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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住处

作品名称:乐生      作者:栖幻      发布时间:2022-12-17 06:24:36      字数:4476

  “做人不能贪小便宜,路边掉的不要捡,天上从来不会掉馅饼。”
  袁龙虎说罢,便扔掉阿霞收集的杂物垃圾。他扔一个,阿霞捡回一个,并得意洋洋地说:“你扔了我再去捡,天上总会掉馅饼。”
  袁龙虎说:“馅饼可是坏馅饼,坏馅饼不吃也罢,肯定要追求好的,不能苦了自己。”
  阿霞说:“饿得要翻出眼白了,只能硬着头皮吃,管他是蜂蜜陷还是烂咸菜陷,能活命要紧。饥荒时期啥都能吃,树皮草根这些都是好的,都能吃。”
  她捡回舍不得扔掉的烂菜叶子,放到锅里煮,一煮一大锅,顿顿是剩饭。坏的吃完,好的也变坏了,随后再吃坏的,实在吃不了的,剁碎后拌在猪食里给猪吃。
  她一边舍不得吃新鲜的,一边舍不得扔坏掉的,总是在这种舍不得中养肥苍蝇。
  父母和叔父叔母都要求她再别捡烂菜叶子做饭,阿霞便振振有词道:“吃菜是天经地义,你们不孝,我这个命是不要也罢,反正你们也只会大呼小叫,嫌我穷。”
  那时我目睹的不是无故扬起竹条的她,而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她。
  阿霞前半生没能吃上一口肉饭,自祖父祖母都去世后,她用一只骨瘦如柴的手下厨做饭,从早到晚啃咬腌菜、玉米、红薯与肥肉,膨胀的内脏脂肪已然成为身体的一部分。双颊的肉堆积,使嘴角下压,肥成一张苦瓜脸,三层下巴肉,四层肚子肉,紧身款深紫色秋裤包裹双腿的肥肉。和胖乎的身姿相比,那双小脚犹如按的假肢一般。
  阿霞扭着屁股慢悠悠走到村口,是第一项运动;锻炼嘴上功夫,这是第二项运动。村口两棵梧桐树下总有一群道论家常的老太太,身背故事的村民无一幸免,隔三岔五便会被她们反复评判,纵使那人早已远离桃园村,又或是魂归西天。
  阿霞总瘪嘴骂两个早已出嫁的姑姑傻,竟花些冤枉钱,钱都白赚了。当姑姑们从县城里拉回好桌椅时,她第一个咧开嘴笑。
  二姑姑出嫁时,她换了新床垫。雨季时期地面返潮,木制床架变得腐朽,支脚被老鼠啃过,更加支离破碎。往年床垫里的弹簧早就生锈,她便往床垫里塞进旧衣服与烂棉花。睡觉时虽硌得慌,但都可以再将就一下,挺过整个夜晚。她秉持将就的态度处理事情,初见成效,且没有大碍,便处处将就。
  半夜时分,为非作歹的老鼠享受完最后一顿美食,床脚再也支撑不住,倾倒的床铺震醒两位老人。
  阿霞在黑夜里骂天骂地,骂袁天顺只顾喝酒不顾家事,骂老鼠叽叽喳喳没完没了。床架就此没了,他们也没买二手货,更别提买新的。
  阿霞用棕树皮修补棕床,搬来木桩支撑床垫,在床铺凹陷处的下方放置一堆品相差的红薯。没有红薯就垫土豆,实在不行就垫苞谷杆。她早就学会了如何活在人间烟火之地,睡眠都由红薯撑起。
  猪饿了,阿霞便从床下掏出半框红薯,剁碎后掺和碎玉米渣子煮,拌匀猪草,一起倒给猪吃。掏完红薯杀死猪,床垫再次凹陷。来年养小猪,种红薯,堆红薯,床垫恢复平稳,掏红薯,吃红薯,再杀猪,如此轮回又能将就再过一年。遗漏的几根细小红薯躲在床脚处瑟瑟发抖,它们抱团取暖,以为挺过冬天便春天永恒。
  今年家里的大人都外出挣钱了,屋子里的床铺空着。于是阿霞在往床下塞红薯之前正大光明的对换父母的床铺,“他们都在外面挣钱,一时半会儿不回来,你一个人睡也浪费,就先这样换。”她把我带到老屋最里处的小房间,“你个头这么小,适合一个人住在这里。医生的话不能全信,万一那医生和你爷一样瞎判病,出了问题就不好办了。这白斑万万不可传染给我们,也不能污染了你爹的房间。”
  小房间背阴,原是熏肉的地方,后改造成杂物间,当下成了我的睡房。
  燕子在悬梁安了树枝棍子和沙砾泥巴做成的窝,它的卧室是钢筋灰,我的住处由潮湿泥巴烘托出黄杨树色,泛着潮味。天花板上留有原先划分杂物和挂腊肉用的竹排条,铺陈了蓝红白塑料布,没拆除。一到夜里,老鼠猖狂游行,发疯似地玩了整夜的赛跑游戏。
  我频频打哈欠却无法入睡,将被子卷在身下,幻想盖的是波状层云似的羽绒被,但徒有燥热。我取走被子,土豆硌得我难受,便侧身以减缓不宜。
  离床边越近,越是能闻到腐烂发霉的土豆味。我转向墙那边凑了凑,再次调整睡姿,伸展双脚,不适的凉意使我后脊背发凉,犹如滑过一块青苔;缩回右脚,触碰到一堆黄豆大小的圆球颗粒,未知的恐惧刺激我的困意。
  我忽地坐起,翻开被子,借明晃晃的月光一瞧。那不是大西瓜壤里的一颗黑籽,而是安安稳稳打盹的六颗老鼠屎。
  野猫本领再大也抓不完所有老鼠。老鼠群里的佼佼者比谁都鸡贼,入夜偷粮食,深夜卧床睡,日初消失得无影无踪,留有来过的痕迹。它们整夜任情恣性,跑跑颠颠,愉悦到我都妄想成为其中一只,白天偷吃主人家的粮食,夜里和亲朋好友狂欢作乐,有房檐遮风雨,睡在楼顶无需漂泊,心血来潮在主人家的被窝里拉屎撒尿,摇摇长尾巴,扭扭屁股,潇洒逃离,不用理解何为长大,不用设想任何。
  袁龙虎躺在大床铺上打鼾,我在杂物间的窄小的床铺与老鼠屎同床共被。对此我没法让泪淌了脸,一滴眼泪会换来一句瘪嘴骂言,两句反驳会得到一顿毒打。我若全拎出哭闹,便什么都没了。比起手臂烙印乌痕,不如自己清理老鼠屎,而后留出余力挑出米饭里的蛀虫。
  我舒展被单整理干净床铺,翻来覆去捯饬被子,重新蜷缩成小小一团,紧抱双腿,唯恐一动,滚出一颗土豆,我再一动,老鼠屎就要从竹条排塑料布面滚落而下。唯一庆幸的是我的小身板不足以在半夜翻身时弄塌木桩架起的床。
  晚风透露清水的凉意,吹向粪臭味的猪圈,消散于后屋的小片竹林。
  月光穿过叶隙,透过白塑料糊住的小窗,沙沙竹影洒落我的脸庞。
  窗户右上方碎了一角,阿霞用蛇皮口袋填补这微弱的缝隙,用褪色的竹竿棍子当作铁栅栏,但冷风仍顽强地挤过窗缝,吹冷我的脑袋。
  寒风恍如矿场的风。
  袁老大在矿场的床铺是由砖块撘的,屋内黑,大风刮,风涌进铁皮墙的缝隙,吹寒脑袋。想到这,我往上提了提被子并压实脖颈处,在回忆里进入梦乡。
  隔日薄日冥冥,碎云如从陈年棉被中扯出的破棉絮,有黏糊潮湿的触感。
  当伐木工成群结队进入山林,不知青山是否会欢喜这种变化,是否会羡慕人源不断的五岳,钦佩它们的巍峨。或许青山其实是个向往原始的宁静小孩。
  伐木工的闹声飘荡窗外,将我唤醒。
  一批伐木工经过侧山蜿蜿蜒蜒的小路,进入森林深处。
  阿霞见状,灵光一现,晃醒呆坐发懵的袁天顺。“那些人走的可是你爹修的路,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到头来踩坏了路反倒是他们挣了钱。你跟那群伐木的人说,要给过路费才能走这条路,否则,甭想从这里过。”
  袁天顺一口答应,守在门口抽大叶子烟,直勾勾盯着中午下山休憩的队伍。而后展开手臂拦住他们,如包工头般气势十足说:“你们过来!我有话要讲!”
  伐木工们面面相觑,茫无所知,揩了揩额头的汗,没有一人搭理袁天顺。
  袁天顺啧吧一声,对他们呼来喝去:“过来!你们给钱,不然别想从这条山路过!”他拍动干柴似的大腿,这微乎其微的声响像蚊子扑进森林,毫不起眼。
  众人当作无事发生,有说有笑地下山。
  袁天顺的双腿已被拍麻,害他打了个踉跄,追了两步便打消追赶的念头,没能和一个人说上话,颇有气愤地溜进屋子偷酒喝。
  泥醉的他到后山放牛,躺在老杨树下攒眉苦脸,嘴刁狗尾巴草,对一旁啃草的老黄牛细诉衷肠:“我这一辈子,原是没机会见你的,时境过迁,如今也只有你了。他们都不懂我,不懂我应该在北京,不应该在山里,那可是北京啊。我哪能到这个下场,连个过路费都要不到。我若就这样一命呜呼,被埋在土里,棺材板也要晃动,不甘心啊,我不甘心,不甘心!”
  阿霞从村口回来,小声又急切地问袁天顺:“咋样,钱要到没?”
  “没,他们走了。”
  “你就没多大个出息,能办成点什么好。肯定话没讲清,他们没当回事,这事还得靠我,没我的话你咋能成大事。你这样没用的人要真到外面去了,指不定被人抛弃在阴沟里。”
  阿霞把老牛和袁天顺一同轰回老屋,雷鸣般的怒吼声盖过我洗菜的流水嘈杂。
  “酒呢?你又把酒喝掉了!老不死的杂种!”
  阿霞对袁天顺逮住不放,止不住责骂,絮絮叨叨地责备他的不是,倒不是奢想袁天顺能吐出已进肚的酒,若不骂他一顿,就如打不出一个喷嚏般不痛快。
  年岁将阿霞做媳妇时苦闷于心的惆怅洗成嚣张跋扈,她对他一顿臭骂,也算一种解脱。
  阿霞一惊一乍的咒骂声吼得袁天顺哆嗦不已。
  袁天顺唯唯诺诺,如做错事的三岁小孩,不敢多说一句,此刻的威严还不及那棵挺直脊梁的杨树。
  伐木工傍晚下山。阿霞拦住末尾一位看起来面善的伐木工,一改往日尖酸,“小伙子,干了一天的活累得很吧,到屋门口坐一坐。”她提着水壶,装作要倒水的样子,几番客套话后直奔正题:“我有事要找管事人商量,你帮忙传个话。”
  几番言谈过后,那位老实的伐木工乐呵呵答应,阿霞这才倒上水递给他。
  袁天顺无自我度数,酒精为他写度数,酒鬼镇住他的魂。他一如往常半夜找酒喝,迷糊到第二日管事的人如约而至时化作哑巴。
  酒醉了袁天顺的关节,麻酥酥,飘飘然,他犹如半身不遂,瘫坐门口长凳上一动不动,如地里营养不良的红薯般呈现着畸形的姿势,一不留神便会如黄鳝般溜到泥地,躺得个七扭八歪。
  阿霞指向袁天顺,故作凄凉地唉声叹气:“后山这条路,是他爹修的。上山挖土,下山修路,那是吃了不少苦,哪想到他爹摔下山坡摔坏了腿。路刚修完没多久,人也没挺多久,就埋在后山。他爹走后就留下这么一条山路,我家这口子心疼得不得了,把路修来修去,这才能过人。”
  “你家这口子是喝醉了吧?”管事的人凝神注视袁天顺,那样才能辨析他微微起伏的胸脯。
  “那可不嘛,他随他爹,馋酒。昨个为了纪念他爹,多喝了几口。可怜他爹啊,以前买醪糟凑合当酒喝,辛辛苦苦修了一年的山路。狠心买了一瓶酒,却是一瓶假酒,可怜到死之前都没喝上一口好酒。”
  阿霞三番五次叹息,如连珠炮般搬唇弄舌:“伐木工也多,来来回回走,把路踩坏了,也相当于把他爹的尸首踩坏了。这路你们天天走,没走坏倒是好说,可正因为你们天天走,也难不走坏路。走坏的话,他这把年纪,拖着这个身体再去修路,怕是要弄个他爹的下场。我寻思你也不情愿看见这样。”
  她填满管事的人空掉的水杯,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忙摆明说:“人能砍树赚钱,修路的人也应赚钱,没有费用也不合适,哪有吃饭不给钱的理。”
  袁天顺耷拉眼皮,眼神空洞,老年斑遍布黑皮,像炸厨房的人用酱醋糟蹋过的烂鱼皮蹭了点灶坑的土灰,钉在瘦骨皮面,可怜又死气沉沉,顶着这张沾黄土的脸藏在森林里,便无人能找寻。他吃力拎起烟斗,贪婪吮吸空气,连转头的力气都丧失得无影无踪,犹如蚂蚁搬运大苹果般困难。
  管事的人直勾勾瞧看袁天顺,无奈摇了摇头,竟一口应从:“我也是通情面的人,走几天就给几天的过路费。”
  阿霞见他好说话,做足气势提高价钱。
  管事的人原先不肯,又朝袁天顺那边瞅了一眼,再次于心不忍,没好意思再压价。真让这号人修踩坏的山路,是毁了自己的良心。
  袁天顺紧闭的嘴缓缓张开,咿呀咿呀叫唤,舌头像吞噬了麻药,支支吾吾的,半天吐不出一个清晰字眼。他不是一具干尸,但这这副烂泥模样,偷尸者看了都要流眼泪。
  临走时管事的人再次瞄向他,叹息着摇了摇头,递给阿霞随身携带的少量现金,算作昨日的费用。
  阿霞确认管事的人走远后,蘸了口水,美滋滋地数着要来的钱。自己手舞足蹈不够,竟试图晃醒晕乎乎的袁天顺。
  袁天顺被摇得更晕,索性倒头便睡,直到午后饿醒。他一醒,阿霞便反复叮嘱道:“你不能让别人知道过路费的事,别人肯定也会找那个人要钱,倘若拿到的钱比我们的多,咱们就算吃亏,白白让人家捡了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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