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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区的来信(第二十一封信)

作品名称:疫区的来信      作者:钉子      发布时间:2010-01-25 14:51:33      字数:17185

第二十一封信(收信时间5月21日)
钉子吾儿,见信平安。许久没有写信,一方面是因为行程紧凑、事务繁忙,另一方面也因为沿途所经历之事大致相同,没有什么值得记述。我们一行从谟笃城堡出发,之后依次又经过了惚涵城堡、懏龀城堡;目前我们停留在亦只城堡;下一个将要光临的城堡,据说是溢河。
以我沿途经历的种种所见,疫区的秩序井然,并没有稍见在家、在路途中听闻的种种奇谈,所以传闻不可信。另一方面,这井然的秩序当然源自于国家的维持,由此也可见,我们的国家应对突发事件是有力的,也可说是疫病的传播势头已被遏制住了,相信不久之后就要将其消灭。
我一切都好,在这里也做了一些对战胜疫病有益的工作,对此我还是感到很高兴的。
父亲
4月2日于东部亦只

父亲的信写得非常简短,他的难于言说多半在下面这一页都还依然:
上一页我写得非常简短,那是因为我不想写到任何真实,所以感到很为难,并且我也怕写多了,会忍不住透露了一些,而这些是我不想让杞实和家里别一些人知道的。不过,我个人确实平安,就是困难也没有遇上一点,但这似乎正是我感到很困惑、心神难安的原因。这一路走来,我们没有做过任何实际的工作,无论到任何一个城堡,照例都是一个时间很长的大会,没完没了的讲话、讨论、表决,等等。我不太清楚这些会议对于疫病防治的实际意义,更无法理解国家安排这些会议的目的,甚至有时候都不太明白那些议题的意思,比如,这些天讨论的“一场疫病的防治对于国家精神的建设以及国家团结的意义”。每天都有人发言,说这场疫病能够促进国家的团结,有利于国家精神的提高,可是从来没有一个人说过它们是如何促进、如何提高的,也没有人解释一下它正在促进的国家的团结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团结,它正在提高的国家的精神究竟是什么精神,它们的内容是哪些。前些天在懏龀城堡讨论的是“眼光传播疫病是否具有科学和历史的依据”,表面上看来,这样的讨论是有意义的,也确实应该把它弄清楚,但显然现在不是讨论的时候,而应该是动手去实证。讨论的虽然是“科学和历史”的依据,但在我看来,许多人的发言实在没有什么科学性可言。比如,有人说,在一则古老的传说中提到一只乌鸦在离开人世时告诫人类,当它第二次返回时没有一个人能够看它的眼睛,否则他就将变成一块石头……大会的现场很嘈杂,因为开会的人数量太多,就总有人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总有人在走动,总有人在说话、在私下做讨论……总之,我没有全部听清楚这个人的讲话,我也从来不可能完全听清楚一个人的讲话,所以,我也不知道他最终的逻辑是怎样建立的。但在我听来,他似乎就是仅仅以这样一则传说为依据就得到了他想要的所有科学和历史。
也许因为我无法理解这些大会——从它的内容到整个形式——因此这些会我就开得非常累。值得欣慰的是,在我所到过的这几个城堡以及沿途经过的其它一些地方都并没有发现任何感染者,这无疑证明了疫病的传播并没有波及很广,但这个情况又加深了我的怀疑:真的有传染性神经病的存在吗?或者,是不是国家在有意地让我们避开了传染区呢?最近,几次听到一则传闻,说是为了消灭疫病,国家将屠杀所有的感染者。作为一个医生,这是我决不愿意看到的,所以我用‘屠杀’这个词语。但是,作为一个城堡主,这件事我未必会反对,假如这种神经病真可通过眼光传染,仅仅看上一眼,甚至还更容易。据说,在溢河城堡我们将讨论的就是这个法令。


19日这天终于还是发生了我一直担心的事情:杞实的父亲来了。我需要和他说些什么。在开始之前我感到很窘迫,说到后来还依然是如此,虽然我们都已不顾廉耻开始耍赖。
按照通常的礼仪,我们这样的城堡主之间的对话,各自需要二十个人来传声,也就是要隔开四十个人的距离。又因为是在我们城堡前面,我们之间有宾主之分,我是主,所以我可以多出五个人。戠垚见我加人他也加人。我又借口城墙太高、声音垂直传送比平行传送更容易走样,给自己增加了十个人(当然他们并没有全部增加在挂在城墙边的吊篮里),戠垚也跟着增加了十个人。我猜想我再增加一百个他也一定会跟下去,于是停住了。于是我们就隔着七十个人说话,彼此间根本看不清楚,他的样子是由离他最近那人传来的:“他须发全白了,一脸的枯燥,瘦得像把生锈的柴刀,只要站起来身体就总要摇摇摆摆的,像是被风吹的;看样子,即使不是在生病也是大病初愈,似乎不久就将不与于人世了。”听了这话我很不高兴,当即传话给那人要他不要对我的长辈妄加评论,这可看成是对我本人的不敬。
我们的对话很快就僵了:我拒绝他们进城的理由是,我们城堡人口已经太密集,再也容不下更多人;他坚持要进城的理由是,是我发出公文邀请他们来的,当来到之时却不让他们进城这会让他们很失面子。我反驳说我们的公文毫无邀请之意,不过是好心给他们予提醒,因为我们根本没有接受外人相助的需要。他表示不相信我的话,说我不是狂妄自大就是年少无知认不清现实;我当然不承认,叙说了许多“现实”,表明自己从来兢兢业业、谨小慎微……我们各持一端,争论了许久,最后他提出:若是我一意孤行他也没有办法,他可以忍心不为我担心,但他总不能连自己的女儿也不担心,所以要求我把杞实送出城堡。而我说这件事不能有我和他来决定,去还是留得让杞实自己做主,而杞实自己早说过她决不愿意离我而去。戠垚再次表示说他不相信我的话,作为子女不可能也不应该不以自己的父母亲人为重。于是我们就对杞实应该以谁为重做了好一番论证,他的理由是她是他的亲生骨肉、与他血脉相连,爱他是天性;我的理由是,父母亲人由不得自己,而丈夫却是她自己选择的。他反驳说我同杞实还没有结婚,我说订婚就意味着婚约已经签订,要反悔需要充分的理由,而我从来不会给谁予这样的理由……最后据说他发怒了——因为我前面的话,那些人没有把他的发怒的样子传回来,——他说他给我十天时间做准备,在十天之内,要么对自己的出尔反尔至少给他四个他们可以接受的理由,要么让他的女儿离开这个随时可能崩塌的危险之地。

第二天傍晚在回家的路上我遇见了柠柯。虽然是这样的时日,一眼见到她也有几分感官上的愉悦,似乎还有种期盼着了什么的欣慰。这回是杞实让人去请我回来,我知道昨天同她父亲的对话已经传到了她的耳朵里——这些也肯定在整个城堡传播开了,一场更大的恐慌肯定要发生。我猜得到同她将会说些什么,我愿意先来同柠柯说话;她说她在路上等着我,因为她有话要说。
“我等了你好久。我听说,会让女人等着的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即使是无意。”我觉得她与往日大不一样,瞬间会记起了某位风流人物的语录:“这个世间的人,要么追求,要么被求;真正的强者只被求而无所求。”
“你是有什么事情吗?”我简单发问。暮色里,同一个姑娘从墙下的小路上走过,感觉很特别,似乎这样的事情我从来没有经历过。头顶有清朗的天色,分明还有光直接照在那里,就是我们的脑袋似乎都还足够清晰,而足底已是晦暗一片,脚步落下几乎没有任何声息。
“没有什么事情,来看看你就不可以吗,我是你的情人?”
“可惜我没有闲暇看你。何况,我把你们的钱都扣下了,还要死皮赖脸来看,我也怪不好意的……你还是趁天还未全黑赶紧回家去吧,当心被老猫抬走了。”我还可以开玩笑。当然啦,我似乎知道她会说什么。
“没有闲暇来看我,你偏生倒是有闲暇来跟我说这些闲话。我听说,在一位高贵的小姐面前提到钱是有失礼貌的,尤其当这钱还同她有关系的时候;我还听说,同自己的情人说钱,那不仅是玷污高尚的爱情,更是羞辱情人;你一位堂堂的城堡主,这样毫无隐讳地开口就在你的情人面前说出了这个‘钱’字,这钱还多多少少与她有关,她还多多少少有些在乎,你这样做很失风度的,差不多可以说是无赖……”柠柯把这些话说得平平直直,给我看见的半张脸却是狡狯而妩媚,然而她可以一下子不说了,“看见了吧,你那手被我学会了,这些天我听说了多少话——不过我还可以先不说它,我还有些被你叫做‘正事’的东西可以用来震动你——颤动你——扰动你——啊呀!嘻嘻哈哈!如果愿意的话,我还可以说,它们关乎这个城堡的安危,甚至存亡。所以你需要对我保证,在方方面面的权衡思量完成之前,只可以你一个人听见。”说嘻嘻哈哈的时候,她一点也不嘻嘻哈哈,她确实在笑,有样子,有声音,但她分明是一下子变成了严肃正经,而我想这个才是今日真实的她。
“那到家里去吧。”我简短地说。有些事情看来不可避免。
“这个邀请不冒失吗?”她低着头,是要看清路上的一条弯弯曲曲的水迹,要把每一脚都踩在上面,于是她走得摇摇晃晃,“小的时候,我家门口有一口井,每天清晨去百药圃我总这样走——这么慢,你耐烦吗?——有一回走到了石头上,磕破了脑门,现在还留有一个疤——在我说它之前,你肯定没有看到——那里有一个坡,上了坡路变得很窄,而且两边都有一排树;东边,阳光从树丛间照过来,树干的影子把路切成一段一段的;那是些鱼骨槐,我最喜欢它们鲜黄一片的花了,它们正是在这个时节开花……说这些,你不介意吗?”
“我很愿意听你说这些。特别是,假如你仅仅只说它们的话。”
“可你却不问?你不想知道后文,隐含义,驱动装置?”
“一问就生心机了。”
“就不能不生?”
“这很难。我们就是被这样训练出来的。”
“我可不是!”她有点强调了,“我跟你们可不一样。”
“是吗?”
“你还是不问?——看,我已经心机明显了,你说的没错。——我要说的一件是好事,一件是不怎么好的事,你愿意先听哪一件呢?”她又变回了先前的狡猾。
“就先说不好的吧。”
“为什么呢?”
“先苦后甜——渐入佳境嘛。”
“你开始不耐烦了?”
“有点。”我说。
她认真平和地接下说:“好不容易占一回优势,不说扬眉吐气、耀武扬威,让人卖卖关子都不行吗?……我要告诉你的第一件事是:这个城堡里,有些人在做一些事,而做这些事又预示着他们将做另一些事,两者都是你所不愿意发生的,我不知道你发现了没有……”
她停下让我接上:“这样的事在这个城堡里多的是,从前有,以后也将一直有,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
“如果是这样,那你这个城堡主还欠缺得很……不过,我猜不出你是否假装。我先问你两个问题:如果南门外的军队进攻起城堡来会怎样?如果他们同城堡里的军队合在一起对付野蛮人又会怎样?”
“我明白了。不过,这种事,你何必来搀和……”我们刚坐下不久,就有人来推门,“谁?”我问。“哎哟!”一个生来生脆而又硬生生引入了娇媚的声音,“我的大人,您在哪!我不过是来打扫房间。”“这个时候?打扫房间?下一次,开口之前你最好先想好了。”我转身过来,柠柯对我嫣然一笑,突然问道:“可以吗?”“什么?”我看到她的两根指头搭在眼镜的架子上,“当然,”我说。我自己就没有戴墨镜。
就是从打断的地方开始,谈话继续。打断倒像是为它加上了必要的虚辞,因此柠柯就可以不必再说它们;而我竟然想到,同一个姑娘也可以如此直率地说话真让人爽快,即使它的内容并不爽快。“我要说的是,这个城堡有几个掌握军队的人最近接触频繁,不仅是他们相互之间,而且,”她特别加强了语气,却也克制着,“还掺上了别一些身份可疑的人……还有几位贵夫人也很活跃,她们出入一家人豪华的大理石门廊似乎也过于频繁了一些,她们同一位在这个城堡地位特别尊贵的小姐需要说的话似乎也太多了一些。”
“虽然这些对我毫无意义,但是,柠柯,我仍要说,我很感激你特意来跟我说这些。现在我就想知道,你是如何知道它们的?”当她说出来,我还是有些意外。
“我如何知道它们,你无需知道,而且你也无权知道——不必做如此怪面对我。对我好一些。等我把下一件事情说完,你一起追问好啦。我要说的第二件事情是:相信我,国家的军队已经在路上了。而且我保证,他们来到这里的时间,从现在开始,绝不会超过一个月。”
“你准备让我如何相信你。我知道的可不是如此。”
“虽然我不知道你收到的公文里写了些什么,但我可以肯定地说,那公文一文不值。还在好几年前,就是说我几乎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这样的公文我就起草过不少……算啦,我不卖关子啦。我早准备好了,今天要暴露自己。不过你先要答应我,绝不可以对任何人——你必须注意,我是说‘任何人’——透露我的身份:我是个国家的官员,而且可以说就是在兵部任职。”这回我只能更意外。
“你是国家的官员?还是兵部?为何要一直隐藏这个真实的身份呢?我竟然稀里糊涂地让国家的一个高级官员做了自己的情人。”
“如果我透露了身份,你还会让我做你的情人吗?”
“当然不会。或者说不敢。”
“如果我告诉你这是国家的意志呢?”
“那更不敢。”
“理由呢?”
“同一个国家的官员距离如此近,我怎么敢肯定国家的目的不会是要对我不利呢?”
“你就偏偏敢违抗国家的意志?”
又有人来敲门,“又是谁?”此时正是我最想听,而且似乎也是早想说的,我有点火啦。“哦!大人,小姐让我送来一壶茶。”这回换了一个天生柔和的,她给我们倒茶的时候我和柠柯都不说话,都认真地看住了她,虽然未必看见了什么,她脸红了。
她一走完我就说:“违抗国家的意志,这种事除了国家的官员之外,恐怕没有人没有做过。”
“是吗?何以见得呢?”柠柯问。似乎她并不想占优势,可已经占了优势,作为一个解释者,面对一个提问者。
“国家的意志如此多,又没有人知道它们,谁敢说自己完全没有违抗过呢?若是没有一个国家的官员在身边,违抗就违抗了,又有谁知道呢?”
“作为一个国家的官员,我要说:国家无所不知。作为你的情人,我想告诉你:我做你的情人这件事与国家并没有任何直接的关系,它既不会影响到你的城堡同国家的关系,也不会影响到我同国家的关系。我先前不透露自己的身份,那首先是国家有相关的要求,另一方面假如我透露了自己的身份,我就不能有如现在这般的自由了——你自己不是已经坦言,绝不会让我做你的情人的吗?这也是我要你保证一定不把我透露给任何人的理由之一。我必须保证自己以后的自由。比如,做一个情人的自由。我并不是什么高级官员,就是在兵部我所属的那个小小的单位,我也只是普普通通微不足道的一个小小的官员,国家对于我这样的官员毫不在意,它根本就意识不到有我的存在,我爱做什么,它也几乎不会关心、不会干扰。”
“你既然是国家的官员,为何会长时间地停留在我们城堡中呢,难道你不需要工作的吗?——或者,你的工作竟然就是在我们城堡中做的?”
“我让你有些害怕了。我当然可以在你的城堡中为国家工作,但并非说是我必须在你的城堡中才能为国家工作。我已经说过了,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官员,国家对我毫不在意、不知道我的存在,也就是说我工作不工作,国家也不会知道、也不会在意,我可以工作也可以不工作;而且因为我的工作微不足道,没有任何特别之处,没有任何重要性——当然,这只是对国家机关而言,而对于一个城堡那就远非是如此了,——也就没有任何准确性的要求,所以我可以在任何地方为国家工作。”
“你不觉得你的所说前后矛盾吗?你先说国家无所不知,然后你又说国家连为它工作的官员都不知道,以至于这些官员的工作可以做也可以不做,如果每个官员都是如此的,那国家的工作究竟还有没有人在做呢?”
“你听得很认真,而且条理清晰,又会抠字眼,凭这一点你也可以当好一个国家的官员啦——我先恭维你这一句,却不是什么好意,说不准就要接近于诅咒。关于国家的事情,我当然不可能知道太多,而且作为一个国家的官员,我又有太多的情况不能透露给你——一个非国家的官员——因此,我只能尽我之所能给你如下的解释:我们平日说国家无所不知,这是毫无疑问的。既然所有的一切都是国家的,都为它所拥有,它就不可能不知道一切,它拥有的过程肯定也是一个知道的过程。我们又说国家会对许多事情——包括大多像我这样为它工作的官员——没有知觉,这也是成立的,而且可说是必要的,因为国家是如此的大,它怎么可能有这么多的精力什么都知道呢?这两者看似矛盾,但其实这样的事是普遍的,比如就像我们每一个人,我们时时看着、听着、感觉着,所有的只要是我们经历过的,它们就都是我们的,为我们所拥有,但我们未必都知觉到了它们,记住就更不用说了,可是即使我们当时没有知觉到它们,事后我们以为我们都已经把它们给忘记了,事实上它们却是始终存在于我们的记忆中的,只要发生了需要,又具备了适当的条件,我们总能回忆起任何它们来的。国家拥有它的任何一个城堡、任何一个官员,甚至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生命的一切,但它并没有时时知觉着它们,然而只要有需要,它能把任何一个细节都查证出来,所以你如何能说国家不是无所不知的呢?对于国家官员的工作,同样可以拿一个人来做比方,一个人是有手足眼鼻心肝肺腑等等众多的器官所组成的,而这些器官又是由更小的细胞组成,而细胞又是由更小的分子、原子组成,在任何时候,只要这个人还活着,他的任何一个器官就肯定都要处在工作状态中,至少要随时处在准备工作的状态,可是他的每个细胞就不一定是如此了,他的每个分子就更不用说了。国家的一个官员大概就相当于我们身上的一个分子吧,或者至多是一个细胞,所以我才说他工作不工作国家不会在意,也根本不会意识到,因为一个细胞对于一个人来说,能算得了什么呢?我知道你想说,会不会所有的细胞都像某个细胞一样不工作了呢?但你仔细想想这样的事可能吗?一个人身上有多少细胞,一个国家有多少官员,抛开任何意志的原因,即使每个官员工作与否完全是随机的,那平均每个时刻也有一半官员是在工作着,而对于国家也许这已经足够了——但是,你还要知道,我们为国家工作,并非是国家对我们的要求,而是我们对国家的要求,一个人只要是处在他的正常状态之下,他就总是想为国家工作的……”
还有人来敲门,“又是谁?”“大人,小姐让我来说一句话。”“什么话?”“大人,请你开开门,我怕我说错了话——刚才那个可不是我!——错的话,我可不敢说!”我才一拉开门她就挤进来,似乎怕我会改变主意。她戴着一副大墨镜,微微弯了身子,头朝柠柯伸去,做出了盯着看她的样子,“你看什么?还不说?”我问。“我不过是想看看这位小姐是如何一个漂亮。”“好啊,你请来看吧!”柠柯端坐在扶手椅上,偏头微笑,既然她一心要装小,那她就摆出了一副对待顽皮孩子的大方;她没有戴眼镜,眼目里不耐烦的意思是显然的,“要不要我把手套也脱掉,把我的手也给你看看?”她却转过脸来不再看她。她面对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小姐让我来说:‘你们两个人光着眼镜在这里说话这种行为违反了你亲手签字发布的规定,而且也很不卫生。’如果大人允许,我自己还想说一句——你当然看得到,我嘛,年纪还小,许多事情我是不懂的,但我觉得,你们,尤其是她,似乎有点下流。”说完这句,她钻出去——她也没有把门再拉开一点——一下子不见了。
好像呆住了一下,当反应过来,柠柯咬牙说:“她是什么意思,是说我的容貌下流,还是我们两个光着眼睛在这里说话这件事下流,还是我要给她看我的手这种行为下流?”
我说:“这些使女是城堡组织委派的,平日骄纵惯了,而且年纪还小,不懂得幽默……”
“那小姐呢?”
“她就是性情孤僻,懂得也有限,请你莫与她见怪。”
“你倒是挺懂幽默的啊……她是你未来的妻子,听说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如何会如此不懂呢?”
“没有训练的天才与庸才毫无二至,任何技巧的掌握首先得经过训练。”
“幽默是一种技巧吗?”
“当然。”
“兴许还是一种手段,是不是?兴许所有的都是手段,是不是?……唉唉!‘任何人都能让我挫折,做人太难、活着太累。’有时候就是提篮子沿街卖橙子的一个小孩也会让我不安,真是哀怨哪……你一个城堡主,在自己的城堡里,肯定不会是这样吧?”她狠狠地盯着我,然后讥笑我。
“有人说,这个世界的人要么征服要么被征服。既然生存的过程就是个争斗的过程,谁又能免得了呢?——我看,怕连国家都是如此。”
“不,你错了。我要告诉你,对于任何既有的存在,国家总体的宗旨是:承认它的存在,但不与之斗争。”
“我怎么觉得它是要与事事、与一丝一毫,甚至还要与它本身斗争呢?”
“那是你误解了国家,因为你对国家含有一种明显的敌意。我想说这是很危险的。所以,你这个城堡主啊,确实还差很远哪!”
“也许吧,要像国家一样把所有人都玩弄于掌股,于我确实不容易。”
“我这样说,你不高兴了?”
“没有,怎么会呢?不过先不说这些了,现在我们还是来继续被割断的话题吧:你的话总体来说给我很多启发,为此我很感激你。我现在还想知道,你在我们的城堡中究竟有没有在为国家工作着?如果你工作着,能告诉我你工作的内容是些什么吗?我并非是要你泄露国家的秘密,我只是希望你在被允许的范围内对我说说你的工作。如果没有,那么你又是因了什么而不工作了呢?问这些也不是说我想刺探你个人的隐私——也可以说是,在某种可行的范围内我总是想最大限度地了解你的。比如,倘若同我在一起的这个你是处在非正常状态之下的,那我就很想知道,一个正常状态下的你会是如何的呢?——我想,对此我应该可以是很好奇的吧?”
“一方面,你再不会把我当作是从前那个人了;另一方面,你再不会完全相信我了……虽然你从未相信过我。”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仿佛是需要想一想。“你说你感激我,而我感到很不高兴,如果可以不说,如果覆水可收,我宁愿不再说……”她又停了一回。说这些时,她不再看我,眼睛盯着自己放在扶手上的手套,似乎这样更能让她专注。“好吧,如果这能让你稍稍对我有那么一点职业性的信任的话,那么我就说,现在同你在一起的这个我确实不正常——为什么非得让我丢掉最后的一点矜持与掩饰呢?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不正常,如果我告诉你是因为你,那你肯定是绝不相信的啰?那么我就这样对你说吧,我不正常那是因为几乎所有为国家工作的人,工作到了一定的程度总得要不可避免地不正常一回的。但我们自己并不自知,总还是一门心思地想着要竭尽全力为国家工作。可总有一天我就要在自己的工作台上看到了上级部门这样的一封信函,告诉我说在西部你们的这个城堡里有我的一个舅舅,我多年没有同他见面,现在我来看看他的时机成熟啦。于是我就来到了你们的城堡里,于是我还做了你的情人。而我之所以要做你的情人,那是因为在这里既然我没有工作也就没有收入,我缺钱花……我这样说,你可以满意了吧?”对她的每个反问我似乎没有任何可用来回答的,而且似乎她也并不要我回答,在这种叙述里她的话需要连成片——也许还是国家的要求哪,——若是她停顿一下,那也是和话连成一片的停顿,那也是国家要求的停顿。“在你的城堡里,我没有在为国家工作,可同时我肯定又为国家工作着,因为‘在这个国家里,所有工作都是国家的工作。’包括做你的情人。我们只要还活着,我们就永远为国家工作着,这一点每个人都一样,因为活着本来就是为国家而活,也就是为国家在工作……当然,我知道你的意思,为了打消你的疑虑,我就肯定地告诉你:自从来到你这个城堡,我并没有作为一个国家的官员如同从前一样为国家工作。但是,我又必须要说,就是在你的城堡里这个不正常的我仍是国家的一名官员,除过如同普通人一样为国家活着以外,我肯定还会为国家做一些特别的符合国家官员身份的事。比如,我要知道这个城堡是否足够庇护自己的安全。若是我在这里发生了什么意外,你让国家的脸面往那里搁?我即使不为自己考虑,也应该为自己的舅舅、为你——一个很浪漫的情人——、为这个城堡这许多无辜的可爱的人想想,于是,我就要在你给国家发送那份求救公文的同时,给国家我所工作的那个部门的某某人(如果你一定要问清楚才放心的话,我就会告诉你,他可以是我亲密的同事、是我的好朋友、是我的一个虔诚的仰慕者)写了一封信,而这封信就是现在我要坐在这里同你说话的前因,因为我已经收到了他的答复,事情已经办妥……以好奇为理由——你找的多么劣质的借口!我问你,你什么时候追问过我啦?——你说你想知道正常状态下的我,难道我对于你会是不正常的吗,正常与否难道可以是一个人相对于另一个人的吗?你就不明白吗?我,一个国家的官员,只能对于国家不正常——当然,如果你一定要我是,那么我就是,而且我可以跟你肯定,我会永远都是。因为我是在你的城堡里,而不是在国家我所工作的那个部门里。”
“这么说,正常与否是相对的啰?那么,是否正在东部流行的神经病也是相对的呢?如果它是相对的,它又是相对于什么呢?”我想起了烟子的话,而且我需要在这里引开话题。而说出来之后,我又会觉得我利用了烟子。
“这个我可不知道。但是,为了让你不再追问我个人,我就很情愿就这件事说说个人的看法:虽然我不能确切知道它究竟相对于什么,但我可以肯定地说神经病绝对是相对的,我甚至不说神经病是相对于非神经病——这未免太过于取巧,而且也未必正确。我听说,一个正常的人能够被任何一个正常人所理解,因为他们各个相同,而神经病各不相同,既不能被正常人所理解,更不能被神经病所理解。但这种神经病当然只是从前那种普通的神经病,至于现在这种可以传染的那就很难说了,或许他们真能互相认同也未可知,否则它怎么会能传染呢?然而,即使是一个普通的神经病,他是淹没于自我,意识里除了自己之外就再也没有了别人的人,除了自己他不会认为其他任何一个人是正常的,但我们至少还是可以说,他的神经病只是相对于他之外的所有人的,因为总他不会认为自己是个神经病,否则他就不是神经病了……这样说分明更是取巧,我再换种说法:在我工作的那个单位里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我觉得它很能说明相对与绝对的问题:‘第一,绝对没有任何一句话是完全正确的,关键是,它是什么人在什么时间什么情况下对什么人说的;第二,第一句话的意思也适用于它本身。’现在我们可以把它改一下,让它适应当前的情况:‘第一,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是不正常的,关键是,他是被什么人所以为;第二,一个人绝对不应该以为自己是完全正常的,除非他神经啦。’同样‘没有任何一个人是绝对地为国家或者被国家工作,差别是这工作……’可是,我又把它说回来了。我可不想再说它了,它与我自傲的本性格格不入,我一点不喜欢现在这个自己……”柠柯双手轻巧地搁在椅子的扶手上,微微偏着头,给我看见的就是那张一贯红扑扑的小脸,自傲我看不出来,自怜倒像是有几分……要把她完全当作一个国家的大人并不很容易,而我已经开始这样做了。
“一个人偶尔不喜欢自己一次也没有什么,按你的说法,这未必不是在为国家工作——我现在在想,一个人,他不幸染上了神经病,他未必不是在为国家工作,他神经未必不是为国家神经。”我又说出了烟子的话。
“对,我不喜欢自己未必不是在为国家不喜欢自己,”柠柯站起来,捡起了桌子上的一把剪子,很认真地去剪蜡烛上的一截烛芯,她的声音已褪得淡淡的,如此放松,“我现在就是在为国家剪下这段烛芯……可是我怎么觉得,你这样说,像是要说我是一个神经,莫非,对于你,单独的一个人,我也会是不正常吗?”提问时她扭着身子转过半张脸来面对着我,那全是单纯的、清白的,与她在说的似乎毫无关联。我注意到,她身上这件鹅黄色的衣服已经旧了,袖口明显的磨损。
“你这件衣服很好看,尤其颜色适合你。”
“不是为了说一句话,你也会注意到我的衣服了……你为什么突然说它!……”她猛地转身过来,手掌下意识地捏住了袖口,脸涨红到脖子。“我住在这里的时间已经很久了,舅舅倒没有什么,舅妈有时就会说一些闲话——你知道,我同他们几乎就不认识,——从几个情人那里收到的钱我全都交给了她,但她还是……你知道,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官员,又许久没有工作了。”她放低了一些声音,但也是坦然说完了这些。
“怪我粗心。我最近也是眼睛不得闲……明天我让人给你送几匹布帛去,你喜欢什么花色?”
“我可不要!——像是我就是来讨似的。”
“你不要这样说。这本是我应该做的。我们是情人。”
“我丢到你的脸啦?……算啦,我不这样说。我要的,是你给我的,我很情愿要。你给我送来吧,一个姑娘没有新衣服穿真是可怕的折磨。”
我起身走过去,抓起她的一只手来,很想把它放在脸上、放在胸口,一时感到的是一种真正的心疼——对她,一个小小的、可爱的姑娘,——一个国家的官员,想到这又要感到奇特,更古怪:“我真可以这样做吗?”这个广大无比的国家最能消解我们对自己的信心,无论感官的、情感的,还是理智的。
“你敢摸我!”她低着头,轻声说。似乎怕惊动了什么。
“请你原谅,我是情不自禁。”我道歉,没有松手。
“情不自禁?对于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城堡主,可算不上是一个好的理由。”
“好吧,那我是故意的。”
“为什么呢?”她抬头来,火辣辣地追问。
“因为把你的手握住,让我心旷神怡,而且头脑里条理清晰。”
柠柯先看着我们握在一起的手,然后又看着我,脖颈上的红渐渐消褪,最后全部退回到了原先那两朵娇嫩的脸腮上,她的脸上、眼里,所有的就是柔情,比之窗外的春夜还更恬适宜人;我不禁遐想开来,她是否真在喜欢着我呢,这一刻?然而我开口说起话来:“我还想再追问一句——既然你已经不喜欢了,那么我就让你把所有的不喜欢都一次不喜欢完掉,以免以后你还要不喜欢,——你给他写信那个人,肯定算是兵部的高级官员了吧?”
“你总是把我当作是别一个人了……”我放开她的手,她往后退了两步。“他同我一样,离高级官员差得远啦。倘若严格来说,我们根本连官也算不上,甚至都不是吏,而只是役……不过,官、吏、役的差别我相信你区分不来,就是我自己也没有完全弄明白,其中的许多内容又是我不能对你说的,但你也无需知道它们,你相信我:要调派一支军队来剿灭城门下那几个野蛮人,我们很容易就能做到。”
“难道国家的一支军队是随便一个什么官员都可以调动的吗?”
“当然不是。调动国家的一支军队,这样的事当然是一定得经过高级官员之手的,而且还不是一个,至少十几个。可你就不明白吗,剿灭攻打这个城堡的野蛮人这本是国家的意志,所以,他——其实是我——调派这支军队是通过国家的意志来完成的。作为单个的人,即使是怎样的高级官员,这件事是谁也不能违抗的。具体的操作过程说起来繁杂啰嗦,而且又是我不能多说,那么,我就给你这样一个描述吧:这个国家每天都会有太多的事情需要一些人来做,他们无论如何也做不过来,所以对于大部分的事情他们只能当它们不存在。我如果想要他们做其中的某一件事,我就会把与它相关的物件放到某个地方去,让他们必然看到它,再不能当它不存在——往你的城堡调派军队这件事,现在他们不仅看见了,而且命令早已经发出来,军队都已经上路了。所以我才会这样肯定地来告诉你,要让你放心。”
“国家给你的休假到什么时候结束呢?”最后这句我认为自己是随口问出来的。
但柠柯显然不这样认为,她敏感了:“你不是急着想赶我走吧?为什么我说了半个晚上,你却要问这样幼稚的问题?国家好意好心地建议我来——如你所说的——‘休假’,这体现的是国家对我们,一个为其工作的普普通通的人的关爱,至于最终来不来那当然是由我个人决定,回不回去、什么时候回去当然也是由得我自己——这么大一个国家总不会无聊到要来限制、强迫一个人吧——当我想回去的那天,我自然是会回去的。”

信任,大多时候是种直觉。我相信了柠柯,虽然她的话于我几乎等同于平日所听到的关于国家那些的传闻,也就是说,我并不完全相信她的话的内容,而且就没有完全理解,但我对她确实有一种信任——所以,看来它确实只能是直觉,我都不知道自己信任着什么。也许因为她曾那样满是柔情地看我们两个纠缠在一起的手,也许因为她袖子上的磨损……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生出了柔情,确实是件可怕的事。这超出了对一个美丽异性的殷勤,这是否完全是盲目呢?我不能肯定,反正有时候我会为此而不快。她暗示的另一件事我始终未能确定,也不觉得有必要确定。
这天我见到杞实时夜已经深了。她红着眼睛,脸色苍白,却又时常泛起一阵红,这表明她情绪不稳定;她要求明天出城去见她父亲。
对于她的要求,我这样回答:“杞实,我知道从小到大我让你不快的时候不会少,但我从来没有勉强过你,去还是留,我同样不会勉强你,我愿意你自己来做决定,但你决定之前我想告诉你三点:第一,我不愿意你去;第二,你这一去多半就再也不会回来了;第三,你去不去对于整件事情不会有任何改变。”
“至少我一去,那个说法就不成立了……”她软软地靠在一个角落里,似乎刻意要身处在光线之外,声音也是软软的——是不想承担任何选择的表示,还是表现出自己甘做牺牲的勉强?
“倘若只是个说法,要重新找一个并非什么难事,何况还有九天时间……还有两件事情,刚才我犹豫着要不要说,现在我想还是说出来吧:第四,我希望你不要听信某些不相干的人的话。在平日、在平静闲适的日子里,这些东西可以算作是调剂、是要求、是曲折的交流,或者是别的什么对我们的生活会增加一点小趣味、一点小波折的东西,但目前这种时候,我希望你不要三心二意,我希望你只听信我一个人的。危机当然是所有人的危机,只要还在这个城堡里面,谁也免不了,但担当只应该有一个人来担当,只有这样才能专注,才足够有力;第五,你去肯定比留在这里——更安全一些!”
“你知道我从不想去的!……无论如何!”
“我当然知道。否则,我就不会说我不愿意你去了。”
“我只听信你一个人的。但我要你勉强我——至少在这一次。”这话没有引起任何甜蜜,我仿佛看见她咬开了一个青核桃壳,嘴唇被染成青褐色,涩得发抖。她依旧软软地依靠在她的墙上,她为什么不来依靠我,我又为什么不能把她拉过来,来依靠我,我们相互依靠?说这样的话她也根本不看我,为什么呢?我手里拿着凶器让她害怕,或者她为自己害羞?我想,我们永远不能相互了解,我们只能艰难地相互爱着。
“我已经勉强了。”
“你没有。我要真正的、毫无搀杂的。”
“我不能。”
“我一定。”
“好吧……我不允许你去,绝对不允许。”
我们的话说得毫无力气。

从21日开始,我把几个将军一一找来谈话,先是亶鲥;我想了好久才决定最先同他说。他与野鵏在几个将军中占有优势,虽非名誉上,却更坚实。但野鵏是否多知道一些呢?我曾直言问过柠柯,她一听我的话就火了,噌地跳起来,“你把我当作什么人啦!”她大声质问,几乎像是受了伤。“他连我是个什么人都不知道。你也不可以对他说我。”
我说:“我找你来是因为有两件要紧事情必须要亲口对你说,首先是我得知,最近你部下有几个人私交频繁,散步一些可疑的消息,多半还想阴谋叛乱。”说到这我特意停下来,让亶鲥有机会连声说他有失职之罪,这些他一点也不知道。他并不慌乱,说他尽快会把一切调查清楚。我接着说:“亶鲥将军,关于这一点你无需自责,这种事情本身不是你所能控制的,甚至都不应责怪参与此事的那些人,处在我们城堡目前的情况之下,这样的反应也属正常。关键是,他们肯定已经受到了别有用心的鼓惑,被人利用了,他们的行事最终不会对我们这个城堡、对他们自己有任何益处——在此,我要把一个多半会让你觉得不可思议的消息透露给你,我自己也是不久前才得知的。我说他们被人利用了,那么他们会是被谁利用了呢?不是对我们含有仇恨的其它城堡,也不是趁乱想谋取权势的野心家,而是我们的国家。我得到的最新的消息是:我们国家的每一个城堡的每一个部门都有国家官员的存在。据说国家最初的意愿本是想要每个城堡的任何一个职位都由国家的官员担任,但这一点显然是不可能做得到的,因此只能退而求其次,保证每个城堡组织中有一定国家官员的比例。比如说,像我们城堡的几个将军中就应该有那么两三个是国家的官员——不过呢,这一点我是不准备相信的。我看不出我们城堡的几个将军有任何可疑之处,我对你们的生平事迹、为人品行,甚至一言一行,都一清二楚,我完全相信你们。但你们手下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校、尉就有些显得很可疑了。现在,基于我已经掌握的事实,我可以确定在他们之中确实有国家官员的存在,而其他骚动的人多半就是受到了他们的鼓惑。那么,国家这样行事会有什么目的呢?据说这样做的理由是基于‘局部不能伤害整体’的原则,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集体利益大于个人利益’。具体的说,就是我们城堡内部凝聚的程度超过了国家整体的凝聚程度,在整个国家范围之内显得不协调。在我们自己,一般说来,我们认为我们这个城堡组织的各个部门,甚至于每个个人之间,相互合作越密切、彼此关系越融洽对我们就越有利,但国家不是这样看。具体是因为什么,其中蕴含有什么道理,我们不可能明白。当然啦,国家的行事一向莫测高深,我们从来不能猜度清楚,而且根本不应该猜度。但像我与你这样关系密切的人,就是你知我知,私下谈谈当然也没什么不可以。我之所以要对你说这些,不是要让你把这件事情调查清楚,首先是因为,这多半是我们不可能做得到的,国家的行事如果这样容易被我们弄懂,恐怕国家不成其为国家了,而且我们也拿不准这样做是否会得罪了国家,国家的喜怒无常你是清楚的;另外是,这样做对我们意义不大,因为即使把一切都弄清楚了,我们又能把他们怎么样呢?我们总不能把他们杀了,或者从城堡组织中把他们剔除去吧?我对你说这些,第一是要你对此先有个心理准备,在事到临头时不至于太过于慌乱,虽然未必能够有所作为,但至少心中有数;还有是,希望你在尽可能的情况下,把这个消息传播给为你所信任的部下——你同部下谈话最好就像我们现在这样,以半官方半私下的方式,尽量保持只是两个人说,做到死无对证,而你的部下同样又可以向他们的部下如此传递这个消息。应对这个事件,看来这是目前我们唯一可以做的,对于国家我们当然不能搞对抗,但就目前的情势来说,也总不能坐等其成,我们也必须要行动起来尽量消除国家的这种显然是建立在误解的情况做出来的过激的对我们极为不利的事情。另外我还要说的是,我们城堡目前的情况你当然很清楚,可说是形势危迫,特别是假如我们的南门也受到攻击的话,所以,为了防患于未然,我不得不对一些事情预先做出安排:首先是,倘若我有什么不测,我要把这个城堡,包括我的家人,第一个托付给你……”听到这里,亶鲥终于可以有话要说,他站起来摇摆着手连声说不,其它的话,他显得一时说不出来。我制止了他,请他坐下,“你先听我把话说完。我之所以是把城堡托付给你而不是别人,那是因为我和父亲都认为你是几个将军中最堪当重任的人——而目前这种情势当然也是军人最堪当重任——野鵏是精细过头难于取信于人,而禺骐是自我控制能力太差,燧蚺和卜獳又太年轻,别的人也各有缺点。还有另一种可能是:我,包括我的家人,也许将不得不离开这个城堡,若是这样的话,我仍然希望由你来行使城堡主的职权……”亶鲥再次站起来,“大人!你不应该这样想、这样说。这种事从未发生过,我们也绝不会容许它发生。”“你先听我说。我现在只是做假设,先做出最坏的打算不会是什么坏事,就我们城堡目前的情况,即使戠垚也对南门进攻起来,数十日我们总还是可以应付的,而在十数日之间多半国家的援军就已经来到了——你也许又要觉得疑惑了,既然国家有心鼓动我们城堡的人反对城堡组织,它还会给我们调派援兵来吗?这并不矛盾,你当然想得到,我们国家这么大的一个组织,虽然每个部门每个官员都严格地按照国家组织的章程来行事,可部门与部门之间对具体的某个事件所采取的行动却完全可能显得相互抵触——就是我们这个城堡这样规模的组织,这种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对于国家来说,我们城堡目前的情况具有双重性,一方面是野蛮人在进攻我们的城堡,也就是说不仅是我们城堡也是我们国家的安全受到了危害,国家对此不应该坐视不理;另一方面它又觉得我们城堡这个局部伤害了整体,它想要在一定的程度内引起我们的组织混乱,于是它暗中鼓动分化我们内部的团结。这两件事情多半是碰巧凑在了一起,它们是有国家不同的两个部门分别负责的,两个部门的官员都是按照章程办事,且不说他们不可能相互了解彼此所做出了的事情,即使了解,他们也不会接受彼此的影响,每个部门只会按照自己的原则办事。但不管怎样说,这一点很清楚:我们这个城堡作为我们这个国家的局部肯定是出了问题了。这是我们必须要反思的,等这场战争过去以后我们必须着手来做这件事。而我之所以说我可能被迫离开城堡,就是因为这可能符合国家的意愿,也许正是我和父亲,还有杞实的存在,才让国家认为我们城堡这个局部伤害了国家的整体,我们一离开,国家对此的顾虑也就消除了……当然这件事情很复杂,目前为止大部分我们还只是猜测。比如说伤害了国家的整体的这个局部吧,多半并非是单单我们一个城堡,而是整个西部,或者是西部的几个城堡。比如说是我们城堡和戠垚的城堡,我父亲和戠垚的兄弟之约再加上我和杞实的婚约,它们是否就会给国家造成了一种错觉呢?何以戠垚会如此突然决然地要与我们为难,他是否是受到了国家的威胁才这样做的呢,或者至少是受到了煽动?另外我们也不能排除他只是要做一个样子,演一场戏给国家看看,以消除它的疑虑。我有可靠的消息知道,戠垚在出兵前收到了国家的一份公文,而且它与我们城堡有关。有一种说法相信你也有所耳闻,说是野蛮人也是受国家的驱使……不过,这纯粹是传闻,多半是无稽之谈。你需要私下传达给你的部下的主要还是,国家有意分化我们城堡内部的团结和国家将向我们城堡调派军队这两件事。为了避免他们把它们也当作是传闻,这两个消息的来源有必要稍稍向他们透露:你也许还记得三年前我曾有过一个特别的情人,我对她很是着迷,这曾让好些人震惊、大为不解,甚至要公开反对。因为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毕竟她才在我们城堡呆了短短一个夏天,——其实她是个国家的官员,而且是一个高级官员。她就是上述两个消息的来源。国家能如此迅速地给我们城堡调派军队,当然也是得益于她的暗中斡旋——你当然知道这件事有多不容易发生——她为我们城堡做了这许多,除了我与她曾有的感情之外,在一定程度内简直可以说是,我有恩于她。你可以想得到,以国家官员的脾气——一种我们看来绝对的情绪化——以他们那样特殊的地位、傲慢的性格,他们当然不愿意有任何债务背在身上,一有机会是一定要尽量偿报清爽的;而且,他们还更担心自己的行事受到掣肘,以至于要影响他们为国家所做的工作。据说,这是他们最不可忍受的事。”
同几个将军的谈话还算顺利,就是同样的话说过了几遍之后自己会觉得厌烦,不过因为越说越熟悉,就越像是照本宣科,所以说起来也没有发生太多困难。同野鵏的谈话稍稍有些不同,我没有太多说国家将派援兵来这件事,因为我有一种猜测是,柠柯来给我说那些话是他的一手策划。我仅仅暗示了烟子的存在。把烟子这样说出来,不仅是惭愧,我感到很难过。一方面像是暴露了烟子,或者根本是我自己的一些什么。另一方面我发觉,我可以说的人,竟是如此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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