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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山洪

作品名称:乐生      作者:栖幻      发布时间:2022-12-29 05:30:11      字数:4328

  水底滩涂,岸边泥沙,河面游弋十只油光水滑的白鸭子,翘动屁股惊起微波粼粼。
  南江河甜睡许久,温柔犹如山顶涓涓细流的清泉。它是浪花波澜,亦会掀起惊涛骇浪,一醒来就抵达叛逆的年纪。
  谁也想不到那晚它那令人胆战心惊的模样。
  盛夏的暴风雨蛮横不讲理,脾气狂躁。山头乌云滚滚簇集,黑压压的天敲出破旧的鼓,咆哮着不顺畅的雷声。
  阿霞问:“我乖孙、糟老头子和死丫头,你们听到外面刮的大风没?”
  袁龙虎说:“早就听见了,竹林噼里啪啦响,弄得我心慌得很,总觉得有大事发生。看来最近没啥好兆头了,我还是少出门,万一丢了颜面就不好了。”
  袁天顺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天要出乱,我怎生能管得了,这天这地,何时能顺意。”
  阿霞说:“睡吧,过不了三四天就要开始收地里的苞谷了。”
  冷风夹雨,穿过蛇皮口袋修补的小窗,拍打得凶狠狂躁。雨声听得人心惶惶,如顶尖指挥家失去理智,在一片漆黑中奏响发狂的乐章。
  不知过了几个小时,我被袁龙虎摇醒,睁开眼依旧一片黑暗。由不得我发懵,他用布衣砸我,“还睡!这都什么时候了,家都要被冲没了,你还有心思睡。快跑!你不要命我还要!”他即刻火急火燎地蹿出房门。
  慌乱中,我将手臂伸进裤子筒,找不到裤子头尾,连简简单单的穿衣服都在费劲挣脱。
  袁龙虎怒吼,阿霞咒骂天,袁天顺哀地。我从三人的言论中逐渐得知,百年不遇的大暴雨来了。
  袁家的老屋虽不近河,但后山土质疏松,易发生滑坡。村口刘大妈的屋子不近山不靠河,是暴雨中的安全所。我们得到阿霞的指令,分别抱了几件值钱物沿小路下山,而后四人赶往村口。
  我站在山腰处俯瞰梯田,它如煤炭堆般乌黑,电光一闪,煤炭一亮,挣扎不出其他色彩。仿佛有成群结队的野猪铆足了劲,从深山老林窜到玉米地,将怒火漫灌梯田。那野猪乃是风雨,在咆哮,在发泄,在摧残村内的万物。
  正如往昔一般,有人毫无节制地砍伐野猪生存的森林,成堆原木被毁,让野猪没了家。尽管野猪不知悉,摧毁森林的不是佝偻腰背、手握镐头的村民。
  去年伐木工的锯木声微微一颤,以惊人的毁坏力磨平森林里冒出的树尖尖。今夜大雨猛袭,滑坡来势凶猛,冲断白桦树,树干垂直倒下,树皮与枝干牵连游丝。折腰的草吃劲捡回一口气,被这一压,共赴黄泉。逶迤蜿蜒的泥水占据叠青泻翠的山坡,老杨树摔倒在沙漠黄的泥泞中,荒芜一片。
  强风呼啸,玉米枝杆左摇右晃,东倒西歪,不断被拽倒于一片浑浊中,晕乎到酩酊烂醉。有的枝杆顽强,倒下再起,离泥浆地面半只手臂远,扭动身子重新挺立,再一袭狂雨,枝杆倒地不起,刚出须的玉米在泥浆里潜泳。
  水流凶滚席卷,犹如天降大胃怪物,吞噬低洼的田地,洗劫一空,使黄土与黄河混为一体。
  雨声磅礴,仿佛十万个瀑布吟唱。雨射似万万箭,激起泥浆点点。雷声乘虚而入,如地崩山裂,轰隆隆一声怒吼,钻心刺骨。
  袁龙虎不停催促袁天顺加快前进,阿霞紧跟在袁龙虎身后,我加急追随阿霞的步伐,却恍如被浓云紧紧包裹,眼前模糊一片。闪电刺出白光,我只寻得点此种微光吃力迈步。山路稀糊糊的,我穿着布鞋,好似踩着高跟鞋,脚底厚厚一层淤泥。
  转弯的地方还有三处,下山后便是平路。
  轰隆隆,雷声惊人,急雨晃眼,我刚松开一棵苹果树的枝干,脚一滑,怀里抱着的布包撒向撒向雨中,随雨散落。我整个人朝后滑倒,后脑勺撞上石块,身体撞向黄泥地,接着,我连带雨水稀泥直滑到下一个转弯处,右手肘擦过枯树枝,划出长长一道口。
  我躺着恍惚了三十秒,雨水无情拍打我的脸。另外三人已经走远,任凭我怎样呼喊也无人回应。我顾不得手肘酸痛,在雨下得更大前重新捡起布包,向前追赶。
  我像在泥浆里泡了十个小时后爬出来一样,身子被泥巴包裹着,犹如千斤重。在山里跑的孩子哪有不摔得满身泥巴的,身上有小伤淤青是不足为奇的事。纵使阿霞瞧见了我的淤青,也会骂那只是我眼瞎了才不小心造成的。
  大雨冲洗遍身的泥土与慌乱,我抵达刘大妈家中。屋子里不仅有袁家四口,还有其他逃难的村民,他们叫苦连天,哀怨不断。
  阿霞率先挤到我面前,抽空打量我,仔细检查裂缝的瓷器。我抹去手臂的泥浆,展露手肘的血流,怯声说:“我不小心摔倒了,不小心打坏了包里的东西。”
  阿霞瘪嘴说:“你也知道你跟瞎了一样不小心。你最好是没摔坏其他的宝贝,我再检查检查我乖孙有没有受伤。”
  一堆值钱物换了两处擦伤,辱骂会换来更多的辱骂。
  房间渗水泛潮气,阴风涌进屋子,弥漫稻草的草腐味。我与村中其他三个小孩挤在一张床铺。比我还小的小孩乏累地睡在床铺里侧,在无知中均匀呼吸。
  我抱紧自己,用手不断揉搓跑到冰山的双脚,呆坐在床角有一小时之久。湿透的头发有了干的迹象,后脑勺发痒,我却瘙到类似沙土渣子的东西,不是头皮屑,不是泥土沙砾,而是半干的墨红色血迹和带血的碎石子。
  当下的我并无头晕呕吐的意思,意识到自己能清晰认知,便已知自己远离了危险,脑海里立即浮现四个字:福大命大。泥浆使人滑倒,也能成为石头上的堆垫物。索性后脑勺只是擦伤,日子久了,便能恢复原状,犹如手肘处擦破的外皮,结痂痊愈后就像未曾受伤过。
  大人挤在其他房间,他们忧心忡忡,不敢闭眼。
  隔着一扇门,我听到刘大妈说:“能在大洪水中存活,都普通又幸运,咱们个全是福大命大的人。”
  所拥有的今天是赚到的幸运,突然,我害怕明天。
  暴雨急速猛烈,灰蒙蒙的,下了整夜整天。
  洪水翛然上涨,潇潇无情,急浪顷刻冲刷桃园村,将大半年的成果化为乌有,用一分钟的狂妄带走十几年的光阴,吞噬所有的青葱山野,换来死灰色的荒凉。
  雨停后阴沉了一整天,在第三日升起的大太阳像对整个村落无情的嘲笑,洗过的天空流淌碧蓝,除了死一般打下寒而刺骨的阳光外,一无所有。
  山群的青翠的确是少了,斑秃的苍山一身泥衣行头。青山暴露千疮百孔,长足荒废的黄斑和丑陋的泥痕。青山有双含情脉脉眼,日日凝望南江河,哭它又不留情面带走了小孩,哭它淹死了济济人群。忧愁上青山,一瞬白了头。
  河岸种植的玉米原应由墨绿进入金光灿烂,仅一瞬湮没于枯黄,头部残存一丝惨绿,零零散散的错落,风再猛烈一点,扬起的沙尘便将无能的绿蕴魂灭于昏黄。
  香火融入云雾,村落白茫茫的,人人都在烧香拜佛求福报。淋了一场大雨,淋得村民白发苍苍,难见原貌。
  两天前,朗日高照,大爷在干活卖力之余歌唱汉调二黄,力壮的村民擦抹一鼻子的灰,戴着鸡汤色的草帽耕耘,在青油油的玉米叶丛中捉迷藏,肩头扛着的锄头黏上新日的土。车轮滚动声压过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村民拍灰抖尘,没空闲的手能捂住口鼻,任汗水洗背心,捧起清凉清澈的山泉水,洗净手脚的泥巴干壳,除散热气。
  脸挂水珠,大汗涔涔,人人辛苦,人人默念:“民生在勤,勤则不匮。”褐色土地以无言赋予农民坚韧,以五谷丰登回馈他们的勤劳。
  但一场暴雨洪水冲走了所有,一片荒凉彻底成为废墟。
  冰冰凉的大雨冲泡身体的陈年污垢,心也凉了半截。洪水卷走半个村庄,错的本不该是村民,可受惩罚的多是他们。
  有四十五岁的雀斑妇女坐在庄稼地里,抱紧一根倒地的苞谷,数次撕心裂肺地吼叫嚎哭,像个撒泼耍赖的三岁小孩,眼泪如南江河的洪水般狂涌而出,泪洗了整片土壤;有正值壮年的村民的脸会神经性痉挛,脸色比乌云还要阴郁,泪水如闪电一样,簌然划过黑沉的脸;有的持久凝视未退散的河水,波涛汹涌垮毁的小房子不见踪影;有的挑出房内高堆的淤泥,两脚踩厚厚的泥,一踩一个坑。年龄较小的娃不懂是非,抡起泥巴互相砸,补丁粗布衣换成泥衣。阿芽一个不注意,家里的小孩给房屋外墙抹了新的一层泥巴,阿芽不仅得了三个泥娃,还换了新房。
  泥土色的桃园村吹拂泥腥味的山风,整个村庄仿佛是黄泥修筑的。
  鹤发鸡皮的村长上山下河,挨家挨户视察情况,在一户人家处喘吁吁,又忙去了另一户气咻咻。
  总能听到这般对话,不仅仅是袁家,吴家也是,易芝家也是,村里每家每户哀叹道:
  “一亩三分地,除草浇水,盼了大半年,眼看着可以摘了拉到城里卖个好价钱,倒不至于当下它们都泡在水里,冲得啥都没了,唉。”
  “冬有冻疮,夏有臭汗,靠天吃饭,天却要亡。这雨再晚来两天就好了,唉。”
  “今年算是白费了,还咋个养家糊口,唉。”
  “税也交了,粮也交了,苦也受了,全被水泡了,唉。”
  “哪怕是晚一天,晚半天,还能留下几个镐头,唉。”
  村民前脚跟后脚,时刻围绕村长转,个个都在问:“上面有没有相关的赔偿?”
  “有是有。”村长的脑袋却连摆直摆,沙哑着嗓子,“问了,没法子啊没法子。这次洪水灾害太大。”
  一个秃头的村民说:“上面的人不知道村里都这样了吗?我宁愿他们不知道,也不要装不知道。”
  村长说:“几个月后才能要到赔偿费,恐怕,我是说恐怕,要一年后才能到各位手中。”
  一个长发的村民忙说:“那怎么能成,种了大半年的地,修了两个月的房子,那十头猪崽能卖个好价钱,赔偿能给多少啊?给的少那可怎么办啊,原先卖粮食的钱要养老,要给娃交学费,还要救命,全没了。”
  村长长吁短叹:“大家知足吧,能管到我们这山卡卡里就不错了。大家知足吧,活命要紧。”
  村长随即讲述他得到的消息:
  上竹村里,大风吹垮木架子和搭在架子上的青年,架子连人跌倒在地,被风强拖了五米远;暴风雨淋湿推摩托车的中年人,他还要依靠摩托车挣钱还债,厚着脸皮将借钱买的二手车推进陌生人的屋里;孤身就寝的人攒钱新买的自行车没了,在梦里被夺走性命,人也没了;主人家前脚刚背出年老的奶奶,后脚进屋救钱,再一浪打来,几天前办爷爷丧事收的份子钱一分不剩,几叠钱正儿八经打水漂。
  中石村的一家三口,丈夫是公家的人,得到在路上放置警示牌的任务。滑坡挡住了他去时的路,也中止了他生命的去路。小孩逃出门追赶外出的父亲,妻子冒雨寻找小孩,嘶吼声与雷鸣混杂,泪水与雨水交叠,妻子询问了所有的人。但努力无果。妻子得知丈夫被滑坡掩埋后,她第四次前往南江河岸边,再无念想,纵身一跃,随洪水去了。
  下河村有一家三口都在砖厂打工,今年完工后要回老家操劳修盖第二层楼房。儿子担忧长胖后早已谈好媳妇认不出他,总吃最少的饭,不求吃得,求个穿得暖、老婆孩子热炕头。大雨丝毫没有减弱的势头,父亲心疼十几万的机器快要被冲走,试图抬走机器。父亲年纪大,水浸泡关节,又疼又使不上劲,欲逃离之际,脚被机器卡住。儿子赶来救父亲,一个浪花,不见一丝人影。在工地做饭的母亲含泪收下了两份意外死亡通知书。本来不久后,修好房子娶进媳妇,生完小孩,一家三口就变成了一家五口,一个水浪打来,变成一家一口。陪伴三十年,养儿二十年,徒留刻骨相思。
  掉落的石头惊起波光粼粼,侵袭的狂风卷起万般波澜,暴雨惊醒洪水,将过着平静日月的人冲成一条死鱼。
  所谓期待已久的幸福,连个碎片都没了。
  自己有自己的不幸,别人有别人的丧钟。村民们抱头痛哭,满目疮痍,闹哄哄的,到头来仍以凄凉收场。而后耗费精力在阵痛中重整旗鼓,数遍劝慰自己:
  有得必有失,得失不相等。大概经历的不顺利是见到明天的偿还物。平平淡淡难能可贵,健康安乐已是幸运。能在大洪水中存活,都普通又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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