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不幸

　　本来是一个欢欢喜喜的新年，柱子新娶了个貌美如花，能写会算的好媳妇，通情达理善解人意，这是桃子跟随柱子拜完年之后，柱子家族长辈们给出的评价。柱子觉得脸上有光，觉得桃子的确处处与众不同，不管是与婶子大娘还是叔叔伯伯，都能说得上话来，女人拉的家常话，男人说的田里呱。男耕女织琐碎事，样样都懂说几句，不抢话头，不露锋芒，并且都能体贴入微到每个人心中，几句话下来，大家伙儿就开始喜欢这个不善言谈，但句句说到人心坎上的女人。能察言观色，会见机行事，能给人出谱，明事理辩是非，有远见，知道啥是该做，啥事不该做。柱子虽然被炸伤手，但是有聪明伶俐的桃子陪伴，所到之处皆大欢喜。家族的人都喜欢桃子，不管走到谁家，都留下吃饭，这在农村就是最高规格的礼待。
　　柱子被爆竹炸伤手，柱子沉浸在喜悦里，被幸福包围，一点儿也没觉到疼痛。倒是柱子娘但有伤口感染化脓，闷闷不乐杞人忧天，冥冥之中感觉会有啥不好的事情发生。她一有空就跑到神婆哪里，祈祷平安，乞求护佑。神婆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你就别整天担忧这个担忧那个的，搞得人恍恍惚惚。”柱子娘就神经兮兮地念叨：“神仙保佑，没事最好，大年初一的，不是儿子伤到，就是儿媳妇生病，这些都不吉利……”
　　日子在柱子娘忐忑不安中过着，看着桃子也没不顺眼的地方，对柱子也算得上体贴温顺，对她更是百般呵护，即使鸡蛋里挑骨头，歪正都找不出点儿茬来。柱子娘就想：“还能要求些啥呢？俺家儿子还真上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摊上这么个能文能武，十面光八面全的好媳妇，人家说打着灯笼也难找，俺这是举着火炬都难寻的好媳妇。看来这人就是不能太完美了，完美的人就是命不好……”
　　年初六，阳光明媚、风和日丽，是冬天里难得的好天气。隋金凤抱着六个月大的闺女，来到娘家。桃子热情接待她：“大姐来了，快进屋，別冻着孩子。”隋金凤说：“嗯，桃子一起来看，这小妮子被你摸过嘴巴之后，就真长出了牙齿。”“是吗？”桃子温和地笑着说：“这小妮子真给俺面子，笑笑看……”桃子正千方百计逗着小女孩笑，露出刚长出的牙齿来看。小女孩好像不高兴，不管怎么逗，就是不肯笑。桃子正准备挠她痒痒。
　　桃子娘突然慌里慌张地跑进来柱子家，一惊一乍地喊：“二妮，二妮，不好了，不好了……”桃子听后，笑着说：“看看，俺娘又风风火火的来咋呼啥？俺出去看看，把她叫进来。”桃子刚走进婆婆屋，就又走出来招呼娘：“娘，来这屋，看看学做鞋。”柱子娘正准备打背子纳鞋底，准备春天多做下几双鞋，穿到年。看到金凤进来，高兴的合不拢嘴说：“快让姥姥看看，这小妮子长胖了没有？”
　　正当俩人看到打开的小被子里，露出个白胖娃娃，左右挥动着手臂，小腿脚也在上下摇摆时，突然听到桃子娘再次绝望的喊叫：“二妮，二妮，你姐她，难难难产，你姐……你姐……”桃子看到娘的神情异常，听到娘的语无伦次着急地问：“娘，你说啥？俺姐咋了？”桃子娘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姐，她她……”“娘，别着急，慢慢说。”桃子拍打着娘的后背，顺着气说：“娘，不急不急的。”“你姐，难难产……”桃子娘说完就晕倒在桃子怀里。桃子跟婆婆搀扶抚着娘上炕，又是掐人中，又是伸展胳膊弯曲腿，总算是把桃子娘弄醒了。桃子娘放声痛哭：“俺家的大妮，走了，狠着心扔下一个小生命，狠着心扔下爹娘走了……你说说俺可咋活啊？俺没法活了，俺的老天爷，俺可没做伤天害理的事啊，咋这样惩罚俺？”桃子听着娘的哭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一次次摇晃着娘的胳膊问：“娘，你先别哭，你说的是真的吗？咋会发生这样的事？俺姐生的孩子呢？”
　　桃子娘立即想到了更着急的事情，突然止住了哭声，擦擦眼泪说：“二妮，走，快跟俺回家。”柱子娘说：“走，俺也一起去，多个人多个帮手。”桃子娘说：“事到如今，你不会再记恨五子吧？他抱着个可怜的小家伙，在俺家……”“嫂子说啥话呢？人命关天啊，俺可不是个小鸡肚肠的人，再说，桃子嫁过来了，咱们里外都是一家人。”“嗯嗯”桃子娘拉住柱子娘的手说：“还是你活得通透。”
　　三人快步如飞奔回家，看到如同死人一般的李文哲，呆滞着双眼，眼里还噙着一滴未流下来的眼泪，愣愣地坐在板凳上，任凭怀里的小东西，撕心裂肺的哭叫。桃子一步闯进来，怒声质问：“五哥，俺姐咋了？你说啊——”桃子用力揪住李文哲的衣领，使劲摇晃着，“说啊，你快说……”李文哲张开干裂的嘴唇，沙哑着喉咙说：“她生完孩子大流血……呜呜……”桃子如同听到了晴天霹雳，她松开手，左右摇晃着身体说：“你当初是咋跟俺说的？你不是说，要好好待俺姐吗？”“俺对待你姐，天地可鉴。”李文哲信誓旦旦说，“就是因为太好，她才把自己吃的太胖，孩子也胖，导致难产……”“哇哇……”孩子哭叫不停，桃子才接过孩子来看。“真是个漂亮的小妮子。”柱子娘由衷的惊叹，她左看看右看看，爱不释手说：“这小妮子跟杏子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真是个美人胚子。”没有人有过多的心思顾上夸小孩。
　　桃子此刻最关心的是姐姐的尸体，悲切地问：“那姐姐在哪？”“她的尸体还在胶南，爹守护着，让俺来家赶马车，去把她拉回来入土为安。”桃子娘早躺在炕上，只顾着哭叫连天，孩子也在不停哭。柱子娘说：“看来这孩子是饿了，得给她找个有奶的人喂喂奶。”桃子立马想起隋金凤奶着孩子说：“娘，你有法子找到奶娘，眼下俺们都顾不上她，你就多操心照顾小的。”柱子娘立即说：“你大姑姐，奶着孩子，俺这就把她抱过去，让她先喂喂。”见没人反对，就抱起孩子走了。
　　桃子当机立断跑回家，找到正修理农具的柱子，让他套上马车，拉上她和李文哲一起去把姐姐接回来。柱子开始说啥也不肯去，毕竟是背叛他、戏耍他、抛弃他，还让他一辈子蒙羞带辱的初恋。桃子就百般开导说：“从前是从前，现在她人都不在了，俺俩可是亲姐俩，再没有别的亲人了，不管过去有多少恩怨情仇，也随着人死而一笔勾销了，她亏欠咱们的太多了，她就这样狠心走了，谁都不会原谅她，但是有谁会想过，最不愿意死的是她自己，她刚如愿以偿的跟随着心爱的人远走高飞，生下自己的宝贝，她将会是一个多么幸福快乐的母亲，可没想到，却因为生下这个孩子而丢失了生命，你说说她不挂牵她的孩子？还是不挂欠她的父母啊？呜呜……”柱子也被桃子的这一番有情有义的言论，感动地流下了眼泪说：“俺去，俺去接你，可怜的姐姐，本来打算一辈子不会认你，可你偏偏用这种方式，逼俺跟你相认。”“那就快走，”桃子命令着说，“俺爹一个人守着姐姐的尸体，俺怕他老人家受不了。”
　　柱子赶着马车，不肯跟李文哲说一句话。李文哲现在啥也顾不上，只想着快点儿把杏子接回来。他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没吃饭，人整整瘦了一大圈。他觉得他的魂儿早就被杏子带走了，他也不想活了，他想接回杏子的尸体，就跟她一起合葬。他坐在马车上，失魂落魄像掏空了一般。桃子不住地安慰他说：“五哥，你安排家里人挖坟道了吗？”李文哲摇摇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着冒话说：“俺要亲自为杏子挖坟，挖一个特别暖、特别圆、特别大的坟，大的足够能容下我们一家三口。”桃子用力拍打了一下李文哲的肩膀，瘦骨嶙峋到碰疼人手。李文哲没有回应桃子，两只眼睛大而失神，直勾勾地盯住一个地方一动也不动。桃子看到李文哲悲伤欲绝的程度一点儿也不逊于自己，她的眼泪再次涌满了眼眶说：“姐啊，你好容易争取来的幸福啊，你咋就无福享受了呢？你可知道你的幸福，全是建立在俺的痛苦之上，俺本想牺牲俺一个，幸福咱全家，没想到你这样不辞而别，真真的坑苦了你的妹子……”
　　李文哲像突然有了意识一般说：“桃子，可怜的桃子，你咋把自己搭进去了呢？”桃子哭哭啼啼委屈成了泪人说：“五哥啊，你们一走了之不顾父母的死活，不顾家庭名誉，俺可不能啊，俺要确保家里每个人的平安，俺只有委身一个瘸子、一个残废男人，才能换来家和万事兴，才能换来我们言而无信的名声，重新在父老相亲们面前树立起威望，娘才能恢复她以往的霸气十足，生活在村子里靠的是大家伙儿的相互帮助，一旦哪一家哪一户丧失了值得村里人尊重的品行，那他就像没有了左膀右臂，没有了依靠大众的能力。看似不起眼的东西，在你遇难的时候，会是一根救命稻草。看似无关轻重的东西，在你需要的时候，有的人能得到，有的人求也求不到……”
　　李文哲深有同感地说：“桃子，俺知道，俺所丧失的东西，在你这儿都找回来了，你是俺的大恩人，俺这辈子都会记住你的大恩大德，可是俺丧失这么多重要的东西，换来的自认为最宝贵的东西，却轻而易举的就丢失了，你说说俺余生还有啥过头？”“日子总是要过的，”桃子擦擦眼泪说，“你们已经有了孩子，你要把她好好养大成人。”“以后的日子俺不敢想，”李文哲哭泣着说：“没有了杏子，俺的人生天塌地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