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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2)

作品名称:长生      作者:李笺伍      发布时间:2023-01-05 22:00:29      字数:5497

  平日里,长生跟牧州总是黑白班轮倒,碰不着一个可以畅快聊天的时候。这天,两人终于都轮到上白班,长生在车间时心里总有些忐忑,但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在担心什么,眼神时不时地瞟向牧州那边。大家都穿着工作服,专心着手里的活儿,毕竟一个不小心,自己的手就有可能被切割刀给弄伤,所以旁人谁也没发现长生的不对劲。
  终于熬到傍晚时候,上白班的人都已经下工,年轻人少有加班的。
  “牧州,你知道十字营吗?”长生的语气很是认真。
  “哟——”袁牧州听到十字营这三个字后脸上立马露出一抹轻佻的淫笑,“你还去那儿享过福啊?”
  长生大概知道十字营不是什么好地方,从袁牧州妖里妖气的言语中,他再次确定下来:十字营肯定是个远近闻名的坏地方。不过那种坏也只是人们口口相传的罢了,至于究竟坏在何处,是没有人去计较的,因为这里绝大多数都是男人,他们都向往乃至于热爱那个自己嗤之以鼻的坏地方。
  愣住一会儿,长生也学着像牧州那样轻佻地一笑,然后递过去一根烟才说道:“哪有的事?不知道才问嘛。”
  “看来当年正直的小愤青也堕落了哦,啧啧。”牧州打趣起长生从来都是毫不顾忌的。
  “不是这意思,我,”长生似乎是有所顾忌,深吸一口烟,然后才缓缓说道:“我有个朋友住在那附近。”
  显然,这样的说辞是不足以让袁牧州相信的,他脸上那抹轻佻的笑容变得更为放肆,慢慢地又变成一种逗笑,“咳咳——”牧州假声咳嗽,装着一本正经的模样问长生:“你那朋友叫啥啊?说来我想想,说不定还熟套着的。”
  对于牧州话里的意思长生自然也清楚,但他并不想说出木一南的名字来,只好挥挥手,做出一派轻松的模样说道:“算了,回去睡觉。”此时长生嘴上虽然表现得很无所谓,但在心里却蒙上一层朦胧的薄雾,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想、还是不敢说出木一南的名字,他的顾虑是袁牧州轻佻笑容背后的世俗成见。
  长生将袁牧州完全撂在身后,暖黄色的路灯下,他脸上的笑容消失瞬间消失,变成为一种凝重的冷漠。他顺手将烟头弹飞好远,看着那个红点在半空中划出一条弧线时,长生的嘴角再次浮现出笑意。他想到:在牧州轻佻的笑容背后,更多的其实是对于欲望的窥探,是一种无差别的蔑视,那些最容易看出来的世俗成见,反而不是那么重要的,甚至更显可笑。想到这里长生停下脚步,就站在路灯下等着袁牧州过来。
  “木一南。”长生明亮的眼神让袁牧州驻足不前。
  “什么?”牧州显然没有反应过来。
  “我说我那朋友叫木一南。”长生的语气很轻,叫那名字时,温柔的气息中像是藏着许许多多的憧憬在里面。
  袁牧州面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直直地看着长生,他原以为那只不过是刚才的一个玩笑而已,自己早就把它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可长生却还记着,竟还表现得颇为认真。惊讶之余,袁牧州憋出来这么一句话:“是个小姐吗?”
  这样的质问就像是在长生的意料之中,他打量着袁牧州,然后又环顾起周边来往的人流,之后只淡淡一笑,无奈地说道:“还是回去睡觉。”接着,他就转身离去。
  大概就是从那时候起,木一南这颗早早便种在李长生心中的种子开始慢慢发芽,对于那种讲不出的感觉,他自己后来回忆时才想通——是盘绕在心里的惦念。中年时的长生就坐在我的对面,跟前一杯满得快要溢出的啤酒被他一饮而下。他接过小本子紧紧捂在怀里,面露着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一边脸哭丧着,另一边却仍然挂着笑容。他自言自语地说:“惦记着惦记着,就没得惦记了。”李长生的言语总像是雨后江面的水雾,我能看得见但不清晰,于是伸手去摸,却只惹得满手的潮湿,那些不着边际的诳语,又都四散到关紧的节点。迷迷糊糊的间隙中,我又觉得这非要算是长生的语言艺术,一种盘根错节生长在他生命旅途里的,或许只有他懂的语言艺术——并且无需对旁人解释的,我对此深信不疑,也只好端起面前的玻璃杯满满地焖上一口。
  或许是水土不服的缘故吧,长生刚来黔南两个月就生病了,严重的感冒发烧让他浑身提不起一点力量,脑袋总是昏沉沉的。亏得有袁牧州当组长的表哥在,长生才没有自己去厂里办请假的手续。这车间的规模虽然并不是很大,但各种规矩制度却是十分严格的。袁牧州曾经开玩笑地说:“要是没层关系,就算断了腿也得先爬去厂里办手续,不然就扣钱。”显然,这样的玩笑有些太过夸张,资本家们还没到这样茹毛饮血的地步,但也可见人家对于请假这种事情,毫不含糊的坚决态度。长生也玩笑着回应一句:“真到那种时候,老子就不干了,直接跑路走人!”不过长生总是算有“那层关系”的人,犯不着拖着病体去厂里办手续或者撂挑子。
  黔南迎来了入秋的第一场雨,这雨并不像匀城的那样绵长,反而是来得气势磅礴,整座城市都被彻底打湿,树木在风雨中不停地左右摇摆,豆大的雨点子齐刷刷地朝着大楼的玻璃上面砸着,街上的行人匆匆忙忙地往家里赶,马路上拥堵的车流都按捺不住地打着喇叭,这座城市陷入到一场聒噪的热闹当中。
  长生趴在窗台上,静静地观察着玻璃外面的水雾痕迹,呆看半晌,只自言自语地说了句:“这哪里像是秋天的雨?”可是转念一想,他又觉得这就是秋天的雨,只不过不是匀城的雨罢了。
  人们心灵上的柔软,都是从某一种情感里生出来的养分,长生心中冒出来的这些念想也不外如是,都是从那颗种子上发出来的嫩芽。
  大雨并没有很快过去,一直落到夜半时分,雨势方才减弱一些,袁牧州回来时还帮长生带了一份晚饭。
  “这黔南的雨可真是离谱。”长生憋住一整天的话总算对着一个大活人讲了出来。
  “日子一久,你也就见怪不怪了,这边的雨总是不像我们那里的。”袁牧州随意地回答着。他似乎有些其他的安排,开始在混乱的衣服堆里翻来找去的,一边还念念有词,“这事儿可不能含糊。”
  “啥事儿啊?”长生刚打开餐盒,胃口却被牧州给吊了去。
  “不给你说。”袁牧州的小得意中藏着一种若有若无的神秘感。
  “那我就不问呗。”长生的语气很是随意,方才的好奇心仿佛全消退了。
  “别啊,你再问我。”欲擒故纵的简单把戏在牧州身上起到了作用。
  “想说就说吧。”长生把主动权掌握到自己手里。
  “真没劲。”牧州的那股小小的神秘感,像霜打过的茄子一般蔫儿了去,然后极不情愿地说起来,“我要去相亲。”
  长生顿时觉得有些愧疚,自己不该耍那样的小聪明,袁牧州或许早早地便在心里酝酿着一种情绪上的神秘感,而这些全被长生的小聪明给破坏了。于是他向牧州投去满是疑惑的眼神:“谁呀,你自己认识的,还是人家给介绍的?”
  显然,长生的一连串问题从新塑造起了牧州情绪上仪式感的殿堂。“我爸安排的,那女娃是咱匀城镇的人,也在这边打工。刚好她家里人跟我爸熟悉,说和过几次,他们就把这事儿定了下来。”牧州甚至有些害羞地又补上一句,“我还没见过她本人,不过据说是很漂亮的。”言语中有些羞怯的欢欣,竟像个小姑娘似的。
  对于安排相亲这种事情,长生向来是不屑的,他以为婚姻永远不是目的,那么相亲也就毫无意义,像古人说的“千里相会”,全要凭着一段缘分才行。但想到先前坏了牧州的兴致,这会儿长生也只好点头笑着说:“啧,还真不赖!”
  “对了,我找了我们车间那个刘叔帮我代班。”袁牧州终于从衣服堆里找到一套称心如意的。
  “为啥要找代班呢?”长生不解。
  “我有个全勤奖励,月底可以拿两百块,本来工龄不够,但表哥给弄到一个,请假的话就不给发;他给我代班,我给他一天工资,再加上十块钱补贴。”牧州在这方面还算得是精明的。
  “那倒也还行。”长生合计着又问道,“要多久的工龄才有?”
  “两年。”袁牧州拿过衣服就开始在自己身上比划着,长生也就没再往下问。
  次日,长生的身体虽然还没完全恢复,但是也可以提起些力气了,这天又刚好是他的白班,自然是要去厂里上班的,于是跟牧州打过招呼后,他就朝厂里去。袁牧州也起得很早,精心打扮一番过后,蹦跶着赶去赴约。
  车间流水线上,穿着工作服的人员们都紧锣密鼓地忙着自己手里活儿,毕竟他们的工资是以计件的方式核算的。日光灯下,数条传送履带都在哼着同样的腔调,往复循环地运送着那些半成品,缝纫机密集地穿行在五颜六色的布料上,仿佛这条流水线上的人们都不会讲话,干活的动作也像是机器的程序一般,电器运转的声音主宰着这片厂房里的时间。
  后来,长生这样说道:“那些恐人的寂静,只存在于工厂车间的嘈杂之中。”他的话总是跟他的人一样,似乎永远都是个矛盾体。
  “啊——”
  一声锥心的惨叫,将那片嘈杂的寂静完全打破,程序一般的人们,向着声源处不约而同地投去或是惊恐,或是疑惑的眼神。
  老刘痛苦地握住自己的左手腕,额头上冒出一连串豆大的汗珠,操作台上的一段布料也都被鲜血给染成红色——他左手无名指被切割机器给从中截断。老刘面目狰狞,钻心的疼痛让他讲不出任何话来,整个人瘫软地倒卧在地面上。
  车间里,其他人在那一瞬间的惊慌过后,便又很快恢复如初,只有两三个人走到老刘的身旁,一齐将他扶起送了出去。大家都知道:工厂的管理层会把这件事处理得滴水不漏。
  老刘前脚刚被送出车间,发生事故的机器台面随即就被收拾得一干二净。长生还陷在刚才老刘受伤的场景中,那声凄惨的喊叫在他的耳边来回飘荡着。他双眼无神,整个人的肢体都变得有些僵硬,跟失了魂似的。显然,长生第一次亲眼见到这样的事情,他有些害怕,或者说一时间接受不下来。
  流水线上,忙碌的工人们终于开始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起来:
  “这老刘可是上有老下有小啊。”
  “是啊,要不都一把年纪的,谁还来这儿做事?”
  “他今天不是休班吗?”不知是谁的一句话,瞬间引起了大家的兴趣。长生也才想起来:这老刘今天是给牧州代班的。此时的他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他是给别人代班吧!”
  “那这件事可就不好说了。”
  “是啊,代班本来就是违规的,厂里估计是不会管的。”
  人们讨论的气氛越来越热烈,各种猜测,各种议论都纷至沓来,摇头晃脑的,冷嘲热讽的,作壁上观的,这里的人什么样的反应都有。事不关己的热闹永远都是话题的中心点,旁人的悲伤苦楚从来都能调动人们爱莫能助的慈悲之心。
  长生的心里开始变得焦急,他担心着老刘现在的具体情况,更为袁牧州捏了一把汗。这件事情对牧州的影响肯定是巨大的,长生的心里这样想着,但眼下的他也没有办法可以帮到牧州。
  约会的进程刚刚到一半,袁牧州就被匆忙赶来的表哥叫走了。一路上表哥跟牧州讲说着整件事的原委,并告诉他厂里已经做出决定:前期的医疗费用由工厂承担,但是后续所有的花销及赔偿费用需要牧州跟老刘协商,因为他们这场事故本就属于违规操作造成的,厂里肯出前期的医疗费用就已经算是人道主义了。
  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对于袁牧州的打击是非常大的,一种深深的无助感袭上他的心头。直到挤下公交车,他站在路口,夹着香烟的手颤颤巍巍地往嘴边凑,然后低沉地问了一句:“表哥,现在我该怎么办?”
  “你只能先走,没有别的办法。”表哥回答得很干脆,或许是因为这样的事情对他来说还是谙熟的。
  “走?”袁牧州并不懂里边的门道,此时惊慌的他甚至已经忘记去权衡利弊,他耷拉着脑袋,无力地问道:
  “能走得了吗?”
  “得快,最好今晚就走。”表哥显然是个内行人,对于各种门路也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厂里很快会来找你,还有老刘的家里人也会来闹。”
  袁牧州才从惊惶未定中察觉到即将要找上门来的这些麻烦,犹豫不决间他又想到另一个问题:“我跑了,他们如果报警呢?”
  表哥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吐出一口烟雾不紧不慢地说道:“不会的,厂子里不会让他们报警的。厂里这么做的目的无非是想要把赔偿款尽可能地压低,毕竟这事情闹到最后都要他们来擦屁股。你去跑路说不定也挺合人家心意的,厂里还能落个好名声。”
  对于表哥的说辞,袁牧州还不能全都明白,但他也只能一个劲地点着头。他不由自主地觉得表哥说的很在理,不过那具体是个什么“理”谁也不知道。
  吃过一剂定心丸后,袁牧州晃晃悠悠地赶回到宿舍里。他开始整理自己的行李,并从床头柜里翻找出来一张绿色的银行卡。牧州将卡片拿在自己的手里反复看了好久,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黑沉得厉害,仿佛在做着一个极其为难的决定。半晌过去,他长舒一口气,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然后缓缓走到那张折叠桌旁边,拿出平常记账用的纸笔,缓缓地写下几行字,再把银行卡放在字条之上。做完这些事情后,袁牧州才提起他的行李包走出门,直往火车站的方向去。
  时间来到傍晚时分,天空中又开始洒起雨点子。刚从厂房里出来的李长生来不及做其他的事情,行色慌张地往宿舍的方向一路小跑着。
  刚到门口,长生立在外面沉思片刻后才伸出手去开门,当门打开的那一瞬间,他生出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屋里空荡荡的只剩下张床,床尾那堆衣服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小桌子被摆到屋里中间的位置上。长生缓缓走到桌子旁边,这才看见上面放着的银行卡和那张字条。
  “长生我走了,这张卡里有我存下的几百块钱,帮我交给老刘,我对不起他。”
  看着简短的几行字,长生却感到一阵莫名的揪心。那一刻他自己也不知道内心中究竟充斥着哪样的情感,只不过他或许能够清晰地知晓一件事情:那就是袁牧州和老刘的纠葛还没开始,但已经算了。
  接连几天长生都没有去厂里上班,只把自己关在出租房里默不作声地发呆。他不明白牧州为什么要跑路,他更想不明白如果牧州不跑路,自己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可以帮助到袁牧州。就这样,他只好把自己再次关进矛盾的陷阱里,他所有的不明白,总会在那种极端对立的状态中找到一方缓和的角落。
  几天以后,长生按照牧州的吩咐拿着钱去医院看望老刘,但老刘似乎并不领情,一脸的愤恨却又无可奈何。长生只好把取出来的钱放在老刘的病床上,然后在老刘家属的责怪与谩骂中默默地离开。
  人们多习惯于此:在自己的苦难之上建立起无垠的废墟,眼泪婆娑的情感总会碾碎基本的判断能力。
  自从袁牧州离开以后,长生在这厂里愈发待不习惯。另外,出租房也快要到期,长生不想一个人负担并不便宜的房租,于是他索性辞了工,离开这刚来几月的工厂,再一次去寻找一个陌生的容身之地。只不过在彻底离开之前,还有一件事情等着他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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