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峪河的儿女(8)
作品名称:田峪河的儿女 作者:作家赵巨 发布时间:2012-10-10 10:25:02 字数:12060
令人难忘的除夕夜啊,灯火点点,鞭炮声声。田峰披着军大衣,站在田峪河边的猕猴桃地里,望着村里那万家灯火出神。
在这个不眠的除夕夜,他想了很多。他想起了部队领导对自己的谆谆教导,想起了临别时战友们对自己的依依嘱托,想起了伙伴们对自己的殷殷希望。他更想念着一个人,一个美丽清纯的姑娘。
几年来,自己心里一直有这么一个美丽而模糊的倩影,可不知为什么,他一直不敢也不愿承认她。在这个除夕夜,她终于那么清晰地映在自己的脑海里。那双盈盈的大眼睛,仿佛正调皮地看着他。想想自己当初在部队里,不顾上级领导给自己许下留下将来会大有前途的一再挽留,执意要回乡干一番事业的决心,不也正是因为她吗?
心爱的梦中姑娘啊,你可曾知道,有人在将你默默思念,有人在为你风露立终霄。他的思念是一棵树,那么葱葱郁郁,蓬蓬勃勃。他的思念是燎原的火,那么轰轰烈烈,势不可挡。
啊,他心中的一颗种子,已经开始生根发芽,抽枝长叶。只是不知道,它将来能否开出美丽的花,结出丰硕的果?
四
残月高悬,夜静人稀,闹洞房的一帮小青年意犹未尽地走了,如霞一个人疲惫地坐在床边。此刻,她多想躺下来美美地睡一觉呀!但她知道她不能,今晚,是她人生道路上的一个重要转折点。从今天起,她的少女时代结束了,她将步入另一种全新的生活。
新婚之夜,如霞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母亲是个苦命人,含辛菇苦把他们姐弟仨拉扯大,如今,安顿了她,母亲还要继续为贫困的生活劳累奔波。一时间,如霞觉得很对不住母亲。她是家里的长女,理应多为母亲分担重担才对。现在,小弟正在县中上学,小妹又远在千里之外打工,家里正需要她呀!而她,却离开了母亲,做了这个陌生家庭的新娘……
如霞打量着富丽堂皇,花团锦簇的新房,凭直觉,她不喜欢这个地方,她多想回到自己那贫寒而温暖的家呀!
李伟送走最后几个离开洞房的小青年,轻手轻脚地进来了。粉红色的壁灯映照下,端坐在席梦思床边的如霞愈发显得娇美动人。李伟一阵窃喜:眼前这个思慕已久的美人儿终于名正言顺地成了
他的人了。不管他耍了什么手段,费了多少心机,值得啊!
他关上房门,急不可待地来到如霞面前。“如霞,你知道你有多美吗?今晚我要好好把你看个够。”
他一手轻轻抬起如霞的下巴,一手温柔地撩开如霞垂到脸边的长发。他愣住了,如霞那双盈盈欲泣的大眼睛,正那么幽幽地、定定地望着他,含着几多迷茫,几多无奈。两滴泪,如同晶莹的珍珠,正从那眼睛里滚出来,慢慢滑过那张粉嫩的颊,滴在李伟手上。
“如霞,你怎么啦?今天是咱俩的大喜日子,你为什么哭呀?”李伟把如霞的头轻轻揽进自己怀里,柔声问。
啊,又一次,就这么躺在这个男人的怀里了,如霞闻到一股酒气和发胶摩丝的香气。她挣扎了一下,可那双臂如钳,那么温柔又那么坚定,把她搂得紧紧的。她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不停地从长长的睫毛下滚出来。她的声音软弱而无助:
“放开我,你放开我呀,我要回家。”
“回家?”李伟着实愣了一下,随后便释然了。“傻丫头,今后这儿才是你的家。”看着怀中可怜兮兮、楚楚动人的新娘,李伟怜香惜玉之情油然而生。伸手揩去如霞脸上的泪珠,他把那不住颤抖的娇躯紧紧搂在怀里。少女身上的阵阵幽香使他情不自己,两个人一同向床上倒去。
“如霞,你知道我有多么爱你吗?我要你,如霞。”
如霞无措地望着那张紧紧向她压来的唇,她似乎知道他要干什么却又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她一阵心悸,蓦地忆起那个暮春的下午,就是在这个房间里,他、她……她不由得大叫一声:
“不,我不!”
她挣扎得那么厉害,李伟不得不放开了她。他半张着胳膊,惊讶地望着如霞。目光从如霞脸上移到自己的手腕上。那里有个显眼的伤疤。两道齿痕如同一张咧开的嘴,似乎正在嘲笑他。他不禁愠怒地扳过如霞那埋在被中的泪痕狼藉的脸:
“张如霞,你他妈的这是咋回事?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你以为还是从前呀!”
如霞一怔,往事不禁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张如霞初识李伟是在孙家饭店里。
那是一个春日的傍晚。店里客人寥寥,只有东北角一张桌边坐着几个喝酒猜拳的小青年。如霞和几个女娃坐在一旁,打哈欠,揉眼睛,只盼着那几个客人快走,她们好关门睡觉。
客人没盼走,外面公路上倒响起一阵汽车刹车声。接着从门外踢踢踏踏进来几个穿戴不一的中年男人。走在前面的一个络腮胡子打量着迎上来的如霞,操着外地口音对同伙道:“他妈的这小地方,居然还有这么俊的妞儿,啊?”
几个人放声大笑。
这种人如霞见得多了。她不恼不躁,不亢不卑地道:“请问几位要点什么?”
络腮胡子说:“老子走了一天路了,累也快累死了,你们店里有什么好吃好喝的只管往上端。”
如霞答应一声,向老板兼炉头老孙头打招呼,几个女娃忙到后边帮忙。如霞也忙着招呼客人,让坐、倒茶。
酒菜很快上齐,那几个人饿极了,毫不客气地大吃大嚼起来。胳腮胡子却不急着吃饭,拈起桌上的西凤酒向如霞道:
“小妞儿,过来、过来,就说我们花了上百块钱的这桌酒菜,还劳动不起你来倒杯酒呀?”
如霞只得过去,给客人一一斟酒。斟到络腮胡子那儿,他一扬脖把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空杯亮给如霞。如霞再斟,络腮胡子又一口喝干。如霞心中冷笑:你能喝我就能斟,看到底是你喝得快还是我斟得快。眼看着一瓶酒见了底,络腮胡子忽地一把攥住如霞的手腕:
“好水嫩的妞儿,来,坐这儿陪陪大哥。”
他一把把如霞按在身边的空椅子上。如霞挣脱不开,又气又急。络腮胡子看着不住挣扎的如霞,越发来了兴致:
“小妞儿,你还不愿意么?来,坐大哥腿上,好好陪陪大哥,大哥亏不了你。”
说着把满满一杯酒送到如霞嘴边,如霞一把把那酒打翻,起身就走。络腮胡子死死拽住她。
“咋,看不上我呀?嫌我老粗是不是?告诉你,我们这趟生意大赚了,老子有的是钱!”从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啪”地拍在桌上。
如霞冷笑一声:“谁稀罕你的臭钱!”
络腮胡子涎着脸道:“你不稀罕钱,也该稀罕我吧。凡陪过我的姑娘,没有不对我念念不忘的。妞儿,来吧!”他猛地把如霞拉进怀里,一张臭哄哄的大嘴直向她脸上拱去。
如霞骇得魂飞魄散,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叫:“救命呀!”
坐店里东北角桌上一直冷眼旁观的几个年轻人中,一个高个子青年飞身过来,一把提起络腮胡子的头发,在他脸上狠掴了一巴掌:
“你小子他妈的找死啊!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居然敢在我们田峪镇撒野,你也不睁开狗眼看看老子是谁。”
如霞惊惶失措,昏头昏脑地一头扑在高个子青年身上,“大哥,救救我!”
络腮胡子恼羞成怒,跳起来“嗖”地从腰里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好小子,有种,敢坏爷的好事,今儿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眼看着匕首直刺过来,高个子青年冷笑一声:“三脚猫的功夫,吓唬谁呀?”
他一手护着如霞,飞起一脚把匕首踢飞,嘴里一声唿哨,和他同桌的几个小伙子齐刷刷过来,每人手里擎把匕首,把络腮胡子团团围住。络腮胡子那帮人见势不妙,也纷纷抄起了家伙。
就在这剑拔驽张之际,里屋门被“哐”的一声踢开了。店主老孙头敞着个怀,露着毛茸茸的胸脯,手里擎把一尺多长的剔骨尖刀,凶神恶煞般直扑出来,嘴里滚雷般怒骂道:
“他妈的敢在我孙家店里胡弄,也不看看你小子长了几个脑袋?我这店里是卖饭的,不是卖肉的!想找乐子,你小子他妈的找错了地方。”
跟在老孙头后边的店里几个小帮工也一个个义愤填膺、和如霞要好的青青向旁边一个男孩子道:“小四,去把咱们后院那几只大狼狗放出来,看看到底是谁厉害?”
小四答应一声,飞也似的跑进去了。胳腮胡子的那帮人见势不妙,忙死死拉住老孙头,不住赔礼道歉:
“老哥,我们这兄弟今儿喝多了酒,真对不住,我代他向您赔礼了。”
“老哥,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饶过他这一回吧。”
又忙向那几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青年敬烟递茶,说好话。
吓呆了的如霞这时才发现自己还偎在高个子青年怀里,羞得叫了一声,双手捂着脸跑了。
见饭店老板老孙头依然不依不饶地叉腿站着,怒气难平,一个司机模样的胖子就对络腮胡子说:“赶紧叫桌好酒好菜吧。让这几位大哥兄弟们消消气,也给刚才那位姑娘压压惊。”边说边不停地给络腮胡子使眼色,又让老孙头坐。老孙头这才把刀横在桌上,气哼哼地坐了。
听说要做一桌好菜,后边厨房里几个人可真傻了眼。一般做菜,他们都是打杂当下手,关键时刻老孙头一定要自己动手的。可今儿这个场面,谁敢叫他?幸而这桌酒菜不同往常,瞎好都不会有人弹嫌。老孙头两个未得师父真传的徒弟“老大”、“老二”就赶鸭子上架,愣是做出了一桌色、香、味、形俱佳的好菜来。
店里几个小姑娘七手八脚地把酒菜端上来,络腮胡子那几个人硬拉了老孙头和高个子青年他们在桌边坐了。老孙头就问:“如霞呢?叫她也来坐。”又看着络腮胡子道:“我倒没什么,今儿无论如何也得给她赔个不是,说些好话。哼,我店里可都是些正经女娃,在她们身上动手动脚,你小子真是瞎了狗眼!告诉你,我老孙头开店几十年了,还没人敢在我店里撒过野呢。”
落腮胡子唯唯诺诺,不敢答言。
青青过来说:“如霞在后头哭呢,不肯来。”
老孙头皱了眉道:“我叫她她也不来?去,把她拉来。”
不一会儿,如霞两眼红红地过来。老孙头指指身边的空座,“来,坐这儿。”
如霞侧身坐了,低眉垂首,不发一言。
老孙头就叹了口气道:“在我眼皮子底下呀,今儿差点酿下大错。每回你妈镇子上来,都三番五次地叮咛我:照管好你们这帮娃们。都怪我呀,没操好这个心。不过你放心,这种事以后不会再有了。好在也没咋样,你就哭成这样。往后,你们要经见的事还多着哩。来,叫他向你赔个不是。”
络腮胡子忙站起来斟了一杯酒,高高举起向如霞道:“姑娘,我喝多了酒,冒犯了你,对不住。”
如霞眼睛盯着桌面,一言不发。
老孙头就说:“俗话说,冤仇宜解不宜结。这点小事也值得记恨于心么?”
如霞冷冷地道:“我不会喝酒。”
老孙头重重地哼了一声:“咋,连我的面子你也不给么?”
络腮胡子双手擎着酒杯,递也不是,放也不是,眼看着就要冷了场,那高个子青年站起来接过那杯酒,向如霞道:
“姑娘,今儿这事,都怪我没有及时出手,让你受了委屈。看在我的薄面上,就请你喝了这杯酒吧!”
这高个子青年就是李伟。他家住在田峪镇西街,在镇子上是数得着的富户。李伟的父亲在镇子上办了个楼板厂,生意非常红火。李伟前头有好几个姐姐,他妈年近四十才生下李伟这根顶门杠子,自然是爱若掌上明珠。含在嘴里怕化了,顶在头上怕摔了。自小娇生惯养,要星星不敢给月亮,儿子就是要天上的七仙女,他妈也会想方设法给请下来。
李伟被母亲宠坏了,仗着家里有钱,上学时就拉帮结派,逃学旷课、打架斗殴、追逐女生、戏弄老师,无所不为。好不容易混得高中毕了业,又浪荡到社会上。这下他更是如鱼得了水,身边聚集了一帮无业青年,下馆子、进舞厅、奇装异服,招摇过市。他妈呢,不但不对儿子约束管教,还生怕儿子没有吃好玩好,变着法子从丈夫那里要来钱供儿子挥霍。
刚才,李伟英雄救美,与如霞肌肤相触,她娇小柔弱的身体在他怀中轻颤,他虽然接触过的女孩子很多,但不知为什么,和如霞在一起的感觉是他平时没有过的。他正后悔没把这个女孩看清楚,刚好老孙头叫如霞出来,这正合了李伟的心意。
李伟不动声色地用那双行家的目光激光扫描般把如霞看了个遍。如果把姑娘比做花,如霞并非大红大紫、艳光四射的牡丹、玫瑰,她就像水中芙蓉,空谷幽兰,清清素素,丽质天然。一个喜欢寻奇猎艳的男人的目光,很可能从她身上忽略过去。可细看她,却从里到外,透出一股怡人的优雅与高洁。
李伟老道地在心里评估着:衣着嘛,很一般;长相嘛,没得说;尤其她矜持、拘谨,分明还是个冰雪处女。李伟相信自己阅人的目光。自己身边缺少的不正是这种女孩吗?他一定要把她弄到手!
面对着李伟递过来的酒杯,如霞迟疑了一下。算了,再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索性卖个人情,也就算向李伟谢恩吧。她抬起头,那长长的睫毛如依依垂柳被微风吹起,如水明眸正好碰上李伟那双含笑的眼睛。她心里一阵慌乱,平生还是第一次和一个青年男子这么近的四目相触,何况,那是怎样的一个男人呀:高挑匀称的个子,阔绰得体的衣着,又是那么英俊潇洒的一张脸。姑娘的脸霎时红了,不由得向着李伟嫣然一笑,伸出纤纤素手轻轻接过了那杯酒。
一旁的胖子哈哈一笑:“还是这姑娘懂事,识大体,这不,一河水不是开了嘛?来来来,大家甭客气,快吃菜,吃菜啊!”
如霞从来没有喝过白酒,她端着那酒轻轻抿了一口:那味道,又苦又辣,像火,一直烧到她的心里去。这酒,难道就是她今后的人生,今后的一段路?
李伟手里也端着一杯酒,对他来说,那酒真是无比的香醇美味。他边潇洒地呷着酒,边醉眼朦胧地注视着如霞。俗话说:“灯下看美人”,饭店里柔和的灯光下,刚刚喝了点酒的如霞显得更加娇羞妩媚,楚楚动人。李伟不禁有点呆了。“酒不醉人人自醉”,他真的醉了,不是因为那酒,而是因为那人。
张如霞和李伟第二次相遇是在“金帝歌舞厅”。
如霞这几天心里很烦。如月、如辉马上就要初中毕业了。村里没有高中学校,弟妹都极有可能考入离村几十里的县重点高中去。学费、书费、伙食费、食宿费,需要的钱很多,自已那一个月几十块钱的工资,实在是杯水车薪啊!家里,母亲身体又不好,有病有时就不去医院,硬挺着。没钱,难哪!难道,弟弟妹妹也要辍学,重蹈她的覆辙吗?如霞不敢再想下去了。
孙家店里原先有个女的名字叫燕子。是如霞来这里不久进来的。燕子白白净净,苗条而又丰满,干净麻利,又有眼色,被老孙头分到前边和如霞一块招呼客人。燕子是个直性子,没事了就跟如霞坐在一起东长西短地拉闲话,无所不谈。于是如霞知道她家在镇附近的镇东村,丈夫到外省打工去了,一个儿子刚满两岁,由婆婆带着,家里还要供一个刚考上大学的小叔子。
“唉,如霞,如今的钱,难哪!娃他爸今年在外头情况不好,可屋里弄啥不花钱能成?没办法,我才出来到这儿来的。可你说这一个月七八十块钱的工资能干啥?连买一件好衣裳都不够!”她警惕地向下打量了一下,又压低声音对如霞说:“那些老板可真够黑心的,一天不知道要赚多少钱,可给我们就开两三块钱的工资,你说这不是剥削人是干啥?”
如霞笑了笑没有说话,她也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燕子是个不安份的人。先是联合了青青她们几个闹嚷着要涨工资,后来又趁晚上店里收工后领着几个女娃去舞厅逛了几回。老孙头着实厌烦了她,又见她因记挂家里,三天两头地抽空回去。有回燕子孩子发高烧,她回去了几天,老孙头就找这个借口把她辞退了。
那天燕子挽着个阔绰气派的中年男人来孙家饭店吃饭,如霞简直认不出她来了。只见她脖子上挂着明晃晃的金项链,耳朵上吊着碧玉坠子,戒指上的蓝宝石煞是惹眼,一身衣裳更是又高档又新潮。
饭后,燕子燃起一根女士香烟,对如霞说她现在在“金帝歌舞厅”工作,又轻松又来钱,叫如霞和青青她们有空了去她那里玩。碍于面子,如霞答应下来,可实际上她一次也没去。
不知为什么,看到燕子如今这个样子,尤其是她跟那个明显不是她丈夫的男人那副亲热劲,如霞心里真是说不出的不舒服。难道当初和她情同姐妹的燕子如今变成了个坏女人了吗?
果然,那天晚上青青、晓娜她们几个要到“金帝歌舞厅”去玩,遭到了老孙头的一顿臭骂:“那地方是你们这帮小丫头去的吗?想跟燕子学,哼,她是干什么的你们知道吗?告诉你们,晚上关了门都给我好好睡觉,明儿还要早早起来干活呢。你爸你妈把你们交给我了我就要对你们负责,谁要是黑咧想乱逛瞎转悠趁早离开我这饭店!”他又指着青青骂道:“你瞧瞧你,一天画眉毛呀搽口红呀抹得五抹六怪的像个啥?”
青青不服气地小声嘟哝着:“你老头子懂个啥?这叫美,‘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年轻人谁不爱美?老封建!”
老孙头撇了撇嘴:“噢,我不懂,你以为你娃娃懂呀?美,十来岁的女娃娃家,干干净净精精神神地那就叫美。你看看人家如霞,再瞧瞧你打扮的那个样子!”
青青撅起了嘴:“像她长得那么好的有几个?”看老孙头直瞪着她,便低下头再不吭声了。
这天下午店里没事,老孙头吩咐如霞给住在里街的他老娘送几样小菜。回来的路上如霞遇上了燕子。只见燕子脸上脂粉匀停,手上十指豆蔻,益发显得风姿绰约。
俩人说了几句闲话,如霞急着要走。燕子拉住她道:“急什么,好不容易你有了空,咱俩好好聊聊。”
如霞说:“回去迟了,老板要骂的。”
燕子笑着伸手在如霞额头上戳了一下,“你就那么傻,随便撒个谎不就行了。那店里就像监狱,好不容易出来了,也不知道溜达溜达。”硬拉了如霞的手,“走,去看看姐刚租的房子,我还有事想对你说呢。”
如霞身不由已,跟她来到一个幽静的四合院里,燕子掏出钥匙开了一个房间的门,只见里面虽说不上富丽堂皇,却也布置得温馨雅致,十足女儿家的香闺幽房。
如霞不禁瞪大了眼睛道:“燕子姐,你从咱们饭店走后到底干什么去了呀?哪来的那么多钱呀?”
燕子笑着让如霞坐下,拿出几包瓜子、话梅让她吃。“好我的妹子哩,你可真傻得可爱,我都不好意思对你说了。我在‘金帝歌舞厅’陪舞,一天挣好几十块钱呢。”
“一天挣好几十块钱?”如霞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和一帮姐妹们在店里起早贪黑,一个月也才挣七八十块钱,象燕子姐姐这样,挣钱也太容易了。
“如霞,你模样好,气质好,你要是干我们这行,保险比我挣钱更多。”燕子含笑坐在如霞身边说。
“叫我去陪舞?可我不会跳舞呀!”
“那有什么,好学得很,一两回你就会了。”见如霞有点不相信,燕子又说:“如霞,我们这行其实叫‘三陪’。我也是看你家里紧,才对你说这话,去不去由你。我们村有个女娃靠干这个,给她家盖了三间楼房呢。如今这社会,能挣到钱就是本事。放的大钱咱为啥不挣?活又轻省,咱又不会损失什么。守在那个破店里,又脏又累,有啥好呀!”
如霞又新奇又困惑,她不知道什么叫“三陪”,也不知道这三陪除了陪舞还陪什么,更要命 的是她没有问清楚。斯斯艾艾了半天她说:“这事让我再想想。”
燕子边涂指甲油,边笑道:“如霞,年轻和美丽就是你的资本。现在不用,过期作废啊!你要是哪天想去的话,给姐说一声,不一定去陪舞,逛逛也行啊!”
如霞心里矛盾极了,说实在的,她不想去“金帝歌舞厅”那个灯红酒绿的地方。可是,想到因支付不起学费将要辍学的弟妹,她的心又……再说她心里还有几分好奇,她真想看看那镇子上最豪华的歌舞厅里边到底是什么样子。
记得有天傍晚她从“金帝”门前路过,只见那幢高大气派的建筑楼顶,五彩霓虹灯围成的“金帝歌舞厅”几个大字忽明忽灭。灯光闪烁的舞厅里,传出一阵铿锵强劲的乐声和一个男人沙哑如吼般的歌声。她的脚步在“金帝”门前慢了一下,又匆匆走了过去。她知道,那个地方不属于她,可能永远都不属于她。
现在,那扇门向她打开了,到底是进还是不进呢?慢慢地,她的思维偏向了那扇门。除了金钱的诱惑,还有一种深深的好奇。
当如霞牵着燕子的手,走在去“金帝”的路上时,她心里既忐忑不安,又紧张兴奋。晚上饭店关门后,燕子悄悄叫出她,又叮咛青青给她留着后门。刚才,燕子带她到自己租的小屋内,给她淡淡化了妆。把她扎成一束马尾巴的头发打开梳理好,戴上一枚别致的发卡。在她两耳上夹上闪光耳饰,又给她戴上一条珍珠项链。收拾完后,燕子拉着她左右端祥了一下,笑道:“真是个美人儿,越打扮越漂亮了。唉,姐姐要是有你的一半就好了。”
自己真有人们说的那么漂亮吗?如霞心里既羞涩又高兴。
黑暗的街道上,如霞紧拉着燕子的手。远远地,“金帝歌舞厅”门前灯光闪烁,人影飘忽,传来一阵嘈杂的乐声。如霞低声问:“燕子姐,那些人在干什么呀?”
燕子笑着说:“那是‘金帝’的露天舞会。走,咱们到‘金帝’里头去。”
如霞亦步亦趋紧跟着燕子。从露天舞会旁边绕过的一霎那,如霞瞥见舞池中一群狂歌劲舞的年轻人中,有个风流潇洒的人影。那是李伟,那天在孙家饭店里挺身救她的李伟。
她怔了一下,人已经随着燕子迈进了“金帝”的大门。外面的一切都看不见了,她的心却狂跳起来。她用手捂住胸口——天哪,怎么会在这个地方遇见他呢?幸亏他没有看见她。
“金帝歌舞厅”里金碧辉煌,富丽堂皇。头顶大吊灯忽儿银光流泻,像开了一树梨花;忽儿闪闪烁烁,仿佛灿烂的星空。舞台上,一个旋转的大圆球不住地往外喷射出迷幻的光斑。舞池中,一对对俊男靓女随着乐声翩翩起舞。
燕子刚领着如霞在靠近舞池的折叠椅上坐下,乐声停了,灯光亮了,舞池中的人们散开来,有几个打扮惹眼的姑娘过来坐在如霞她们旁边。她们大概就是那些所谓的陪舞小姐吧,如霞想。她紧紧偎着燕子坐着,感到了人们向她射过来的道道目光。
不一会儿,乐声又起,人们纷纷拥向舞池。一个腆着大肚子的中年男人过来,邀如霞共舞。如霞心慌意乱,忙说:“对不起,我不会跳舞。”
男人笑道:“我不相信,像小姐这么漂亮的女孩子能不会跳舞!”
如霞红着脸一再推辞,那男人满脸堆笑,做了个“请”的姿势定了格,仿佛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法。
燕子推了如霞一把:“人家诚心邀你,快去吧!”
如霞拉着燕子的手央求道:“燕子姐,你去吧,你知道的,我实在是不会跳舞呀!”
燕子笑横了那男人一眼道:“那有什么,不会,他可以教你呀!”
男人忙说:“是呀,是呀!像小姐这么聪明的女孩子,保准一学就会。”
燕子就说:“先生,她不是我们这儿的,这是第一次来,你要先付钱的。”
男人马上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大团结来。如霞没想到“金帝”的钱这么好挣,接也不是,推也不是,正在为难,燕子一把接过钱:
“来,姐替你先收着。”
如霞身不由已地被那个男人拥向舞池。身后传来燕子的叮咛:
“先生,她是真不会跳舞,你可要多担待着些啊。”
平生第一次被一个陌生男人半拥半抱着在舞池中旋转,如霞感到难受极了。她的腰被那男人的一只手紧紧搂着,耳边是那男人一阵紧似一阵的喘气声,他嘴里呼出的热气一股股喷在如霞脸上。如霞真想推开那个男人跑出去,但她知道她不能;她真想大哭一场,但她还必须做出一副笑脸,难道这就是生活吗?
好不容易一曲尽了,如霞挣开那男人依依不舍的手,如遇大赦般地来到燕子身边。燕子一直坐在她们原来的位置上,就那么含笑望着她。
“如霞,习惯吗?”她爱怜地替如霞拭去脸上的汗珠。
如霞摇了摇头,眼泪几乎掉下来:“燕子姐,我以后再也不要来这里了。”
燕子把手里那十元钱塞进如霞衣袋里,“好了,你不愿来就算了。姐姐送你回家吧。”
俩人刚站起身,那矮胖男人又凑了过来,“这位小姐,能不能再赏脸陪我喝杯酒呀。”
燕子冷冷地道:“那可就要看你的票子大小了。”
男人掏出一张五十元的大票“啪”地拍在燕子手上,“这总行了吧!”
燕子眉开眼笑:“如霞,你头一回来就这么好运气,快去吧!”她又笑着对那男人说:“先生,她是第一回陪酒,你可不要吓着她呀!”
男人笑迷迷地望着如霞道:“哪能呢?我是最会怜香惜玉的,你就放心吧。”
如霞惊慌地向燕子伸出两只手,仿佛在向她求救。燕子却笑着推了她一把:“快去吧!”
当如霞和那个男人膝挨着膝坐在“金帝”二楼的一张小茶几旁时,她心里真不知是什么滋味儿。这二楼灯光朦胧黯淡,乐声若有若无。中间一个大柜台,隐约可见里面各种烟酒、点心,四围靠墙是一圈小茶几,刚够两个人坐。有几张茶几旁已坐了几对男女,有的头挨着头喁喁低语,有的手执酒杯轻品浅尝,还有的也看不清在干什么。
男人领着如霞刚在一张茶几旁坐下,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姐走过来轻声问:“先生要点什么?”
男人就拉了如霞的手问:“小姐要喝什么呀?”
如霞摇了摇头,男人就点了一瓶洋酒和几听饮料。不一会儿,那小姐用白瓷盘托过来,轻轻放在他们面前的茶几上。男人挥了挥手说:“好了,再要什么我会叫你的,请不要再来打扰我们。”
那小姐甜甜地说了声“好的”,轻悄悄地走了。临走,她还有意无意地深深望了如霞一眼。如霞无助地向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没来得及吐出来,就眼睁睁地看着她隐身在柜台里去了。
男人紧紧攥着如霞的手:“小姐喝点饮料吧。”
如霞摇摇头,她想抽回手,但她发现那是徒劳的,她不得不放弃了。她想往旁边挪一挪,离那个男人远一点。那一面是墙,这面是那个男人,属于她的空间是那样狭小,她动也不能动一下。
男人抚摩着如霞那纤巧温润的手,附在如霞耳边低低地道:“小姐你好美哟!”
如霞难堪地低着头。此刻她真愿那只手不是自己的,或者有一只利斧马上把它砍去。她一次又一次地在心里问自己:难道燕子姐姐的钱就是这样挣来的吗?
慢慢的,她的手被那男人的手抚摩得非常舒服,一股异样的感觉不觉袭上心头。男人一直注意地观察着如霞,见她再没有反抗,一只手便慢慢滑了下去。隔着裤子,那手在如霞的大腿面上摸索着,揉捏着。如霞呆住了,她的身体不禁一阵阵颤抖,那是一种她从未经历过的奇妙感觉,她的心里有一种犯罪感,却又觉得非常舒服。她很想把那只手打开,却又似乎希望它在自己腿上多停留一会。
那只手又不动声色的撩开如霞的上衣,顺着她的内衣向上摸。它像一条缓缓蠕动的蛇,一寸一寸的,眼看就要到达少女那神圣不可侵犯的胸部了。同时,他的一张脸,也向少女那粉嫩的颊凑过去。
如霞不敢回顾,她只看见一张洞开的丑陋的嘴巴,感觉到一股股喷到她脸上的臭气。“啊,不!”如霞蓦地大叫起来,一股罪恶感袭遍全身。她一下子直跳起来,奋力推开了那个男人。
男人拉住如霞的手慌慌地问:“小姐,小姐,你怎么啦?”
张如霞在四周一片惊诧的目光中,仓惶逃下楼去。
看到如霞没头没脑地奔下来,正在舞池中陪一个男人跳舞的燕子忙甩开舞伴,向如霞跑过来:“如霞,你怎么啦?”
如霞一把推开她,直冲出舞厅大门去。她一个趔趄,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那人连忙扶住她,“啊,如霞,怎么是你?你咋会在这儿?”
如霞瞪着眼睛晕乎乎地看着他,那是一张男人的脸,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她的心里充满了愤激和狂怒,她不知道到底是谁欺骗了她,这个世界在她眼里是那样的龌龊和丑恶。
后边又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叫喊着:“小姐,小姐,你酒还没喝,你咋走了呀?”
扶着如霞的男人问:“她是你什么人,为什么要跟你喝酒?”
后边的男人反问:“她是我什么人跟你有什么关系?”
两个男人大吵起来。啊,男人,原来这就是男人!如霞恨透了男人,她巴不得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死掉。她大叫一声,拼力挣开扶着她的男人,向着茫茫无边的黑夜冲去。
她的心里满是愤怒,她的胸膛就要炸开。她渴望天降暴雨,冲刷掉她身上的耻辱,她渴望火山喷发,把她烧成灰烬。她一路狂奔,近了,近了,那银白色的防盗门,那昏黄的路灯下“孙家饭店”四个大字。回家,回家,原来,这里就是她的家呀!她扑倒在那门上,一下子放声痛哭起来。
“吱嘎嘎”,大门开了,青青站在门里惊慌地喊:“如霞姐,你为什么哭呀?不是说好走后门的吗?”
如霞被青青半拖半抱着扶进饭店,她伏在大厅的饭桌上号啕大哭,仿佛要用泪水把她受到的委屈、屈辱全部冲刷掉。
店里的人被惊醒了。老大、老二、小三、小四和晓娜、盈盈他们站在里屋门口,呆呆地望着如霞。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她们知道店主老孙头的脾气;今晚肯定会有一场暴风雨!
老孙头穿着短裤,趿着拖鞋,阴沉着脸出来,“到底是咋回事?”
没有一个人应声,只有如霞那伤心欲绝的哭泣声在每个人耳边回响。
“到底是咋回事?说话呀!”老孙头瞪了站在如霞身边手足无措的青青一眼。
一向口齿伶俐的青青结结巴巴起来:“如霞姐、跟燕子姐、去‘金帝’玩,我、我也不知道咋回事……”
老孙头双手抱着臂,上上下下把如霞打量了个遍,又挨着个儿扫视了众人一遍。“好啊,居然背着我到舞厅去了,还是到‘金帝’去。”他忽地提高了声音,冲伏在桌上低低啜泣的如霞一声冷笑:“你到‘金帝’干啥去了?卖×去了?你娃娃如今翅膀硬了是不是?能挣大钱了是不是?要去挣大钱也行呀,你明儿先从我这里走人!”
众人吓得大气不敢出,伏在桌上的如霞也停止了抽泣。老孙头长长叹了一口气:“你以为大钱就那么容易挣?摔跟头了是不是?幸好没出啥大乱子,不然我看你还有啥脸面见你妈!”他又扫了众人一眼:“唉,我说你们这帮娃娃呀,不叫干啥偏干啥。我管你们还不是为你们好?外头的世界啥样子,你们能知道多少呀?我也管不了你们,护不了你们几年了,自家的娃也不听我管哩。到头来还不是各人的路各人走,各人的命各人挣。”他又威严地扫视了众人一眼,“好了,都去睡觉吧!明儿还要早早起来呢。青青,你扶如霞进屋去。今儿黑咧的事,谁也不准往外说!”
一直伏在桌上的如霞抬起头来。她那双被泪水洗濯过的眼睛更加清澈、更加明亮。她的脸上没有羞耻,没有难堪。屈辱早已被泪水冲刷干净了。从此后,她知道自己该怎样走路,怎样做人。
第二天一大早,李伟一帮人又晃晃荡荡地来到了孙家饭店。如霞上前:“几位要吃点什么呀?”李伟乜斜着眼,足足看了如霞有半分钟。在李伟咄咄逼人的目光下,她坦坦荡荡,泰然自若,没有半点难为情的样子。许是昨晚没睡好的原因吧,她的双眼略显红肿,仿佛还比往日多了些楚楚韵致。
李伟心头不禁有几分气恼。昨天晚上,他和几个弟兄们到“金帝”刚开的露天舞会玩,天知道怎么会在那里碰见如霞?当时她一头撞过来,他扶住她的一霎那,她就那么直直地望着他,一双大眼睛里盛满了哀愁、愤怒和绝望。当时,他心里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一下子像掉进了冰窖,浑身发凉。
说真的,上次孙家饭店相遇,李伟并没有真正把这个小店里端盘子的张如霞放在心上,只要她还在田峪镇上,早晚还不是他李伟的。可昨晚,当张如霞飙风般在他眼前消失后,那个从“金帝”追出来的男人居然说张如霞是三陪女,她收了他六十元钱的。他把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到那个男人身上,和一帮弟兄们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
从“金帝”回家后,李伟一晚上都没睡着觉。他实在想不通,在孙家饭店干得好好的张如霞,为什么要到“金帝”当三陪女呢?不行,这事他一定要弄个明白。
李伟一双眼睛逼视着如霞,希望她在他面前能有一点悔悟的表示。但她没有。她的头扬得高高的,腰挺得直直的,嘴角挂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眼里有几分嘲讽,几分戏诮,几分玩世不恭。经过了昨晚“金帝歌舞厅”的遭遇后,张如霞已经不是原先那个纯真、胆怯的小丫头了。
迎着李伟的目光,如霞略略提高了声音:“请问几位吃点什么呀?”
“吃什么?他妈的这还用问。去,拣你们店里最好的酒菜端上来!”
如霞答应一声飘然而去。李伟气得一拳擂在桌子上,“这个臭娘儿们!”
酒菜上来了,李伟狂吃海喝,醉得一塌胡涂。他胡言乱语,不停地拍桌子骂娘。他大骂“金帝”的那些姑娘们,没有一个好东西。在如霞冷冷的目光下,李伟醉得像一滩烂泥,不省人事地瘫在椅子上。
这天下午,店里没有几个客人,几个女孩坐在一起闲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