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峪河的儿女(9)
作品名称:田峪河的儿女 作者:作家赵巨 发布时间:2012-10-10 10:35:43 字数:10299
“如霞姐,你注意了没有?这几天,那帮款哥常来咱这儿吃饭,我看他们吃饭是假,来看你倒是真的。”一向伶牙俐齿的青青当着几个女伴的面,有点卖弄地道。
“看我?我有啥对看的。”如霞边用指甲刀修剪着指甲边漫不经心地说。
“有啥好看的?”青青大惊小怪地道:“你没见他们里头那个李伟,看你时那眼睛都直了吗?如霞姐,他可是咱田峪镇楼板厂李厂长的公子呀,家财万贯哪!”
如霞冷笑一声:“一帮子纨绔子弟,有啥值得骄傲的?”
话音未落,“一帮子纨绔子弟”已经进了饭店。青青吐了吐舌头,拉了拉如霞悄声道:“人都说咱陕西地方邪,看,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如霞姐,好好招呼他们哟。”拉了几个女伴嘻嘻哈哈地到后头去了。
如霞的脸不禁微微红了,她平静了一下,敛容过去招呼几个人坐,忙着端茶倒水。虽然她表面上落落大方,可眼睛的余光,还是暗暗地扫了一下李伟。李伟可能刚从美容美发厅出来,脸面光洁,头发锃亮,身上一股好闻的化妆品的香气。虽然谈不上才比子建,貌如潘安,可也是玉树临风,风流倜傥。
如霞的脸又有些红了,她的心“腾腾”地狂跳起来。世间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男儿不钟情?多情敏感的姑娘啊,何尝看不出李伟对自己有意?可李伟,他到底是不是自己心中的白马王子?他究竟对自己是真心还是假意?
说实在的,张如霞既鄙视李伟他们的不学无术,不思进取,又有点羡慕他们的风流潇洒、挥金如土。她知道“贵贱不相逾”的古训,也悲叹自己“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的命运。她知道她和李伟之间根本不可能,可是……
李伟一伙人摇摇晃晃地从孙家饭店出来,迎着夜风,李伟那热烘烘的头脑顿时一凉。既想着如霞的端庄美丽,又深恨她对自己的冷若冰霜。那种又爱又恨的感觉啊,着实让他又烦又乱,又气又恼。
“李哥,甭自寻烦恼了,那女娃也太傲气了,好歹咱还算是她的救命恩人呢,可你瞧她那冷冷冰冰的样子!一个臭端盘子的,倒傲得跟公主似的!你身边如花似玉的女娃多的是,也不知你到底看上了她的啥?”
“二毛,你他妈的甭烦人了好不好?闭上你的臭嘴,没人把你当哑巴!”
和李伟同行的二毛一副狐狸吃不上葡萄就嫌葡萄酸的样子,嘴里正兀自说着,被李伟几句话噎得喘不上气来,溜一边去了。
其实,正如二毛所说,围着李伟转的女孩子很多。但他身边的多是些新潮时髦的现代女孩和嗲声嗲气的风尘女子,不是看上了他的钱财,就是一味逢迎,想讨好高攀他。他只觉得她们下作低贱,俗不可耐。和她们,他不过逢场作戏而已。但这个孙家小店里给人端饭倒茶的张如霞,到底是她身上的什么在吸引着他呢?他说不清楚。来孙家店里次数越多,他对如霞越是疯狂迷恋。难道,自己是从当初的寻奇好胜,到现在真的爱上了这个姑娘?
看到李伟如此苦恼,素称鬼点子多的大鹏忙说:“大哥,你要是真喜欢那个姑娘,一心想把她弄到手,小弟倒有个办法。”
李伟眼睛一亮:“啥办法?快说。”
大鹏附在李伟耳边一阵嘀咕,最后挤着眼睛笑道:“大哥,用不了多久,她就会乖乖找到你门上去的。”
李伟睁大了眼睛,“苦肉计,还要我见血?你小子他妈的够损的啊!”
大鹏撇了撇嘴:“舍不得兔子逮不着鹰,反正又不是为我啥事。算了,这话就当我没说!”
李伟忙拉着大鹏笑道:“大鹏,就依你。不过,你可不要对她乱来啊。”
大鹏拍拍胸口:“放心吧,大哥。我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动大哥的心上人啊!”
这几天忽冷忽热,气温极不正常,如霞感冒了。开始她硬撑着也没当回事,后来看看实在不行了,趁傍晚客人稀少,她向青青打了个招呼,只身出来去里街的一个私人诊所看病。不巧那里病人很多,等她从诊所出来,天已经黑定了。这是一条偏僻小巷,暮色沉沉,如霞借着远处昏黄的街灯,深一脚浅一脚地匆匆往回赶。
前面几个路灯不知怎么坏了,一片漆黑,如霞一阵害怕,心“咚咚”直跳起来,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忽然,街道一侧猛地窜出一高一矮两个青年,一左一右把如霞夹在中间。冷不防有此变故,如霞吓得变颜失色:
“你、你们要干什么?”
“干什么?嘿嘿,难道你还不明白?小美人儿,陪哥们好好玩玩,亏不了你。”
“不,不,求求你们,放了我吧!”如霞毛骨悚然,声音发颤。
“嘿嘿,到口的肥肉还能不吃?”矮个青年把一把尖刀在如霞眼前晃了晃。
“识相点,不然就在你这俊脸蛋上划几个口子。”高个子青年淫邪地笑着,随手一带,就把如霞抱在了怀里,挟持着她向夜暮深处走去。
如霞又羞又怕,拼命挣扎,漆黑的夜里传来声声惨叫:“救命啊,救命啊!”
在这紧要关头,前方一声断喝:“站住”,一个黑影威风凛凛,如铁塔般横在眼前。
“哥们,得让人处且让人,这事我劝你还是别管。”矮个子青年把匕首悄悄别在后腰,看了前面的威武黑影一眼,有点胆怯地说。
“哼,路不平有人铲,事不平有人管,今儿这事我是管定了!”黑影义正辞严,太义凛然。
高个子青年恼羞成怒,“嗖”地从身上抽出一把匕首,在手里掂了掂:“哥儿们,识相的快让开,我这把刀子可不是吃素的。”
“大哥,快救救我!。”如霞猛地甩开两个歹徒,扑到黑影身边,哀求着。
面对明晃晃的匕首,黑影毫不畏惧,他把如霞护在身后,猛地飞起一脚踢飞匕首,赤手空拳同两个歹徒展开了生死搏斗。
如霞吓得在一旁大声呼喊:“救命啊,救命啊。”凄厉的喊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很远。两个歹徒见势不妙,仓惶而逃。如霞追过来,听见“哎哟、哎哟”的声声呻吟,仔细一看,不由大叫起来:“啊!血,大哥,你的胳膊被他们刺伤了!”
“不要紧,扎破了点皮。姑娘,你没事吧?”黑影抬起头,“咦,如霞,怎么是你呀?”
眼前的人不正是上次在孙家饭店救她的李伟吗?不知为什么,如霞的泪一下子直滚下来,“为什么是你?你、你为什么又要救我呀?”
“如霞,快甭说傻话了,我咋能见死不救呢?”
如霞抹了把泪,看着李伟胳膊上不停往外渗血的伤口,“李伟哥,快找个医院包扎一下吧。”
“这么点小伤,没事的。不过,得想个法子止血呀!”李伟在衣袋里摸了一下,“哎呀,偏偏忘了带手帕。”
如霞慌忙之间在自己身上也找不到能止血的手帕,带子之类。眼看着李伟胳膊上不停往下滴的鲜血,她一咬牙,扯下一缕长长的头发,好不容易替李伟止住了血。
李伟半低着头,脸上含着抹不易觉察的笑,看着梦寐以求的姑娘,细心地替自己包扎伤口,这点血流得值啊!
“李伟哥,我送你回家吧。”如霞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李伟。
“不了,如霞。你一个女娃家,我不放心,还是我送你回饭店吧!”
两个人走在昏暗的大街上,不时有汽车闪着明晃晃的车灯从他们身边驶过。张如霞知道,她和李伟之间有什么事情将要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她的心里不知是悲是喜,是怨是叹。
这天上午稍有空闲,如霞匆匆上街,买了一网兜礼品,她要去看望为她受伤的李伟。
经过一番打听,她在一幢新盖不久的小洋楼前住了脚。这幢楼房前面有个装修考究的门楼,门楣上方金黄色的瓷片上是“碧宇生辉”四个大字。门外两旁各蹲着一只高大威武的石狮,深红色的大铁门给人一种富贵、庄严的感觉。
如霞敲了敲铁门,无人应声。轻轻一推,大铁门上虚掩的小门开了。走进小门,院里光亮的水泥地上,有两个用青砖砌成的小花坛,里面各有一株郁郁葱葱的宝塔状柏树。紧挨楼房左首是三间平房厦子,顶部高耸的烟囱表明那是厨房。
看看屋门紧闭,如霞站在院里问:“屋里有人吗?”无人应声。如霞皱皱眉,提高了声音:“有人在家吗?”
稍倾,屋里有人懒洋洋地应道:“谁呀,进来吧。”
如霞推门走了进去。客厅里,李伟正斜躺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看电视。见是如霞,他高兴得一下子从沙发上蹦下来。“如霞,你终于,哦,不,你怎么来了?”
如霞把礼物放在茶几上,笑着说:“李伟哥,我来看看你,胳膊好了吗?”
“没事,没事,我说过没事的,不信你看。”李伟举了举缠着绷带的左胳膊。
“没事就好。李伟哥,我这几天一直替你担心呢。那天晚上多亏了你,要不是你,我就……那可让我怎么活呀?”如霞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看到如霞一副雨后梨花的楚楚可怜样,李伟心动神摇,“如霞,别哭,以后有我李伟在,看他谁敢动你一根头发,我就把他碎尸万段。”他把如霞揽在怀里,轻抚着她那滑若无骨的双肩。看着眼前这个柔弱娇美的少女,他是真的动了感情。
如霞感到了自己的失态,她轻轻推开李伟,“李伟哥,你胳膊好了,我也就放心了。”
见如霞想走,李伟急忙说:“如霞,你先坐一下,我去取条毛巾你擦擦脸。”
如霞正在客厅里左右顾盼。忽然听得李伟一声惨叫“哎哟”。她慌了神,三步两步跨进李伟卧室,“李伟哥,你咋啦?”
李伟右手捧着左胳膊靠墙站着,疼得呲牙咧嘴:“哎哟,急着给你取毛巾,不小心胳膊在墙上撞了一下。”
如霞关切地问:“还疼不疼?”
李伟吸了口冷气:“不疼,不疼了。”又忙指着椅子说:“如霞,你坐呀!”
如霞坐下来,一时倒不知说什么好了。她低着头,绞扭着两只手,微红着脸说:“李伟哥,你这几天不要乱动,好好养伤。我们店里还忙着呢,我先走了。有空再来看你吧。”
李伟着了慌,“如霞,好不容易你来一趟,多呆会儿再走吧。我这几天不能出门,你不知道我一个人在家有多寂寞。”
几句话,反倒使如霞不好意思走了。她打量了一下李伟的房间,问:“就你一个人在家?咋不见家里其他人呢?”
李伟笑着说:“我爸成天在厂里,难得回家一趟;我妈是个麻将迷,吃了早饭就出去了,给我蒸了饺子在锅里呢,天不黑她不会回来的。”
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好半天谁也不说话。
“如霞,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心吗?”李伟颤声道。
如霞身子微微一颤,她抬起头,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定定地盯着李伟,仿佛不明白他的话。
李伟慢慢走过去,俯身热切地看着如霞,“如霞,我爱你,嫁给我吧。”
如霞摇了摇头。
李伟猛地抓住如霞的双肩,“为什么呀,如霞?你告诉我!”
如霞默然无语。
李伟用力摇晃着如霞的肩膀,“为什么?你告诉我呀!怎么,你觉得我配不上你?”
如霞闭上眼睛,两滴大大的泪珠从长睫毛下滚出来,“李伟哥,这不是配不配的问题,我总觉得我们之间有太多的不适合。”
“什么适合不适合?我不管!我要你,要定了。”李伟紧紧把如霞搂进怀里,她的头埋在他胸前,她在低低啜泣。
李伟扶起如霞的头,在她那梨花带雨的脸庞上轻吻了一下,“如霞,嫁给我吧。以后有我在你身边,看他谁敢动你一指头,我一定让他不得好死。”
如霞的声音梦幻般传来:“李伟哥,你甭哄我了。你身边如花似玉的女孩多的是,你是不是对她们都说过这话?”
“嗨,她们,她们算什么,能和你比?如霞,说句心里话,自打那天晚上在孙家店见了你,我的心就全在你身上了。你是我所认识的女孩中最美丽、最纯洁、最有气质的一个。如霞,嫁给我吧!”
一提孙家店,如霞猛醒过来。她推开李伟,站起来红着脸说:“这事我还得考虑考虑,时候不早了,我真的要回去了,不然要挨老板骂的。”
李伟哂笑道:“如霞,你一天在孙家店里能挣几个钱?干脆甭在那儿干了,我养着你。吃香的喝辣的,穿绸子穿缎子尽你。”
这话让如霞心里很有几分不受用,她正了脸色,迈步就要出去。走到门边,却发现门被反锁上了。正要开门,李伟一个箭步过来,一只手轻轻按在如霞开暗锁的手上。如霞感到那只手在微微颤抖。
“如霞,答应我,嫁给我吧。难道你还要我跪下来向你求婚吗?”
如霞转过头,她看到了一双温情脉脉的眼睛。那张英俊的脸上,含着几分乞求,几分企盼。她的手慢慢松开了暗锁。她又一次被李伟相拥着,在床边坐下了。
“如霞,你知道你有多美吗?就是天上的七仙女也比不上你。自打见了你,我的心里就只有你了,别的女孩子在我眼里都是丑八怪。”
“甭净拣那些好听的话哄我,我才不相信你呢。”
如霞吐气如兰,娇羞不胜。这使得李伟愈发心猿意马,把持不住。他觉得身上有股难以控制的激情在涌动,但他知道不能操之过急,到了嘴边的天鹅肉,还怕她飞了不成?
“真的,如霞,你要不信,我把心掏出来让你看……”
他软语温存,不住地在她耳边甜言蜜语。他一手轻搂着少女那盈盈一握的纤腰,一手在她身上慢慢游动。他的手上仿佛带了电,碰到少女哪儿哪儿就是一阵痉挛。他的手贪婪地抚摸着少女光滑柔嫩的躯体,最后停在了那温润挺拔的乳峰上。
如霞被一种难以言状的快感惊呆了,她浑身瘫软,情不自己。到现在,她只有乖乖地任李伟摆布的份儿了。
李伟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如霞的脸。她的头无力地仰在李伟怀里,微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轻轻颤动,红樱桃般诱人的唇也在微微翕动。李伟的脸上掠过一丝冷笑,他的眼里有一抹残忍。那神情,仿佛一只猫在玩弄着爪下的老鼠,又仿佛一只野兽呲着利齿在欣赏着到口的美味。
仿佛晴天一个霹雳,如霞猛地忆起“金帝”那个足以令她耻辱终生的夜晚,那双同样在她身上蠕动的脏手。她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她看见了李伟那可怕的眼神。她直坐起来。
“李伟,你要干什么?你放开我!”
到这时候早已由不得她了。李伟淫笑一声,一把把她按倒在床上,“嘶啦”一声撕开她的上衣,像只恶狼般猛扑上去。
如霞痛彻心肺,那是一种从身体到内心的痛。她拼命反抗,她要拼死维护少女的神圣和尊严。挣扎中,她一下子咬住李伟的手腕,她把所有力气都集中在牙齿上,她似乎感到了鲜血在飞溅。
李伟杀猪般大叫起来,他狠狠地抽了如霞一个耳光,“你这个臭婊子,你他妈的要咬死我呀?”
如霞直跳起来,奋力扑到门边。但她被李伟抓住头发又拖了回来。桌上有把水果刀,如霞一把把它抓在手里。李伟愣了愣。如霞后退几步,身体抵住墙,她慢慢地把刀尖指在自己赤裸的胸口。
“你,你要干什么?”李伟惊恐地问。他不动声色地向前迈了一步。
如霞声色俱厉:“别过来!你再向前走一步,我就死在你面前。”
李伟看见刀尖所指处,少女那白皙细嫩的肌肤上一点殷红,那是血!他慌忙打着哈哈:“嘿嘿,如霞,有话好好说。你先把刀子放下,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如霞冷笑:“你再向前走一步!”
李伟呆呆地看着她。她头发散乱,嘴角一抹血痕,目光冷厉,脸上一片冰霜凛然。李伟打了个冷战。他相信,只要他再向前走一步,眼前这个外表柔弱的少女会用手中的刀结束自己的生命的。他后退了几步,脸上好不容易挤出一丝笑:
“如霞,求求你,把刀子放下吧!”
如霞声音冷厉,含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威严,“去,把门打开!”
她从容整理好自己的衣服,鄙夷地望了李伟一眼,昂然走了出去。“当啷”一声,水果刀被扔在院子里,在太阳下闪着寒光。
张如霞在李伟那复杂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微曦初露,金鸡报晓,如霞从沉睡中醒了过来。她揉揉眼睛,看了看身边还沉醉在梦乡中的李伟,忙一翻身坐了起来。迎面墙上的大红喜字仿佛正在向她微笑。昨夜,是她的新婚夜,可她似乎什么也想不起来,包括一夜乱七八糟的梦。
看看窗外微露的曙色,她慌忙披衣下了床。下体的阵阵不适感使她行动不得不微微分开着双腿。于是,她知道,她的少女时代已经结束了。从今天起,她将成为李家的新妇。在这个和自己的娘家有着千差万别的新家里,她,张如霞,能否扮演好这个生疏的角色呢?
她一点把握也没有。
五
这是一个盛夏的傍晚,爆晒了大地一整天的太阳倦了,收束了它的光和热,像一个橙红的大圆盘,低低地挂在西天。嘶叫了一天的蝉儿也倦了,不声不响地躲到树荫下休息去了。大地变得清凉而宁静。
素兰坐在灶下烧火做饭。随着她一推一送间那有节奏的风箱声,红通通的火光一闪一闪,映着她那张略显憔悴的脸。如月、如辉到地里锄玉米去了。她要和孩子们一同去,可他们死活不让,硬要她在屋里歇着。多懂事的孩子呀,如月才十六岁,如辉还不到十五。唉,要是他们的父亲还在,孩子哪会大热天地受这份罪哇!
“铃、铃、铃”,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把她从沉思中惊醒,一抬头,那个永远笑眯眯的邮递员正扶着自行车站在院门外,一只手里“哗哗啦啦”高扬着两张纸。
“嫂子,好消息!重点高中录取通知单,还是两张哩。”
素兰扔下正往灶洞里送的柴禾,起身连颠带跑地奔出去。邮递员把两张通知单递给她。
“嫂子,你娃有出息,你该请客哩。”
素兰连声道谢,忙让他“到屋里坐,喝杯淡茶歇歇脚。”
邮递员连连推辞:“不了,不了。我这几天忙得屁股都不敢沾板凳哩。不过也真行了运,走到谁家谁都高兴得了不得,咱是喜神哩!”说罢,笑着抬腿跨上自行车走了。
素兰手捧着轻飘飘的两张纸,只觉得它们似有千斤重。她跌跌撞撞地回到屋里,倚着门无声地哭了。儿女争气,自己这些年的苦没有白受哇。她仰起满是泪珠的脸,凝望着堂屋墙上丈夫的遗像出神。像框里,丈夫那清瘦的脸上,一双眼睛正含笑望着她。玉明啊,你泉下有知,该感到欣慰了。只是如霞她……
想到大女儿如霞,她心里又一阵难受。可怜的孩子,小小年纪就不得不离开学校,出门打工为母亲分忧解难。懂事的孩子,每天起早睡晚,挣的钱一分都舍不得乱花,全拿回来交给她。如月、如辉能考上高中,她这个做姐姐的功劳最大呀!唉,要是丈夫还活着,孩子也不至于这么小就辍学打工……丈夫,丈夫,素兰觉得自己简直快成了整天念叨着儿子阿毛的祥林嫂了。
高兴过后是无尽的忧虑,她是既盼儿女考上高中,又怕儿女考上啊!如霞每月那几十元工资,怎能供得起两个住校读书的高中生呢?如今,娃们的学费贵呀!如月、如辉上初中时还好说:学校在村子里,两个娃吃住都在家里,他俩都极俭省,除了必须的开支,能不花的钱尽量不花。就那,日子也还是紧紧巴巴,捉襟见肘。这一上高中,学杂费、书本费、伙食费、住宿费,一学期得多少钱呢?三年又得多少钱呢?
她不敢再想下去了,可心里又不能不盘算:怎么办呢?如霞那一个月的几十元工资是远远不够的,自己又身体不好,稍见劳累就这病那病的,啥也干不成。她估摸了一下,俩娃光开学报名怕就得近千块钱吧。那只有借钱了。可向谁张口呢?她一个妇道人家,平时深居简出,朋友是没有的,至于亲戚嘛,唉,俗话说,“富在深山有远亲,贫在闹市无人问”,穷家,又哪能有个富亲戚哩?
她想到了自己的小姑玉秀。玉秀孩子多,家务重,自父母去世后,她很少回娘家来住。就是逢年过节来一趟,坐不了一会儿就急着要回去。家里活计老是一大堆,从早忙到晚总也干不完。玉秀的日子也紧啊!想起小姑,素兰不禁长长叹了一口气。
说起张老先生的女儿玉秀,这是个颇值得一提的人物。玉秀聪明伶俐,生性要强。幼时,她因家里成份不好,遭人歧视,看够了白眼,受尽了委屈。稍大些,玉秀迷上了唱戏,街道上的“自乐班”从早到晚总能见到她的小小人影。从“虎口缘”到“王宝钏”、从“秦香莲”到“十五贯”,她居然能一口气唱下去,而且是声情并茂,字正腔圆。再大些,玉秀唱开了当时流行的“梁秋燕”、“十二把镰刀”、“三世仇”、“红灯记”。再后来,玉秀进了县剧团。
可谁会重用一个“地主狗崽子”、“伪乡长”的女儿呢?玉秀虽说唱扮俱佳,可却时时受到排挤。这个争强好胜的女子,毅然决然地和家庭划清了界限,投入到革命的大熔炉中去了。
这里还要说的是当时的一个风云人物——江石头。江石头三代赤贫,目不识丁,三十好几了还没娶上媳妇。但当时的政治风云把这个木讷憨厚的庄稼汉推上了时代的峰顶浪尖。在当时流行的“忆苦思甜”报告会上,江石头是个不可缺少的典型人物。他从才开始的面红耳赤、不知所云到以后的现身说法、声泪俱下,报告从村上做到乡上、县上、省上,越来越有名。
当时,有多少爱慕虚荣的妙龄少女,把多情的目光投向了这个老实巴脚的庄稼汉子,玉秀自然也不例外。虽然她明明知道江石头实在配不上聪明美貌的她,可想到自己的家庭背景,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和那些根正苗红的贫农子弟相比的。犹豫再三,这个十八岁的少女把心一横,嫁给了大她十多岁的江石头。
这是一桩当时政治联姻的典型。婚后,张玉秀确实风光了一阵子,但随着孩子的陆续出生,她不得不告别了心爱的舞台,变成了一个整天围着锅台、孩子转的普通农妇。
张玉秀很快发现了自己在婚姻上的盲目幼稚,但木已成舟,悔之晚矣。但她那不服输的天性又使她不甘心当一个安安份份的农家主妇。而她的精明能干也使她在那个偏僻的小山村出尽了风头。
张玉秀的口才利是远近闻名的,谁如果得罪了她,她会一连骂你三天三夜不重复一个词儿。没理的事经她嘴里出来也变成了有理。谁家夫妻打架,婆媳不和,经她一劝,绝对会风平浪静,和好如初。
她的另一个特长则是她那“杰出的管理组织”才能,这点连村里的男人们也望尘莫及,佩服得五体投地。村里不管谁家过事,都请她当执事头儿。拿结婚来说吧,从派谁递盅、接媳妇、管房子到割肉、买菜、压面、拉碗子,再到择菜、淘菜、蒸馍、下面、端盘子她会安排得井井有条、忙而不乱。而她本人呢?亲临现场转出转进,拾遗补漏。凡经她手安排的事,绝不会给唠叨人留下一点话把儿。
玉秀继承了父亲的一手好算盘。事过毕,她算盘子“劈哩啪啦”一阵响,帐算得头头是道。最后,交给主家一张清单,条条款款写得一清二楚,绝对不差分毫。
在家里,玉秀也是里里外外一把手。都说妇女能顶半边天,她则把天全部顶了。生产队那时还好说,自从农村实行责任制,农田到户后,脑子活络的人都做生意、跑运输,率先富了起来。玉秀的男人呢,只知道面朝黄土背朝天,作务那几亩薄地,庄稼比别人长得好倒不假,可日子就是过不到人前头去。玉秀在家里三四个娃穿衣、吃饭,也忙了个够呛。她倒有先见之明,第一家在村里开了个私人杂货铺。可这也只能供得上柴米油盐零使唤钱。
眼看着左邻右舍都拆了旧房住新房,可她家里还是两口子才结婚那两年硬凑和着盖起来的三间又低又矮的土坯房。自家的男人不如人,玉秀心里窝火呀。可丈夫是自己找的,当时爹妈不同意,她死活要嫁,这能怪谁呢?要强的个性使她有苦难言,有时心里实在瞀乱,便不做饭不管娃,四仰八叉往炕上一躺:她在给丈夫寻事呢。
玉秀的丈夫江石头,这个老实巴脚的庄稼汉有着农村男人特有的憨厚与狡黠,他在处理夫妻关系上堪为天下男人的典范。女人不管娃,他又当爹又当妈,把几个娃哄得乖乖的;媳妇不做饭,他把饭做停当,热饭热菜巴巴地端到媳妇跟前,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对这样的男人,当媳妇的还有啥说的呢?况且玉秀又是个闲不下的人,躺不了半天,保准自己爬起来。屋子要扫、鸡猪要喂、衣裳要洗,一大堆活等着她干哩。有时心里也莫名其妙地气,便找个借口把男人劈头盖脸大骂一顿。
江石头呢,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洗耳恭听,不发一言,那打得死老虎的铁拳绝对不会落在妻子身上,反正你骂累了自己会收场。他知道,他不如婆娘能行,况且人家还给他生了一串子小石头呢。受点气吃点亏算个啥?况且这又不是在外人跟前。就是媳妇在家里总揽事务、一手遮天他也不在乎。倒落了个自在清闲,少操点心劳点神。
村里觉得张玉秀瞎好算个人才,本打算让她当妇联主任的,却因她“违犯计划生育政策”,且“装神弄鬼,大搞封建迷信活动”而告吹。
玉秀婆家的村子紧靠终南山,交通不便,闭塞落后。那里的人,尤其是上点年龄的人,迷信的居多。有个头疼脑热的,不上医院,倒找巫婆、神汉医治。玉秀爱热闹,跟着看了几回,便垄断了那里的巫医市场,且把这种技术“发扬光大”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她驱鬼送神、扶乩请仙、看风水、相面,以至于给人招魂,立鸡蛋、劈筷子、吊纸人,无所不能。
玉秀看病有一绝,我们姑且称之为“迷信加科学”吧。往往是在香火缭绕中,感冒的,送走纠缠病人的冤鬼后,再让喝碗生姜水,捂上被子睡一觉。拉肚子的,送上纸钱后,再给一小包在佛前求得的药面——实际上是压碎了的“痢特灵”片。皮肤发痒的,送神驱鬼后,再让烧点花椒、艾水洗洗。当然,实在看不了的病,她还是劝病人到山下的大医院里去。毕竟,人命关天,这点道理张玉秀还是懂得的。
慢慢地,她在婆家那一带有了些名气,人送绰号“张仙姑”。给谁家驱了鬼,看了病,钱是不收的。农村人心实,常常过意不去,买了谢礼提到她家。她便着实客气一番,半推半拒中把礼收下。而且收得那样自然,好像收人家的礼也是帮人家忙似的。
村里人过毕事,也多拿块毛巾,提些谢礼送到她家。这些东西(包括过年过节亲戚拿来的礼品),玉秀是绝对舍不得吃用的,都放在了她家那个小小的杂货铺里,再卖出去。不是她和娃娃们不爱吃,为啥?家里穷呗。两口子养活三四个娃,不容易呀!
素兰就亲眼见过玉秀的一次送神看病。
那件事发生在素兰家隔壁做沙发的钱家。钱家儿媳妇双双抱着半岁的小儿回邻村娘家。因为家里忙,傍晚她匆匆往回赶。她抄近路走的是条小路,路边荒草萋萋,没及脚面。双双一脚踩住草丛中一条青蛇,青蛇负痛,昂头向她扑去。又惊又怕的双双抱着孩子没命狂奔,一路只听见青蛇追她的“沙沙”声响个不停,到家便病倒了。请医生来看,说是受了惊吓,吃了惊风丸等药,却不见效。一连几天水米不进,胡话连连。全家人面面相觑,束手无策。双双的丈夫便要求把媳妇转到县医院住院治疗。
恰在这时,玉秀回娘家来了。钱家年近八旬的老婆婆也是个迷信罐罐,忙踮着小脚过来求玉秀给她孙子媳妇瞧病。玉秀父母那时都还健在,玉秀母亲虽说也有点迷信,却从不装神弄鬼。张老先生看着这个不争气的女儿,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自己正直清白一世,是个真正的无神论者,可怎么就生出个如此“大逆不道(张老先生语)”的女儿来呢?如今,这丑都出到娘家门上来了,且看你咋个收场?
玉秀见父亲气得够呛,便死活不肯去。钱家老婆婆回去后,双双的丈夫又登门来请玉秀,玉秀还是连连推辞。直到钱家当家的,双双那一向目中无人的公公屈尊降贵,陪着笑脸亲临张家寒门小舍,玉秀才勉强答应过去一瞧。临行还硬拉了嫂嫂素兰给她做伴。
出了自家屋门,玉秀并不急着到钱家去,先和街道上那堆纳鞋底、哄孩子的女人们说笑闲谝。谈笑间,双双的事已落了个七八分。及至进了钱家屋门,玉秀那双机敏的眼睛探照灯般把钱家里里外外扫视了一遍,当然这一切均在人不知鬼不觉之中;然后便是寒暄问好、察颜观色,最后才进入双双的房门。
这是一间摆设时髦的通间房子,组合柜上大红喜字犹在,新房的气息还未褪尽。双双病怏怏躺在床上,头顶挂着吊瓶,胳膊上连着输液管。围在双双床前的几个人见了玉秀,像见了救星,连忙端茶倒水,七嘴八舌地向她叙述双双的病情。
双双的大姑说:“快把这吊针管子拔了吧。仙姑都来了还打啥吊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