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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反抗

作品名称:乐生      作者:栖幻      发布时间:2022-12-29 05:54:35      字数:4971

  阿霞虽没再找来新竹条,却刻意强调紫灰色布包的不见。她茶不思饭不想,闭眼就有人来偷她的血汗钱,睁开眼,血汗钱果真无影无踪,而她所提起的“有人”一词矛头直逼“袁乐生”三字。
  阿霞坐在饭桌旁敲着碗,无端朝我怒声道:“敢情你上了两年学,就学了个偷钱?花冤枉钱读书,好的不学,竟学些坏的,书都白读了。”
  午时的微小胜利让我涨了一点骨气,我既没哆嗦,也没有畏惧。我不再退却,冷言无奈道:“我没偷,就是没偷。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偷的?”
  袁龙虎不嫌事大,偷笑道:“她每天都和蓉蓉混在一起,两个人玩得好,蓉蓉可是个偷钱贼——”
  我插话说:“蓉蓉不是贼。”
  袁龙虎只当没听见,继续说:“偷钱的贼今天跑到我们袁家来了。不对,是偷药贼成了偷钱贼。”
  阿霞皱眉道:“什么偷药贼?”
  我情急答道:“没有的事,是表哥把他的感冒药给蓉蓉了。别人不愿理睬一个感冒的贼。表哥有善心,给了蓉蓉一包药。他不讲出来,也是顾及别人会说蓉蓉还是个偷药贼。表哥能这样做,也是奶奶教得好。”
  阿霞从没把信任放在我这里,仍有些疑惑。“真是这样?”
  袁龙虎听闻夸赞自己的话,没抖出实情,反而心满意足回答:“那是当然。乐生你就应该跟你哥我多学着点。”
  阿霞在袁龙虎亲口承认后才放心笑呵道:“不愧是我的好孙子,提起你,我面子就大。”
  袁龙虎得了面,阿霞得了捧,我得了一秒安闲。发自肺腑微笑的人和陪着假笑的人都埋头吃饭。
  阿霞说:“要是死丫头不找出布包,我就当袁家也出了个贼。你命贱,不该用值钱物。”
  袁老大瞪了她一眼,低沉嗓子说:“吃饭,别瞎扯。”
  短短五字比电闪雷鸣更有威慑力。袁老大严峻的神色制止阿霞的责骂,她转而轻言细语问袁龙虎:“我乖娃,你聪明,你绝对有办法找到。”
  “这个……”
  袁龙虎结结巴巴,无计可施,拼命向我使眼色。我只当没看见,垂头吃饭。
  袁龙虎是懒惰好面子的变色龙,不愿揽下找包的活,也不甘心一问三不知,为了开脱,他一本正经说:“等。俗话说得好,船到桥头自然直,车到山前必有路。你就在屋里等,包自然而然就会等来了。”
  阿霞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转而谈起自己命苦,养孩难如登天,当初一把屎一把尿把娃拉扯大。
  叔婶是阿谀奉承的一把手,阿霞怨一句,叔婶就以心疼的语调附和一句虚话:“啊,的确是别人的错。”
  叔父看热闹不嫌事大,满口的饭都止不住他的偷笑;袁龙虎暗自窃喜,咀嚼阿霞夹给他的肉菜;袁天顺全身醉态,蔫头耷脑地捡掉桌的咸腌菜吃,舔舐碗里的米糊,舔得碗干净得如被大雨冲走的小木房,连渣都不剩。
  母亲悄声在我耳边说了一句:“你奶奶说的话不听也罢。我和你爹都相信你不会偷钱,快吃饭吧,待会儿凉了对胃不好。”
  我吃的是炒白菜,却如饭团堵在嗓子眼一般,眼睛犹如埋进未熟的柿子,酸涩发慌,若此刻吱声,高八调的气语和眼泪都会一跃而出。我借由盛饭的名义去厨房,趁被浓烟呛到打喷嚏时挤出几滴眼泪,暗自擦拭眼角,算是我以此释放坏情绪。
  我不敢当着阿霞的面哭泣,她不会可怜兮兮问道:“我乖孙女,在哭什么呢?”她只会变本加厉骂道:“哭能解决问题吗!有啥好哭的!别哭了!”若泪流不止,她会紧握竹条,无情抽打。
  哭不能解决问题,正如她打骂我后依旧没解决根本问题一样。
  打针喝药、挨打受骂,我忍着没哼一声,是从何时起也常泛起泪水?大概是明晓有人坚定地站在我这边,无论真相,无论对错。我才理解为何我将蓉蓉拦在身后,她会哭得更加凶猛,呜咽到喘不上气。
  我挡在她面前,常常忘记自己也是个需要保护的小孩。
  我成功憋回眼泪,做好深呼吸以平复心情,片刻后端着半碗饭经过院子。隔着一扇窗户,我听到阿霞说:“还是袁龙虎既听话又懂事。”
  此时刘大妈走进大门,怀抱揣一团衣服,边跑边喊:“阿霞!快来!好东西!”
  阿霞疾奔迎接,两脚踩着凹凸不平的泥地,扭来扭去像极了母鸡,尖声问:“啥好东西?”她满腹疑惑,揉搓双手焦灼等待,直勾勾盯着刘大妈的手。
  刘大妈有意放慢速度打开外层包裹的旧衣服,直到紫灰色布包尽露眼前,阿霞一秒欣喜若狂,身躯兴奋得如狂舞的海草。
  刘大妈说:“你也是上了年纪,记不住个啥,咋个这么不小心,把包放在我家橱柜里,得亏包里绣着牵牛花,不然我还真不知到哪里还这个包。”
  阿霞歪了歪头,仍有疑惑:“我啷个时候带包去的你家?”
  “前些天大暴雨的那晚,你们袁家四个人都到我家借住,忘了?”
  “哎呀,大雨把人心搞得惶惶的,一时没记起来我还抱了包。我那晚只管操心袁龙虎,这些天在愁洪水冲坏了的家当,把这都忘了一干二净,糟老头子和死丫头也不提醒我。我果真上了年纪,老糊涂了,忘得没影了。”
  “也得亏是我才会给你送回来,要是换成吴家那种人,你这包里的钱才是没影了。”
  “也得亏是你。”
  她们站在院里咯咯作笑,嘴里能飞出一群叽叽喳喳的鸡公,将五官皱纹笑成一片杂乱的鸡窝,两人营造出十人宴席的喧腾。
  阿霞留刘大妈在袁家吃饭,刘大妈三番推脱。
  阿霞迟疑着打开布包,掏了半天,不舍地取出钱,数了最上面的一张一元以表还包的感谢。刘大妈半推半迎合,见阿霞执意要给,便意向收下一块钱意思意思。刘大妈的手向前伸了不到半寸,阿霞一秒收回,飞快换了一张更旧更皱巴巴的钱,重新递给她。她接过钱,笑呵了几声便回家了。
  阿霞铺开攥紧的钱,用食指蘸口水,一丝不苟地数着,一二三四,一二三四,随后整整齐齐叠好钱,揣进里衣,拍了拍胸脯,拉扯衣角,确认无误后才重回饭桌,却越吃越恼火。她气不过刚刚喜悦激动过头做出的事,刘大妈半推半就时她就应该收手。她客气一下说给钱,刘大妈也客气一下不愿收钱,互相客客气气就算把事扯平了。现今钱到了别人手里,只剩自己吃亏。
  袁天顺恰好盛了新的米糊,迈着醉步挨门而入。这给阿霞迎面一击,她对袁天顺劈头盖脸一顿臭骂:“瞅你那死样子,看着就让人冒火!”
  袁天顺已习惯阿霞不可理喻的咒骂,自然而然地屏声静气,不敢有大行为,蹑手蹑脚地寻得张椅子入座。
  袁龙虎同样盛了碗饭回来,刚露了个面,阿霞就等不及夸赞:“还是我乖孙有用,让等,还真等回我的布包。”
  无缘无故涨了面子的袁龙虎听闻此话,笑得最欢,吃得最多。
  如今阿霞清楚“偷包”是一场误会,而我被无故指认成贼,咀嚼完无味的饭,仍没能等来一句抱歉。
  往常袁龙虎损失颜面,我则会被当做他的出气筒,且顾及真弄出伤,他就成了外人口里欺负弱小的人,便把我扯到屋后竹林,踢我的小腿,掐我的手臂。
  他的拳头硬朗,一拳接一拳砸,砸得我的臂膀印上一周有余的乌紫色,砸得他颧骨堆笑,沾沾自喜,尽管无另一人观看。
  我仿佛是长在屋后的竹子,却丢了竹子的傲骨。我低垂青灰色的脸一声不吭,佝偻背部,迟迟不敢迈步还手。我数不清犹豫,他便扬起眉毛仰天长笑,大步流星地走远,只残留我这一团落魄的身影,在竹林中久久未散。
  那日袁龙虎以拳打脚踢威胁我到河边摘野梨。
  天空飘起小雨,我暗气暗恼的赶往河边,抱着一堆梨子回程时雨却下得凶猛,顷刻打湿泥地。小路熙熙攘攘,泥滑使我在田坎摔倒。小腿弥漫稀糊的泥巴,梨子也摔了个稀巴烂。
  袁龙虎愤愤不平,嫌弃梨子摔坏了,挑选了最好的一个让我洗干净。我放下高高卷起的泥裤脚,用水冲洗,刚洗完左裤腿,正要洗梨子时,凶神恶煞的袁龙虎莫名将我扯到竹林,边拧我边骂叔母责怪他只晓得吃和睡觉,骂叔父将他和刘洋壮那个矮南瓜相比。
  飘飘小雨,唾沫横飞。我分不清喷溅在我脸上的是口水还是雨水,便低头看除了泥还是泥的脚。
  我怏怏不乐,气愤自己的不小心又成了扫把星的导火索。阿霞指定会以鼻孔对我,用比鸭子的叫声还要尖细的嗓音嘎嘎说:“走路不长眼睛,更眼瞎了一样,脏兮兮的,丢死人了。”
  我反驳道:“你才丢脸!”
  我挺劲蹬脚,飞溅的泥浆洒到对面人的裤子,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对面是怒气冲天的表哥。
  袁龙虎瞪圆眼睛,震惊道:“你找死啊!好啊你,你还敢反抗了,简直不得了!”他攥紧拳头,嗖地捶来。我猛然下蹲,蹲坐稀泥地上。
  他挥动的拳头落空,向前趔趄一小步。
  死不悔改的人不配屡次忍让,我不甘成为这号人的阶下囚,那就再成为一次阿霞口中的疯子。
  我由坐姿转为跪姿,扑向他,双臂环绕他的两只小腿,仿照他做过的举动,用食指和大拇指使劲掐他的肉,左手掐他的右小腿,右手掐他的左小腿。
  袁龙虎像只野猪一样疼得嗷嗷乱叫,像盲人敲鼓家,胡乱拍打我的头顶。
  我松开他的小腿,扒住他脏兮兮的裤子,借力站起,用头顶撞他的下巴。他嗷嗷乱叫,朝后踉跄两三步。
  撞击过后,我重坐回泥地上,用泥泞的手揉了揉额头。我和袁龙虎同样狼狈,但此时他是恍惚的,我是清醒的。
  袁龙虎惊慌着揉搓下巴,我忍住头顶的疼,双手撑地,再次站起、冲猛、扑去,撞他的肚子,掐他的大腿肉。
  我突然的反抗使他失措,重心不稳,再一撞,稀滑的泥地导致他朝后摔了一跤。
  我跨坐在他的肚子上,朝他的脖子一顿猛抓。
  袁龙虎再次像头野猪一样胡乱叫唤。但他始终是一个比我大的男生,我对抗不了他的蛮力。他这副可怜样只展现了一小会儿,恼羞成怒的他一个挺身奋起,像丢垃圾一样轻易丢倒我。我侧身趴地,他一脚又一脚踢我的后背。
  袁龙虎嫌不过瘾,又气得慌,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可惜那根枯树枝太脆弱,轻而易举被折成几段。他转而大步走到一棵柳树旁,扯下新长的柳条,装腔作势的在空中挥舞几番,发出唰唰唰的声响。
  雨水稍稍变大,他随雷鸣大吼大叫以助长声势,发出吓人的声响展现他脆弱的威严。
  气急败坏的袁龙虎已丧失理智,用柳条猛抽我的后背与挡着脑袋的双臂。我蜷缩一团,咬紧牙关,在雨声洗耳之际,远处传来我少听见却再熟谙不过的声音。
  “住手!”
  袁老大震耳欲聋的声音吓得袁龙虎一秒扔远柳条,吃惊受怕得不敢动弹。
  袁龙虎百口莫辩,在劫难逃。“冤枉啊,是袁乐生先动的手。”他急红了眼,黝黑的泥脸难见的泛起潮红。
  与袁老大对视那刻,我便吞声饮泣,趁大雨滂沱,任泣涕泪雨洗净灰头土脸。我这个泥娃虽没开口为自己申辩,却不甘示弱地撸起衣袖,抹去手臂的泥巴,露出小块紫点,大块青团,以及新印在我身的竹条状红痕,尽管痕迹模糊。
  袁老大亲眼见到我被袁龙虎欺压的场面,全然不信他的辩词,怒瞪狡辩的他,抄起一根青竹竿,一下便扯断残留的竹叶,二话不说抽向他的臂膀,三番四次响彻野猪般的叫声。
  威风凛凛的袁龙虎竟然也会滚滚泪水,我不禁失笑,却笑得寒酸,如此之人只能找我欺负。
  阿霞也听到了吼声,两条腿转成风火轮,匆匆跑来,喜冲冲吆喝:“山上的野猪跑下山了,袁老大、袁老二你们快来抓!”
  当她瞥见口中的野猪是哇哇乱叫的袁龙虎,掣然如闹肚子一般,笑容凝固,失望挂脸,身体左摇右晃,两只手慌乱摆放,神情复杂,挤成一团的五官多展露惊慌与尴尬。宝贝大儿打宝贝大孙,匆忙现身却不知该帮谁,她便骂:“死丫头,你也不拦着点,没出息!”
  袁老大教训一顿后,与袁龙虎从下午谈话到后半夜。当皮肉之痛降临他身时,他才能有一丝感同身受。
  泥泞的闹剧结束,袁龙虎对我的态度大有转变,不过仍威胁道:“你不准往外讲我被打的事,尤其不准让易芝和刘洋壮他们知道。你万万不能说,否则我跟你没完,我还是会打得你鼻青脸肿,听到没有!”
  说出去无大益处,我对此应承。袁龙虎保住在外的尊贵面子,长舒一口气,悠然自得地离开,摇晃衣摆,还是那副骄傲自大的架势。
  母亲对袁老大说:“我爹娘死得早,我小时候没得到的保护,我们一定不能让孩子也得不到。如今这个局面,不得不短暂远离这里了。”
  阿霞不知该对心疼的袁龙虎和袁老大说些什么职责的话,便逮住我,呵斥道:“小小年纪,学的就是吃苦!别人都能吃苦就你吃不了苦吗?哪个不是被打过来的。我小时候尝过的滋味可比你多,否则咋能长大成人。别说我没把你当袁家人,我这是为了你往后有出息,能活到我这个年纪。你等着再过几天,有人把你接走,天一顿、地一顿地打,我看你那时还懂不懂感谢我!”
  今日的样子有迹可循。
  我凝视手臂上大大小小的伤痕,它们如未成熟的西红柿,红的大片,青的小片。疮痂的痕迹拍拍屁股离开我,但我从未否认伤痛对我的折磨,它们虽已不见,但没法忘却。
  以往的种种创痛、新伤旧伤,换不来“对不起”三个字。伤口又结疤,治疗又治愈,这即是刘大妈她们所说的福大命大吗?
  我逐渐恐惧人们隐藏的一系列未知性在某个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的夜晚炸开,而那些暴力威胁与言语恐吓的阴影会化作身体的一部分陪我长大。我愿接受并行走于遥遥无期的路途,在学会适应人们的喜怒无常之前,有必要扔掉阿霞和袁龙虎带给我的坏影响。
  坏事若雨滴,好事如雪花,雨为万箭齐发,我若众矢之的,三季飘雨,一季飘雪。辱骂和挨打随时如雨降临,有时会飘来一顶帽子保护我,而有人头顶一片阳光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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