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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区的来信(第二十二封信)

作品名称:疫区的来信      作者:钉子      发布时间:2010-02-08 20:05:07      字数:25320

第二十二封信(收信时间:5月23日)
钉子。“在我的咽喉里开有一个小口子,当我饿了就会有血从这里流出来,流入我胃里,我经常是依靠自己的血活着。有时候这件事发生在寂静清冷的夜里,我听见血汩汩流动的声音,梦里是一条溪水,那是高山顶上融雪而成的刺骨冰冷的小溪;第二天醒来,嘴里还余留有腥甜的血味,感到很满足,整整一天我神清气爽精力旺盛。”
“忍受不了自己的疑虑,有时候她轻率地推倒了墙,跑出去。当她跑过一道长长的台阶,跑入乱石堆里,她让自己变得越来越轻,因为她越跑越快,很快她就变成了她那件衣裳,当风吹过衣摆,仿佛一个风筝,她飘升起来。在树梢附近,她的白色把光完全反射,在浮云之间又似乎白日里的一个月亮,这空寂的城市、街道为她的光所充实,却因为她的存在而变得更加荒凉。但她根本不理会这些,她自顾自地以为她只是要追着看一只蜜蜂、一只蝴蝶,或者她都不很看,她就只是要追着它们跑过一段路。追着它们,她很快跑过半个城堡,追上屋顶,她踩碎了瓦片;追进泥坑,弄脏衣服;追入池塘,就呛上几口脏水、吞下几片浮萍;追入水井,先是在井壁上磕破脑袋,然后是淹死在水里。淹死在水里,她盘曲在井底,觉得这个姿势很舒服,心情就很平静,磕破的地方最先长出了水草,水草越长越密,不久就把伤口完全遮蔽。”
“这是个很会说话的人,她遇见他的时候,有一群人正从她前面躲开、不敢直面她的问题,而他却迎面走来,背后连个影子也没有拖着。他穿一件铁灰色的长袍,身上有些脏,看起来有些邋遢,样子并不讨她喜欢,但当他们说了一些话就会有种一拍即合的想法。他自称精通心学、理学、易学、化学、生物激励学、遗传响应学、社会动力学、麻衣神相学……等等高深的学问,他一生最痛恨一句话‘性格决定命运’,多年以前他就发誓一定要把它证否,他之所以精通上述学问正是为此目的。他没有让她浪费多少心机、浪费多少隐晦的言辞就答应在专业研究之暇顺便为她做些调查,尽量为她的修养提供材料。因为他机敏而冷静、主动而善变,他们甚至都没有说到任何一句需要遮掩的话,彼此间的协议就已经达成,而且一切说得很透彻,彼此心知肚明。”
“我确实每天都要走出家门,因为我想想起什么来。可经常是这样,刚刚想到一点什么,仿佛就要想出一个实际的样子了,浓雾就要驱散,睡莲就要在水面开放,就在这时候,一个太过于真实的声音一个无比鲜活的形象就会闪到了我面前,轻易就穿透了我脆弱的想象。然后,它就碎了。铺散在街面上,拾不着,因为太细太碎;都扫不起来,因为它们已经紧紧贴在了地面上,还在尽量往下渗入进去——地面上有一滩积水;滋生着蜉蝣,一只蜻蜓贴水而过,我看见一点绿意,迟早要长青苔。”
“三月哗的一声就滑到了四月,三月仿佛与四月是连在一起的,它们之间没有任何缝隙,密实地连在一起它们是同一个。但这其实是个错觉,三月与四月之间隔着一条无限远无限深的沟壑,只因为时间轻易就能趟过它,所以我们看不见它,因为对时间的感应我们是官能性的缺乏,我们从不能直接把握时间而只能通过外相,比如日升日落、月盈月亏、斗转星移,时间是在我们之外的存在。”
“确实,别人知道你很多,而你知道他们很少,这是种很大的压力,当他们站在你面前,用他们额头的阴影遮住你……这个人,仿佛是十多年前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在他做珠宝店老板之前,我从来就没有听说过他。第一次看见他时,他抱着一个朱漆匣子迈着郑重已极的方步踱过一条人群拥挤的街道,也不知道他是要做什么——也许纯粹是招摇过市,迫不及待地宣布他的到来吧。别人碰他一下,他也不很理会,仿佛他唯一的目的就是要走过这街似的。他很傲慢,大概以为自己很漂亮,很威武,很有男子气概,却不知自己的下巴上有一颗肉痣,非常之庸俗、难看,几乎可说是毫无羞耻,它随着他的步子一颠一抖的,上面还有两根龌龊的黄毛,难道世界上可以有这么毫无羞耻招摇的东西吗?——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就会没有了,他是把它弄到哪里去了?也不知道这于他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我很愿意研究一下他与它的关系。”
“你们知道,那些年我一直是四处奔波,从没些停。有一回无意中我闯入了一个神秘的城堡,当我一进去,人们就迫不及待地宣布我已经做了俘虏,我却还没有看出这个事实来。这里有一个大会整整已经开了十一年,整个城堡的所有人都要参加,包括我这个俘虏。作为俘虏,穿红衣服的人和穿黑衣服的人要我决定神灵是否存在,我知道无论说是与否我都是一死,因为两方人数对等、势力相当,我总要得罪了一方,或者是两方一起得罪,假如我说不知道,或者拒绝开口。但我决定说出自己的想法,我愿意这样做,无疑在这个地方我已经发生了某种无可挽回的改变。最要命的是,当我真要开口时我才发觉我似乎没有什么想法,而此时所有人都在我面前拍着桌子,大声喊:‘说话!说话!说话!’”
“也许连我们自己也不过是错觉,我是说站在时间的维度上来说,不是一日、一分、一秒,而是一瞬间,就是说在再不可分割的最细微的每一个时间段上都有一个我们,于是有无数个我们,可是每一瞬间的我们只能感知这单独的一个我们,与其它无数个我们绝不能交通相识,因为每一个瞬间都隔有一个深渊;然而所有的无数个我们也许又不过是些镜像,是以,它们才能顺着光线滑过时间的深渊。”
“是的,我确实已经是第三次走来这条路上了。这是失去了漫无目的的寻见机会之后,因明显的想象不足在焦虑之中催生出来的刻意的针对性的描摹。为什么?因为有一个人曾经告诉我,这条路与二十年前几乎没有任何两样。一样是碎石很多的一条土路,在前面一个拐弯的地方路边将有一片竹子,过了这片竹子,另外一边,一个土坡上一丛黄色的野姜花正在向天开放。你们将看到,就是这样一丛简单的野姜花将让这条路变成了一条春天的路。为此我特意穿了这身黑色的衣服,如果我遇到一个人悲声哭泣,我就送给他一块宝石——不。不是‘送’,是‘抛’——可若是他接不着,摔碎了呢?”
“也许因为准备充分,他第一次来她家看她的时候,给她带来了更多话。比如,在七年之前那人曾卷进了一场丑闻,可他竟是闻所未闻地神通广大,连丑闻也能遮掩,一般的人根本不知道有过这样一件事情发生。另外一个人,他的爷爷当初就是个放羊的,后来是依靠着一个远亲叔叔的遗产才有了点本钱开了一个小店,经过他和儿子两代人的省吃俭用、刻薄经营,竟然见所不见地发达起来了。而那个留下遗产的叔叔据说也不过是个收破烂的,他之所以能够留下遗产是因为有一次在他收买的一堆废铁里发现了一砣黄金……除此之外,照例又给她讲了一大通他的研究。为了来看她,他还特意穿了一件新衣,宝蓝色的,因为太新、太鲜艳,让她觉得俗气。”
“我家里的人总是怕我一个人走出家门,仿佛我一个人走在街上随时会从哪里钻出一只野猫把我叼走,仿佛街上到处是陷坑,深不可测,我掉在里面就别想再出来,却不知我每次出门总能遇见你们。遇见你们,这真好,首先是礼节性的问候,然后就相互陪着走上一段路,经常是要走到一条街的尽头。走到一条街的尽头,一个完整的结束让所有人的心都感到安适,脸面上舒展开了,拂着鬓间软发而过的尽是暖风。美好的春天,谁也不忍心分开,于是再找一条街走到尽头,然后我们又会遇见了你们,首先还是礼节性的问候,接着又走去一条街的尽头……”
“她爱走去一些偏僻的路上,因为她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想象一个神经病。然而往往是这样,要走到一条偏僻的路上去总需要走过好几条并不偏僻的路,经常她在这些路上就已经被人截住了,他们就会放毒蜘蛛咬她,或者用小刀割破她的脸。为此,她经常选择在清晨或者正午这些人们很少出行的时间出去。正午出去一趟,能晒出一脸的汗,虽然戴着帽子,回到家之后,脸总还是红扑扑的,是阳光从帽檐上透进来落到她脸上了。虽然经常自生束缚,但总的来说她是个很会自我感觉的人,比如这回,她就把这看作是阳光对她的喜爱——它们,总想照到她脸上,因为她的脸是美丽的,因为她被阳光染得红扑扑的脸更加美丽。清晨出去就很好,头发上、身上都会聚落了一些露水,仿佛自己变成了一株清爽的植物,在太阳出来时,她很自然地以为自己身上又会反射出了七彩的光。失眠的时候,她想要在夜里跑出去,幸亏总有人在监视着她。”
“多么疼痛的时间。我们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它白白流逝了,三月永不再来!当连续两个夜里失眠之后,她觉得自己要死了,第三个夜里,她觉得时间不存在了,她终于坠在了某个深渊里,这里干燥阴凉,光线不明不暗,这里空洞漫远,似乎容得下一切,而且也有一切,她看见了太多又似乎没有看见,她说出了太多又似乎没有说,因为她的看见也是别人的看见,她之所说也是别人之所说,她去到了一个比梦还要遥远的地方,一切都捉摸不定,一切都飘浮在她周围的空间,游丝一样。”

一天,缛綶来到白衣姑娘家里,说他刚刚遇到了一个来自他们城堡在她家庄园生活过的人,因为她的缘故他与他说了好些话,打听到了她的好些事情。
“你向他打听我的什么呢?”白衣姑娘说,“你的话让我很警惕。中午的厅房中如此清凉,院子中的阳光又是明晃晃的,坐着这圆形的石椅子上,依在这圆形的石桌子边,真是个寂寞的中午啊,而且与人无关,中午本身就是寂寞的,我似乎不想说一句话。可你为什么不直接来问我?”缛綶说:“当然是打听一些你不愿意对我说的。”“是吗?可是,我倒是不记得你曾经问过我什么是我不愿意对你说的了。何况,假如我真有什么是不愿意对你说,而你还要去向别人打听,你不觉得这是有失礼貌的刺探吗?”“她为什么要有一些不愿意对他说呢?肯定有一个原因,也就是说在他们之间她有什么需要加于掩饰,也就是说有一个故事——至少有一个故事将要展开。且让我们拭目以待,看看随着时间的流逝、情节的发展、人物的改变(也就是说他们之间的相互影响升华为某个事实),在抽丝剥茧之后这个故事的轮廓是否会变得无比清晰。”“说前一句话这个人,上半个身子完全瘫软在桌子上,一只手压在身子下面,另外一只手尽量伸到了桌子外面,两个指头上捻着一片叶子,都被她捻绒了,汁水把她的手套沾染成了黄绿色,她也不在乎,或者根本没有意识到。当她话说到几乎一半时烟子小姐转头去看她,而她却不来看她,或者是因为墨镜的原因她没有意识到她目光上的压力,如果她也来看她,她兴许会对她说:‘有个狗屁的故事!’这话她没有机会说,但自有另一个人,也就是区区在下,来顺着她的话说,表达她应有的用意:‘但会不会是这种情况呢?并非她不愿意对他说什么,而是他以为她不愿意对他说什么。也许是他的问题没有问对,她误解了他,于是她做出了错误的表示,于是他也就误解了她;也许他根本还没有问,只是基于一些他所知道的少数的表面化的情况,他就匆匆做出了判断,完全是他的问题——但这也是可以原谅的,为什么呢?因为这是一个敏感的季节,谁都难免多心,何况是一个心思紧密细致的多情人呢。不过,误解未必是坏事,我们都知道故事演进的套路,总是要有误解的,我们完全可以说,误解是故事的缘起,故事的发展过程不就是一个个误解的产生与一个个误解的消除过程吗?’”“说前一句这个人同说前前一句话的那个人隔着一张桌子,同我隔着两张桌子,当我说话、当说前前一句话那人说话时他是怎样我不知道,当他说话时他是既不看她、也不看我,他只是皱着眉,头微微低着,像是盯着自己的茶杯,应该是一副挺忧郁挺深沉的样子。我闹不清楚,他是如何确定了我去看过说前前一句话那人,我记得我似乎并没有;我还更不知道他是如何判断出因为我去看那人、那人没有来看我,或者别的一个什么原因,我就会要说那样一句话,据我所知,我似乎从未说过那句话;我还更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以为的,竟会以为他的用意就会是我的用意,在我用意之先——当然啦,他说这席话的用意我也实在并没有猜出来,就是要开开玩笑吗,却又不很像。”白衣姑娘模仿了这人的句式、语气,甚至模仿了他的态度,说话时她谁也不看,仅仅盯着院子中的一片亮光。缛綶说:“他们之所以要说,当然是对我们的谈话,或者说就是对我们有兴趣,我们吸引住了他们,为此是满可以自得的。”“是吗?我却看不出任何自得的借口。”“为什么?难道这里有着许多人对你的无比钟爱,你可以不在乎的吗?”“当然不是。看见我那些常春藤了吧?它们的枝条娴雅着恬淡地垂下去,遮住了半堵墙,风一吹来,它们就摇啊摇的,真是再美丽安详也没有了;它们不是摇摆在那半堵墙上,而是摇摆在你的眼睛里,或者还更深——当然啰,这些你是看不到的。因为它们,你只有去到二楼的走廊扶靠在栏杆上,你只有把心思放到最宽平轻淡,最好是在傍晚,那个时候的你的一只脚上担负着你整个身体重量的百分之八十,你的一只手……”“小姐,今天你是主人,因此我要冒昧地请求你,最好还是不要太多引申。说实话,对你的引申我多少已经开始畏惧,但最主要的原因是,今天我实在有一个真实的事件想要谈,我不想在说它们之前把自己的力气先耗尽,我猜想我多半需要它们来承受……你能同意我这个也许有些蛮横的请求吗?”“我说过我现在并不想说,你即使请我一句不说,全部让你说,只要他们各位不反对,我也会同意的。”“那么,”缛綶问,“在我说下一句之前,还有谁有什么要说吗?”“我有一点要说,”这次说话的这个姑娘,穿着土黄色的衣服,梳着高高的发髻,白衣姑娘看了她好几次才认出她就是黄梨姑娘,她仍然戴着羽翎装饰的墨镜,左边脸上用靛青画着一只黄蜂,“我认为多半是这样:未必是她不愿意对他说,也不是说他们相互误解了,而是他不愿意直接问她——她刚刚不是这样对他提出质问了吗:‘你为什么不直接来问我?’是啊,他为什么不直接问她呢?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有过这种经验,有时候我们最想要了解的那个人我们反而会不愿意直面他,为什么呢?也许旁敲侧击更有趣味,也许那个人太为我们所珍视直面他需要太大的勇气,也许我们想要暗中做足准备突然给他一个致命的打击……怎么说呢,这个问题太复杂,要完全分条析理太难,反正我是还没有考虑清楚。”“勏雚小姐是否太主观了些?我在想,一件事情在自己没有完全考虑清楚以前似乎还是以不说为适宜,特别假如你真想给什么人以一个‘致命的打击’的话——不过,这词是否用得太险而显得怪兀了些,仿佛是什么深仇大恨似的。诸位不会有谁对谁含有这样的意念吧?要不要我给你们说和一回,要不要来点清凉饮料?——你们也许还不知道我家的厨师会做好几种特别的饮料,这种清凉饮料用杨树根和薄荷发酵而成,据称来自遥远的西部荒漠,曾经在一个惨淡的故事里崭露头角……”
“小姐,你又引申。还是给我说下一句话吧:为了达到一些目的,有时,我是不在乎什么礼貌的。你看,这一次就是这样,请原谅这样一个人对你的打断。”白衣姑娘说:“说这句话时,你斜靠在桌子上,一只手撑着脑袋面朝着我们这一边,看起来完全是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嘛,不过你的声音倒是一贯地激昂……总的来说,似乎有什么不很协调:你去提水,一只手拎一个壶就是协调,可你为了什么不为人知或不可告人的目的(比如你要表现你的力气,或者要留出一只手拿刀戳人)偏要偏歪了身子把两个壶拎在一只手里,这就不协调……这不协调的原因也许是你刻意的不礼貌,不过我不分析下去了,免得一没有耐心,你就说我引申,而且说到底,我对它毫无兴趣。然而,看来,你是想调查我?这种事最近我倒是做了一些。不过,唉唉!(这笑声是跟一个人学的,你们可谁也不要说它没有礼貌)它们全部与你无关。”“在礼貌之外,有时候更能体现一个人的真挚和热忱——说到底,礼貌,更多的时候只是一种限制我们的桎梏,一种陈腐的俗套,没有与之斗争的火焰般的热情,没有挣脱它的勇武的力气,我们休想得到最深沉最猛烈的情感体会。”“有一句话就总体的构成来说算是题外话,但有一个词值得重视,就是‘这样一个人’,我们不禁要想了:‘这样一个人’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二城守大人没有点明,是以为暂时还不宜透露,或是以为它本是不言自明的,或是疏忽了,或是要设一悬疑留待以后来分解?我们拭目以待之。”“我对两个字非常不满,‘唉唉!’怎么能是笑声呢,是叹音还差不多。她补充说这是跟一个人学的,我们想知道的是:她究竟是跟这个人学会了把这不是笑声的笑声当作是笑声呢,还是说她跟这人学会了用根本不是笑声的笑声来笑出她的笑声?还有,这个人究竟是谁,她既然说出了他,为何又不点明呢?看来,这完全是个挑衅,或者是挑逗,为什么是她跟这个人学的这笑声,我们就不能说它没有礼貌?何况,我们有谁稍微透露出以它为不礼貌的一点意思了吗?我是认为没有。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们只能认为是:是她本人想要我们把这笑当作是不礼貌。同时,也许她还想要我们把它当作不礼貌之后又认为自己是错,也就是最终还要把它当作是礼貌。”“‘拎一个壶’,就总体来说,看来也只能算是引申。但我们不禁还是想知道:她如何会想到‘拎一个壶’呢?她没有说明;她分析到协调的原因,突然停住了,说是怕有人说她引申。可真实的情况会是如何呢?是她已经知道了这个原因而她偏不把它说出来而只是适当透露说她已经了解了它,是她并不完全知道而不过是以为只要按照某种方法分析下去顺藤摸瓜一切自会水落石出,还是她原本不知道说到此处已经说不下去了于是说一句这样的话就此结束呢?……也许还有众多种可能,而在每一种可能之下又会有一种什么心理在驱使呢?对每一件事情我们都想知道,如果可能的话。可是,我们又知道我们不能知道,我们已经被我们的尺寸所限制了。”“‘调查’这个词语用得太重了!她是否有意于搞对抗呢?或者她的反驳是如此之深沉,而她受到的拘束又是如此的多,如此,在双重重力的挤压之下,她的言辞难免变形扭曲,于是她才脱口而出说出这样难听的词语。是以,她在后面才会说出那么突兀的话,包括那笑声——声音本身是好听的,可她为何要对此做一个解释呢,这解释又是什么意思呢?”“我觉得很好,而且还妙,就是‘调查’这个词语让她的整句话带上了上个世纪××诗人庄重的敷衍诗通透清俊的味道。”“什么是敷衍诗,念一首给我听听好吗?有些诗,我倒是挺喜欢的。你说的××诗人,是你忘记了他的名字,还是有意省略?庄重而又通透清俊,这样的诗究竟是怎样的,我想不出来……不过,唉唉!我无意同谁搞什么对抗,不过是好奇,随口问问而已,请二城守说,请各位想说谁就说。不要在意我的问题,你们可以不回答,其实我也无意提问,看来也算不得是提问。”
缛綶说:“小姐,我知道你善于模仿。对于你用模仿的句式对我做出的不公正的描述,对你的用心我也不敢说完全明了,但我尽量把它当作是玩笑,虽然我没有笑出来,我也不想对此多说什么了。现在我来回答你的问题:是的,我就是在调查你。因为即使是此刻这个许多个现在之后的现在,即使在我已经对你认识了许多次之后的这次认识之中,即使在我已经对你进行了好些难于把礼仪顾及到方方面面的暗中调查之后,你对于我仍然是一个迷。你总是向我投掷一些惊奇,我到现在还是几乎不能相信你会是一个庄园小姐。”“为什么你会有这样的想法呢,难道我有什么让你觉得我不像一个普通的庄园小姐了吗?”“何等的坦率,何等的气魄!后面跟着的三个‘即使’又把这急促喷发的激情延伸拉长,仿佛琴曲中一个高音之后延续的一串低音,真有种延绵奔流、不绝于耳的感觉。”“对待美丽小姐的定义当然不能反驳,即使这个定义有偏移、有偷换、有僭越的嫌疑,这是一个高雅绅士的本分。可是,他为何要说到‘玩笑’呢?”“三个‘即使’确实非常妙,我尤其看重的是第一个:哪一个现在不是许多个现在之后的现在呢?当然啦,对于我们每一个人来说,时间似乎总是有个起点的。可是谁敢完全否定轮回的可能呢?——许多人,千万不要以为我说的是一般意义上的死生轮回,我并不相信一个主宰一切的神的存在。然而也可说相信。其实它与我们每一个人在这个世界的存在一样是完全偶然的,也就是说我们得以存在的机率几乎等于零。可是从另一方面来说,我们的每一个人的存在又是必然的,为什么呢?因为世界是无限的,所谓无限,也就是说任何可能都要成为可能。包括时间的无限。完全相同的一个我们再次出现的机率比第一个我们出现的机率要小一倍,但在时间的无限中,它也只能是一种必然。就本例来说,我们知道每一个人与别一个人的相识都有个第一次——我们都不用说到上述分析的轮回中去了,——可是,这个相识必然是基于相识这两个人在此前的无数个‘识’之上的,为何他要如此‘识’她,她又为何是这样‘识’他而不是别样?这些难道不是已经早就固定了吗?”“作为一个迷一样的小姐,令人神往,甚至比这句话本身还让人翩翩浮想。”“‘投掷’这个词语用得非常巧,但其表意有可商榷之处:首先,小姐真有投掷之心吗?其次,小姐即使真有投掷之心,但她未必不是投掷于虚空之处,未必不是多情人自动纵身挥掌去承接。故而,用这个词语在这句话里,微有反击之意,或者可以说是反噬。”“说实话,你对‘投掷’这个词语的分析可谓是深得我心,可是你用‘噬’这个字眼是否也有可商榷呢?据我所知,这个字经常是用于一些凶残的动物,比如说‘噬犬’,不是说什么要咬狗或狗被咬了,而是说这狗很能咬、很会咬……”
“呔!小姐,够了……我请你停下,”缛綶说!“现在让我回答你:不是你有什么让我觉得你不像一位庄园小姐,而是你几乎没有什么让我觉得你像一位庄园小姐。”“为什么你会这样以为呢?”白衣姑娘说,“假如我不是一个庄园小姐的话,那么你以为我是什么呢?”“说的好!不是……而是,这个句式真是妙极,仿佛太极图上的分界,正是在彼此相离的时候彼此才相近,就是在彼此相近的时候彼此正相离。”“太极图?这你都能想出来,先生的想象力真是让人钦佩,更让人羡慕。我个人以为,你对他的话的赞述比他的话本身更加神奥,若是如你所说,他的话似太极的话,你的话恐怕非得像河图不可——不过,河图究竟是个什么样子,说实话,我只是听说,并未眼见。”“你们看见了吧,我们这位主人是如何便于辞令善于应对,我看就是我们全部人合在一起也未必说得过她。既然是这样,我建议我们就所有人结成一团同她对抗吧——就连你!——你不要逃!告诉我,你叫做什么名字?”“我嘛,叫做舞纶。我可不会说你们这些,端茶递水嘛我还算手脚干净,所以收起你的爪子,放我走吧,要不待会儿你嘴里冒起烟着起火来烧了我的房子,你可赔不起。不过,我会去给你们把声织姑娘叫来,但我相信她肯定如同我一样对我们小姐是忠心耿耿,些微也不可动摇。”“再次大声说‘看见了吧’,强将手下无弱兵,一个小女仆都是如此了得。我们非得合成一团进退与共不可。”“她就是不像一个庄园小姐——或者说,她因为太似一个庄园小姐而不像一个庄园小姐,而如果,她不是很似一个庄园小姐她就会更像一个庄园小姐。”“她为什么不直接说‘什么人’,而是说‘什么’呢?她省略了‘人’这个字无疑延展了概念、拓宽了空间,可此中是否蕴含有自戕的倾向呢?……嗯,这可值得反复推敲、再三思量。”“说前一句话这个人,我不明白你如何从一个‘人’字的省略就看出了我有自戕的倾向,能解释清楚一点吗?”缛綶说:“烟子小姐,我记得几天前你还对我说过‘真正的谈话只能发生在两个人之间’,你有什么不能等同我说完之后再去与他说吗?”“那么,你有什么不能自己说下去,一定要等着他们说完了才会说吗?”“难道在继续说话之前你就不想听听别人对我们已经说出的话有些什么议论吗?”“我确实不很想听。”“我以为听听别人的看法还是蛮有好处的,他们的话未必不会对我们有所帮助;何况,若是大家都只顾自己说,你争我抢,岂不是把每个人显得很没风度?又乱糟糟的,谁也听不见谁,谁也说不好;另外,说实话,即使没有实质的帮助、没有礼貌的考虑,我也需要这点空隙来做准备,因为你实在是一个让我很头疼的对手……”“我说,他们不会是你找来的吧?”“当然不是。他们难道不是你的仰慕者,他们现在可是拥在你家里啊?我说,你就同意吧,算我迟钝,你让我一码,成吧?”“随你的便,反正我本来不想说什么,说不说也无所谓。”“虽然是这样敷衍的态度,让我不是很安心,但他们就不会是这样的,他们是唯恐天下不乱——我说,你们还有谁要说什么吗,在我说下一句之前?”“我要说。我要说:不!我认为她这个‘什么’用得非常之好,就是这样一个词语,简单的一个省略,准确地表达出了她说这句话这个此刻的心情态势和它的受力以及对此力的反作用力;简单的说,就是她的意外,她的激愤,她的不平;或者再简单一点说,她受到了伤害。”“你看,小姐,虽然有人一再煽动,但总还是有人愿意帮着你,难道这不是出于对你的倾慕吗?”“我却看不出来,他是如何帮我的,我只觉得他是想嘲笑。”“你太骄傲了。连别人的好心帮忙你都不愿意接受……”“我想,最好你也不要说这些题外话了,既然你有一个‘真实的事件’——仿佛说你从前说的都是假事件,你的事件何不一直假下去呢?——倘若它们与它无关的话。”“唲噬老兄的分析非常之精当,体现了一种专业的审慎。在二位的分析之后,我们至少可以下结论说:她这个‘什么’是有意省略的产物,而不是无意遗落的结果。”“吥喐小姐的话有失偏差了,因为据最新心理学的研究表明,任何口误都是刻意的产物,没有什么是无意的,只不过存在这样的可能,就是说这个刻意是话语的主体——也就是说话者,在本例中就是烟子小姐——自己所还没有意识到的。”
“我看到,这个时候,各位都斜靠在了桌子上,以手托腮,完全是一副思想者的样子。就单个的人来说,动作算得上协调一致,但就总体来说,似乎还算不得是错落有致,不过我也不提议做什么费心的调整了。因为很多时候,看单个的人更有趣,而且我们经常会愿意这样,让整体成为单个人的背景。举例来说,现在我特别关注的单个(我建议,如果目光有闲的话,大家都来看一下)是坐在最靠近院子边的这个——是芷雨姑娘,对吧?你的长发自然垂下掩住了你托腮的纤手,你的另一只手长长地伸向了院子中、够着了半把阳光,这样你就心情得意了,脸幸福成了绯红,四个伸到了阳光中的指头一伸一缩的,似乎想要把那帘阳光勾过来。看你沉迷的样子真是无比动人可爱,我现在在想的也就是我想对你说的:倘若你是一个人在这里,你不戴着手套,我相信你定然会成功的,你将把一帘阳光勾入胸怀……再次大声说‘不好意思’(倘若我没有大声的话,那是因为我大声不来,大家且费心当作我已经大声了吧),不过,这次我不是无意打断,或者如二城守所说的引申,而是刻意的,因为我想请大家停一停,随便用点点心,歇息一下,接着好说得更好,无论平铺直叙、正叙、倒叙、从正中间或无论哪里开始胡乱叙,无论比喻、排比、夸张,都说到无所不用其极;这样,我这个主人也好顺便安心。”“就没有清凉饮料吗?”“清凉饮料。请原谅,这东西制作起来耗时费事,非得用十天半月不可。若是先生有意于此的话,还请费心等待。”“那你刚才为何问我们要不要喝,既然是没有现成的?不会是因为没有什么可给你调和的,你就舍不得吧?”“也不是没有可能。不过,我暂时想以为是材料没有齐备,而刚才的话呢,一是玩笑,二也看作是对将来的一个诚心预约或邀请。”“你就是爱开玩笑!”“没有办法,撒娇我不会,撒泼我不敢,就是一本正经,由于气候和风水的原因,做作起来恐怕要生锈的。”
“好啦,精致美味的茶点是用过了,现在接上我们该说的话,我先来回答你的问题:我不知道,我无法以为你,我只是觉得我从来没有认识过一位像你这样的小姐,你不像我从前知道的任何一个庄园小姐,你也不像我认识的任何一位别的小姐,你对我就是完全的一个迷。”“缛綶先生,”白衣姑娘说,“让我告诉你吧(但愿我这次说明之后就不再有这么多麻烦了),你之所以如此以为,那是因为我是偏远小地方来的一个姑娘,同你们这里的姑娘当然有些不同。我想,你从前认识的所谓的庄园小姐多半并非纯粹的庄园小姐吧,她们也许从未有过真正乡村生活的经验,虽然有个在她们名下的庄园,但她们大多时间生在繁华世界,不过偶然去游玩一次罢了。顺便说一句,我不太清楚,你今天说了如此这些,究竟是别有用意呢,或者就是想讥笑我一回?若是如此的话,那么你的以为想必是刻意的以为。为了避免麻烦,减少不必要的言语与用心的浪费,我建议你直接说出你的讥笑来吧。我允许你这样做,保证绝无当下的反击和事后的报复。我就是一位乡村姑娘嘛,在你们这样的大世界里,给人予嘲笑几回的机会也算得合情合理。”“无法以为本身也是一种以为,而且多半是更准确、更深刻、更真实的以为。这是人类认识体系中最为奇妙的一部分,这多半代表灵感的发生,在沉迷得最痛苦、最难耐的时刻,突然,一道明艳的火花,一个奇特的闪光,一切就都会改变,所有的遭遇都将得到补偿,你所得的比你所求还更多,那一刻的幸福值得忍受任何折磨。”“她当然不像,似她这等灵光一般闪耀明艳的小姐,完全可说是绝世无双,甚至是百年不出、千年难遇,她如何会与别一个小姐相同呢?何况是特定的他从前认识的一个小姐,何况是更特定的他从前认识的一个庄园的小姐——另外再补充一句,我不知道烟子小姐说起讥笑是否是开玩笑,我想没有谁会真想要讥笑她吧?若是有人真想这样做,那不要怪我没有预先大声宣布:我第一个就要同他过不去,绝不保留!”“保持本色,当然很好,据说这是本世纪最重要的新潮流之一,但要保持本色是很不容易的。”“如果已经成为了一种潮流,怎么还会难呢?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潮流是难的,否则它就不能成其为潮流了。”“然也。潮者海潮也,流者水流也,此皆有所依凭之物也。其运动也蓬勃、其运势也强盛、其运力也不可挡,然则莫耗己一毫之力,此皆顺应本性之故,以其顺应本性故可入天地之大道,以其入天地之大道故能成其大观也,是以人皆美之大潮、大流……人之入时、入流,如水之入河、入海,水之入河、入海,有何难哉?”“保持本色之所以不容易(请注意我用的是不容易,而非是难),那是因为,一旦保持本色成为了一种潮流,保持本色所在保持的那个本色往往已经变成了潮流所需的本色,而不再是本然的本色了。”“既然已经不是本然的本色了,又如何还能称之为本色呢?——严格的说,‘本然的本色’这种说法本身就是不合逻辑的,哪有什么本色会不是本然的呢?”“尒棐老兄,在你的话中,我听出‘不容易’与‘难’是有所不同的,你是否有必要约略解释一下它们的差异之处呢?或者至少列举一三简要的例子,让我等迟钝的感官也以一目而了然之。”
“小姐,你的解释或许是个事实,但我还是不能相信……你们也不会相信吧?”“你最后偏过头去朝他们加上这句征询的样子,让我觉得你似乎不仅仅是征求他们这几个人的意见,仿佛是征询整个城堡,甚至还更广大的什么空间的所有人或别的什么。我不知道,你如此的用意后面的用意究竟是些什么,你当然不会是寻求援助,我看来,除了讥笑,也许就只有羞辱了——这个东西,我一向以为是不应该出自正人君子的,所以一向我就总是尽量以为或者甚至假装它没有,但现在我无法假装下去了:你的意思太明显,你是说你怀疑我的品行,你认为我是个不诚实的人。我承认我肯定说过与事实不符的话,但这些,一方面可能用意于玩笑;另一方面,我想我总有说‘我不想说’的权利吧,虽然如你所说人人都有追问的权利,但没有谁能是透明的吧,难道我连虚荣或虚伪的权利也没有?是的,我当然没有明白地说出这句话,但我想只要不是痴呆,对人情世故有所了解的人,他当然能从我的话听出我说的就是‘我不想说’。”“她生气了。这回她是真生气了!连她如此钟爱的引申都不要引申了,她的话字字滴血、句句含泪。我想,误解的最深已经达到,故事的高潮也将来到了。”“说前一句话这个人,你两次说她生气,你的意思仿佛是说她以前已经生气过了,她这次生气并非第一次——当然是指特定的今天,在有我们所有人见证参与的这场对话的范围之内。但是,我要说,我的意见同你完全相反,她不仅这次生气是假,从前更没有生气过。各位想想,难道像她这席逻辑如此严密、递进如此合理的话会是出自生气之人之口的气话的吗?”“我也不认为她真生气了,她不过是情绪的一时喷发而已。”“请问靥诩小姐,情绪的一时喷发与生气究竟有何不同?或者这样问更合理一些:情绪的一时喷发在哪种情况之下究竟要达到什么程度才算得是生气?”“我也不认为她生气了,即使不分析她的话,就我对她本人的一贯了解来说,我不认为她是个爱好生气的人——各位当然都知道她爱好的是开玩笑。也许这次也不过是开玩笑呢,虽然我还没有领会,我还知道她是一向热心于暗示、隐喻的。”“各位,在你们继续讨论我是否生气之前,我想先问一句:我个人是否生气究竟是由我本人说了算,还是以你们的讨论为准?若是我本人说了算,那么,现在我就郑重宣布一回:在你们的讨论之后,我并没有生气。”“我个人以为,应该是以我们的讨论为准,首先,我们的讨论当然是基于我们的感受而发的,而我们的感受直接来自于对你说出这些话的应激;其次,你说出这些话的目的当然是要给我们听见,给我们听见又是要对我们构成某种影响,而所谓生气,不过是我们对此影响的某一种描述;可见,话一旦说出去,就与话语的主体者失去了关联,这就好比一个人挥手去推一块石头,力一旦用出,石头是否倒下当然与施力这人没有了关系,而只与这力的大小和石头的大小及石头同地面的胶合情况有关——当然啦,这只是一个静态的分析,事实上在挥手推石的过程当中,施力之人对此力的效应有着实时的、清醒的反馈,若是他有心要石头倒下他当然会顺势增加施力,而最终结果倘是石头倒下,此结果又会是几个施力共同的结果。在说话当中也同样,若是小姐真想生气,在前一句还不能构成我们已经认为小姐生气了这个事实之后,小姐当然可以再追加许多句情绪更加激越喷发的话,让我们最终必须要承认小姐的生气。”“在先生精彩的分析之后,我又想再追问一句:如你所说我的生气与否是由你们的讨论来决定,也就是说当我说过一句话、做过一件事表达了自己的某种意思,或者如你们所说的情绪的喷发之后,我想要知道自己是否生气,那么就得等着你们讨论的结果,我暂且假定你们的讨论已经有了一个肯定的结果,这个结果当然又要通过言语或行为的方式来让我了解,问题是假如我总也不能领会你们的意思呢,这是否就意味着我永远不会生气?还有,有时我觉得我对一条狗的叫声感到厌恶,我就给它一脚,一块石头相对于我的这一面实在太丑陋了,我会把它推倒,原先我以为对它们我算得上是有点生气的,现在看来肯定不是,因为它们当然不会去讨论决定我是否生气,那么,我想请问,这又算是我的什么呢?”“小姐,我想我强调过我所做的是一个静态的分析,也可说是种理想状态的分析,事实的情况既比这分析复杂许多,又简单许多,因为没有一个人会只是面对一个人,或者仅仅是一个人,人总是生活在人群当中,所以你对自己的言行所得到的反馈是众多的,你可能领会不了这个人的意思,但别一个人的意思你总能领会,或者说你一时领会不了这个人的意思,但若是他有心(或者说你有心)他总会追加一个力让你最终肯定要明白他的意思,而很多时候一个人是只要明白一个人的意思就够了,因为每个人都会自然而然的为自己定出一个中心、一个重点,没有谁会真正去追求众人的意思,这也不可能绝对做得到——而这可说是人世的悲哀之一。至于小姐说到的狗与石头,请让我做个假设,想象一个没有了别人,只有自己一个人的世界,这种事情是否还会发生呢?没有人会真正对一条狗、一块石头生气的,说白了,它们不过是替罪羊。我还可以补充一点,通常的言语中,我们还有对自己生气这种说法,那么这种生气是如何确定的呢?其实很简单,每个人都有分裂的时候。而如小姐所说的对一条狗、一块石头的生气的确定,也算得是这种情况,也就是说你把自己的一部分自我转移到一条狗、一块石头上去了。”
“不,你误解我的意思了,我怎么敢怀疑小姐你的品行呢?不仅我不会怀疑,我也绝不允许任何人怀疑。我的意思只是说,你的那个解释不能让我信服,我不能相信仅仅如你所说的因为你是一个纯粹的庄园小姐,就足于让我生出对你的那些特别的想法了。我还认为,这即使是原因之一也肯定不是最主要的原因。而主要的原因,或许是你自己也不知道,或许是你不愿意对我说……我希望我没有因此冒犯你。我绝对不愿意是这样,如果我不幸已经这样了,那么,我恳请小姐你原谅,我愿意做任何事情来补救。”
“既然我已经宣布过了我并没有生气,而且看来生气毫无意思,那么,我就请你放心,我并不是那么容易冒犯的姑娘,我的心比针眼还要稍稍大一点,钉子都能钉过去。”
“你难道就不想知道,我从你们庄园那个人那里问到了一些你的什么?这个人是谁?”
“好吧,我想知道,假如不麻烦的话。”
“给小姐效劳,又会有什么麻烦呢?”
“你误解我的意思了,我是说这些事本身不麻烦,知道它们不麻烦……当然,算啦,也包括你,还有这个人让我知道它们不至使你们很麻烦。”
“这个人叫做颖茨,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你或许认识他吧?”
“名字像是听过,但人一时想不起来。我们庄园似乎有很多像他这般年纪的人。”
“他也许不完全是一个普通的老头,你一见之下未必会记不起他或与他有关的什么,虽然他离开你们庄园已经有二十年了——你就不想见见他吗?他自己是让我帮他转达他的央求:她想见你。仿佛有什么可说,有什么隐情。”
“好吧,既然他离开已经有二十年了,我见见他也无妨——我是说,我就想听他说说二十年前我们的庄园究竟是个什么样子,那些我可记不得了。”
颖茨的到来是在第二天。
“他背也驼了,脸是酱色的,脖子上的青筋暴露出来却让他的脖子显得很长;这是枯燥干涩的一个老头,漫长的艰难的生计在他脸上在他全身都留下了印记。”“她让他坐,他却不坐,这是用于表示他对她的恭敬似乎也过了,也许他是有特别的隐忧,有什么要相求。”“说的没错,你们看,他即使坐下了,也仿佛始终不自在,他有意无意地把身子向前倾,把椅子后面的大半部分空出来。他肯定是有话要说。可是,最先发难的毕竟是她:‘是谁让你来这里的,我是说除了你之外,还有别人是促使你想见到我的原因吗?’”“‘你认识一个叫做老家伙的人吗?’——她不欢迎他吗?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她嫌他太老吗?他木了,他也肯定不理解,她就是爱开玩笑——他突然哭了!没错,他真有话要说,还不是一般的诉说,而是哭诉:‘小姐!你要相信我,夫人的那块石头真不是我拿的。’”“她立即表示她相信他。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情绪平稳,才能让他说下去,她也好奇了!——她也会好奇了!——他离开皌渚城堡是因为一块石头的丢失,人们疑心是他偷的。为什么又是石头,能有如此多巧合吗?缺乏想象力,是人,还是造化?”“听你所说,似乎你还知道别一个石头的故事?”“当然。难道你就没有听说?”“确实没有,但似乎隐隐约约也有所耳闻了,只是想不起来,故事太多了。你说给我听听吧?”“现在不忙,还是听他们的——那当然不会是普通的石头,是要镶嵌在太太的一件衣服上。她拿出了一块石榴石,他说不是,大小相若,但那一块是蓝色。当她拿出她的堇青石,他一下弹跳起来……就他这样的年纪有这样的身姿,这动作确实该一下引动惊诧。”“她却不惊诧。也许唯独她一人不惊诧——其实我本人也不那么惊诧。问我理由,这是不足道的。再说了,何必要说我呢,在现在……‘正是这一块!……老天保佑!小姐,夫人的石头已经找到了,我的冤屈总算洗清了。’他又大声哭起来,泣不成声。这恐怕不仅因为可能的巨大的冤屈,也要因为他是个情感型的人。”“她似乎不很情愿相信,她有这样的理由吗?当然,她不是情感型。她极其认真简直不乏严酷地提醒他,要他看好认清是否真是,因为宝石很小差异也就大不了。他很快冷静下来,细看一次,又看一次,然后似乎又不敢肯定了,说像倒是很像,但缺少一道月牙形的条纹。”“‘兴许是我的那一块!’二城守大人说话了,我就说嘛,这不应该不同他勾扯上关联……他马上派人去取。”
“它上面果然有一道小小的月牙形的条纹,颖茨确认就是它,它与她那一块果然也非常之相似,几乎可说就只是多了这条月牙形的条纹——以下会如何呢?谁先发难?当然是我们的二城守,他也是情感型吗?也许不是。不过,烟子小姐比他还更富有理性。也许,她比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更有理性。单这一点来说,就我个人而言,我实在钦佩她。”“‘这回你该承认,在我们相遇时我的行为算不得是那么孟浪了吧?’”“‘当然。多了这块石头嘛——不过你是怎么得到了它呢?倘若它真是我母亲丢失的话?’哦!她的声音、她的态度,能有如此恬淡,简直是冷淡。真是让人钦佩,让人羡慕。又让人害怕,假如她是我的对手的话。但我们的大人不会害怕:‘它是几年前一位美丽的夫人送给我的——关于这位夫人,由于存在着种种不便的因由,请小姐恕我不能把她说出来,但我可以保证她是一位正派体面的贵夫人。’说起‘贵妇人’这三个字之时他显得多么的得意神气、潇洒自如啊,他醇正地微笑了,然后是一偏头:‘与我们大人相熟的人当然肯定都是正派体面的贵人——尤其是夫人!’”“‘烟子小姐,现在面对这两块如此相似的石头,把它们摆在一起,看着它们反射的无论形状还是大小都几乎完全相同的六角的星形光芒,你作何感想呢,难道你不觉得这是种奇缘吗?’奇缘。这毫无疑问,它满足奇缘成立的八大条件。问题是,这些条件形成的过程是否已经完全清楚了呢?——我是说主动性的问题……问我‘八大条件’是具体的哪八个,这可来不及说。我们以后有的是探讨的机会。”“‘我觉得很奇怪,为何前些日子你没有把它拿给我看呢?’这个奇怪,烟子小姐奇怪得没有道理。不过,这当然只是从我这个角度看到的情况,也许它不过是诱饵、是引蛇出洞的工具,在文章的做法里,叫做抛砖引玉、投石问路,承担着承上启下的作用。‘小姐,那是因为我在等待一个非常的时机——说实话,就是在今日此时我也并没有认为它是一个很特别的机会,如果不是听颖茨先生说起月牙形的条纹,了解到其中还深藏有如此一段感人至深的故事,今天我也不会让它示现。因为,对它,我寄予了太大的渴求,我希望它有一种摧毁性的效果,因为我曾把它当作是最后的手段……可是,小姐,你的平静,你难于琢磨不可企及的平静,此时让我明白,被摧毁的却是我,或者还有粉碎——当然啦,你是听不到的,你把所有力用于在你的平静了。也许我该说一句不该我说的:终日的晴空万里是否该落下一丝浮云啦,即使不给光环下的人予一叶荫庇,至少让人的目光有个定点、有点依托,更容易看,看得更长久。’这是故事结局的隐射吗,摧毁与粉碎?我似乎觉得,连我们这样的旁观者、毫无关联的人、无关紧要的人——我是说在这个故事里面,——也将无法完全置身事外,会被笼罩在这摧毁性的力量之下,若果真发生如是情况的话,那才叫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呢。所以,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也许将成为我们不得已的选择。”“但是别一种可能也许更可担心,一味的山重水复而总无峰回路转确实令人丧气。不过,大人的坚韧我们是熟知因而放心的,而烟子小姐的聪颖与婉约我们也多有领略了,说不定那悬疑她早已布好,不过是我们未能领会,相信在将来的急转直下之后定会让我们看到最别致的柳暗花明。”“其实她的平静已经松动了,我不知道许多人看到了没有,她咬了咬嘴唇,这分明是低头沉思的神态。当然啦,她并没有让自己很清楚地呈现这个神态。大人无疑没有看到,因为他表述得如此专注,所以,他绝望得有道理。”“‘我想我应该是平静的,因为我有这样平静的理由。可是,也许我没有你说的那个平静,我以为它纯粹是你个人的以为,为了消除你错误的以为——当然也许你并未这样以为,相反是我自己以为错了。不过,现在我还是给出两个我可以按自己的方式平静的理由来吧:第一、在昉洲我所经历的宝石的故事,这已经是第二次了,而且我个人认为前一个故事比这个更曲折;第二、相似的宝石是很多的,因为就是我自己都还有这样一块。’傻了吧,许多人,一个人?这才真是奇迹,现场几乎每个人都啧啧称奇,她真还有这样一块宝石,我们不禁要感叹:世界上还能有什么是无双无对的?虽然看过这后确实有人提出说:这一块不如前两块相像。好些好事之人无有辩驳就此无可奈何地沉默了,于是,现在是她去问颖茨:他既然是个皮匠,人们为什么要疑心他。”“他说,因为一个刺绣女工同他要好,他们经常在一起干活。那么,为什么是怀疑他而不怀疑她呢?她又是怎样一个人,是否该介绍一二呢?‘因为石头丢失的那天,我一整天都同她在一起,那天石头才刚刚送到她手里。当她发现石头丢失之后,都吓得投水自尽过两回。太太虽然没有责罚她,但从此以后她再不能做针线活,而被派去葡萄园做了一个普通的女工。人们都同情她,于是就转恨于我,说她太傻,竟然会信任我这样一个年纪比她大许多的男人——事实上,年纪大不会是我的错,相信一个年纪大的人还更不是包括她在内的任何一个人的错。从这件事以后,在人们的劝说和要挟之下,她也不再怎样理会我了。而其他人总是在背后议论我,防备我。我受不了这样的猜疑,只好离开了庄园。’因承受不了的猜疑而离开的故事,这几天仿佛不是第一次听到了,这套路是否具有一种典型性呢?那一个似乎还更深沉一些。但是这个故事还没完,后面将如何演进呢?还是那句话,让我们拭目以待……”
颖茨的离去用了三个钟头。白衣姑娘请他在家用饭,他拒绝,但毕竟没有真拒绝,他只是拒绝同她在同一张桌子上。
“暮色已经苍茫,这众多的客人送出一半却总是送不走,美人送客就总是这样。她也许应该准备一些柳条、一些桃枝,最好还准备一个法师。”“用来干什么呢?”“听我说,在一些人家家里来了一个鬼,法师要用桃柳的枝条蘸着清水四下拍打才能把它送走。”“我们又没有谁是鬼?”“虽然不是,却也接近了。”“接近什么?”“罔象鬼、委蛇妖。”“最好有谁夸夸其谈,或凭空叹口气说点什么,否则真就难堪了……还是二城守英勇神武,‘烟子小姐真是出手豪阔,’他说,指的是她送给颖茨那老头一块金子这件事。‘我对小姐原本是满含奢望,可见你如此的排场,现在不禁要惴惴了……’说到这里,他意味深长地停了下来,把脸转向她——当然是看住她啰,希望她去搭腔,问问他,他对她的奢望。可她什么也不说,如此刻意地不好奇、如此轻灵地占据优势。她只是偏过了头去看身旁的一丛美人蕉。”“这苍茫的黄昏,这繁盛已极鲜红一片的美人蕉当真好看、当真值得一看,可她也不应该看这么久,这个等待让人好不难耐。”“她看了好些时间,然后才仿佛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转头来对他说:‘你知道吗?这种美人蕉的每一朵花里面都含有花蜜,吃起来甜甜的,滋味很好,你不想试试吗?’这是一个邀请。说着,她就摘了一朵,放在嘴里,轻轻一吸;当然啰,就是甜的。看她如此陶醉的样子,滋味就是很好。”“我可不能同意这种说法。她这句话可不是对他一个人说的,她回过头来分明是对所有人说嘛,除非这个人他自己不想承认——也就是说,他不愿意她这话也是对他说。这种蠢货我们能怎么说他呢?无法形容,由他去吧。所有熟悉她说话方式的人都知道,她是从不说‘你们’的,她只说‘你’,因为这个人有种特别的超能力,她能用一群人去模仿一个人。关于这种超能力,在场还有人曾试图同她讨论,想从她那里学到,可没能成功——很显然,若是我具有此等能力,我也是不会轻易传给任何一个人的……明显的证据马上出来啦:在她的严密监控之下,几乎每个人,——而不是仅仅只有他,我们的二城守一个人——也各试了一朵美人蕉。似乎没有人对此发表独特见解,每个人面上尽是恬淡的颜色,可见,鲜红虽然如此,它并不真甜。很快,花朵轻率地从他们手中坠落,落在泥地上,风吹了几下,有一朵滚落在了阴沟里,悬浮在有泡沫的水面上,落也落不下去,一半被秽物沾染肮脏,另一半在暮色里依然明艳如美人。”“还是需要说话,需要大人的英勇,他即时更换腔调,他从来有一颗锲而不舍的心:‘小姐这样有钱,实在应该多做东请请朋友,诗云:“山有漆,隰有栗。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且以喜乐,且以永日。”’当下有人评价说:‘二城守文韬武略,精通典籍。’“山有枢,隰有榆。子有衣裳,弗曳弗娄。子有车马,弗驰弗驱。宛其死矣,他人是愉。”她把鼻子埋在那朵吸尽了花蜜的美人蕉里,假模假式地嗅着它无有的芬芳,有模有样地吟了一段诗,立即有人赞誉道:‘烟子小姐才思敏捷,诗书满腹。’”“‘小姐的意思是?’他问。他是故意不知道,还是成心要纠逗。‘你的喜乐是,高朋满座,有酒有食,日以鼓瑟;而我更愿意穿上华美艳丽的衣服,奔驰于原野——人生一世,草木一春。青春既已苦短,草木之一春更是短短,仅倏忽之间而已。饮酒鼓瑟,春可以,夏秋也无不可以,严冬还更为适宜;而驱驰于原野却只有春天最为合适,何况,如果不是春天,那华美艳丽的衣服,那婀娜……迤逦的青春又去与什么相映照呢?’她答。而我要说:穿上华美艳丽的衣服,奔驰于原野,这是哪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所不一心想往的呢?可是,我们更愿意奔驰于繁华的城镇,蹀躞于热闹的街市,穿梭于沸腾的人群,漫游于热辣的目光,飘升于瑰丽的言辞。”‘““婀娜迤逦”’他接着说,‘小姐的用词很特别嘛,为什么是迤逦呢?我只听说过迤逦的青山,可没从未听说过迤逦的青春。’我猜想她想说的原本应是‘旖旎’,可她死不认账,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错,也许因为她有话可说:‘青春难道不应该像那青山一样延绵曲折吗?何况,如果不是在迤逦的悠游之中,又何以显其婀娜呢?’而听过此话之后我不得不说:婀娜的身姿,迤逦的悠游!动人之至,它们相呼相应,互点互缀,真如青山一般的延绵;当那婀娜的身姿在迤逦的青山上悠游之时,想必那眉黛般的青山也会忍不住舞动起来的。‘小姐,我听说过“静女其姝”……’‘先生难道就没听说过“我车既攻,我马既同”吗?’他们这番引咏终于让个粗鄙的之士不满意了,他的道理是否且先不论,我个人认为,至少他们这番话是相当成功的:点到为止,暗示恰到好处,妙的是他们俩相互都明白;不过,在道理之先,那人的批评似乎也值得一说,因为它毕竟已经被说出来了,那就没有人能说它不存在:‘他俩总是引经据典,固然这能很好地表现他们的文思,证明他们是风雅无比的人,可是这样做作他们难道不觉得过分吗?需要知道,表现文思这种事情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是完全需要适可而止的。这样的行为分明就是想要别的没有他们这种文思的人不能明白他们的话吗?且不说这显得太过于高傲,像是要拒人于千里之外;更重要的是,这似乎就是在明白地向我们各位挑衅,他们的话不想让我们还有其他的许多人听去,可两个人的谈话——尤其是一个贤明的绅士与一位娴雅的淑女的谈话,难道会有什么可不让他人听闻的吗?这显然是有伤于他们的高贵的。’‘小姐,请让我把话说完,我觉得你就是那“姝之静女”,我无法不把你看作是这样,如果我不听你说话的话——即使我听了你的话,即使我明白你所有的意思,我还是只能把你看作是这样。可是,你的话、你的意思往往表达着相反的意愿……烟子小姐,恕我直言,或许我是错的,但我觉得你是不是对自己太苛求啦?一个美丽的小姐、一个柔弱的姑娘,我不以为应该是这样……你是不是该放一放啦。我再次说出自己的请求,你不能总是只让人诧异。’他是个真恳的人,她似乎沉思了一会,是哪个词语终于触动了她的什么呢?”
“可她似乎立即就开口说了:‘诧异嘛,我也不能明白这意思了。其实,我不过是说想到城外去逛逛。’‘到城外去逛逛。理由我先不问,既然是小姐金口所开,那也没有什么不可以,“有女同车,佩玉将将。”这也是人生之大乐事,可是你毕竟需要一个理由。’‘就是想去就不行吗?’她问。他答:‘在我当然已经足够了,可在别人就不是如此了。’‘别人,难道你一个还做不到,还需要得到别人的许可?’她又问。‘当然不是,我是说要说给别人听。’‘为什么要说给别人听?’她是在装佯吗?”“‘因为他们在听啊!’他把手朝身边的人一扬,问道:‘你们需要听这个理由吗?’我们当然需要。她想了一下(需要想一下,证明这不会是个真实的理由,或者这就不是一个真实的愿望),开始说第一个理由:‘我没钱花了,需要回家一趟?’大人大笑了,他终于重新挽回了优势:‘没钱花?小姐,以你的爱情做抵押,四大银行没有哪一家会不争破脑袋要借钱给你;至于个人,即使没有一百、两百,我看,三五十人也足够踏破你家的门槛了……你这个理由实在不怎么样,请小姐说下一个。’‘我想把母亲丢失了二十年的宝石送还给她,我想她肯定会很高兴的,假如它真是她丢失那一块,假如你愿意出让……’‘出让。你是说卖买吗?你简直像是要侮辱我。如此奇货可居。用什么来交换倒是可以商量。不过,我先还是这样问一句:小姐刚刚才说没钱花,现在又要买宝石,这似乎不合情理?’‘因为要买宝石所以才缺钱花,难道说不过去吗?既然你是奇货可居。’‘好吧,我接受你这个理由。可是,你回家一趟要多少时间呢?’‘也就是三五天。’‘三五天。不是在一天之内能做成的,我绝不能答应。’‘为什么?’她问,似乎又在装佯。他说:‘你当然知道,我能答应你出城,那是因为现在守门的是本城堡的军队。你也肯定听说了,国家要全面接管隔离任务,把隔离进一步细化。这种事情随时可能发生,一天之内我还能做出应对,三五天就全没把握了,不说是你,就是我本人恐怕也有被困在城堡外的危险——到时候,所有的城堡全面关闭,你我就成为孤魂野鬼去了。’‘这么说,倘若真能出城,你也要随我一起去?’‘那当然,我怎么放心让小姐一个人去涉险。’黄昏似乎还没有吹起风来,但这当然只是你我之见,院墙外那棵清香树什么时候停止招摇了?她陷入了沉思,想一个理由就这么难。‘一个理由就这么难?’他问。”“但她还是开始说话了:‘你刚才说国家要把隔离进一步细化,这是什么意思呢?’听她的口气,似乎她要反击了。‘你当然知道,现在国家所真正控制的隔离还很粗略,虽然大部分城堡肯定都有自己的行动了,但国家当然是信不过我们的,进一步的细化嘛,首先当然是封锁每一个城堡,然后甚至可能细化到一个城堡中的每一区、每一闾。’‘干嘛不进一步细化到每一家人、每一个人呢?’‘小姐又是有什么高见?’‘我听说,所谓神经就是自我对他人全面关闭意识里只剩下了自己的一个人。倘若隔离细化到每一个人,似乎是强使每个人达到了这样一种状态——当然也可说是达到了它的反面,因为很显然,所有人都神经了也可以说是没有一个人神经。’‘可这件事情怎么可能做到呢?隔离一个人至少需要另一个人吧,隔离者与被隔离者两个人之间总存在一种交流——他在强迫他,他被他所强迫——同时也就肯定是相互确认着的……可是,你为什么要说它们呢,它们与你的理由有何干?’‘好吧,我的理由也可以与它有关:一旦国家要全面接管每个城堡的隔离,当然意味着我们再想出城堡几乎完全失去了可能,要等到何年何日谁也说不清楚,我想要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前,出城去晒晒太阳,这个理由可以了吗?’‘你在城堡里不可以晒出来吗?’‘可若是想要看到太阳在地平线上升起、在地平线上落下,想要置身在无边无际的光彩里,我是说在奔跑的马上,在一种狂喜的速度之中——我记得我已经说过一回痛快了……我仿佛还知道,有许多故事就是从“旭日东升”、“夕阳西沉”的红色中启幕的。’‘恕我直言,这个理由很勉强。不过,既然小姐说得如此勉强,我们也可以勉强同意一回——你们说呢?’我们当然可以勉强,如果一个故事的演进非如此不可的话。何况,出城去跑跑,说起来也实在是骨头发痒。国道线上,有一棵桑树在等着我们;在桑树左边稍微偏移,一个漫坡上,一片松树等着我们;黑松林里,有一匹松鼠也可以等着我们……”“大尾巴松鼠的小手里,一个松球在等着我们,熟透咧开嘴的松球里,一把松子在等着我们,喷香的松子……”“松子成熟?现在才春天!”“当然是去年的成熟,否则就不会是熟透?”“去年的?这么长时间,它能不霉腐吗,它如何喷香?”……

“当我再也找不到话可以说,是该离去的时候了。”
这天白衣姑娘和巫师走在一条碎石很多的土路上,春天的大风吹在他们头顶,竹叶纷纷落下来,路的斜对面一个土坡上一丛黄色的野姜花前面围着好几个人,他们摘下一朵来闻闻,扔掉,再摘下一朵,这些如此新鲜的黄花落在土坡上似乎比在枝头还更加新鲜,他们笑着、说着,能看得很清楚,依稀也听得见,他们却似乎总要以为他们什么也没有说,他们的声音完全溶入了风声。
“怎么会无话可说呢?”巫师问,“就是说无话可说也还是一种说话嘛,你是想说什么呢?不要让我猜吧。”
“我是说,假如我们不说所有真实存在的,把这个世界抽空掉,也不说为它们所建立的抽象,我们就不会有什么可说的了。”
“你是说当你不想说什么你就没什么可说了?”
“差不多吧。”
“可为什么呢?前几天你告诉我的是,你想说出很多。”
“因为怎么说怎么说,还是什么也说不着。”
“说不着。是什么意思呢?——有两个人潜伏过来了。”
“我看见了。”
“你这样说,让我想起了你那天说起的在瓦罐中的谈话。说实话,当时我对此并没有很在意,可这两天却开始想起它,我想象了很多,越想越觉得奇特——这个词表述肯定不完整,——我越想是越放心不下,很想自己尝试一回,可惜……”巫师自己停下来。
于是她问:“有什么可惜呢?”
“我是说它不容易。”
“怎么会呢?”
“这样大的瓦罐就非得定做不可吧?”
“那也无需一定要有瓦罐嘛,我们完全可以把它模仿出来,现在就可以¬——看见那堆石头了吧,倘若我们一人坐在一边,相互不看见,我们尽量把自己想象成是在一个瓦罐里,必要的话还可以闭上眼睛,不受任何干扰,让自己仅仅只是在词语里存在,这样也就差不多了。”
“那让我们现在就模仿一回吧?”他找来两根棍子,交给她一根,“用手敲石头可受不了,也难得敲出声音,而且这回的两个瓦罐也隔得够远,我们用棍子吧。”
这是一堆乱七八糟的石头,多半是谁建房余下的,堆放在这里显然已经好多年,没有一块干净,也没有一块稍微平整,不过她还是尽量找了一块,端庄已极地坐下了。大风仍吹在头顶,竹叶仍不停落下,乱石缝里尽是枯竹叶,她就想到要在石缝里放火。她坐在朝向路这一边,左手放在膝盖上,身子稍稍往右偏转,手中的竹棍在一块她没有去看的石头上随便敲了两下;她眼睛平视,几乎没有什么刻意而如此恬静。远处几所破旧的房子,围墙上是枯干的草,房子外面已经是农田,青青的麦苗上面,一片纯蓝深远的天、一片干爽淡白的云。
“这是什么意思?”巫师问。
“不要担心。不过是一个姑娘,怎么找、怎么想,也什么也没有。于是,她就要用尽她所有的理智拼命去想,直到把自己想到精神崩溃,变成神经;若是做不到,她还可以把自己想象成已经神经;再不然,她至少可以潜伏过来,模仿一双神经的眼睛去看¬——去看什么?去看见大海吧。”
“烟子姐姐,我们不过开个玩笑嘛,你就要这样说我们。”
“唗!你们两个,只要落在一起,就一定是要找机会叽叽咕咕一回的。如此神神秘秘,这可不是正派人所为。”
“多么美好的春天,温和、晴爽,”巫师把话说得真实而又平淡,这是她喜欢的说话,“在这样美好的日子里做什么会有不好呢?模仿神经的姑娘,在哪里?拿一个给我看看,好吗?”
“在穷尽她的目光之前,这并非她最后的选择,也许她还没有开始呢,而这个开始未必不会推迟到很远,比如远到下辈子、下下辈子,或者也可以上溯到很远,远到上辈子、上上辈子、上上上辈子,从开始就没有结束……请问,她为何要这样做?”
巫师说:“曾经有那么一个中午,那是天空与现在具有很多类似的一个秋日的中午,我经过一条如目光般清澈的江水,见到有一个人躺倒在江面上,水在她的胸前和背上流过的速度略有不同。当我大声问她,她不同我说话,因为她要把所有的力气用于盼望,水顺着某个纹络流入眼睛,她也不能把眼睛眨一眨,因为她要把所有的力气都用于盼望。明知道,她一句也不会答我,但我怎么也不能停止说话,我不是要让她听见,正如同她不是要看见而是要一直看见,我是要让她一直听见——这水流的声音已经去到了天上。”
她说:“在遥远的西部,曾有过这样一个女巫,人们说她精通各种咒语、迷药,有一个人曾中了她的蛊。可这并非事实,她曾央求这个人对她狠心,让他用一根铁链把她铐住,在她脚上系上一个铁球,再把她投入囚室关上铁门、扣上铁锁,可他没有。因为他不明白,不明白这个央求,也不明白他对她狠心并非是对她狠心,而是对别一个人狠心……而她确曾从阴森黑暗里召唤出众多轻易见不得人的力量,也确曾有过许诺说,凭着它们她能做出任何艰险的事情。然而,这力量却只能用来对付自己一个。说不清楚是出于什么具体的原因,凭着这样的力量,她曾把自己撕碎,还在撕碎之后又把自己粘好——准备下一次撕碎。”
“你们两个才是真正在模仿神经病呢!”
“是谁在模仿神经,是谁在说话?”巫师高声问,“既然我现在是身在瓦罐里,我就可以看不见她,但我现在的说话她显然是可以听见的,那么,我的话也可以有一部分是说给她:身在这迷惑颠倒的世界,谁会不想神经一回呢?模仿神经,那是因为他们知道,他们这样的人永远也不会神经,即使一百次撕碎自己。因为痛苦的经验是不能积累的,不会说你曾经痛苦过十分,你现在就不用痛苦一分,也不会说你现在多痛苦一分,将来你就可以少痛苦一分,因此你的生存需要技巧,便如同说出这句话我需要技巧。”
“再也无话可说,是离开的时候了。”
“怎么会?你即使说无话可说仍是一种说,即使抽空掉这个世界‘所有的’,至少我总还可以说说这个‘的’:你从不会是我,我从不会是你,可你可以是我的,我可以是你的——‘的’,请外人切莫误解,这不是爱情的许诺,这是世界物化的开始:你的可以是所有的,可你的永远不能是你。”
“那个人总是躲在一扇门后面,他擅长于以守为攻;因为意识到自身软弱,她热爱迁怒,她从不迁怒他,因为她迁怒他的他从不以为是迁怒他,他对她总是宽宏大量,从不以她的性情为乖张,可当再也没有人可以迁怒,她只好迁怒他,她擅长于以退为进。”
“当我成为你的,我就不再是我,我是你杯中的一口酒,酒后的一句话,话里一柄刀,刀下的一个伤口,伤口中的一撮盐,盐下的一阵生疼,疼后的一道疤痕,疤痕下面起皱的神经……不要以为这是爱情的升华,当我成为你的,我不再是个人,我必须要是你听得着、看得见、说得出来的一件东西。当我永不再是你的,只是我一个,让我来敲碎你的瓦罐吧,这个模仿,这个对真实的模仿,这个模仿的真实。”
“这是失去后再不可得到的时间——三月哗的一声滑到了四月,三五天成为没有,是什么安静得如此可怕?时间、阳光、心愿,或者还有我命定的……”
“命定的什么?”
烟子的云,烟子的月,烟子的衣裳。烟子4月4日于东部昉洲。一点说明:在我小学三年级或是四年级的时候,一天我哥哥兴奋而又神秘地对我说:“我带你去看无底洞!”我跟他来到大衣柜的大镜子前面,他手里拿着一面小镜子,于是,镜子中的镜子中的镜子……影像中的影像中的影像……无穷无尽,我第一次知道了无限原来并非需要无限的空间,而只需无限细分就可以了(当然,现在我知道这是种错觉,无论时间、空间、能量都是不可以无限细分的)。也许就是从那天开始,我对这种东西就着迷了,本章就是对它的一种尝试。我想,小说就是从这里开始进入结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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