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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我赢了

作品名称:乐生      作者:栖幻      发布时间:2022-12-29 05:37:13      字数:3954

  有没被冲垮冲跑的人户,譬如袁家。山体滑坡冲垮老屋一角,老屋从黄泥中长出来。只有在三更半夜演奏交响乐的老鼠们和与老鼠屎共床的房间不幸牺牲。存活下来的老鼠迁徙新家,恋往日情怀的老鼠偶尔会在夜晚回来吱吱叫唤。
  厨房里搬木板修建的剩菜桌依旧稳当,去年也没白伤到脚底。余下的房间内积了厚厚一层淤泥。
  阿霞扫视四方,哪里有需要扫走的树叶残渣、用清水冲洗的簸箕、铺到院坝晒着的木凳长椅,她便会扯嗓大喊:“死丫头——”
  人少事多,袁龙虎再难躲避装睡,挑起担子搬淤泥。他久不忙活的关节咔嚓响,挑了两三趟就坐在长凳上偷懒。
  阿霞提着几把泥椅经过他面前,心疼说:“可把我孙子给累坏了,天公尽是不让我孙子能有一刻休息。”
  我们在院坝里晒泥玉米和泥土豆,横七竖八地立着桌椅板凳。几把破烂的木制家具冲了三遍山泉水,依旧流淌黄泥水。
  猪槽里的猪食稀少,猪群哼哼唧唧互相拥挤,吃不饱的它们冲破猪圈,摇动卷尾巴的小猪在院里蹦跶,一踩一个猪脚印,与猪毛、鸡毛杂成一片。
  阿霞在内屋听到声响,以为是野猪出山,一呲溜蹦跶而出。仅一秒,笑容满溢变成愁眉苦脸,边抓小猪边骂袁天顺做不好家里事。
  村长和三个村干部大喘粗气赶往袁家查看状况,还没能打一声招呼,赶忙加入抓猪大队。人踩猪脚印,鸡踩人脚印,黄狗闻声跳跃,脚印重重叠叠,猪哼哼,鸡咯咯,狗汪汪,人嚷嚷,热闹得凄凉。
  暴雨之后晴了一星期,滑坡依旧堵住大路。
  到小县城的那条路大费周折换成了水泥地,进大城市的路就快要变成油柏地,这场雨后,一夜回到解放前。每隔几公里便有烂路,犹如钢琴键,白的是土地或是水泥地,黑的是被冲垮半边、裸露着湿泥的路。
  车不可过,但人可过。我的父母和叔父叔母绕路又抄小路,翻过滑坡,赶回桃园村的老屋帮忙整修老屋。
  阿霞在厨房角落翻动被泡过的柴火堆,木柴哗哗坠地,发出浸水的羊皮鼓声。
  她拍打膝盖的稀泥浆,存心提高嗓门说:“哎哟啊哟,我真不让人省心,腿不好使,柴火都搬不好了。唉,这柴火干了还能用,还要做一家子的饭。猪牛鸡也要喂,脏的衣服被子要洗,以往全是我一个人忙乎过来的。”
  两个儿媳纷纷围上前,意图搬柴火到院里晒干。
  阿霞挡住她们,用泥手抓起回潮湿完的盐巴,叹息一声,搬出凄凉哀怨:“我的头发跟这盐没啥区别,被水泡得发白,没啥用了,不然我就卖头发,还能换些钱补贴家里,一家子人、猪牛鸡,都要花钱。”
  她说这话时,尖锐的目光一会儿凝视母亲的黑辫子,一会儿直盯叔婶盘好的黑发。
  叔婶不愿听阿霞的唠叨,环抱一堆湿木头,暗示母亲也赶快走开。
  母亲小声问:“你卖头发吗?”
  “不卖能行吗!”叔婶怒火中烧,用湿木头砸地,仿佛伸手捶阿霞一样。“要是不卖,她整天要在我们耳边念叨,没人能比她更会嚼舌根,我听得耳朵要起茧子了。”
  “那成,我也是这么打算的。两把长头发还能换不少钱。再凑一凑,还能买些砖瓦修修补补。”
  阿霞扭着小脚出了厨房,拦住搬泥的叔父,抱怨道:“都怪他们砍树,把林子糟蹋完了,拍拍屁股人就走了。我咽不下这口气!凭啥赚钱的是他们,受苦受难的是我们,你要进城找他们理论,让他们看看——”
  叔父急乎乎打断:“城内那么大,你上哪儿找?就算你找到人,他们压根就不会理你。”
  “山路被冲垮了,黄泥都堆在屋子后面,毁了一个房间,这难道不是他们害的?你非要等到房子全没了你才肯找他们论对错不成?”
  “那群人在后山砍树时你收钱没有?”
  “这……我没有,我没有收钱。”
  “你少来,柜子里藏的钱不是你找那群人要的过路费吗?林子被毁,你当时收钱时咋不说你也有责任。这次算老天不想让我们亡,房子还能凑合着住。你就别在这里胡搅蛮缠了。”
  “那些过路费存着要给袁龙虎新盖一层楼娶媳妇用的,眼下竟全要花到修这破屋子上,你也不知道心疼一下你儿子!”
  “我也不是不心疼,没钱咋个心疼。行了,你还是闭嘴吧。”
  阿霞没能在叔父这里得到安慰,逮住窝在长凳上发呆的袁天顺,怪罪道:“都怪你让那群人走山路,把林子全给毁了。这下好了,他们没踩坏山路,没踩坏你爹的尸骨,把半边山都给毁了。”
  袁天顺借酒消愁,仿佛买醉后能解决疝气、关节炎、盆骨突出的问题,能使浮肿的四肢不一按一个窝,可惆怅过后更为惆怅。
  袁天顺一言不发,阿霞仿佛在骂一堵墙。她逐渐失去了咒骂他的兴趣,转而紧跟挑泥的袁老大,嘴一瘪,“我命真苦,养了个粗人,把房子住坏了。姑娘家的不能要,养十几年,到头来还是别人家的。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嘴,如今发洪水,屋子毁了,粮食也没了,还没出息,白吃我家这么多年的饭。”
  袁老大缄默着往推车里倒淤泥,来势汹汹的阿霞见他无动于衷,瞠目结舌,如十几天没有吃饱饭的柴狗叫唤不停:“你是袁家老大,要有所作为,女娃子长大了的出息是嫁人,嫁个好人家乃是大出息。早些给她物色个有钱人家,这都有命数的,实在不行,现在就卖——”
  袁老大低吼一声:“不可能的。”
  “袁老大!要不是她,咱村能发这么大洪水吗?”阿霞怒发冲冠,脸红筋暴,像只猴子一样上蹿下跳,俯首拍膝,扯着嗓子放声喊:“活做完了就该做好这方面的准备了,不然咱家哪还有闲钱养她,我修房子都不够使。造孽啊,造孽啊,造孽啊!”
  袁老大挑起扁担挤过阿霞,对她说:“那是我的女儿,你最好别做出出格的事。”继而跨过门槛,重回屋内铲泥。
  阿霞在叔父面前摆弱,在袁老大前示怒,怪罪两个宝贝儿子不听从她的话,自导自演烂剧表演,以拧巴的脸制造滑稽,破音刺耳,犹如三更半夜的汽笛鸣叫。
  我莫名想朝她扔烂菜叶,但这太糟践,买卖不值当,便匆匆逃离,避免自己出现在她跟前。
  阿霞朝我的背影破口大骂:“我要把你杀了,刀子呢!孽种!可耻啊,都怪你弄得我们袁家这么辛苦。是你引来了洪水,贱命!”
  我不否认天马行空的白日梦,但我的确没有引来洪水的能耐。可在阿霞口中,我的呼吸成了百口莫辩的过错,成了天灾洪涝的祸首。
  有时想起她的话,心里就像向后猛撕的皮芡般隐隐作痛。
  风波未平,一波另起。
  阿霞在柜子里噼里啪啦地翻找,制造声响以引起所有人的注意,“我的包呢!哪个贼偷了我的钱包!”她冲出黑暗的屋子,吼声刺破烈日晴空,如雷贯耳。
  “死丫头,你还敢偷钱了?”
  一直有人在偷她的钱,但一直不是我。
  我不被允许表达愤怒,但她能发泄不满,将正确最高点的长辈权威化作抽打和拧掐、平白无故的指责、强迫、打压与否定,我不过是她的情绪宣泄口罢了。
  但我明白一点,若一味服从、讨好、焦虑与自责,收获的徒有责骂与抽打。
  “我可没偷!”
  我气愤地质问她:“谁偷你钱了,你亲眼看见我偷钱了吗?”
  “你还敢狡辩,不得了了。”
  阿霞瞪圆双眼,面部抽搐凶恶得如门神。
  洪水冲坏植株,但漫山遍野仍有可以无情抽人的条子。
  阿霞轻易找来一根闪青光的竹条,连蹦带跳地朝我抡起竹条,一条抽中我的左手臂,接着,一条挨上我的右腿。
  我咬紧下嘴唇,没哼出声,绕着院子逃,她跟在我身后撵。
  “我房间里的紫灰色布包是不是你偷的?那里面可都装着血汗钱,这么些年都在那里放得好端端的,今个莫名其妙消失,不是你偷的包,还能有谁?要是我找出来了,你把它吃了!”
  虽然脚伤已好,但太阳晒得我无力逃到山间。我干脆跑进里屋,进大门的那一刻,四面八方陡然一黑,涌起一股清凉意,渐趋冷却的头脑告诉自己已进入了死胡同。
  我退到背靠墙壁,插翅难逃,一再忍耐却不见她停手,反而迎来更多的辱骂与抽打。挨打的地方火烧火燎,疼的后劲直逼我的大脑,伤痛刺刻一字为“反”,又一疼劲灼烧一字为“抗”。
  面对是会被火烧伤,回避是不扑灭小火苗,总是逃,这种灼烧感会在不经意间到来,且伴随未知的恐惧。
  若我不逃不忍,单将挥来的竹竿抓住,反击,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我忍,我忍,我忍——忍无可忍!我不是好惹的家伙。”
  吼完这句助长气势的话,我伸展手臂抓竹竿。可那根竹竿在空中极快飞晃,余见残影。
  一霎,右小腿再次被打,我慌急俯下身子保护小腿。疼劲逼出眼泪,反倒给我更清晰的视线。
  火辣辣的红痕烧旺我的气焰,愤怒盖过灼痛,我脑袋一热,反手一抓,扑了个空,再飞快一抓,正好抓住竹竿,用双手拽着青竹条的一头,阿霞则用一只手拽着另一头。我猛往后一坐,使出拔河的劲,成功抢夺竹条。
  阿霞朝前一步,欲抢回竹条,我一个鲤鱼打滚,在地上滚了半圈,卷起灰尘,半跪着抽她的小腿,一下两下。在她反应过来之前,我呼哧呼哧起身,麻利逃走,跑到对面墙角,用膝盖一抵,将竹条扳成两段,一手抓紧一根条子,咬紧牙关做好战斗准备。
  我的力气于阿霞而言还不足按摩力度,两下抽打就如芦苇秆在风里晃了一晃。
  刹那间,阿霞化成黑无常,扭着小脚走来夺我性命。她伸出手臂,试图再抢。
  慌乱之下,我直蹬双脚,在原地做高抬腿的动作,拼命甩动双手,将青竹条当成金箍棍。竹条挥舞得犹如暴雨时分的大雨,在空中刺出缕缕银光,残影恍若一团墨青色的云。
  孙大圣借我力量,助我威势,我连连嘶吼“啊”声,不是痛苦的尖叫,是冲锋陷阵的士兵对敌人的怒吼。
  温和久的人稍有性子就成了恶人,忍耐过久的人有了反抗变成了疯子。
  阿霞摇头怒喝道:“疯了,疯了!袁家又多了一个疯子,还是个偷钱的疯子。”
  她说了一堆哀天叫地的话,而我仍狂舞竹条,逼得她步步后腿,直至门口。她朝我吐了两口唾沫,骂我是疯子,随后狂砸木门,自讨没趣地离开了。
  木门的吱呀声消散,刚刚逃窜引起的浮尘还在四处飞扬。我的膝盖发软,小腿无力,背靠泥墙直落地面,呼哧喘气,成了一摊还很鲜活发颤的稀泥,心如猴子在林间跳,极速升高,极速落下,扑通扑通。
  狂舞竹条使我竭尽全力,不亚于一口气冲到火山顶,痛感都化成岩浆来吞噬我,发痒发麻发烫,一时不知瘙痒哪处为好。
  她不敢打我了?我暗自思忖着,只要竹条没升起,我就赢得了一场微小的胜利。
  我松了一口气,丢掉竹条,抖出虚影的手仍微微颤抖。抢竹条时竹子的纤维倒插进我手心,浑身火辣辣作疼使我忽视了这处刺伤。手的正中心溢出鲜血,像一朵小红花在手心盛开,这份美有破土重生的痛意。
  我随手抓了一把土撒在伤口处止血,疼,却不由得傻笑,自语道:“我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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