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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福大命大

作品名称:乐生      作者:栖幻      发布时间:2022-12-28 06:54:59      字数:4962

  流水缠春风,落翠爬青山。
  白癜风陪伴了我整个春天,储存罐和胶囊见底时,烈日挤走春风,也带走了白癜风。
  阿霞的修整任务持续到夏季。她从河边捡来一堆木板,挑取大块的制作菜桌,小块的当作柴火。我坐在地上休息了一分钟,她便朝我嚷嚷道:“死丫头,还不赶紧把木板搬到厨房,天生贱命的人也没有你懒。”
  没得一点空闲,顾不及拍蹭到裤腿的尘土,我奔向院里的木板堆。
  袁龙虎平日干活做事比变色龙还会隐身,闲了几日后他实在无聊,万不得已耷拉着脸拖起大块头的木板。“我力气大,我把这些大的弄完,剩下小的就都交给你,听到没有?”
  我点头回应,在山堆似的木板中挑拣小木块,堆在怀前,正向前提步,木板上的旧钉子刺破我的草鞋,径直扎进我的脚心底。捡起的木块四方散倒,我随之滚倒,在木渣上仰面朝天,惨叫了一声。
  袁龙虎像个局外人在一旁喝彩,见我摔倒后伸手不向我,捡起大木板装腔作势,“别偷懒,能不能学一学我,勤快一点,有劲头一点。”
  见我迟迟不动,他凑近瞧了瞧,面容一肃,慌急丢掉木板,朝屋内喊叫:“纱布在哪里,流血了!”
  我费劲扯着脖子,仰头扫了一眼,只见阿霞慌手忙脚小跑到袁龙虎身旁,焦躁不安地检查袁龙虎的脸、胳膊、手臂。
  袁龙虎双手一拦:“哎呀,不是我,是乐生,乐生踩到钉子了。”
  阿霞瞧见倒地的我,面露不悦之情,取回常年放在旧篮筐里的旧布,丢给我。
  袁龙虎蹲下帮我包扎,面对木板却张皇无措,惊慌道:“我不会包扎,这要找医生才行。”
  阿霞一瞬怒火冲冲,骂骂咧咧道:“这有啥看头,在土里多踩几踩,再在脚底板倒些煤油,没几天就好了。”说罢,她再不管不顾,扬起头颅朝村口那边走去。
  我说:“娘说那样会造成感染。”
  “破伤风是吗?”袁龙虎唉了一声,背起此时气力软如棉花的我,走向初夏新开的乡间诊所。
  我的右脚紧紧贴合木板,钉子穿破鞋底,血渗透草鞋,掺到课本大小的木板。
  “幸好没戳到血管,只扎到了肉。这钉子生了锈,脚里留些残余会造成破伤风感染。”
  王医生即刻为我处理伤口,拿了一条热毛巾擦拭我的脚底,小心翼翼地在我的脚底涂抹酒精,右手如帕金森患者般抖动。
  酒精触碰伤口,我咬紧下嘴唇不发出喊叫,无意识捏紧了袁龙虎的手臂。他接受这份痛感,不在外人面前疼叫出声。
  王医生说:“会没事的,再忍一忍,伤就好了。”他再次拿热毛巾和酒精擦拭,而后直接用嘴吸出我脚底的脏血。
  我的诧异立马被刺痛取代。
  我与王医生仅是一面之缘,甚至不知晓他的全名,他却毫不顾忌地吸出脏血,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阿霞对我的脚伤置若罔闻,用废衣服的边角布料打发我。
  王医生耗费心力清理完淤血,为我摸了黄色的喷药,再度检查右脚,对我一再叮嘱:“这几天尽量减少走动,每次吃完饭后要记得抹这些药。因为脚伤损失了一名优秀的长跑运动员就可惜了。不过走其他的路也好,哪条路不是走。”
  王医生走到橱柜旁伸手翻找疤痕的药膏,不经意露出右小臂上一条长长的刀疤。他察觉到我的惊愕,“别害怕,我没和别人打架,我不打人。前些年给病人做了一场手术,没救活,病人的家属也是无奈,划伤了我。你看我的手是不是有点抖?”
  他举起微微颤动的手给我看,我点头回应,他继续说:“只可惜伤口害及神经,手伤引发手抖症,再也没法上手术台了。嗐,因为手伤失去了一名手术医生,那也可惜。”
  “王医生为什么会到桃园村里来呢?”
  “我以前做赤脚医生,到乡里治了不少的病。二三十年转眼飞逝,乡里依旧没个治病的地方,便找到了这里。”
  “这里治病挣不了多少钱,要挣钱的大人都拼命跑到桃园村外面了。”
  “有人挣钱,有人就不挣钱。村民的病还是越早治越好,人才能恢复得快。救死扶伤,能治一个是一个。病人的病好了,我心里就高兴。”他凝视我的额头,伸手摸了摸我的左眉毛,问:“这个伤口是怎么弄的?这伤有段时日了,怕是祛不了疤痕。”
  “晾衣服时踩到石块,摔倒坎下滚了几圈,砸到石头了。”
  那是查出白癜风一星期后的事。
  阿霞用大石头压好酸菜坛子,心满意足地离开,没低头俯见扔在晾衣处没打扫小石头。我个子不够,踮脚晾挂衣服时专心向上伸展手臂,无暇低头注意脚下。晾衣麻绳晃来晃去,我没抓到衣服,一脚被石头硌了,一脚踩空,就这样滚下坎。
  我拉紧被树枝缠绕的衣服,抓住草丛以减缓冲劲,但它们无力承重,噼噼啪啪,树枝断裂,衣服撕拉一声破掉。
  咚咚一声,我的脑袋直击石块,左眉撞击石块的边棱,血如盛夏的汗,冒个不停。
  山坡全是生机盎然的青草与蓬勃开放的野花,我不愿我的身躯碾压过一片生机勃勃,但我还是滚了下去,停在离茅坑差一米的地方,倘若多滚了一圈,我便无幸度过这次脚伤。
  我浑身稀泥烂叶的爬回老屋,顶着血流的半张脸找到表哥,他将我背到村长家里。村长的儿子骑摩托车送我到县医院,在左眉尾缝了三针。
  那段时日我常脑袋空空,面对琐事畏畏缩缩。
  回屋取医药费的袁龙虎恰好赶来,将钱递给王医生,王医生双手连摆说:“不急着给,先把伤养好,养好了再算价。”他赶忙倒了一杯水给袁龙虎解渴,袁龙虎再次上前递钱,钱风中仍是阿霞的衣物味。
  “我到乡里来是帮人治病的,不是为了挣钱的。这些药也花不了多少钱,你们还小,省下来留给自己用。”
  王医生最后还是没有收钱,他嘱咐了注意事项后,袁龙虎背起我回老屋。
  村口的大妈们散场回家,见到我时先是大惊失色,定睛一看后见怪不怪说:“我说怎的,这娃命大有福气,上次摔到山坡下面,好在只伤了眉毛没伤到眼珠子,这次踩到钉子也伤得不重,不然就成跛脚的瞎子了。”
  大妈们说完后相视一笑,嬉笑道:
  “脚伤好后又是活蹦乱跳的娃,以后福气还大着,好日子多的是。”
  “真是埋对了祖坟,命数大,天生就逃过这些劫难。”
  “其他的我三不知,但这女娃果真福大命大。”
  愈发勇敢的背后是我以意外伤痛换取他人的福大命大关心言论。她们夸赞我命大,却没问过我伤得疼不疼。福气?到底是未曾经历过皮肉之苦的人幸福,还是大难不死的人更幸福。
  大妈们继续大肆谈论我受过的伤。她们并非无所不通。
  夏日艳阳高照,袁龙虎命令我送鱼。我误入河边的沼泽地,越是动弹,越是下沉,半身埋在淤泥里。过路的陶叔被我的高声嘶吼叫来,让我抓紧粗木棍,他拽动粗木棍,成功将我救上岸。为了防止阿霞因我半身的肮脏泥垢而对我毒打,我在河边清洗了七次,全身湿透,赶回家领了一顿小打。
  冬日白茫茫一片,除了白还是白。阿霞命令我给人送白萝卜,我把自己裹成了雪球,里三层外三层,只差一个滑溜就能滚起来。风如同刺骨的寒刀,刀刀割人脸。走在寒风中的我犹如裸奔,一步三个哆嗦,抖得毛孔直灌冰碴子仍哆嗦不止。旱鸭子的我一脚打滑,失足坠河,好在河面结冰,屁股摔了个乌青,人没坠入那片深清潭。
  人墙散开,阿霞扭着小脚走来,犹如看村头瘸腿的狗一样嫌弃地溜了我一眼。不同的是,她会扔一些吃不完的土豆给那条公狗,却从我的碗里抢夺最后一块土豆。
  阿霞对我的受伤深感不满,不让表哥损耗力气背我,瘪着嘴嫌弃说:“你哥要挣钱娶媳妇,背的担子要比你多得多,你别净给你哥添麻烦。瞧瞧我乖孙热成什么样了,额头上都是汗。”
  袁龙虎在阿霞的严逼教导下只好放下我。
  我搀扶着袁龙虎的右臂,揉着步子跛脚行进,仿佛脚踩未经雕刻的花盆鞋,又像穿着鞋底掺和厚泥和碎石粒一般,硌着脚心,每一步都走得劳心劳肺。
  阿霞扭着小脚走在前面,喋喋不休啧啧念叨:“命贱!贱命!真该死,该要没生下来多好。一个女娃,关键是要嫁得好,生得好。一会儿眼伤,一会儿脚伤,再这么折腾下去,万一出了大意外,还要谁愿意要。”
  乌鸦盘旋,嘎嘎声刺穿寂静天空,乌鸦的影子越发变大,咬的是腐朽的思想。
  阿霞怨声载道,向路旁的蛇莓草丛啐了一口吐沫:“命比草都贱。”
  一条小青蛇滑出穿过小泥路,她叽哩哇啦乱叫,缓过阵来,拍拍胸脯聊以自慰:“还敢吓到你姑奶奶头上了,迟早要把你炖成汤喝!”
  阿霞骂蛇是吓人的,吴爷爷说那是赚钱的好物,蛇同样也是众多大人嘴里的馋物,而小青蛇是外出散步的。
  阿霞骂野猪拱了田地,是个卑贱的祸害,该要灭绝了好;啃野猪肉时她仰天狂笑,夸野猪肉嘎嘎好吃,外面还卖得贼稀拉贵,这下赚翻了。
  阿霞骂母猪吃得多,拉屎臭,是贱命。母猪被杀的那一天,歇斯底里的叫唤声俨然盖过七八个壮汉的嘈杂声。她两耳不闻猪嚎叫,收集猪毛制作毛刷;蹿到宰肉师傅那边,刮走黏在砧板上的肥肉,制作猪油皂的。她在能对母猪吃干抹净的地方忙忙碌碌,眉开眼笑。
  人吃三饭睡三觉,命真比草轻贱吗?万事总不能两全,轻贱也高贵。
  我真有福有命走到这一步,便要从跛脚走到康复,直到走不动为止。
  我吞咽苦药,崴脚端菜,所经之处皆是药味;袁天顺扒拉米饭,没精打采,浑身酒气;阿霞穿过泥院,鸡屎猪屎粪臭飘。三味夹击,阿霞的脸皱成一片。她先是扬起竹竿吆喝鸡,再一脚无情地踢向袁天顺的腿,后如鞭打磨磨的驴般抽起竹条。
  因脚伤,我进退无路,不能逃脱到田间,只能强迫自己不听谩骂。我的反抗无疑是砸向她的一堆羽毛,她抖擞几下身体就算是无事发生。
  阿霞发泄完情绪,我没能减弱灼痛,继而在名为袁家的屋檐下忍气吞声。竹条抽身,一条镌刻“忍”字,一条凿出“耐”字,一条接一条。
  恍惚间,我眨眼便见义无反顾吸出脏血的王医生。脏血里含有与阿霞相似的血液成分,即为血缘,但纵使我皮开肉绽,阿霞什么也看不见。
  吴桐蓉不是我的保护伞,却让我犹如躺在轻轻晃动的摇篮一样舒坦。
  我一步一闪走向吴家,透过洞口朝里望去,这场景数次上演:吴爷爷鞭打那棵桂花树,树后面藏着蓉蓉。
  我一瘸一拐走进院里,原要挡在蓉蓉的面前,吴爷爷怒视了我一眼,那双白光唬得我后脊发凉,慌地更改步伐。
  蓉蓉的哀嚎哭喊声愈大,我愈是加快脚步找吴弟,对他说:“你快让你爷爷别打了,说你饿了要吃鸡蛋。”
  我满身的药味惹得吴弟忙捂住口鼻,他吭哧应承:“好吧,反正我饿了。”他蹦蹦跳跳地靠近吴爷爷。
  没出几秒,竹条声落,他们爷俩一同走到厨房。蓉蓉立马向我扑来,我搀扶她,她扶着我,我们摸墙而出。
  我问:“你为啥又挨打了?假如他们不打人,是不是在村里又是一件不正常的事了?我们阻止不打,是不是就成了不懂事撒泼的罪孽娃了?”
  蓉蓉连连摇头,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滴溜溜转眼,还是止不住水汪汪的泪。我抹去她流到下巴处的泪珠,碰到她的脸颊时犹如触摸了正午时分的滚烫太阳。
  我轻拍她肩,轻声细气说:“你别伤心,我也有和你做伴的月亮伤疤了,在左边眉毛尾端。但你手腕的月亮伤疤比我的圆,比我的更像爱心,更漂亮。这些伤、这些疤是月亮表面的坑洼,我们都是月亮的伙伴,我们都一样,都没错,只是因为我们不是太阳,可不是所有人都只喜欢太阳,对不对?”
  蓉蓉点头,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迸,哭腔道:“对,太阳,太刺眼,太热,热到我不喜欢。”
  我们忘却了摘野花野菜时无忧无虑的洒脱,躲在青山深处的秘密基地抱头流泪。
  蓉蓉拱起背部半趴在地,豆大的泪水飞速落下,泪水烧伤脸颊,憋在心里无理的难受感都流进泥地。泥地表面出现十条加深的划痕,指甲缝里全是泥沙。
  原并非如此。
  吴桐蓉的母亲不过三十,正是春风得意的年龄,与村中其他妇女一样养猪养鸡,看守小片菜地和还没晒干的海罗奇药草。
  吴爸拿了一根绳索到悬崖周围采集石耳,却不慎落入山崖粉身碎骨,归于西山。
  为钱而拼死,死后换来钱。
  吴爷爷将独自保存体恤金,平日几乎没用过,只等将来吴弟成年了新建一层楼娶媳妇时再用。
  蓉蓉的母亲不愿在山村和一个糟老头子相处,更不愿带着两个累赘当寡妇,外出打工,一去不复返。蓉蓉说她的娘出去久了,忘了回家的路,所以她总透过墙上的小圆洞望向墙外,会伸出手,哪怕只有一次,她会望见远走的母亲,摸一摸母亲的温度,听一听母亲的声音。
  而此时,我的耳畔只有蓉蓉嚎啕大哭的声音,这逼落了我的泪水和鼻涕。小黄狗也在呜呜哼唧,眉毛处的肉拧着悲伤。她哄我别哭了,我哄她别哭了,小黄狗汪汪两声,像在劝慰我们都别哭了。我们哭得眼睛发烧、脸蛋黏糊糊,累到依靠对方的肩膀浅睡,由风吹干泪痕。小黄狗舔舐我的双手,弄醒我。
  山间蝉鸣声不止,吃不饱时连在树干鸣叫的蝉都谗。蝉叫几声,我们的肚子就附和几声。画饼充饥的穷日子,大多时候都在望蝉止馋。小黄狗汪汪叫唤,肚子也咕咕乱叫,提醒我们到点该回家吃饭了。
  蓉蓉挨打的地方已散去灼烧感,有了发紫的迹象。她揉着乌紫团,又揉了揉小黄狗的脑袋,“我要是一只兔子就好了,就不会有人问我为何又红着眼睛。”她抚摸小黄狗的背,轻声说:“你肯定也饿了,我们回家吃饭吧。爷爷当时死活不让我养你,骂我没能力养。爷爷怎么当时不这样告诉爹娘,告诉他们说没能力养,就别生下来了,那也是一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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