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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贼

作品名称:乐生      作者:栖幻      发布时间:2022-12-28 11:45:30      字数:4107

  山坡疯狂生长的不一定是樱花,而是四面八方伸展的苕藤。
  今年天势好,有了好收成。留了煮来拌凉菜吃的,留了喂猪吃的,还剩半片苕藤,阿霞避免糟蹋,顺水送了人情,奔走呼号让有空闲的人到地里割苕藤喂猪作罢。
  袁天顺走在山路前面,手持镰刀当拐杖,走得摇摇晃晃慢慢吞吞。我和蓉蓉各自背了一个小背篓,隔远远地跟从那个闪光的头顶,走了好长一段山路才到一片绿得打闪的田地。
  袁天顺如庖丁解牛,两三下就割断苕藤,我们只管低头弯腰捡,往背篓里装。
  蓉蓉坐在大石块上休憩,小黄狗狂奔撒野后也累得冒热气,趴在地上吐舌头。我坐在草丛堆上仰面凝视蔚蓝的天空。我可徒手摘太阳,入山林与野猪猛虎打个一比一平,进河里一摸即一条鲤鱼打挺,不过这是我天真的白日幻想,力壮如公牛的人不是我。
  我们在有落日趋向时下山。
  背篓里没装野花,无花香,没背土鸡大鹅,没叫声,实打实一筐绿怪物,一点也不鲜活灵动。竹编背绳是深山怨鬼折磨我的武器,它化作铁索纠缠我的双肩;苕藤冒出背篓,我每走一步,它们便上下跃动一阵,在背篓与衣服间挤压,磨蹭出草绿色的血液,印染我心爱的麻色旧衣,把补丁都染绿了。我没有猪八戒的铁耙能赶走这些怪物。
  山路狭窄陡峭,长且不好走,石头大军异军突起,滑坡草甸不甘示弱。当中一截山路原是沿山边挖的泥泞小道,只够一人缓行。我走的每一步觉得山坡没安好心。好在前几日没有下雨,否则鞋底会沾满厚厚的泥巴,的确是长了身高,但会打滑摔个屁股蹲,还容易挨骂,耳朵遭罪受。
  蓉蓉将背篓倚靠在山侧的土堆上打喘。她的衣袖下露出一道乌紫色的疤痕,转眼被晃悠的青苕藤遮盖。她两眼放空,嘴唇泛白得和两颗兔牙一个颜色,两个脸蛋变成鸡血红,额前的汗打湿碎发,集成一绺,后脑勺耷拉两束一高一低的小辫子,脖颈处流淌硕大的汗水珠。
  我也累得如此这般。
  她意识到我在看她,瞄了我一眼便望向别处,忸怩不安地笑了笑。
  我俯视山坡下的那户人家:大爷在院里乘凉,袒胸露怀,蒲叶扇子的风随肥肚腩起伏。掏鸟窝的小男孩挎着小竹篮,摘下比手大的西红柿,从小路那边赶回家里。妇女在厨房忙进忙出,双手揉搓围裙擦干水,像唱山歌的刘三嫂一嗓子喊出:“吃饭啰!”
  与此同时,蓉蓉小声喊道:“快跑!”
  我们再次背起绿油油的魔鬼,她像极了偷食自家余粮的老鼠,瑟瑟缩缩的;我像乌龟转世,要走快却走不快,徒有木讷。
  向来吃饭的人是最勤快的,不到一分钟,方木桌子被抬到自家院坝。还没上齐饭菜,桌旁便围了一圈人,不乏有人时不时审视山路上两个背苕藤的女娃。
  “那是袁家屋里的,一会儿白斑一会儿白纱布,跟个鬼一样……那是吴家屋里的,前些天干了坏事,今个还有脸出门……”
  随后,餐桌边的谈话声陡然增多,那户人家七嘴八舌议论着,平淡的饭桌里多了一盘新鲜菜,名为:我和蓉蓉那不为人知的琐碎事。
  我犹如来无影去无踪的小鸟,但那户人家对我在哪一棵树上安营扎窝的事知根知底。我甚至还能从议论纷纷里清楚我捡球不成反在众人面前摔倒的滑稽事,尽管我都快忘了这茬。
  蓉蓉惊慌失色,加快步子逃下山。途中,她陡然叫停我,我扭头看向她,她却止住言谈说没事。我问她是累还是如何,她只是闷声不响,摇了摇头,继续走在逼仄的山路中。
  她累到汗津津,走不动道,我推她的后背,小黄狗的头抵住我的小腿,费劲蹬腿,推我们前行。我向前挪了几步,小黄狗以为是它的功劳,上蹿下跳,汪汪大叫,高兴坏了,尾巴不住停的摇摆。
  夏日的天阴晴多变,轰隆隆的一声雷响惊得小黄狗左逃右逃,蓉蓉赶紧抱住小黄狗,捂住它的耳朵,“别怕别怕,待会儿雨停了,就会没事的。”她劝慰它,也在劝慰自己。
  我背着苕藤回到老屋,易芝正巧送来一筐旧衣服。我先筛选出裙子,还给她,再依次试穿合适的长裤和外套,留下来。
  易芝帮我折叠被苕藤染绿的衣服,“读书就要好好读,做事也要好好做,班内的同学也要好好相处。我寻思你最近和吴桐蓉玩得好,你最近可要多注意点。”
  “没事的,山上的路我们经常走。”
  “要注意的是书包里的物品,你可是要好好保管。别人都知道她是个贼。”
  “她不可能是贼,我们班上六个同学中数她最安静最胆小。”
  “人要静悄悄,必定在作妖。这种话不多讲、安安静静的人,你才越是不懂她心里在想啥,要更加注意。像我这种有什么说什么的直肠子,当然不必猜,说的做的都摆在明面上了。”
  “你见到她偷什么东西吗?”
  “见是没见到,大家都这样说。前几日中元节,吴桐蓉眼馋别的小孩有鸭肉吃,竟然到别人家里偷钱。吴大爷起初问她鸭肉哪来的,她闷着不作声,这就相当可疑了。正好,隔壁那家老太太听到吴大爷骂吴桐蓉偷钱买了一块鸭肉,到自个屋里检查,没一会儿,怒冲冲地跑到吴家院里,张口就讲包里少了钱,一口咬定是蓉蓉偷的,硬生朝吴大爷要回两块钱了。”
  “蓉蓉承认偷钱了?”
  “这我倒不清楚。吴老头抓了一根棍子,打得她哭得稀里哗啦,话都说不顺。旁人愣是没听清她说的啥话。卖鸭肉的人挑着担子走四方,找不到人,对不了证。老太太丢了钱,吴桐蓉却有钱买鸭肉。十有八九是她偷的,错不了。一个五十多的老太太总不会无故陷害一个小女娃。”
  她见我无反应,迅即乐呵道:“我也是随口一讲,反正你以后多注意一点,要保持距离。”
  袁龙虎嘲讽道:“一个偷药贼,一个偷钱贼,你俩真是好朋友。”
  易芝对此话并无反应,我便知关于我的一些事,袁龙虎早已对她和盘托出了。
  袁龙虎说:“我劝你还是别和吴桐蓉玩了,要是袁家也出了一个贼,让外人知道,怪到我这个当哥的头上,怪我没好好以身作则,丢的可是我的脸面。”
  我说:“你的脸面大,拿着好多钱却买了个假——”
  袁龙虎捂住我的嘴,刻意避开易芝的视线,在我耳旁低语道:“你再敢说一个字,小心我揍死你。”
  他瞪了我一眼,我回瞪他一眼。真想放一个闷屁臭一臭他,但我不能学他的臭嘴一样不礼貌。
  袁龙虎继而高谈他编造的高档脸面事,易芝听得津津有味。
  洗净的泥衣飘散青草香,竹竿上晾晒的衣服灌满了泥腥味的山风,时日将红黄彩色的衣服磨成暗红暗黄色,洗成深绿暗蓝及粘着灰土的紫薯色,磨炼得更久的会将艳丽洗成土黑色。
  大家庭分家后,大红大绿的人分散开来,山村的土房屋如长了青春痘般接二连三冒出,清一色的土泥房。家中有几个儿子,就在原基础上多建几层。
  几颗小白菜零零落落生长在泥缝里,飞虫爬过烂菜叶,皱皮的洋葱堆在墙角,门前悬挂串着的玉米辣椒,狂风吹得它们争先恐后摇摆,都想逃离这个土地方。山林深处搁置的小老屋没人居住,犹如难以祛除的痘印。春夏时分,养蜂人在里面休息,蜜蜂成群结队,才有了些许生机。
  袁家的老屋在山腰,吴家的屋子远在山脚。
  吴家门前的五根甜秆窜天而起,却只长到木门的高度。狂风呼啸而过,挡在最前面的甜杆无力抵抗,咔嚓一下倒地。
  蓉蓉收回伸向墙洞外的手,哒哒哒冲出院墙,忙扶住甜秆,手一松,甜秆笔直得倒向地面。她再次摆正,住在隔壁的豁牙老太太突然跑出门吼叫:“你个贼怂女子,住手!是哪个喊你来偷扳的,是不是你爷爷哪个糟老头子?哪个教你长在你家门口的甜秆非得是你家的。”
  蓉蓉双手连摆,一甩一甩的,活像房梁上悬挂的干辣椒。
  小黄狗从屋后飞奔而来,挡在她面前,朝老太太汪汪叫。
  “今天风大必有蹊跷,好在我来瞧了一眼。我瞧得一明二白,你还敢狡辩,五根甜秆,就一根倒了,指定是你想偷吃。”老太太被狂风卷起的沙砾迷了眼,吃了一口沙,“呸!我该要告诉吴老头,让他把你打得半死不活,卖给别个狗贼当童养媳!呸!”
  我慌手慌脚疾行前去,走到近跟前却踩到藏在泥地里的小石子。石子正对我受伤的脚心,余痛从脚底刺到头脑,我就地摔倒,四肢趴地,仰视老太太。她不屑的鼻孔快要长到头顶去了。
  蓉蓉支支吾吾说:“它被风吹倒了,我想扶起它,真没打算偷,是真的。”
  我说:“我也看见了,是风吹倒的,蓉蓉来扶,不是偷。地里扶黄瓜的竹竿子倒了,也是要人扶的。”
  老太太鼻子一哼:“我这可不是竹竿子,我这是能吃的甜秆——嘴馋的小偷,小偷!”
  蓉蓉脆弱得如湖面刚结的一层薄冰,防线轻而易举被击溃,泪水滚滚涌出,哭得泣不成声,艰难喘气,牙齿直打颤,犹如冻坏了似的不停吸溜鼻涕。
  啸啸寒风吹,豁牙的老太太又吃了一口沙子。她边呸边骂,嘴里的沙子估计吐一辈子也吐不干净。
  风停时,我爬起来走到蓉蓉面前,将她挡在身后,藏住她的半个身子。我的黄泥手被她捏紧,手部传来异常灼热的温度。
  我平视老太太说:“蓉蓉不一定是小偷,但你是最好的大好人,能请我们吃甜秆,明个——不——待会儿我们还要拿鸡蛋来谢谢你。外面风大,吹得人冻得慌,还是进屋里暖和。”
  老太太仿佛拧着一根紧绷的弦,就差出其不意时弹在我的眼睛上。我变得惊惶不安,暗戳戳退后几步。
  蓉蓉如褐色金花鼠吱吱叫,哼不出一句话,哭声倒是能震天。
  老太太听哭声听得厌烦,又或许想让我们尽早去找鸡蛋,嚷嚷道:“行了,别乱嚎了,不就是没吃到甜杆,有啥好哭的。哭丧个脸就跟给我吊丧似的,简直难看极了。”她撂下这句话,打了个喷嚏,攒紧小马甲,一扭一扭地走进屋里,哐当一声关紧大门。
  我连根拔起那根倒地的甜秆,倚着膝盖折断它,分成八截递给蓉蓉。
  “吃!没事,她不信你,我信你。这甜秆是风吹到的,我看得清清楚楚。她不顾清白说你偷,待会儿我找母鸡借个蛋,你还给她,这甜秆算是我们借的了。不然她又一口咬定你是贼。”
  蓉蓉紧抱甜秆,颤音道:“我不敢吃。”
  我抽出一截,咬下外皮,露出黄白色的秆,大口咀嚼汁水。
  “你既然把自己当贼,我也吃了,那我也是贼。”
  “你不是贼,不是的。”
  “那你怎么不敢吃?”
  “我……”
  “你也不是贼。”
  “可她们都说我是——”
  “你信我不是贼,为啥就那么认定自己是贼,我可不相信。你快吃。”
  细风扬起沙尘,蓉蓉合眼躲避,顺手摸了一截甜秆朝嘴里放,将甜杆碎屑吐在路边的草丛深处。
  我捡走了黏着鸡绒毛的热乎乎的鸡蛋,给母鸡加了一道蚯蚓菜。我刚离开鸡窝,溜达的鹅误以为我拿了它的蛋,俯下身躯,伸长脖子,直冲过来要啄我的小腿。我几步窜进屋内,火速合上木门,鹅观察了两分钟,没了兴致后便转头闲逛去了。
  我们用蚯蚓换来母鸡的蛋,用鸡蛋换来老太太的欢笑,用蛋黄堵住她满是沙土的豁牙嘴。几经来回,疲惫爬身,我的双腿缓慢交错,影子已与大地融为一体。
  月光轻柔安静,洒在蓉蓉的脸蛋上。她那双水灵灵的眼睛犹如微风拂过芦苇荡,每一处眼眸里的微光熠熠,都犹如波光粼粼的湖面倒映橙紫色落霞余晖,没有一点瑕疵,全是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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