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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区的来信(第二十封信)

作品名称:疫区的来信      作者:钉子      发布时间:2010-01-11 11:09:21      字数:24881

第二十封信(收信时间:5月18日)
钉子。清晨醒来,无数的疑虑,她心情恶劣。白衣姑娘穿着白衣服,走廊上清风习习,木楼梯上干燥凉爽,瓦片下一切静谧恬适,她却长了一身青苔。“居心不良”,她特意想出这个词语来为自己形容。
也许她是想说,她再不能做什么,除了怀疑和忧虑。家里没有地方可以呆,无论站着、坐着、躺着,就是扶靠在栏杆上,都总要有一个人。就是说,有一对手,你会痒;有一双腿,你会酸;有一个身体,你会麻;有一颗心,你会烦……你需要安抚它们,你需要让它们舒适,可是你又总做不到。可是,你必须要做点什么,你不是有一对手吗,你要摆;有一双脚,你要踢;有一个鼻子,你要皱皱;有一个头,要摇摇……而她呢?她是要走走。仿佛说她是一双脚;但不是,她是一双眼,她要睁大。
“带我一起去吧!小姐,求你啦!”两个女仆拦在门边。
“小姐,就你这个单薄的身子来说,你这个试图挤过去的动作,真粗鲁!”
“你再走近一步,我要喊啦!”
“再不让开,我要砍啦!”白衣姑娘拿出了背后那只手,手里有一把长得吓人的刀子。
一出到门外,她就跨上马,要跑出家门锁住的巷子,背后有一人还在喊:“如果葭蒻小姐来了,如何是好呢?”
“你们就同她摔跤,打她,掐她。”她头也不回。
“小姐,我们不是开玩笑。”
“我们就是开玩笑。你又那么爱开玩笑……”
一过这条巷子,她就跳下马,要慢慢走,要用分解的动作(于是,这走就不像走,像是升仙),一步一步穿过街道。走出不远,动作还要进一步分解,就是说要造作起来,绝对不可理喻的;街巷如此熟悉,那个时候,她用的是更自然平和的动作,可她却做不到……
“当雨把我浇到地下,地下有一大幢楼,地下的楼悬挂在地上——想象一下水中的倒影,你能想出来;我也一样,我是说,走在楼道里我也一样是悬挂着。随便推门走进一个房间,房间里从不会看见一个人,但这幢楼里有人,有无数个,如果我想说话。我从窗口伸头出去,高喊一声:‘谁能跟我说话?’其它所有房间(也就是无数个房间)的窗子都会伸出一颗脑袋,都会对我说:‘我想跟你说话。’我可以跟一个、两个,或全部人说,都是一样的。因为有多少个人就有多少个我,当我说话的时候,因为在这幢地下的楼里,没有身体,只有个样子——就是说,只有你想要那个美丽;就是说,你想说什么你就能说出什么,不会多、不会少……”
“你是要让我们惊奇?给个解释吧,我们还没看出来。”在墙拐角的地方,缛綶。还有葭蒻。
“对,说说看。真是超脱不凡,你怎么能想出来?”
“说啊!沉默是金,沉思遐想也煞是动人,可我们想知道啊,可我们等得心焦啊。”
“什么?”她喑哑不语了;她偏头盯着街边石缝中长出的一株新草。街面上铺着大大小小的石块,难得有这样一株草。她为她难过;他凭什么这样探问,他昨天才知道她,她也不比他多多少。她认为她走出的还不足一百步。
“古人‘怀兵盈尺者以盗论罪。’”
“你们看,”她说,多少带点咏叹,“这话、这声音随便一说,就沾上了这街的气味。在这样一条街上,几乎不可避免——两边青褐的墙并不高,”她挥手指出了一边的一堵墙,可马上落下,似乎无力再指去另一边,“可街太窄,少有阳光能落进来,所以不免阴湿;七弯八拐,空气流通不畅,所以霉腐;没有活物,连人都少有,所以颓丧;长的一条街,连门、连窗都没有一扇……哦,得啦。”她几乎恼火,为什么没有打断,一直让她说,“说这些干嘛,你们看得到嘛。你们是要听这马,”她抖抖手里的缰绳,把刀子晃晃,“这刀子。我的一个女仆,说是要给我表演一场杀人越货的好戏,让我给她弄一把刀子——于是你们就要问啦:杀人越货就一定得用刀子吗?不就是表演嘛,用一根棍子或别的什么代替,成不成呢?我也是这样跟她说的,可她偏生说,没有一把真刀子在手里,她就难于灵感喷发,表演不成……”偏是这时,她偏偏偏头瞥见了那个女仆站在那里。她水红色的衣服上有黑色的灰尘,新洗过的发上有蛛网;她身后有一条窄窄的小巷,又黑又脏,好像一个洞,她就是从那里钻出来的。
“你究竟跟来啦?”她轻轻地问,声音空洞而恐怖。
“我……我就是要买几根针。哦……小姐,你知道人总是要用针的,有些针它使不顺手,它要扎人,怪疼的,它……你,你怎么还在这里哪?……哦,哦,你遇上葭蒻小姐了……”声织肯定听到她的话了,她想揭露她吗?她并不像慌张,吱吱唔唔、低垂了头看住鞋子都好似是刻意所为,她似乎把每一步都想好了,因此每一步之前都可以犹豫一下。
“烟子姐姐,你从哪儿找到的这个姑娘,她可真逗人,”葭蒻要认真地调笑她;“人当真是要用针的,缝衣、绣花、衲鞋、打补丁、衬里子、钉纽扣,可不都得用它——啊,我们几乎可以说,我们一刻也离不了它:扎手、戳人、杀人越货,可不是也非得用它?”
“不仅逗人,还可人,”缛綶也马上加入到调笑里来;“你们看她,那样歪偏着头斜弯着脖子,很协调地把重心放在了左脚上,飘飘摇摇,仿佛一阵风就要吹倒了似的,如果有一株歪脖子的白梨花扶着,是不是很像上个千年著名的风俗仕女画呢?尤其是如果她的面孔多涨红一些,那可真就绝了。”最后,他向声织扬扬脑袋,对她喊了这么一句:“嘻!它究竟扎你哪了,那针,你就这么疼?”
“也许是扎在眉心吧,你们看,她那眉心不是有个红点吗?外形倒像个放大了百十倍的针眼。”
“我看不是,准是扎到了手,它们不是还在那没命地搓着吗?那轻盈的动作,多像只苍蝇啊;或者就是脚板心,就是现在几乎悬空不敢很受力那只;再或者就是脸,那脸不是火辣辣的还在疼着吗?……”
“那针不顺手缝住了你的嘴,还是你把舌头留在家里了,他们这样调笑你,不会反唇相讥啊?”她不高兴了。
“他们这样会说,我怎么说得过他们;给人说一下,又不会少了什么……”
“说不过,不会让我帮你说啊;说不过,不会走开啊;你不是要买针,这指指戳戳、划划点点是定身法吗?”
“小姐不让我表演那个杀人什么……”
“杀你个头,快跑吧你。在家里献献丑也罢了,大庭广众下,你也好意思说出口。”
“唗!别让她走嘛,就让她演一回吧!给我们看看,又能怎样?”
“我还有话要说哪,我又想到了好词……”

他们要陪她走在街上。事实却似乎是她陪他们走。街上人并不多,但不多久总还是会遇上他们认识的一个,大部分说不上几句轻易就会加入他们(是不是在这种时候敢于走到街上来的都是些寂寞得连危险也顾不得了的呢?),一个人的加入不仅壮大了行列,更加快了这行列壮大的速度,很快他们已经变成了长长的一串——总的形状基本维持了一个菱形,因为总有人往中间部分挤(这一段横排着经常占满了整个街面),也总有人被挤在了前面,总有人落在了后面。队伍很自然地转了一个又一个弯,她被簇拥着,似乎有一个坚决的目的是他们所要流淌而去,“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啊?”“不是陪你吗?你说去哪就去哪。”“走去地下那幢大楼,行吗?”“不要顽皮!”“那去天上?”“不要作怪!”“可我似乎并不想去哪里。”“那就四处随便走走嘛。”“可我……”“可你又怎样了?”他们坚决追问。“可我先前想说的是:可我似乎并非是随意的。可我停住了,因为我突然想说:可我似乎闻到了一种热肥皂的气味、一种蒸馒头的气味。”“那又怎样?”“也不怎样。”“不怎样就走啊。”“走。你对每一步都能肯定拿得准放得下吗?”“你是想比喻吗?那么,我要告诉你说:没有谁能对每一步都拿得准放得下。然而你不必多想,你就走过去嘛,你会发觉这一步并不会比先前的一步更不真实。反正,这一步之前总有一步,这一步之后也不会缺了一步。”
“一定要走到那座桥上去。”“为什么?”“因为那座桥上有个看守,一定不会让我们过去。”
他们纷纷模仿她;“一定要走到那道铁栅栏上去。”“为什么?”“因为那铁栅栏上有一把锁,钥匙已经在高炉里熔化。”
“一定要走到那棵树上去。”“为什么?”“因为那棵树上有一个鬼,它最喜欢咬人的鼻子。”
“一定要走到那根竹竿上去。”“为什么?”“因为它像极了某个人,我们一向最想践踏他了。”“可你犯规了。”“犯什么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你有吗?”“难道你会愿意让我们践踏过去?”
“当走到桥中间、河水的上面,一定要高喊两声?”“为什么?”“若是不喊的话,你就会想跳下去。”“为什么?跳下去干什么?”“一定是喊两声,不能多、不能少。”“为什么?”“一声会被认为是呼唤……”“喑!总得讲个先后次序吧,你没有回答我的‘为什么’,为什么先回答他的‘为什么’,你们要看不起我吗?”“三声会被认为是呼应,而两声则是拒绝——顺便说一句:你很没有耐心,真想让人看不起。”“为什么?我不同意:他的‘为什么’你没有回答;而他的‘为什么’你没有说清楚;为什么他没有耐心我们就想看不起他?”
“当从那道铁栅栏上翻过去时,一定不能停止说话。”“为什么?”“铁栅栏后面是个陵墓,现在正在明晃晃的阳光里沧桑寂寞着,好些幽魂躺在长的草叶上晒太阳,我们必须得说话把它们惊动。”“为什么要把它们惊动?”“鬼魂也敢晒太阳吗?”“为什么要不停止说话,重重喊一声一下子把它们彻底惊动了,不好吗?”“我们不仅要把它们惊动,还要不停说话让它们数出我们的个数;若是不知道是我们、或者数错了数字,它们会附体上身的;因为它们也许会把我们当成了是鬼,魂在人身是精神,藏在最深的肺腑,在鬼却是外衣,披在外面挡风遮雨;鬼生活在幽冥之地,因为它们见不得太阳,在阳光下它们会飞散消失,可它们的外衣却是经常需要晒晒的,否则它们会发霉,会冷得受不了。”“你不应该用一句话回答三个人的问题,是否说清楚了先且不论,你这样做,不是显得太傲慢了吗?”
“当踩过那根竹竿,最好骄笑两声?”“为什么?”“能践踏这样骄傲的一个人,难道不值得骄傲?在这样美好的春天里,满脸是阳光,吹这醉人的暖风,走是如此轻快,难道不应该笑两声?”“为什么是两声,既不是一声,也不是三声?”“因为我笑一声,他笑一声,加起来刚好是两声。我们是不会多笑的,否则就做作了、多余了、无聊了、空虚了。”“那我呢?别的许多人呢?”“当我笑的时候,你是不允许笑的;当我笑的时候,总是只有一个人同我一起笑。”“为什么?”“因为我专注,因为我只有两只耳朵,一只听自己,一只听别一个人,即使许多人在笑,我也会把他们当作一个人来听。”“为什么你笑的时候,我不允许笑。”“因为你是根竹竿,我想践踏你。”
“当爬到你那棵树上去时,要怎么样呢?你说嘛!别沉默着一心想要像个鬼。”“能怎么样呢?一时也难于决定,先做个鬼脸吧。”“做鬼脸干什么?”“让鬼把你当作鬼,或者即使不把你当作鬼,至少把你的脸当作鬼脸,好不咬你啊。”“为什么不咬,同类就一定不相残了吗?”“不是不相残,是你的味道太淡了,还散发一股异味。”
“我们是怎么走到桥中间去的?那看守呢,你把他放到什么位置去啦,他的存在难道会毫无意义吗?他从前为什么不让我们过去?现在为什么又要让我们过去?……说啊,你别试图逃避问题。”
“当鬼的魂在晒太阳的时候,鬼去哪里了,它们在干什么?它们的外衣是自己走来草叶上晒太阳的,还是鬼把它们送来的?当晒好了,又将有谁来把它们收回去?如果一不当心,它们真的附在了我们谁的身上,藏到了深的肺腑里,没有了外衣,鬼将会怎样呢?在幽冥之处,它们不会冻死掉吗,或者感冒伤风一回?鬼若是死了,又将会怎样?”
“他为什么是根竹竿,你为什么想践踏他?他比我高、比我消瘦、比我忧伤吗?那笑难道仅仅是用来听的吗,你能把那甜美的笑容忽视掉吗?……”
“这是棵什么树?”她问;一个人答:“一棵香樟树。”缛綶却轻轻地说:“小姐,故技重演可就没意思了。”“什么故技重演……”她立即想到昨天她问过同一个问题;虽然不能说她真想知道这棵树,但这回她确实是随口问出来的;但她涨红了脸,“不喜欢啊!”但她重重地说。“不喜欢什么?”他们问。“看见那片云彩了吗?”她指出天空中的一片云给他们看,“还有街口那棵梧桐树,靠左边横过了土黄色墙面那根枝条上最大的三个叶子——你必须要从三个叶子最中间看过去,眼睛最好是乜起一点——趁它变化之前你要快看,一会儿会有乱风吹过它的——你看出它像什么来了吗?——你要用心好好看看,有点耐心,用上一点感情——你看到了,你说,它不像一张老人的皱脸吗?”“是有点像。”有人勉强答应了,也许是怕她不肯罢休觉得同她这样耗着没有意思,也许是急于知道下文想让她赶快说。“你没有见过那个人,否则,你会觉得它太像啦——你知道我为什么突然说‘不喜欢’吗?”“因为云彩让你想起了的那个人?”“对啦。你不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他对这个世界全无兴趣,无论人家问他什么,不管吃的、穿的、玩的,别的,他一概要说‘不喜欢’。有人打赌,一定要让他说一次‘喜欢’,他们找到他,问他说:‘唗!你喜欢梨子吗?’‘不喜欢。’‘你喜欢棉花吗?’‘不喜欢。’‘你喜欢蜻蜓吗?’‘不喜欢。’‘你喜欢睡大头觉吗?’‘不喜欢。’‘你喜欢活得欢喜吗?’‘不喜欢。’‘你总喜欢说不喜欢吗?’……你猜这个问题他会怎样回答?若你是他,你又要怎样回答呢?”
“你为什么总说‘你’?仿佛你只是同一个人说话,太目中无人啦!”“可我总是同许多人说话的嘛。”“正因为你总是同许多人说话,你才不应该只说‘你’,要说‘你们’。”“可我一次总是只同一个人说话,我也像她一样专注。”“这可不是专注的问题。那笑声虽然也各不相同,但差别之处并不那么明显,你完全可以把它们合在一起听取笑声一片,尤其是太多笑声笑在一处的时候。可你难道能把众多人合作一个来听,那你还能听见什么?”“我用众多人来模仿一个人不行吗?”“什么模仿?众多人是你所可以用的么?”“啊,你可真聪明,我怎么从来没有想到过!”“你是怎么用的?教教我!”“看来,这种可能值得研究。好像,有种特别的傲慢特别动人。”
“为什么你回答‘喜欢’呢?”她问说喜欢的人。“因为这是事实。”“那你呢?”她问说不喜欢的人。“我觉得他们的话不对,”有一个说,“‘不喜欢’才是事实。这个人并非真是不喜欢,至少绝不是对什么都不喜欢,他之所以总说‘不喜欢’那仅仅是因为他喜欢说‘不喜欢’,或者毋宁说他喜欢别人把他当作是总说不喜欢的人——对他,在说话里,‘不喜欢’是个不能改变的事实。”“可‘不喜欢’否定了他。”“我知道。可‘喜欢’违背了他。我认为,像他这种情况,是只需要坚守他的‘不喜欢’就行了,而不必管意思和逻辑,因为‘不喜欢’就是个标志。”
“喑!许多人注意啦!我还有第三种答案呢,”有人嚷道。“是什么?”“就是沉默……”“哪个问题会没有这个答案?我们不过是按一种成规把它省略了。还以为你发现什么了呢,如此声势地嚷嚷,就会干扰视听。”“你们要听我把话说完嘛,我的沉默后面还有话呢,沉默之后我将对我的沉默做出解释:我不喜欢你问我‘你总喜欢说不喜欢吗?’”“那我还有第四种哪,我不要沉默,我直接回答说:‘你喜欢我总喜欢说不喜欢吗?’”“那我还有第五种,我沉默许久,然后说:‘我喜欢你问我“你总喜欢说不喜欢吗?”’”“什么意思嘛?”“因为喜欢,所以我总不回答,让你总问下去。”“可你分明回答了?”“呸!什么回答,我不过是对那回答做出了一个解释。”
“可是,你为什么要说‘不喜欢’呢?”有人问她;“什么啊?”她没有听明白;那人解释说:“就是说,你为什么要说出‘不喜欢’,然后又引出上述那段故事,你讲述这些,是想告诉我们什么呢?”“仅仅是说一件事情就不行吗?”“可你并不是。”“不,我就是。我不过无意想到就随口说了。就如同现在我们随便走着随便看见一只鸩,毫无目的。”“不能吧?倘若是这样的话,你就必须讲下去,不能停止。”“你为什么说一只鸩,有何用意?”“凭什么?”“哪里有一只鸩?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一只鸩,指给我看看嘛。”“凭什么?因为我们喜欢听啊。”“可我不喜欢说。”“哪里有一只鸩,拿来泡酒喝嘛,我还从来没有喝过鸩酒呢。”“那你为何刚才要说,让我们喜欢?”“此一时,彼一时。”“不行,你必须要说下去!否则……”“否则怎样?”“也不怎样。”“又能怎样?”“能怎样就怎样。”
“好吧。其实我当真想说什么。我又让自己想起什么来了,于是我就要说我愿意说、我喜欢说:就是那个总说不喜欢的老家伙,有一次他穿黑衣服陪一个姑娘去一个地方。那是很远很远的一个地方,就是说,他们此行是有个目的的,可因为远,这地方就不很了然,所以又几乎可说他们没有一个目的,反正去不去到他们也无所谓——当然啦,也许是因为远,他们不知道所谓,所以才能是无所谓。总之,他们走得很随便,少有部分类似于我们现在的走。因为太随便,所以似乎会无聊。说不清楚是否与无聊全然无关,那个姑娘从有一天开始开始做一件事:她手捧着一株补血草,纽扣里多半还插着一朵蒲公英,她把它举在一个人面前——倘若你在他们的左侧面看见,你会觉得像是她要把它奉送给他;而她说出一句话,一个问题就提了出来,人家就回答她。他们本来互不相关,却曾迎面走来,随后各自走开,继续互不相关,她觉得这样很好。她问过一个人还不够,通常还要问第二个、第三个,好似是她需要许多人反复验证。
“她并非仅仅问补血草、蒲公英,无论在山野、路边、集市,甚至墙头、井壁、瓦沟,她总能找见一株什么她喜欢的植物(因为她几乎什么植物都喜欢),她就兴冲冲地折下一枝,她也总能遇见一个人,也不管人家是赶路、干活、休息,是在做任何事,她甚至敲开虚掩的房门、踩踏地洞上的翻板、砸碎洞府的石兽……她问各种各样的问题,只要她想得到,人家又愿意说,它们的名字、它们的生死、它们的故事、它们的性情……当然啦,大部分内容她也只是听听,她往往满足于只记住一个名字。大部分人并不见怪,他们总愿意同她说一点,即使并不知道。他们还愿意把她引向一个高傲的专业人士,或者天真的一堆无业游人,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散散漫漫的,是最无心无力的闲话,却也总能说出好些她想知道的来。这询问并没有太多影响他们的行程,本来目的不明嘛,他们一向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可她不会不知道穿黑衣的老家伙对此种做作厌烦至极,他尤其不喜欢一堆人把她围观。这个时候,他总是站在人群之外,在一个什么(比如房屋、烟囱、树木)的阴影里,眯缝着眼睛似乎是冷漠(谁也说不清这冷漠是装出来的呢,还是他的本意?)地看着;他再厌烦,也不会阻扰她,他不敢这样做。而她是快活,还得意。为什么呢?她推说不知道,或者仅仅是不想说。本来,单个快意就足够她做这件事了,可她还是渐渐把自己偏移去向了别处:对花草的兴趣,来自于天然的爱,也来自于日积月累逐渐的培植;但主要还是事件本身,它自有一种美感——你想想看:一个姑娘手捧一株草,到处走去找人问,她走到哪里就问到哪里,她一直走着,一直问着,仿佛走着的目的就是为了问它,一生的目的就是问它……经常,她设法让自己像是受到了这美的诱惑;当身在其中,或者就是事后回想(那副图景),她以为自己越出了某种障碍,她不是在走、在问,她是在做别一件事,她不再仅仅是那一个人。
“有一回他们经过一个花圃,一个脸上皱纹很深的老花匠照看着它。她在这个花圃呆了四天——那是何等幸福的四天。恐怕你想不到?多年以后,这幸福都还没有完全消散哪。她整天看他干活,偶尔帮一点小忙,那是风清气爽的时节,她心思活泼,随时能够提出自己想要的问题,而每一个问题他总是能给她一个很好的答案,无论说什么他总是笑眯眯美滋滋的像看那些花草一样看着她,他喜欢花草,他也喜欢她,她有花朵般的一张脸,当她在繁华中笑起来,那也是向日葵一般的笑……这个花圃位于一条忙碌的大路边,整天车来人往,还经常有村子中的孩子老人来这里闲逛胡闹,有农人在附近的田地里唱歌干活。只有穿黑衣服的老家伙在此忍受了可怕的折磨。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毫无防备地停立在光天化日之下,承受别人的观望,他认为一不小心就会暴露了自己,危险随时会从一堵墙后、从一丛树阴中、从人缝里,或者从一辆疾驰而过的马车的帐幕后面发射出来……第一天他还能静静站立,保持冷漠;第二天他仍然静立着,但需要有所依凭,他背靠在一堵墙上;第三天他明显烦躁了,脸上的冷漠在消退;第四天他来回走动,身上多有多余的动作。他要忍心发作了,他有三种选择:第一种、强迫她走;第二种、杀死她;第三种、丢下她一个人走。她想着他的三种选择,猜不定他究竟的选择,有一丝害怕,更多的是兴奋。最后老家伙选择的是第三种,他起身离开;而她很快跟上了他。
“这一回她索得了何等的快意,她终于挫败了他,这永不失败的人……仍然倾心于这种询问,但但他们经过一个花圃她再没故技重演。当他死去,她很快停止了这种询问。”
“可你说这些又是想告诉我们什么,我一句也没有听懂?”“一样不为什么嘛。”“一句也没有听懂,你是个白痴!”“谁信?”“为什么?难道会有人时时听得清、样样听得懂?”“为什么不信?”“听不懂,不会立即要求解释吗,中途打断啊,用强力啊?”“听不懂,不会不听吗?有那么多声音,为什么要偏听一个?”“我知道你为什么说它,”缛綶说,“不就是因为我说了你一个‘故技重演’吗?报复心如此了得,你就要讲出这么一大个故事来——我必须要做个善意的批评:这很不经济,太浪费了,这么大的一个故事就为了引出一个小小的‘故技重演’。”“那就不要让我讲。”“谁能不给人讲话呢?说话的权利大于一切。”“那谁能给我不听的权利。”“不听的权力是没有的,但一般说来,你也没有听的义务。”“因为有说的权利,所以也有说的义务,是不是?”“当然,因为别人有追问的权利。可谁会不想说呢?何况没有谁能限制我们说什么,我们完全可以胡说八道;或者沉默也是一种说法,而且刚才不是已经有人演绎过了吗?沉默之后我们还可以对此沉默做出一个解释;解释之后又有一个追问,追问之后又有一个回答,或者沉默,或沉默之后的解释……无休无止,人生不就是一场对话吗?”“目的呢?”“什么目的?”“这场对话,或如你所说的人生。”“让人听见你啊,听见别人啊。”“哪个更重要呢,让人听和听别人?”“一样重要。当然啦,谁都想听自己的人更多。但我们听别人不多一些如何能让别人听自己多一些呢?何况,很多时候,若是你不想听别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己说起来……”“即使不能让别人来听,至少可以自己听,是不是?那听懂呢?”“你又在暗示,或者是比喻,是吗?那我告诉你吧,这是很不容易的。懂,首先那要在全盘的基础上,可你那么多——每个人都是无限的,不是吗?至少我们尊重爱戴一个人,他就是如此的——你的全部谁能知道,就连你自己?其次,懂那是在最细微的地方,可你那么精致,远远超出了人眼目之分辨力,谁又能把你辨识呢,包括你自己?另外,懂那是在肺腑幽魂之处,可你那么深刻,那里光线不明,谁又能把你看得清,包括你自己?……不要以为我是说人绝不能相互理解,不,那不过是在言语里,我们原本相互懂得,不过是言辞不能表述,不过是我们总想用言辞表述。”“为什么呢?”“因为我们要说给人听,或者说,说给更多人听。”
“说给更多人听。这很好嘛。可像现在纷乱乱的,说也说不好,听也听不好,一点也不经济,需要知道,浪费,以任何形式任何时候都是可耻的;何况这样说,机会也不均等,大不公平——此地河水潺湲可悦耳,茂林修竹可遮荫,艳阳一地可暖身,白石一片可歇足,有美数人可赏心,诸君年少,心狂如火,此火岂不可眩目,耀眼?如火如荼,图穷则匕首见,幸甚至哉,何不来它个‘他人有心’。”“这句话你是随口说出来的吗?”“不。仅有一半是,另一半我有心增加了修饰。”“什么是‘他人有心’呢?”“请小姐先说一句话。”“为什么让我说?”“最初我是为他们两位所招引——很遗憾此时我还不能识得小姐——固然不可说是来陪你走,可他们两位却是陪你走,当我陪他们陪你走,也可说我是陪你走;我陪你走了这许久,难道你就不能对我说一句话?”“可我说什么呢?——就这句可以吗?”“小姐,你应该对我好一点,我要陪你走一天,走一年,不说我爱听的,至少说句好听的。”“你爱听什么?”“朋友们都称我巫师……”“我还是女巫哪!”“不开玩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说吧,把你的话说出来。”
“一次缺失就永远缺失,你将在缺失中挣扎一世。”“缺失什么?”“比如一只碗。”“一只碗?”“没有碗,你习惯了用手捧着吃,以后你就永远用手捧着吃。”“用手捧着吃,也没什么嘛,何必要费心挣扎呢?”“可若是除你之外人人都捧着碗呢?”
“请再说一句。”“没有什么会仅仅发生一次,只发生一次的事等于没有发生。”“为什么,难道不是有太多的事只发生一次吗?”“比如你说过的这句话、这些词,在你说它之前有千百万人说过它,在你说它之后同样要有千百万人说它,一件事会被我们记住、会对我们发生影响,因为它会发生千百万次,会在我们每个人身上一一发生,我们为一个人的死去而落泪难道不有因为终有一天我们也要死?而只发生一次的事即使会发生也触动不了我们,发生也等于没有发生。”
“请再说一句。”“世事如流水,失去永不再得。”“好狡猾啊,这个人!请问它为何不重复了?你要从普遍进入微妙,从人众回到单独的自己啦?”“干嘛老是让我说,你忖度嘛,你不是巫师吗?”“可你是非同一般地狡猾,我就必须得非同一般地小心,否则我出口成章,覆水难收。请你再说一句,我保证是最后一句。”
“所有的正经都是假正经;你要么撒泼,要么撒娇。如果你正正经经地撒泼那会让人觉得可恶,如果你正正经经地撒娇又会让人觉得可笑,所以你要绝对地玩世不恭,这样,无论你是撒泼还是撒娇都能让人笑而受之,因为你只是开玩笑,你的话让人发笑,你自己就不会可笑,也不会可恶。”“这个姑娘有点坏。不过,你已经把真相暴露了,我不会猜错:有那么一天,在野外,阳光是此刻般明艳,但那是更加繁茂的时节青枝绿叶的野外世界,你和几人准备去偷一家人的苹果。在这群人中,有一个脸晒得很黑、作风有些粗鲁的人占有一种虽未命名但自有其实质的优势,也就是说这群人的最终行动主要是由他来做决定,虽然未必每个人都心服。那段路不短不长,但紧张刺激,要躲过手握合法利器对普通人有生杀之权的主人的耳目,要躲过一条有一副蠢相却非常机敏的大狼狗。当去到目的地,苹果树是不少,至少要有七八株,在你们面前高耸入天、密结浓荫,在山谷边挡住了背后满满一山谷的松柏,可苹果却只有一个,结在最高最脆的枝头,是采摘之后唯一的余留,是个酸涩难于入口的青苹果——你知道那苹果树为何要如此高拔吗?因为那是野苹果,未尽人事辛酸,有百十尺高,果子不适宜直接食用,只好酿作美酒。黑脸的人很容易做出了决定:你们放弃这次偷窃行动。为此你心中老大不快,更是看不起他。但没有说出一句来。你随着他们从另外一条路绕回去,路上遇到一棵结有松子的松树,有人提议上树采松子。松子并不多,而且是否成熟谁都不会判定,而且松脂会脏污衣服和身手,难于洗刷,你们犹豫不决,站在松树下,仰望着几个松球,想了好久,眼睛被阳光晃花……”
“究竟在说些什么?老半天尽是瞎扯,给我们闭嘴吧,故弄玄虚,也不看看有谁在听,又不是不知道你。”“因为是这样一个聪明一世的人,当她说完两句我已经醒悟,于是我问只好糊涂一时,于是,只好借此把昨夜的幽梦说出来。反正我就是着闭眼瞎说,反正故弄玄虚一向是巫师的特权——反正我是忖度不出,谁有大智慧,谁有小心计,谁来忖度一回嘛。”“我来:缺失,那是被需要的缺失(谁会没有缺失呢?),因为生命的活力需要律动来保持,于是前面需要定出一个不可达到的点,缺失成为一种永远,或者说是追求永远的象征,或者直说是追求永生的象征;点虽然只有一个,路却无限,步子更是无限,摔倒同样是无限,‘不集跬步无以至千里’,一步,或者就是一千步对于无限的路程当然是等于没有,而无数个相同的一千步集起来虽然照样没有到达,但至少显出了一条路、画出了一道痕,明眼人当然看得出它正是通向那个点;可是,世事如流水而过(除了你的定点,这世上更有无数个点),迟迟不出手,眼睁睁的失去岂不多?前方未明,此生有限,凡此种种失去未必不会是最好的再不可遇,为此岂能不忧心有怅?接着就需要掩饰,极力掩饰,出于谦逊与礼貌,越是高拔于众人之上的人越需要掩饰,越是胸怀大志,岂不越需要玩世不恭来调和,否则就要让人受不了啦。”
“你以为他忖度得如何?”有人问她。她说:“我看,他不是‘他人有心’,怕是‘他山之石’。”“那我就‘他山之石’一回,如何?”缛綶说。“说话的权利既然大于一切,请随口道来。”“我小的时候曾失去了一个小玩意,胡桃木的,很普通很普通的一个木偶,是我自己把它拆坏的。继而是悔恨,有无数个如果:如果那天我没有碰巧看到它、如果我不是一时无所事事、如果那时我的好奇心不是那么不可收拾、如果在第一个障碍让我犹豫时即时收手、如果我不用蛮力……如果怎样如果怎样,只要有一个怎样不是怎样,我就不会失去它。相同的事肯定在你们每一个人身上发生过,你们失去的或许是一柄刀、一个贝壳、一件首饰,或者一个机会,或者失了一次脸面……这种遗憾是普遍的,人一生要有多少失去的遗憾呢?然而遗憾的程度与失去物件的价值或者就是我们对其的珍惜程度似乎都是无关的,有多少失去也曾让我们叹息心碎暴跳如雷,可我们匆匆忘记,却偏偏是记住了不足一道的一个木偶、一柄小刀,甚至,这遗憾你想要再有一次如此的遗憾都不能够,而这本身也可说是人生的大遗憾,可这是为什么呢,究竟是什么打动了我们?这其中的微妙恐怕是谁也难于分解清楚的,我仅仅只能说,因为它们成了一种象征,一种人世不完满的象征,或者反过来也可说是一种我们对人世完满追求的象征。至于它们是怎样成了象征,那就完全不清楚了。然而你如此地执心于一个木偶、一柄小刀,它固化在你的记忆里,不可消溶,外人看来,岂非可笑?所以把它掩饰是必要的:这不过是个玩笑。可对于会心之人,那玩笑后面却是苦涩与深情,明说之又何妨?人遇知己,什么不是分享?”
“你以为他的又如何呢?”又有人问她。她说:“既是‘他山之石’,我又如何会知道?”“可你不正是他那块‘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可制玉的石头吗?”“石头如何知人事,何况石头也要开口说话,岂不多事?”“何妨‘他人有心’,你忖度一回呢?”“我想他是开玩笑吧。撒娇他不屑,撒泼他不敢,可总得做点什么,即使无目的可言,就是为了掩饰也好啊,于是只好来开一回玩笑。”“这样说人,太过分啦。恃才凌人,对人不多一点担待,谁还敢在你面前多说一句?”“她又不是说给你听,别人的话你何必当真。你完全可以拿不准是说你吗?即使真是说你,你也应该假装不是说你,如此简单地假装一下,你都不做,你才真是恃才凌人呢!连人私下议论、信口开河的机会你都想褫夺。”
“你自己来一回,如何?”“我忖度自己、我琢磨自己,这我可做不来?”“何妨把你有心的用意说出来呢?让我们也看看别人忖度错了什么。”“可如果我没有用意呢?”“你可以没有用意吗,说一句话难道真可以没有用意?”“‘没有一件事情是没有原因的。’是不是?哦,又来了!好吧,那我就说,我也真想说。不过,为何总让我说?”“我们是陪你嘛,今天你是主角啊。你应该万分珍惜,好些人一辈子也未必能有一次做主角的机会。”
“有一回她坐在高高的铁架子上……”“她,她是谁?”“你不要打岔嘛,你听完了自然会明白的。”“故事开始之前,她最好还是把人物交代清楚,这样更让人放心一些。”“你如何知道就一定是一个故事,她要说的是用意。”“除了故事你还听她说过什么?”“如果你一定要个所谓人物的话,那么,你就当她是捧补血草的姑娘吧,那个穿黑衣服的老家伙同样要在这个故事里出现。”“什么‘捧补血草的姑娘’?怪怪的,为何要如此强调,她有什么特别吗?”“谁是老家伙?这里有谁太老了吗?站出来,让我们辨识一下。倘是人老心不老,我们还能忍受,多半还要为其喝彩两声,勉其老马般的壮志,可若是人倦而心疲,如此煞风景,非得把他驱逐了,否则谁能安心。”“故事里有个老家伙,这里就非得有一个人老吗?你个白痴!”“何况,‘老家伙’这只是一个名字,并不代表那个人就一定老。”“她的故事不是要讽喻吗?没有一个人老,她是要讽喻什么?”“请不要咒骂!我并不比你傻。咒骂不是对我,乃是对语言的最大羞辱。我不过是没有听到她的故事,疑问一回有什么不对吗?”“你就闭好嘴听着吧,她的故事还没有开始呢?”“什么,不会吧?我不是看她已经讲了好久了吗?”“她讲了好久就一定是在讲故事了吗?好久了,你有哪一分钟停止说话了,可你讲出一个故事来了吗?”“不要讥笑我。我最受不了讥笑了,我会决心报复的。我虽然没有讲出一个故事,可也接近了……”
“快讲你的故事嘛,你干嘛要停着,发什么呆呢?”“我不过是在听他们说话,我发觉他们讲得蛮有趣嘛。”“撒谎,难道我们会不知道你是想阴谋篡改那个故事。”“我干嘛要篡改它,那是我的故事——我是说,那是我要说的故事。”“别人的故事关你什么事,你又如何会篡改?你不就是想要掩饰什么吗?”“我为何要掩饰?若是如此,我何不干脆不讲?”“难道有什么掩饰不是为了最终的表露吗,世界上有过纯粹的掩饰吗?所以,你如何又能不讲呢?”“你的前半句话很好听啊。从前我就听过一个人说了——没有错,没有什么事情会仅仅只发生一次……”“喑!我说,倒是讲你的故事啊。你们那些闲话留着故事结束之后私下去说嘛。”“什么私下,我不正是为了督促她尽快讲她的故事才开口的吗?”“可你不应该老是没完没了。”“什么没完没了?我没完没了了吗?我什么时候没完没了过?我这样的一个人难道会是没完没了的吗?你敢这样诬蔑我,我决不要善罢甘休!”“两个白痴!”“是三个,那个也不见得比他们黑。”“四个也不会少。”“有谁又在那咒骂啦,难道我没有说过咒骂是羞辱语言吗?你们是在用语言说话,你们如何还可以又要侮辱语言……”
“我说,你就快说吧,我等着听哪。当你要讲故事之时,你如何还能在意别人在说什么呢?拿出你先前的大无畏来,否则你就根本不可能讲成一个故事嘛。”“就是,你简直都不应该听见,你只是自顾自的讲就是了。”“好吧……我就讲。有一回她坐在高高的铁架子上。太高了,因此看不见地面……可是,我突然发觉我已经把它给忘记了。”“撒谎!你怎么敢忘记了它。”“你这样做是想达到一个什么目的,讲又不讲,你把它说出来,如果理由足够充分,凄婉动人,那我们还可以轻易原谅,否则谁能罢休?”“看到了吧,掩饰又开始了,压抑的机制终究启动了——看见什么叫‘没完没了’了吧?这才是,这才会:欲言又止,无休无止……”“嘿嘿,我说,许多人,你们看不见阳光已经西斜了吗?难道想让这一天白白过去全无心得成为没有吗?如此扰攘纷乱,全无章法,都是巫师这老家伙弄的……”“你说谁老!我比你老吗?你拿出证据来,我就跳到这河水里去。太没修养了,敢如此赤裸裸地人身攻击。”“算我说错了,我郑重其事地向你道歉,我承认我比你老、比你糟,行了吧。我不过是一时失口,也为表达我与你的亲昵,你不要如此激动嘛,‘老家伙’不过是……”“我激动,我激动了吗?若是有人在如此人稠广众之下如此突兀大声地说你老,说得如此干扰视听,你可以坦然受之吗?我自慰遇事从来要比你冷静沉着一些……”“好啦,好啦,算我激动,行了吧,你沉着、你冷静,你是木石之身、金刚之心、铜铁之胆……我他妈的今天为什么无论说什么都能让你不满,让你非要与我唱对台戏,我们还是不是好兄弟、好朋友?”“是也由你,不是也由你。”“你这是什么态度,我究竟怎么得罪你啦?你说清楚,不要在那阴阳怪气的,这我可受不了……”“好啦,好啦,你是有什么提议,就说出来吧,”缛綶说,“如此气冲斗牛,恐怕还要吴牛喘月,大口说脏话,也不羞耻。”“我不过是想提议大家来玩一个‘挥发游戏’。”“好哇,你是从哪里钻出来,如此容易就安抚了这个人,声音平静了,就连脸上的涨红都一下子消褪了。”“什么‘钻出来’,你用这样的词语似乎是要把我说成一条蛇。”“人用‘钻出来’没有什么不妥吧?她不过是说你出现得既快又突然而已。”“你不是她,你如何敢这样说?”“我不是她,我就不能知道她的意思了吗?仿佛我不能听懂她的话似的。”“你当然能听懂,可为何你就要比我更听懂她一些呢?”“我可没有这样说。何况,为何我就不能比你更听懂她一些?”“莫要胡搅,你的话分明就是这个意思!”“我也许是这个意思。但我也只是说,在她,或者别的任何一个人,他们所说的话有时是我听懂得更多一些,有时是你,因为我们用心不同、专注相异,而刚才那句话刚好是前一种情况。”“你凭什么这样说?”“凭什么?我不凭什么成不成?你让她自己来评评,是不是我听懂得更多一些。”
“问我?我毫无犹豫地说:我都不知道你们在说些什么。你们究竟要不要玩你们那个‘挥发游戏’?”“什么‘你们’?你总是这样。应该说‘我们’。”“我又不会。”“很简单的,看我们玩一次你就会了。下一次,由你提供挥发材料,千万不要弄些樟脑、无水酒精、发烟硫酸这样的玩意出来,常温常态下不让它挥发都难。”
“你的心离信仰太远,让我做一个尖刻的比喻:面临黄昏,你仍是个天真的人。”“当你说我是个天真的人,天上真的就有阳光在落下来,宜人的风也吹过来,有一段平静的声音在沙沙地响,树上的叶子仿佛想要飞去天上,夏天就变成了秋天(夏天变成了秋天,那天已经变了,就不再是真的天,‘天真’挥发了)。”“秋天是风从极远的西部吹过来的,正如同冬天是冷从北方浸过来的,在北方的冬天,大雪后的晴朗里,一个马脸野人在雪地上晾晒他黑色的影子,当阳光一点点把他的黑影子挤入白雪,这人渐渐变成了没有(‘人’随着影子挥发了)。”“变成了没有,一切消逝,美梦也成空,为此他是多么的愤怒啊,他的愤怒让我想起了某天在路上看见的三五个人(‘一个’被挥发)。”“三五个人,他们各支着一根棍子横在岔道口,脸上的表情虽然已经完全抹平(‘尖刻’被挥发),但眼中固定着固执的凶光,嘴半张着,仿佛想要吃人;‘呔!椭圆形的天空下面,你们几个黑不溜秋的家伙,不要让我发抖,不要让我口出狂言;你们是十足的混蛋、下流坯,鼓动着眼睛,流溢出流氓般的闪光,要干什么哪,是想要毫不费力地接受毫无因由因此最直接的侮辱(“毫无因由因此最直接的侮辱”挥发了“比喻”)吗?你们打了丧钟要遭天谴,你们还敢自称是有信仰的人哪(“信仰”被挥发)?’有人高声喊出来。”“有人高声喊出来:‘越是蠢蛋越多事,越是多事就越蠢蛋。’声音尖刻得像是要划破了天空,划破了黄昏(‘黄昏’被挥发)。”“划破了黄昏,不,这显然是自作聪明自命不凡的嫉妒;事实多半是这样:因为划破了天空,黄昏就漏了下来。下来连接白天与黑夜,当白天与黑夜没有被完全分开阻隔之时(‘时’与‘分’被‘开阻隔之’分开阻隔,‘时分’被挥发),他们脸红啦(羞于见人,‘面临’被挥发)。”“他们脸红啦,冷冷的风终于从远处不紧不慢地吹了过来,空气便凉了下来,那些人冒着油汗的手心才得到了平静。在心的平静里,心与心靠得如此近(‘心离’被挥发)。”“心与心靠得如此近,我喜欢这句话,但是不理解,是因为不理解,我才喜欢吗?或者是因为这近近得太近(‘太远’被挥发),于是,那尖刻才能相互刺伤,在他们的挤压之下它们还飞腾起来,飞到高天之上……”“高天之上,可是没有翅膀,我如何能去得到,你如何能去得到,那里没有你我——‘你’与‘我’也挥发了,挥发也挥发完毕了。”
她提供的第一句似乎是无水酒精:“世界的本质是火,一个干燥的灵魂是最优秀最聪明的,而酒最会让干燥的灵魂变得潮湿。”“潮湿的一条大路通向荒野,这最苍凉可怖的荒野,几千个冰冻的阴魂埋伏在薄土之下,荒野之黑暗慢慢无尽。”“慢慢无尽之黑夜也终有尽头,荒野骄阳初生,炙烤干最后一滴水。”“当最后一滴水从眼中蒸发,承受不了如此的悲伤,那人想用酒来使自己麻木。”“想用酒来使自己麻木,难道这是他可以做到的吗?酒早已经干涸。这个蠢货,他竟然不知道酒的蒸发远远快于水。”“酒的蒸发快于水,当然,骄阳的荒野上,酒是没有的,可纵使有酒,他也解脱不了,这不过自暴自弃之中的蠢办法,他却以为自己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如果他真是,他就应当知道:火能熔金,金可断木,木可克土,土可掩水,水能灭火。”“水能灭火,可大火烧在他心里,叫他用什么去把这心火浇灭呢?何况,这是蒸发了最后一滴水的干涸世界。”“在这干涸的世界里,他想要绝望,他闭上眼,世界从他眼中消失,一片黑暗。”
第二句是樟脑:“生活中真正需要忍受的部分只有沉默。”“沉默,这不能,我们大家都在说话,哪有什么沉默。”“沉默,有谁沉默着,谁愿意这样,请站出来?没有一个人愿意嘛。”“愿意。一个敢说自己是愿意的人,肯定让人不堪忍受。”“不堪忍受,这个人让我们。因为不说话,他对我们毫无益处,这个世界不需要他。”“这个世界不需要他,谁可以完全不被人需要呢?这个世界不会真存在这样的人。”“不会真存在这样的人,在扰攘的这个世界?即使有,我们说这人没有生活,他完全处在生活之外,可谁能完全在生活之外呢?所以绝对没有这个人。”
第三句是发烟硫酸:“太容易了吧,你们这样的挥发游戏……”“游戏,当然,生活缺得了游戏吗?缺不了,谁也缺不了。”“缺不了,那样地缺不了,所以我们就应当把我们的想象力发挥到极致,也就是发挥到没有。”“发挥到没有,你们那还没有发挥想象力到没有的人,我们不要你们。”“你们,我们一旦不要你们,没有了我们就没有了我们的游戏,在我们的游戏之外,你们的生活会变得非常困难。”“非常困难,非常非常困难,到时你们少不得要来求我们,在我们的强迫之下,你们少不得还是只有把想象力发挥到没有,说到底,因为我们都缺不了游戏。”“喏,成了;三句挥发殆尽;惩罚她!”“这后一句不过是我的题外话,前两句你们也就是敷衍,也好算什么殆尽?”“算不算可不是由你说了算。既然是游戏,当然是可以敷衍就要敷衍的。”“不必跟她说这么多,现在要做的是在发挥到没有了的想象里拣一个善恶有份的诡计来惩罚她。”“游戏之前可没人告诉我要有惩罚。”“告诉你又怎么样,难道你以为会有我们挥发不了的一句话吗?”“当然没有,这种敷衍。可难道我不会不说。”“想沉默了事,告诉你,就是沉默我们也能把它挥发掉,这本是我们最擅长的。”“什么是我们最擅长,挥发游戏,还是挥发沉默。”“不是一样的吗?擅于挥发游戏,也就擅于挥发沉默;擅于挥发沉默,是因为我们擅于挥发游戏。”
最后是缛綶说:“这样吧,让她继续讲故事,我们倒要听听,她究竟要讲出什么,能讲出多少。不过,这回要增加难度,不仅仅只是讲故事,要讲一个‘消解故事’。这个人,你们也看到了——听到了,她擅长于无中生有,这故事要让人觉得很有道理,又让人觉得没有道理,要能够让人发笑,又能让人笑不出来,要让人想哭,又哭不出来……”
“赶紧接着他的话说啊,把他打断,否则条件越来越多,你的故事简直要没法讲嘛,”当下有人提醒她;于是她说:“欲哭无泪,你是想刁难我。却不知它将遂了我的愿,得了我的意,我将借着胡乱吹过的风说我的故事:那是在高高的一座山顶上,那里有两尺多高密密的草,云草、凌风草、雀麦、棒头草、兔尾草、毛线稷……”
“你将罗列这些草到明天吗?”有人说。“罗列到明天,我当然可以。但一阵风已经吹来,它们哗啦啦、哗啦啦的响,它们无需我来啰嗦,它们要自己说。”
“说给我们听听,它们说什么了。”“它们说什么了,我听不懂。我背靠去身后一棵孤单单的阔叶树上,它是荒野风景画家的最爱,它随时可以依靠,可以拥抱,可以遮阴挡雨、惹风弄云,还可以招引晴天霹雳。”
“晴天霹雳,这样的事会发生吗?”“这样的事也许真不会发生。我也拿不定主意,那里似乎太远了,你看也看不到。”
“我们看不到,谁看得到?”“也许谁也看不到。所以我分神去看清晨的一间房子,阳光正从窗玻璃中照进来,那个房间光华明亮,有一人坐在椅子上,另一人坐在椅子前面的桌子上。”
“好好的椅子不坐,他为什么要坐在桌子上?”“谁知道他为什么要坐在桌子上,难道他喜欢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吗?或者要展示他莫测高深的态度?他一句话也不说,要来看她。”
“如此老套的观望,不堪入目!”“不堪入目,是你吗?也许就是怕被你看见,他们把自己埋在瓦罐里。在瓦罐里说话,声音特别沉着、特别干净。有时候有人来敲敲瓦罐,就会有一个人说:‘什么意思?’‘不要担心,不过是看看你是不是在。’‘为什么不说话?’‘一件事情发生,让人感到害怕。’‘什么?’‘一件事情一旦发生,就构成世界的一部分,再不可改变。’有时候有人来敲敲瓦罐,就会有一个人说:‘什么意思?’‘不要担心,不过是看看你是不是在。’‘为什么不说话……’”
“说下去啊,为什么要重复一遍?”“重复,谁重复了?一件事情一个人各做一遍就是重复吗?如此空旷之地难道不应该多一件事,多一个声音、一个动作来把它填充?正是为此目的,每回他们总是把瓦罐敲上三下。‘为什么总是三下?’有一回一个人问。‘不要担心,不过是来了一只野兽,我已经把它赶跑了。’‘有多么安静,这里。为什么走前不让它叫一声给我听听?’‘我是在很多年很多年以前把它赶跑的。’‘为什么总是三下?’有一回有一个人问。‘不要担心,不过是来了一只野兽……’”
“呔!又来了。即使他们一定要重复,你就一定要重复吗,你就不能用代词吗?”“不能带刺,带刺的声音太尖厉,这里如此寂静,打破这样的静寂是不可以原谅的。你难道不知道,这个打破静谧的第一声定然要尖厉得与什么发生共鸣,从而分散了光线,破坏约定——约定已经破坏,现在我判决:在这故事里,你失去了开口说话的权利。”
“我才不善罢甘休呢?我现在不是说话,我手里有一根棍子,我是在河滩上写下这些话。”“我手里也有一根棍子,但我不是用它来写字,我是用它来敲敲,我面前有一张桌子,上面有一个粗瓷大碗。静寂已经打破,我只好离开那里。现在是在这个鼎沸人声的厅堂,大家围坐在几十张桌子围成了的圆圈上,这是一个每个人都必将尽兴尽欢的宴席。我已经在我面前的碗口上轻敲了三下。”
“你敲击的姿势做作吗?”“许多人,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碗口上敲这三下吗?”“你‘造作的姿势’你消解了吗?”“难道我没有用我的干净利落与自信自如把它消解吗?这都看不出来,你不会是有眼无珠?”“你倒自己来问,敲一只碗,兴许你是想唱莲花落吧?”“你是天生丽质与训练有素的完美结合,美丽的姑娘,你僵硬的额头上发散着柔和的光。我似乎想告诉你,我喜欢你几乎超过喜欢这里任何一个人——我喜欢你讥讽时嘴角的表情,还有半转的葳蕤的身子,悬垂的丰盈的手臂。可是,恕我没有空说这些啦,我要继续我的故事:我在碗口敲三下,那是因为要用这声音驱赶野兽,比如一只狗熊,一条大灰狼。”
“莲花落呢?”“亏你想得出来,这样一个容貌艳丽、身材高大的黄头发小姐,略带讥讽的声音难道会唱那种东西吗?”“这里哪有狗熊、大灰狼?”“当然没有。这里没有,整个昉洲城堡都没有,因为我已经在我的碗口上敲了三下,你们也听到这三次敲击的声音了,狗熊和大灰狼当然也听得到了,正是这三次声音,正是我把它们赶跑了。——好啦,现在我的故事已经讲完了。”
“这样结束,你满足哪个条件啦?”“请问你听出这个故事的寓意来了吗?”“听出了怎样,没有听出又怎样?”“没有听出,难道你不觉得想哭吗?”“我为什么要哭?听不出就听不出,我一点不在乎。”“好吧,就算你不想哭。因为你听不出,我想哭,总没问题吧,可我哭了吗?所以一个条件已经满足了;现在我来说道理:请问,假如没有我在碗口上敲击那三下,谁能证明这里就一定不会有一只狗熊,有一条大灰狼?”
“谁都可以证明。在你敲那三下之前,这个城堡里本来就没有狗熊、没有大灰狼,你敲不敲那三下,它们都不会有。”“明知道是说一句废话,因此这个脸腮暗淡无光,全无自信。不过,我要及时收起了自己的傲慢了,需要起用语重心长的说教:这个城堡当然在从前就没有大灰狼和狗熊,以后也不会有,可是若没有我在碗口上敲那三下,兴许天上就会掉下一只狗熊和一条大灰狼来。它们会沿着下水道,沿着自来水管爬到我们吃饭的厅堂中,躲在某个人的座位下面,畏畏缩缩地偷吃一点你从餐桌上掉下去的食物的碎屑,可是,如果它们偷吃到的碎屑太少,它们未必不会趁你一不小心,咔嚓,就偷吃掉你的一根手指头……到这里,终于有人笑了,不过,我还是要继续我谆谆醇醇的劝谕之言:所以,为了自己手指头安全的考虑,你们吃饭的时候切不可太仔细太斯文,必要的时候,甚至应该故意抖落一些碎屑到桌子底下去——何况,‘为鼠留残饭,怜蛾不点灯。’这还是大慈大悲的大善行哪。现在,既然整个厅堂中的空气都为笑声所沸腾,那我们还是趁早离开,免得乐极生悲,上面的屋顶未必不会塌下来,还是回到我们的河边、我们的白石头上比较安全。许多人笑也笑过了,我的故事也可结束了,我也就能讲到这个程度了:当你想要它的道理,它就不可笑,如果你不需要它的道理,那么你就可以简单地笑出来。”“可我并没有笑?”“可在我的故事里,你分明笑了。”“我哪有,难道我笑不笑会是由你说了作准?”“在我的故事里,我说你笑你就笑,你非得笑。”

“这一天过得真是热热闹闹,可现在一个人坐着,却有些什么开始慢慢从脚底板上侵蚀上来——住在楼上,我脚下是厚厚的木板,木板下面是空洞洞的房间,还隔着一张同样木板厚厚的桌子才到地板,地板是青石铺成的,隔着这么多东西,你也看得到,我的脚上还穿着一双底很厚很绵的鞋子,你说说看,它们是如何爬升上来的,它们如何就能够呢?这从无边的黑暗的地母中升起来的,它们究竟有着怎样的性质,怎样的品行,怎样的形状;它们,我一无所知,它们,我只是害怕。”
“小姐,你不应该故意问我这些我不懂的。我当然不如你懂得多。我已经哭了这许久了,你一点也不为之所动,还要说什么黑暗、地母,你故意要吓唬我,你的心肠未免太坚硬啦。”
“你究竟要哭些什么,我一点也不明白。要你说吧,你又不肯好好说,你让我怎么办。”
“好哇!你嫌我不会说。那我找会说的人来给你说。”
“去吧,你去找。你要找谁,舞纶吗?你就没有看出来,她总是和你作对吗?她若是来了,她肯定要笑得这屋顶都不得安生。”
她找来的却是管家冉逅。冉逅说:“小姐,声织姑娘虽然太会忧虑……”
“你先说说,她究竟要我怎样,这问题我已经问过她数次了,她总是不肯好好说。她是要整天跟着我吗?她要跟着我干嘛?”
“不过就是想见见世面。”
“胡说!你明知道我并不是。”
“既然叫我来说,你为什么要插嘴。好啦,现在我让你说。我不说,我走,行了吧。”他真要走。
她却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求你啦,不要走。你帮我说说。从现在开始,我一句不说,全部给你说,总行了吧?”
“这是最后一次,我警告你,你不要再得罪我。”
威胁完了,冉逅接着说:“小姐,我对你直说吧,这个人曾经三次被解雇,三次都是在她不知情、没有在场的情况下发生的,她这人本来有些痴心病,我也弄不清她是怎样想的,反正她现在的想法是:只要她总是同你——她现在的雇主——在一起,看住你,她就肯定不会被解雇。”
“你不要蒙着嘴,脸又激动成绛红,很影响你清心寡欲的形象的。事实不是如冉逅所说吗?是什么,你要自己说嘛……你还是不说?是怕得罪他吗,还是别的?……你不说,那我就要这样以为啦。——现在,我来问你,冉逅先生……”
“小姐,这我可不敢。”
“不敢什么?一个‘先生’吗?不过是我的礼貌。——算啦,我问你:除此之外,声织姑娘,她真就再没有别的借口啦?我怎么觉得,她似乎为着一个什么阴谋诡计,整天想要监视我,好几回都让我惊慌过了。”
“小姐,她还想保护你。”
“保护我,为什么?她做得到吗?”
“小姐,你不知道,这个城堡中的人大部分都是恶棍,你一个人同他们周旋总让人不放心。”
“大部分都是恶棍,我可没有看出来。你们自己也是这个城堡的人吗?”
“正是因为不给你轻易看出来,他们才真正是恶棍哪。”
“你也没给我看出来嘛?”
“小姐,你不要取笑我们啦。你既然雇用了我们,我们的安危得失同你是紧紧连在一起的,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谁也逃不掉干系。先是迩趄先生就不会放过我们……”
“什么,迩趄还同你们有关系,他还管着你们?”
“当然,我们首先是受他的雇用,你本是从他那里雇用了我们。”
“这么说,声织姑娘是一定要跟着我啰,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不是,只要小姐不一个人出门。”
“意思是说,你们总要有一个人跟着我?”
“也不是,如果小姐不愿意的话。我是说,你每次出门最好不要仅仅是你一个人,只要随便有一个什么人同你在一起就好啦,像葭蒻小姐,或者……”
“或者随便哪个恶棍?——你扯他干嘛?你嫌他没有说对吗?还是有什么新情况又被你想到了?我允许你对他说,我可以回避的——不过,这好像是在我的房间,最好还是你们两个去自己的地方说,先商量好了再来跟我讲。”
“小姐,你知道,恶棍,这是个通行的称呼,几乎是中性的。一些人通常被另一些人通通称作恶棍,但并非说他们真是整日念恶念、行恶行,而是他们的言谈行事总看得有那么一点恶棍气——像小姐你才同他们在一起没有几天,说话就与先前很不一样了,如此地爱冷嘲热讽,咄咄逼人,还……”
“还什么?”
“没什么了。”
“撒谎!还流里流气,是吧?”
“你自己知道就好了。”
“你们要理解我的不得已:在家里,你们四个人结成一伙对付我一个,必要的时候,我当然得跑出去寻求他们的支持;在外面,他们所有人又结成一伙对付我一个,这时候,我又需要你们四个的支持——你们可明白啦?”
“不明白,我们一点也不明白。”
“不明白?当我离开你们的时候,你们同我最近,你们是我的依靠;而当你们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们同我最远,你们就对抗我——现在,离开我吧,去支持我,让我有依靠……还不走。我直说啦:以后不要试图跟着我,我决不允许,不要再以任何方式威迫我,否则我就撕破衣服到街上去跑,去大喊大叫。”

“你那个‘他人有心’没有说完,你把剩下的部分说给我听听吧。”白衣姑娘和巫师离开众人,来到桥中心说话。桥下面,上游不远处他们看得见有一个小小的瀑布。
巫师说:“你的也没有说完嘛,先把你的说给我听。”
“为什么要我先说?”她问。
“我先说也不是不可以,我只是怕我说过了之后,你就不愿意跟我说了。”
“我保证对你说,只要把你的先对我说。”
“好吧,我就先说。”巫师说,“其实我已经说完了。”
“可你不是被中途打断的吗?”她问。
“可以这样说。事实上也不是说我真说完了,而是我说不下去了,我不知道该怎样说了,于是他才来打断我,他是要帮助我渡过难关——你没有感到惊奇吗?”
“倒也很没有。你听得出来,我很沉着。”她说,“这种事,以前我也做过。”
“说的也是,在人群里说话,想要不失面子,几个明里暗里的帮衬是谁都少不了的。”
“喑!说你们两个哪。”终于还是有人注意到了他们,朝他们嚷,“躲在那嘀嘀咕咕些什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说给我们大家听听不好吗?”
“我正在向巫师讨教诅咒和灵符,”她若无其事地喊,身子一点没有动,仍是面朝河水,仿佛是对那瀑布喊,“这种东西当然是不适宜广为人知的,否则就不灵验啦。”
“现在我还想问一句,”那人似乎满意啦,她又来对巫师说,“除了各自的安排,你们所有人还有个统一的安排吗?”
“我不明白你的具体所指。”
“我是说,你们每个人暗里都商定了一两个帮衬,这大家显然是心知肚明的,那么,除此之外,是否还有个明里的——或者至少是半明的,大家默认的,统一的行事方式呢?”
“我还是不太明白,你何妨直说,既然你已经决心有所行动,现在我们几乎可说是悬置在半空中,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巫师模仿她的动作,也是看住河水。
“比如,像今天你的加入这一行人是完全偶然的吗?是否在此之前已经有人通知过你在哪里等候了?比如,像我这样的新来乍到者,你们是否有一贯的,或者最近约定好的对付——接受的规则呢?”这句她说得很有些吃力。
巫师说:“这下我明白了,你很有些敏感,还自命不凡。这很好,至少我很欣赏、很喜欢。现在我告诉你吧:其实有帮衬的并非所有人,事实上只有为数不多的具有某种特点的人——怎么说呢,反正这样的人肯定是少数,他们意志力强大,对自己有超出一般人的严格要求,对别人也一样,这当然不容易做到——身处其中,现在你当然想得到,这种协调、默契很不容易。因此,你所谓的统一安排,怎么能做得到?这么多人,这么多想法……”也许是觉得自己说得不够好,巫师不能再说下去,及时转移了话题:“现在对我说你的吧。但我可不许你同我说成一样。”
“我才不会同你一样呢,你不要害怕就是了:那是个黎明时分,天空与大地是一样的清清白白,他转头,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望一望,弯下腰,认认真真地播下了他的种子,他的态度安详,面色平和:他有好大一片肥沃的土地。太阳出来,照着他,他一脸的皱纹舒展开了,他沉默着,笑了:大风吹起来,明日有好大一场雨就要落下,它们要发芽,它们要孵化,它们要发育、要生长。它们还有足够的耐心等待,它们等啊等,经过许多年在阴暗中积蓄力量、发展势力,它们终于从幼虫变为成虫,它们乘风而起,飞到每个角落,飞入每一个人的眼睛。”
“你好像是盯着我的嘴,”她说,“这多不礼貌啊。”
“我是等着你说下去,”巫师说,“好像衔接不上嘛,同前面的?”
“你胡说,你真记得我前面说的?”
“我当然记得!”巫师说,“我一直最关注你啦。”
“衔接部分也许是缺了一点,可你是巫师,你自己能想出来的。”
“好吧,我就自己想。不过,你得告诉我,他是谁?他播下了什么种子?”
“你真要听,你不害怕?”
“别卖关子啦,快说!”想了想,他不自信地又加上了一句:“我被你弄得烦躁啦。”
“他当然是那个总眯缝着眼睛的老家伙。知道他为什么总眯缝着眼睛吗?因为他播下的是神经病的种子。就是现在正在流行着的这场神经病的种子。——你好像并不害怕?”
“我当然不害怕。我是巫师嘛,这种话我早听过许多啦,”巫师说。
“你是用右手食指与中指上的动作告诉他的吗?”她伸手大致做了一个动作。
“你把我观察得很仔细,告诉我,为什么?”
“在人群中,一些人总是被一些人所吸引。”她的声音空洞如空气。
“仅仅是如此吗?”巫师有意无意压低了声音,“再没有别的啦?”
“你干嘛压低了声音?没有必要,那边人声嘈杂,河里水流的声音也不轻……事实上,我是想,什么时候你是否也能这样帮帮我?”
“当然可以,我求之不得,”巫师急切地说,似乎怕她反悔,“那你要我怎样帮你呢,具体来说?”
“你不知道,有时候我很想说,我想要把许多说出来。”
“当然,谁会不想说出许多呢?”巫师说。
“可我的想说许多与你们的想说是不一样的。”她用一种特别强调的语气说。
巫师似乎没有注意到,否则他就不会问得这么随便:“是吗,有何不同呢?”
“我想说出许多是因为我想把一个人说给我听见的许多话说给许多人听见好让他们来说它们给我听见之后我好把它们再说给一个人听见。你可明白?”她问。
“明白!明白!很多时候,我也有这样的构思。我很愿意帮助你,在此中积累心得。你放心,我一定会尽量给你创造机会给你说的,”巫师很有信心很有力量地说,仿佛马上就要给她创造机会;接着又补充:“具体来说,你比较爱说那方面的话呢?”
“最好把我们的话引向那些用意不明的、不安好心的、不可思议的,像你那段‘他人有心’那种。”
“没有问题,我最擅长这种话了。”
“喑!你们两个,还有完没完。会有这样多可说的,真是一见倾心、一拍即合,难道以为我们不会嫉妒吗?”又有人不能忍受他们的单独了。
“嫉妒谁,是巫师,还是我,还是被我们痴心看住的瀑布、河水?”她对桥边的人喊,有个人似乎想过桥来夹三,而她似乎是用这话阻挡他。
“不要这样玩故意,你明白我的话。”有一个说完这句,一下就不见了。
还没有一个来。她又来对巫师说:“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想要你再给我找几个人。”
“怕我一个还不够你说?”
“也不是;我是想有时候你未必在,何况一个人的机敏总是有限的。”
“说的不错,帮我的人也不止一个;我一定会给我——和你——找几个帮手的。”
“你和你的朋友肯定是相互帮忙的吧?”她说,“我想,我也能给你帮上一手的。”
“这倒不必,”巫师假作慷慨说。
“那你想要我做什么呢?”她问。
“若是我说我什么也不要你做,你信吗,我甘心情愿为你效劳?”巫师问。
“你这个问题让我很难回答,”她说,“我当然希望我能够使你这样,可若真是这样又让我如何安心呢。”
“好吧,在人群里你倒不必怎样帮我。不过,我很愿意像现在这样同你说说话,半私下的、遮遮掩掩的、若即若离的,有一种密谋的快意——如果可以的话,最好多给我说说那个老家伙。”
“为什么,你对他有兴趣?”她问。
“也许吧,我对他像是真有一种特别的兴趣。”巫师说,“如你所说,我总愿意同你说些莫测高深的,就是在人堆里说,也要让他们摸不着头脑,而这又是实施阴谋的快意……”
“最好也说些可怖的。”
“为什么?”
“我想吓那个人!”她最恬淡地说,“你可明白?”
“大概明白。那我就同你说些可怕的,夜里做恶梦的……不过,你最怕什么呢?”
“我最怕他看见我——不。应该是我最怕我看见他。因为在很小的时候我就已经本能地意识到神经病的可怕了……”
只要看上一眼,你就接受了邀请
只要交换一个眼神,你就成为了我的人
请不要试图逃脱;火在水底燃烧
云在焰上蒸腾,而天上
一盏灯投入一条河,
把你溶解。
使你无形;谁让你已经看见了我
在这无限的
无限的真空里,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是一双眼睛
烟子
3月29日于东部昉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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