呀?”婆婆满面寒霜,冷冷地道。老乞丐见势不妙,三口两口喝完稀粥,仓惶走了。他刚一出门,婆婆一把抓起他喝过稀饭的细瓷碗,在他身后摔个粉碎。“老不死的,以后再进我家门,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她回头又厉声道:“如霞,你过来,我告诉你,这儿是我的家,不是你娘家的那个穷家,什么乌七八糟的人都能往屋里叫。”如霞嘴咬着唇,竭力忍住将要夺眶的泪,但她不能忍受的是婆婆对她娘家的轻慢与侮辱。“妈,今儿是我错了,我向您道歉。但您说话不要拉扯上我娘家。”婆婆气不打一处来:“啥?我看这倒是我的不是了。你一个新媳妇家就那么自作主张,把个叫花子都让到屋里来?还给他吃这吃那的。告诉你,我家里的东西就是吃不完喂了狗,也不会给他们吃。那些人,饿死了活该!这屋子是我的,我说了算呢!我还没死呢。就是我死了也轮不到你来做主……”

如霞跌跌撞撞地跑到自己房子里,她扑倒在床上,双手捂脸,可不争气的眼泪却沿着指缝不停地流出来。耳边,似乎还能听见外面婆婆那摔碟砸碗、指桑骂槐的嚎叫声。未出嫁前,如霞就听人说过婆婆厉害,素有“母老虎”之称。可她那时总天真地想:她再厉害,我以礼待她,她又能怎样?事实证明她错了。这一个月来,如霞恪守一个媳妇的本分:做饭洗衣,抹桌拖地,孝敬公婆,端吃端喝,倒没见识到婆婆的厉害。今天是婆婆第一次对自己发威,往后的日子又该咋熬呢?她的眼泪一串串的往下掉。她多想依偎在丈夫怀里,把心中的委屈对丈夫倾诉。可是,她的丈夫李伟,现在又在哪里呢?

如霞爬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猛地醒了过来,也不知道做了什么梦,倒惊得一头一脸的汗。抬头看看墙上的石英钟,五点了,该做晚饭了。她忙忙起来,胡乱擦了把脸,来到厨房里。家里照样一个人也没有。中午也只有婆婆一个人吃饭,剩下的八宝粥、肉包子、菜、未洗的碗,乱七八糟地到处都是。如霞收拾着碗筷,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自打她过门后,婆婆是从来不干厨房里活的,这点如霞倒不在乎。她本来就手脚勤快,闲不下,再说三四个人的饭又有什么做的呢。可现在,她却觉得不一样了。心情愉快时干活是一回事,闷闷不乐时干活又是另一回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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