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嘉陵江上风波恶（3）

　　林炜和他们平安回到顺庆的消息传到邓家大院，邓永富先是发了一通脾气，后来听二管家何鹏说是四川军政府的一个军官给林炜和解了围，便不吭声了。因一时还摸不清林炜和他们的底细，不得不有所收敛，但仍旧耿耿于怀，叮嘱何鹏派人随时打探曾家船帮的消息，后来听说他们在合州翻了船，淹了货，损失惨重，连呼几声“该背时”，才放下了这段心思。
　　邓永富得到的消息是准确的，林炜和他们确实遭遇了一场厄难，时间是民国二年七月初。
　　由于时局动荡，百业不顺，林炜和他们的生意做得十分艰难。从五月到六月，整整两个月只筹到半船货物，正当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城里“德源复”商号老板常俊民找到他们，说是有几十包蚕丝和杂货要运往重庆，更当紧的是要从重庆赶运一批布匹、百货回来，时间要求很急。那时正是嘉陵江洪水频发的季节，行船风险大，林炜和同曾老大等人商量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接下这笔生意，下水上水都能满载，这种机会毕竟难得呀！
　　林炜和、曾老大挑选了一批精干的船伙计，买来油布棕绳将货物捆扎得严严实实，趁江水稍稍退潮，便起航划向了泛着黄色波浪的江面。江上风大，水流很急，曾老大让赵春林亲自掌橹，控制船速，自己立在船头，指挥划子手们注意避开大的浪涛漩涡，减轻船身簸荡，林炜和带着几个船工守在两侧，防止船舷进水浸漫货舱。
　　船行一天，有惊无险，傍晚时歇在武胜码头。搭他们顺水船的武师何铁耕特意到街上买来两壶酒一大包烧腊，请林炜和、曾老大和赵春林一道宵夜。何武师是酉阳人，精于内家拳术，几年前来顺庆以武会友，被一帮新结交的朋友挽留下来，做了武术教师，因思家念乡，便赶这趟船下重庆再回酉阳。何武师举起酒杯对三人说：“我今天算是长见识了，没想到操船如同习武，讲力气讲眼功讲套路，还要讲气魄和定力，我真正佩服你们几位了！”林炜和笑着说：“哪里哪里！何武师高看我们了。说实话，曾伯和春林哥的确是操船的行家里手，我么，只是会点水，不怕落到河里头喂王八就是了。”他这话把大家都逗笑了。
　　
　　第二天中午时分，船过合州云门，渐渐抵近渠江汇入嘉陵江的渠河嘴，站在船头的曾老大突然“咦”了一声，神色变得凝重起来。“曾伯，啷个了？有啥子事情么？”林炜和上前问道。曾老大两眼紧紧盯住远处江面，没有回头：“前面鼓水肚子了，估摸是渠江发了大水，水势凶得很吶!”接着他高声喊道，“打右舵！避开浪头水，绕过去！”船上伙计们一声吆喝，齐力把船划向靠右岸的河道。经过渠河嘴外江面的时候，只见渠江水像一群发怒的雄狮，冲出河谷，抖起鬃毛，直向嘉陵江扑来，巨大的水浪将货船冲激得左摇右摆，飞溅的水花把船上人从头到脚淋了个透。何武师虽然武功高强，但欠点水上功夫，乍见这个阵势，不免有些紧张，林炜和忙将两块浮木绑在他背上，叫他紧紧靠住桅杆，嘱咐了几句，才回到船头曾老大旁边。又经过一阵剧烈颠簸，终于躲过了最凶险的排浪，行驶到渠河嘴下方，曾老大“啊”地一声长长舒了口气，一船人众也从高度紧张中稍稍松弛下来。
　　就在这时候，左舷边一个伙计猛然喊道：“河头有人！有人遭冲下来了！”众人急忙望向江中，只见江心激流中一团黑影在浪涛里一浮一沉。“唉，恁么大的水，恐怕早就成水打棒了！”一个伙计无奈地说。
　　林炜和盯着那团黑影看了一会儿，“不对！曾伯，那人好像还有命！”
　　曾老大也看出来了：“屁股还没翘起来，好像抓住啥东西，兴许还没死。”他重重地叹息一声，瞪大眼睛看着林炜和，“怎么？你打算救人？”
　　几个船伙计着急地说：“炜和，水太大了，冲下来的杂物又多，撞上一坨就不得了，凶险得很哪！何况还不晓得救得起来不！”
　　林炜和没搭话，两眼闭了闭又一下子张开：“曾伯——”
　　“你啥都没说了！春林，搬舵！划过去！”曾老大下了命令。
　　林炜和心里一热，眼里涌出了泪水。曾伯虽说是艺高人胆大，但平生从不主张冒险，今番毅然决定涉险救人，既是出于侠义心肠，更是对自己的理解和支持，曾伯呀曾伯，您这份情谊，炜和会记在心里的！
　　
　　货船冲开一排排水浪吃力地划向江心，逐渐靠近了那团黑影，这时看得清楚一些了，只见一个人夹在一副散了架的滑竿中间，在湍急的水流中打旋，由于江心水急浪大，货船几次靠上去都被冲开了。一看这情形，早已脱掉衣裤的林炜和准备跃出船舷，被曾老大厉声喝住了：“要不得！欺山莫欺水，篙子手快甩绳钩！”说时迟那时快，几支铁钩带着长长的棕绳飞向江面，可是由于劲道不足，纷纷落入水中。曾老大急了，抓过一副铁钩猛然发力抛了出去，一下子钩住了在水中沉浮的滑竿套绳，这时右舵突然有人喊道：“上头有打散的木排子冲下来了！”曾老大心里一惊，钩绳几乎脱手，林炜和抢上一步抓住钩绳，喊道：“救人要紧！那边的兄弟快把浮木挡开！”便同曾老大一齐用力，将那人拉近船边，两个篙子手俯身将他提了上来。
　　就在这时候，船的右舷被巨浪卷来的一根尖头原木砸中，轰然一声巨响，船身剧烈震荡，浑黄的江水从船板裂开处涌了进来。曾老大一边给那人施救，一边命人堵漏、舀水，同时叫赵春林赶紧操船，抢时间靠岸。货船在急流中快速下行，然而终因裂缝太大，船舱里的水越积越多，船身一点点地往下沉，船速也越来越慢，情势十分危急，好在一船弟兄都是经历过水难的，大家一声不吭，继续舀水，等着船老大做出决断。
　　曾老大脸色凝重，望着林炜和，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炜和，卸载吧！”
　　一听曾老大说出“卸载”两个字，林炜和心里像被大锤砸了一下。他知道，不到万不得已，曾伯是不会说出这话的，但是堆码在上边的全是常老板的货，抛到江里去要赔钱不说，更会失掉信誉，今后不仅很难从这个大老板那里得到货源，其他商号也不放心把重要货物托付给船帮，这生意就算断了！想到这里，他咬咬牙，做出决定：“曾伯，这货不能卸！”
　　“不能卸？”曾老大一愣，紧紧盯着林炜和，忽然悟到什么，“你、你是想……下水抬船？炜和，水势大，浮物多，凶险哪！”
　　“只有这个法子了！曾伯，您和春林哥掌船，无论如何也要把这船货拖到合州码头！”他看看水势，回头喊道，“各位哥兄老弟，老人有言，行船人丢得命丢不得名声，这是头一回接常老板的货，一定要保住！几个老哥子继续堵漏舀水，年轻点的弟兄立马绑上纤绳和浮板，拿起桨子，下水抬船！千万记住，遭不住了的就赶快吊住舷板！”说完一头跳进船头浪涛中，十几个伙计也紧跟着下了水，船上减轻了荷载，水下又有人搭力，船身立时就上浮了半尺，赵春林忙摆舵将船转上正流，曾老大和橹子手拼尽全力摇橹，加上水势湍急，船速加快，就在船身快要被江水淹没的时候，终于靠上了合州码头。当林炜和与水里的弟兄们一个个被拖上岸来时，竟没人能站得起来了！
　　
　　卸货修船，他们需在合州停留几天，何武师因急于赶路，改乘了合州客船。分别前夕，他在合州三江楼酒家点了两桌酒菜款待全船弟兄。席间，他拉着林炜和、曾老大的手直摇，“老哥老弟呀，同你们结识，一起经历这惊涛骇浪，目睹你们的仁心义举、高风侠肠，铁耕真是受教至深啊！”
　　那个从江中救起的人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林炜和请来医生诊治，灌药针灸双管齐下，终于苏醒过来。他流着泪感谢大家的救命之恩，说自己叫孙善云，老家就在渠河嘴后坡，因父母不久前相继病故，他卖了老屋和田土安葬了二老，还了欠债，打算到上海投靠在工厂做工的叔父，没想到过河时上游突然来了大水，渡船被掀翻，船上几个人都落入水中，他同一个抬滑竿的汉子抓住那副滑竿被冲进嘉陵江，不知撞上啥东西，一下就昏过去了……说着说着，他翻过身来爬在草席上给曾老大和林炜和磕头，央求他们将他带到重庆。林炜和忙扶他躺下，答应一定设法帮助他去上海，让他安心调养。
　　三天后，他们上货开船，当天抵达重庆。经商行验货，常老板托运的货物完好无损，如数点交，并接手了要运回顺庆的货物；他们自己的货因大多被洪水浸泡过，减了成色，只好贱价抛出。回到顺庆后，林炜和、曾老大说众弟兄家境都很困难，坚持用自己投的股金冲抵了亏损，减少了大家的损失，众人都含泪道谢。
　　回家后，林炜和给父母讲了这次的经过和最后的处置，林罗氏笑眼里闪着泪花说：“龙娃子，你做得对！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比啥都值钱啊，看来你真的懂事了，妈和你爸都高兴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