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嘉陵江上风波恶(2)
作品名称:三江逐浪人 作者:林朴 发布时间:2022-12-12 20:50:22 字数:3821
才六月中旬,重庆城已经热起来。林炜和与船工们一道,顶着火辣辣的太阳装好两船货物,给黄树青交待了一些事情,就上了曾老大这条船,因为还要到长江南岸王家沱上一批货,便叫黄树青那条船先走一步,天黑后在北碚澄江镇码头汇合。曾老大家里有急事,没来走这趟水,由掌橹赵春林替他顶班,林炜和不大放心,便决定亲自跟这条船。
他们从王家沱装完货又转回嘉陵江时,太阳已经滑到西边,就快被鹅颈关挡住了,林炜和便叫挂篷摇橹,争取早一点赶到北碚。他们一路疾行,很快到达水土地界。这时,一个篙师喊道:“看呐!那不是黄老大他们么?停在码头边的。”林炜和顿时吃了一惊,没打算在水土停靠啊,出什么事了?他赶紧走到船头一看,果然是黄树青那条船,便叫大家把船划过去。两只船刚刚靠拢,就有几个挎枪的跳过来:“检查!检查!我们是江防稽查队的!”边说边往船舱里走。
林炜和正要拦他们,这时又跳过来一个当官模样的,大声问:“哪个是林炜和?”林炜和忙回答:“长官,我就是。”那军官看了他一眼,下令:“绑了!”林炜和便被两个士兵夹住捆了个结实。林炜和挣扎了一下,说:“我们没犯王法,啷个说绑就绑呢?”
“哼哼!没犯王法,告诉你,重庆镇抚府胡文澜总长有令,禁止私贩烟土,有人报官,说你们那条船里藏得有烟土,果然就查出来了,这不是犯法了么?”那军官说完就下令将两条船押回千厮门码头,派人看守,然后把林炜和、黄树青两人带到月台坝的拘押所关起听候审理。
在监室里,林炜和问黄树青是啷个回事,黄树青哭丧着脸说:“都怪我,我不该犯浑,接了那盒东西,我没想到那里头藏得有大烟啊。”
林炜和问:“啥东西呀,哪个给你的?不是打过招呼,我们运自己的货时,任何外人的东西都不许捎带么?”
黄树青满脸羞愧,支支吾吾地说:“就是……就是……”林炜和来气了:“就是个鬼!啥子事情?你快说呀!”
“是……洪崖洞旁边那个鸡棚子里杨妹儿,她说是一个恩客给她的,送给我续个念想,二回又去她那里。我心想是一盒酥饼,又是送给我吃的,莫得来头。没想到里头……”黄树青一边说一边哭了。
林炜和这才知道是咋回事。但是,一个穷得靠卖身的小女子,啷个会送得起这玩意呢?其中肯定有名堂!莫非……是有人故意下的套子,是哪个呢?他一下就想到邓永富,心情不由紧张起来,一整夜都没合眼。
第二天,审讯室里,林炜和把事情的原委详细地说了,可那相貌威严的审判官根本不信,叫人在另外一间屋子审讯黄树青,还动了刑,打得黄树青又哭又叫,但也没问出什么来。临了宣布:人可以放,那条船上的货物没收充公。他还说:“空口无凭,拿贼拿赃。幸好只有几两烟土,要不然你两个龟儿子的沙罐都保不住!”便吩咐看守把他们赶出了监所。
离开监所后,两人立即去洪崖洞找到杨妹儿,杨妹儿承认是个刀条脸八字胡的恩客叫她送给黄老大的,其它的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肯定是邓骚骡子的二管家,你遭下套子了!”林炜和说。两人回到邓老大这条船上,众人纷纷抱怨指责黄树青,他一句也没申辩,只是埋头痛哭。林炜和止住大家,说:“这事黄老大肯定有错,但也有些冤枉,是中了人家的圈套。事情出都出了,你就是把他杀了也换不回那船货来。只有明天再想想办法。”
那晚上,一船人都没睡安稳。天快亮时,林炜和突然问黄树青:“那盒酥饼你打开过没有?”黄树青说:“没有。”“是哪个开的封?”“就是那个当官的。”林炜和嘘了一口气,没再说啥。
天大亮后,林炜和上了岸,一路打听,找到了设在沧白路的镇抚府,哪知一进门就被警卫扭住,用绑腿布带捆在院子角落边一棵树干上,还警告他不准叫唤,不听话就要挨鞭子。过了一会儿,几个穿军服的从里面走出来,林炜和抬眼一看,有个人好像见过的!忙喊道:“李大哥,李大哥!”
他喊的那个李大哥就是在成都满营押他去见罗亨礼那个排官。听见有人喊,侧头一看:“咦,你不是罗参谋那个兄弟么?咋个在这里呢?”随即走过来。
林炜和说:“我们遭冤枉了,我是来喊冤的。”便把事情经过说给他听。
李排官说:“罗参谋还在里头谈事儿,等会儿我告诉他。”然后转头低声对旁边一个军官说了几句,那军官就叫警卫给他松绑,带他在门卫室坐着。
当他被领进大厅旁边一间屋子时,看见罗亨礼正坐在桌边同几个军官模样的说话。他刚站定,一个中年军官就问:“那盒子是稽查队的人打开的么?”林炜和忙说:“肯定是,我敢拿脑壳担保!长官,黄树青是个粗人,他要是成心藏那几两大烟,船上哪里找不到地方,非要夹在那盒盒头呢?我求审判官把那个告发人弄来对质,他们说现在到哪儿去找那个人?何况线人我们还要保护。大烟是在你们船上查到的,不找你们找哪个?”
那军官沉思了一下,点点头,对罗亨礼说:“罗参谋,看您面子上,兄弟我去同他们疏通疏通。”
疏通结果,处罚了一百两银子,另外给稽查队送了五十块银洋的劳苦费,终于发还了那船货物,损失虽然大,但同一船货相比,也算值得。黄昏时,林炜和在望龙门一酒家点了一桌菜,感谢罗大哥、李大哥和同来的弟兄。林炜和敬了酒后,说:“罗大哥,这回幸好碰到你们,要不,我们就爬不起来了!”
罗亨礼笑着说:“是兄弟你运气好,不该蚀这笔财。你可能听说过,今年四月二十七号,成都、重庆两个军政府合并成四川都督府,尹都督还是当都督,重庆的张培爵当副都督;重庆设镇抚府,先前是夏之时当总长,后来是胡景伊当总长,不久前重庆有人提议撤销镇抚府,我就是奉尹都督之命来向胡总长了解情况的,你刚好就碰上了,你说是不是运气喃!”说到这里,他叹息一声,“原想完事后顺便回一趟顺庆,我从那年出来后就没回去过,可惜现在去不成了!”
“为啥呢?”林炜和问。
罗亨礼说:“今天下午接到尹总督电报,袁大总统派他率兵去西藏平息叛乱,要我立即赶回去。”袁大总统就是袁世凯,这林炜和知道。四月初他就听说,为了不打仗,南京北京两个政府议和,孙中山辞去临时大总统,把这个位置让给了原来的总理大臣袁世凯。
“罗大哥,你带信不?我回去后就到你家里看看。”林炜和说。
罗亨礼摇摇头说:“算了,你生意忙。上个月彭光烈师长带第二师到川北驻防,我就拜托他了。”
罗亨礼当晚就要回成都,林炜和依依不舍地送到浮图关,两人都没想到的是,这一别就是八年!
林炜和带着两条满载货物的船回到顺庆,因为都是些适销货,很快就出了手,经船帮账房伍师爷盘算,除掉被处罚和送给稽查队的外,还净赚了一百多两,参股的人都分了红利,自然十分高兴,大家都说,要不是林炜和,恐怕这回个个都血本无归了,于是就凑了份子,要请林炜和喝一台夜酒,林炜和笑笑说:“众位叔伯和哥兄老弟的心意我领了,我今天确实有事,就陪不成大家了,等下一趟回来,我做东,请大家喝酒!”
从船帮出来后,林炜和并没有回家,而是向北门外牛角巷走去。牛角巷是一个贫民聚居的棚户区,黄树青就住在那里。晚饭后在船帮算账分钱时,伍师爷说,黄树青先前已经来过了,他说他对不起大家,不但要求扣掉当管事的半成收益,连应该分得的红利也坚决不收,我再怎么说他都不听,一抬脚就走毬了!听伍师爷这一说,林炜和心里就有些不安,决定去看看他。
天已经落黑,牛角巷一带黑灯瞎火,林炜和走到黄树青那间棚屋时,只见大门是关着的,他的儿子媳妇正站在街沿上急得团团转,看见林炜和,就像遇到救星样,一把拉住他:“炜和哥,我爸不见了!听隔壁张大爷说,他喝得脸红筋涨回来,在灶房里弄得哗哗响,好像是在磨刀,后来就关门上锁,出去了。真急死个人!你说,这时候了,他会到哪里去呢?”
他会到哪儿去呢?林炜和转念一想,心里“咯噔”一下,忙说:“玉祥,你莫急,快同弟妹回家去,她怀身大肚的,河风又凉,在外面站久了要不得!我去找你爸,我已经谙到他会去哪里了,我去找他!”
林炜和高一脚低一脚地由北向南跑,黄老大呀黄老大,你啷个这么冒失啊!他知道,黄老大一定是去找邓家的二管家何鹏去了。黄老大的性子又直又烈又犟,堂客病逝后就坚持不娶,说是前娘后母一家人难得笑和,儿子成家后他把三间瓦房给了他,要他自立门户,自己买了两间棚屋住在一边,说是吃一口养一身,图个清闲自在。这次在重庆吃了亏,心里窝火,趁着酒劲便要去找何鹏算账,可他也不想想,那何鹏不单十分狡诈,一手铁扇子功夫也不浅,何况还养得有几个护院的伙计,莫说黄老大单身一人,就是邀约得三五个弟兄也讨不到好呀!
林炜和气喘吁吁地赶到小北街,何鹏家大门紧闭,他沿墙根走了几步,在旁边一个暗角里找到了黄树青。“炜和,你啷个来了?”黄树青张着发红的双眼问。“你儿子媳妇叫我来拦你回去!”林炜和压低声音说。“我不回去!今天非要找姓何那狗日的说个子曰不可!”黄树青恨恨地说。林炜和知道他的犟劲发了,光劝是劝不住的,便问:“你打算文讲还是武讲?”这一下算是把黄老大问住了,他动了动嘴巴,一时竟答不上来。
“黄老大,你啷个恁么糊涂啊!”林炜和故作生气地说,“你也不想想,论文讲,何鹏他有啥凭据在你手头?你就是把杨妹儿拉来,能坐实鸦片是他放进去的么?论武讲,就你一个人,打得过他们?吃亏不说,捆你到衙门里头,拿这两把匕首,告你一个夜闯民宅谋财害命,你辩得脱么?文讲武讲你都是输,还让满城都晓得你黄老大发骚逛鸡棚子私藏大烟,你不怕臊皮,还要给儿子媳妇、给你那快要出世的孙娃子留点面子嘛!”
一番话呛得黄树青出不了声。见他有些犹豫了,林炜和一边在他耳边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一边又推又拉,一直将他拉到离猪行巷不远的街上,把五块大洋塞进他衣袋里,“这是你该得的,明天去买只鸡给媳妇和孙娃子补补!”这才侧身往家里走去。望着消逝在夜色中的背影,黄树青颤动着肩膀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