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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白斑

作品名称:乐生      作者:栖幻      发布时间:2022-12-17 06:14:33      字数:4402

  阿霞对我的惩罚仍未结束,我得了个洗碗的活。
  洗碗盆里咕噜噜冒着小小的、圆圆的泡泡,它们是擅长游泳的高手,下潜,浮起,飞走,破灭。我蹲在水池旁,以手弄圆,涂抹一层泡泡水,轻轻吹动,透过晚霞的风光彩闪闪,是张牙舞爪的身姿。
  袁龙虎反常的没有晚饭后就合眼入梦,来到水池旁对我说:“明儿早上九点,我借刘大妈家的自行车送你查病,顺便到集市里买些东西。你这会儿帮我到易芝那里打听她爱见啥首饰。算了,你去找阿芽,她们是好朋友,喜欢的肯定差不多。”
  袁龙虎不明我不认识他所说的易芝和阿芽,他是个糊涂人,大晚上让我去找陌生人问想要的礼物,我还畏惧别人以为我是糊涂人。
  我忙桑于洗碗,他忙着推我肩膀发怒:“听见没有?”
  “现在吗,你怎么不自己问?”
  “让易芝知道的话,我就不能给她惊喜了。你别管那么多,快点去,不然我就给奶奶讲你偷我感冒药的事。”
  “什么感冒药?”
  “你这家伙别装不明白,你洗碗之前偷拿了我的感冒药,我看得一清二楚。”
  “我要是找你要药,你会给吗?”
  “你都已经拿了,问这些有什么用,反正也不是我花的钱买的药。看在我的病快好了的份上原谅你,今下午你抢我碗里的肉,我也不和你计较了。但如果你不听我的命令,让奶奶知道你偷拿药的事,又或者是我向黑牙老太讲讲——”
  “我洗完碗就去问,你千万别说出去。”
  “早就该这样了,好好听话,减少挨打。”
  袁龙虎离开前给了我右肩一拳,以示警告说:“记住,别说是我问的,否则你知道下场。”
  我揣着藏好的烧土豆,没找阿芽,朝蓉蓉家飞奔。
  橘子汁味的黄昏降落帷幕,皎洁的月光清明安静,滑进院墙的洞口,婆娑树影犹如陶瓷上的冰裂。
  蓉蓉换上了新的补丁旧衣,如一张薄纸穿过门缝,蹑手蹑脚地,唯恐木门发出声响。
  “这是治感冒的药。”我匆匆将药递给她。
  “你从哪儿弄来这些药——”
  风一吹,木门微微发出吱呀声。
  蓉蓉急促下蹲,捂住口鼻,克制自己打出喷嚏。她张皇失措地四顾周身。
  “换个地方。”
  我们俩悄摸摸地挪蹭到柴火房,蜷缩门后墙角,像堆挤一团取暖酣睡小猪仔,无知却喜幸。
  蓉蓉咳咳嗽嗽问:“感冒药是啥,我还没喝过药,好喝吗?”她的声音嘶哑得如九十岁的老太太。
  “我也没喝过。袁龙虎喝过,但他没吐,你也喝这个。袁龙虎摸完鱼全身打湿后也一直打喷嚏流鼻涕,奶奶便买了这个药。你今个下午身上全打湿了,也接连打喷嚏。万一感冒就不好了。待会儿用热水冲开,喝完就睡觉,蒙在被子里捂出汗。一次喝两袋,奶奶说这样会好得快一些。”
  蓉蓉举起药袋,借窗口的月光细细观察,支支吾吾问:“这个,药,贵吗?”
  阿霞为了袁龙虎,多贵的药都愿大把地买。我不知药价也不好讲这药是我偷来的,只好说:“不贵,不要钱,你放心喝,身体最要紧,身体赶快好了我们再一起玩。再把这个吃了——”
  我将兜里藏的三个温热的烧土豆给她。
  洗碗之前我攒聚灶火里没烧尽的柴火,新添两根柴后,扔进三颗土豆。若不是袁龙虎无端找我,我还有机会脱身翻土豆,不至于一半糊一半夹生。
  “竟然还有吃的?”
  “生病的人要多吃,好得快,你快趁热吃,就怕有些烧糊了。”
  蓉蓉撕下土豆皮,撸起袖子吧唧吧唧,不觉展露那道烫伤。
  我不禁伸手抚摸问:“疼吗?”
  “习惯了就不疼。”
  “竖看像月亮,横看像爱心。”
  “月亮是什么味道的啊,它是淡黄色的,也是土豆味道吗?”
  “应该不是凉水的味道。”
  蓉蓉半张脸笑盈盈,半张脸擦满了草木灰,脸蛋渐渐消失在黑暗中,像是童话故事里干着脏活累活的灰姑娘。
  她黑眉乌嘴的模样使我忍俊不禁:“你越吃越像在柴火堆里洗了一把脸,脸上无一不是黑灰。”
  “脸脏总比肚子空要好,肚子里不再只有凉水了。”
  蓉蓉舔舐嘴唇,嚼得知足,时而慌急捂嘴,止不住喷嚏连连。我们俩顿时一动不动,侧耳倾听门外的动静,倒是听见了扑通扑通急速跳动的两颗心脏。
  回老屋的路我已轻车熟路,没一会便溜了回去。
  和煦轻柔的月光拉长我的影子。我走于铺满月光的银路,像踏遍了银河。
  落荒而逃的我晚饭只吃了个半饱,此时饥肠辘辘,鸡圈里的几声咯咯叫都在吸引我。
  我想冲去拽母鸡啃,却怕咬一嘴的鸡毛,它们还要用沾满鸡屎的爪子踢我的脸,实在不划算。我仿照蓉蓉饱肚子的法子,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凉水,冷水胀肚子,我假装胃腹饱饱。这种饱腹感只维持了几分钟,肚子不识相,水在肚中晃,叫得越发凶猛,袁天顺的呼噜声在我咕咕乱叫的肚子面前都成了小菜鸟。
  隔日清晨,自行车的车轱辘转得飞快,我坐在后座闭眼感受风吹,不出一会儿,袁龙虎一个甩弯,将我甩到路边的土堆里。
  他不知我掉落跌地,还以为转弯后力气恢复到拔山盖世,兴致冲冲踩踏板。
  我慌急爬起,狂追自行车,嚷嚷叫唤他的名字。第五声喊叫后他终于停车,扭过头视察状况的那一瞬,他嘚瑟的嬉笑僵在脸上,瞬间翻脸说:“坐车都不好好坐,掉凳了也不赶紧喊一声——你麻溜跑快点!”
  镇医院里的病人不算多,袁龙虎却像个冲锋陷阵的士兵,在人群中横冲直撞,拉扯我的手臂直冲医生的办公室。
  医生捏着我的下巴左瞧右瞧,细细端量我的脸,没过三分钟,从容不迫道:“得了白癜风。拿着这个纸到门口药房开药,按照药上面标的剂量吃药。”
  袁龙虎问:“这是个啥病,白疯子吗?没听说过,严重不,会疯吗,会死吗,会传染吗?”
  医生说:“问题不大,不会传染,况且她目前只有脸上才长。先回去吃药,药吃完后还没有好转,再来进一步检查。”
  “行,买药。”
  袁龙虎听完后便不再过问,拽着我快步奔向药房,催促说:“你走快点,赶快取药了挑礼物。别忘了今天的主要任务不是看病,晚了可就收摊了。”
  “药多少钱?我没有带够钱,怕买不起。”
  “我替你付,伯父他们从伐木场回来后再还我钱。”
  “你哪里来的钱?”
  “你少管闲事,你在这等着,我去买药。”
  药虽然贵,不至于是天价,买药自是要花一定钱数。这样想着,我站在原地等待。
  袁龙虎冲过人群,挤到前排,压根听不见别人抱怨插队的咒骂声,递上钱后反而焦躁地说:“你一个找药的护士能不能走快点,我赶时间,别耽误后面排队的人。”他如随时会喷发的火山,取完药后直催我走走走。
  镇里的集市只有半个操场大,一眼便能望到尽头。道路两侧攒集了各类小摊贩,都扯着嗓子叫卖。
  袁龙虎愁眉不展地环顾摊贩,打眼望去没一个顺心的物品,他随手抓起一个喷漆银手链问:“这个多少钱?”
  老板伸出三根手指,袁龙虎砸巴道:“便宜点,一块钱我就买。”
  “不能再低了。”
  “这塑料玩意卖这么贵,你是抢钱的吧?”
  “你要是买真的手链,那还有讲价的理,你也知晓这是假手链,再低了不卖,你不买有的是人买,没钱就别来买。”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觉得我买不起是吗?你瞧瞧这是个啥!”袁龙虎揣出厚厚一叠一元钱轻拍左脸颊:“我这面子可比你大,我有的是钱,就不在你这里花。”
  老板正要顶撞回去,迎面走来一位客人,他应时将袁龙虎晾在一边。做生意当然要比骂人重要。
  我匆忙推这尊巨石走远,老板不屑地往这溜了一眼,那嫌弃的神情仿佛在看屎壳郎推粪球。
  袁龙虎有意无意环视过路人,双手不得闲地摆弄五张大钞,数了一遍又一遍。他用钱微微扇风,钱风里飘浮阿霞衣物的气味。我左顾右盼,却没能见到阿霞的身影。
  于阿霞而言,袁龙虎和钱的重要性难分上下。
  我说:“换个别的,那边还有卖手镯之类的。”
  袁龙虎说:“易芝平日又不是睡大觉的,干活做事手镯容易碎。”
  “那头还有卖项链的。”
  “太老气。易芝长得漂亮,戴那些项链是拉低了脸面。”
  “绳线手链怎么样?”
  “我花钱买根绳子送人?还不如撕块布送给她。”
  他思考片刻后,取了裤兜里的零钱给我,命令说:“刚刚第一家,你去买回我拿过的那条手链。”
  原以为袁龙虎出手大方,方才明白那五张大钞全是用来撑他的脸面与阔气的。
  “你专门来买了送人,还有这么多的钱,怎么不买一个贵重又好看的?”
  “那个够了,礼物在心意,不在价钱。你快去!”
  “你为什么不去?”
  “少废话。我这是看见他的小店里搁不下我的脸面,不跟他计较。”
  我一问,他一骂,我顾忌持续追问会惹火他,万一回途路上他一个不顺心再次弄摔我,明日或将二进医院。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人要蹭车坐,不得不听话,我灰溜溜地买回手链。
  母亲得知我长白斑,特意回村探望我。
  我不懂事的庆幸又能多见几次母亲,激动占据头脑,忽视了她满头大汗。
  月光渗析桃园村,我在熟睡,母亲在赶路,天色刚蒙上蒸汽白时,她已经走了好远好远,裤腿衣袖满是泥垢,与她同行的只有急促的脚步声。一是乡间少有车往来,二是不舍得浪费钱坐车,母亲举着雨伞走了二十多公里的山路,热红了瘦瘦的脸。
  清晨叫醒我的不是春风,而是白癜风。
  我半睁着眼钻出被褥,如醒着做噩梦。
  床头搁置着一杯白开水,水旁摆放两颗长条状的胶囊,它入嘴后骤然成为烂洋葱,我难吞咽这些个小巧漂亮的魔鬼玩意。第一次的热水灌溉没能带走这两个庞然大物,却撕破了胶囊薄如蝉翼的伪装,嘴里弥漫药粉末;灌入的第二口热水融化粉末,味蕾像吞了一口盛夏腐烂的豆皮、涩青桔、苦柠檬、辣大蒜和麻花椒,炸了颅腔,致使我全吐了出去。
  母亲正好进门,她担忧的目光犹如我心头的一根针,她眉头一蹙,针微微一动,我心一痛。
  我望着她摇摇头说:“太苦了。”
  “我娃,吃过药病才能好,你的病一定要好。”
  母亲从抽屉里拿出两颗新的胶囊,放在我的手心,往下拉了拉自己的袖子,隐瞒手腕处的枝条刺伤。
  比起受伤挨疼吞药,我气愤这样的自己给父母带来了诸多麻烦,更畏怯瞥见母亲担忧的神情。我折服于母亲的关怀,我想能忍受这份苦难,直到对此不再惧怕。我效仿袁天顺喝酒的姿势,一口闷咽土壤色的冲剂药,试图以药灌醉我的颅腔和肠胃,在两颗大大的胶囊变成两颗大烂洋葱前吞进胃腹。
  袁龙虎找准时机对母亲说:“伯娘,不吃药治不好,医生给的药单是这个,我按照这买的。我用压岁钱付的药钱,贵是贵了点,能治好病。”
  母亲细瞧药单,药单哗啦哗啦地抖动,母亲手背被油烫出的水泡也咕噜咕噜地颤动。她倒吸一口凉气,镇下惊讶,“钱不是问题,只要能治好病就行。”她多取了一块钱给袁龙虎,特意嘱咐:“千万别让阿霞得知真实药价。”
  “我绝对会闭嘴,我也想多过几天清闲日子。”袁龙虎喜笑颜开地收下钱,揣着走进阿霞的房间。
  房间里面空无一人,我在门缝处窥见他和叔父一模一样的行径:转动脑袋扫视房间,确认无人后打开衣柜,在叠得整齐的衣服中取出一个紫灰色布包,放回大钱,抽出三张小钱。
  我这才得知钱风中那股熟悉的衣物味从何处来,那不是阿霞出手阔绰,而是偷拿的钱。
  袁龙虎骂我是偷药的,他也是偷小钱的。我不敢制止他偷钱,他也料想到我没这个胆做吃力不讨好的事。阿霞则会认为是袁天顺搜钱买了酒喝。袁天顺整日迷迷糊糊,做过的事眨眼忘却,顺理成了背黑锅的人选。
  我擦除柜子的灰尘时发现了那张药单,手竟也不自觉微微抖动,天价药钱触目惊心,一瓶胶囊竟要花费二十五元,共有一百颗,相当于五个喷漆银手镯。
  打那以后,药都乖乖住进我的肚子里,无一浪费。
  我还在被窝里翻身,母亲已收拾完毕,天刚蒙蒙亮时再次启程,踏上挣钱的陡峭山路,逼仄之处,左是悬崖,右是松垮的山土,母亲走得如履平地。挑担子进城卖货的人在下坡时超过母亲,上坡时母亲反超,二人你前我后,来回十三次才到阔面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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