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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一场错误

作品名称:乐生      作者:栖幻      发布时间:2022-12-16 17:09:06      字数:4038

  袁龙虎的感冒有所好转,阿霞为了给他补身子,晚饭特意做了一顿大餐。原本那是年夜饭才能吃上的肉菜。
  一只不幸的公鸡成了袁家的幸运餐。余下的公鸡犹如不败将军,昂首阔步,仰天长鸣,竖起红鸡冠,挥动翅膀,羽毛发亮。公鸡在院里高傲溜达,左走一圈,右走一圈,彰显腿部的发达肌肉,我在思考这两个大鸡腿究竟是炖还是炒,才能不浪费又香口。
  我每日盯梢那只红冠傲气的鸡健步锻炼,它每日如此这般锻炼,紧实的鸡大腿肉着实馋涎欲滴,怎样都好吃,唯有一点,我吃不到。
  黢黑的灶台架置着一口大锅,锅里蒸着苞谷面面饭。
  蒸饭期间翻炒椿芽和土鸡蛋,椿芽溶于蛋液,叶叶沾明黄。肥紫茄子和大青椒一同放在火坑边,待它们表面冒小黑泡泡时取出,过遍冷水,洗净表面的灰尘,撕成十缕长条,掺和姜葱蒜末,拌匀后当成下饭菜。土豆块和鸡块在锅里打架,在浓汤里翻滚,生姜片在油面仰泳。母鸡汤面两层油花,圆油撞击圆香菇,碎成更多小圆油圈。
  肉香不断地涌进我的鼻息,我咽了十一次口水。
  阿霞擦拭一个小洋瓷碗,从锅内挑出一只大鸡腿和六块鸡块,“你要多吃点,不够还有,要长得白白胖胖才行。”她口中能说出这些话,犹如是严监生捐献灯芯,让人难以置信。
  我虽满腹狐疑,嘴角却不自觉地高高挂起,双手凝滞在半空,做出捧碗的模样,像一个乞讨的流浪娃。
  袁龙虎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成为了那碗鸡肉的主人。他的手越过我的头顶,接过碗,“这太多了。”
  “胡说,要是吃不好,哪能长得白胖,一定要多吃点,男娃就要养好气力。”阿霞说完此话,一把夺来一个小碗,舀了半勺土豆,像吆喝鸡一样赶我出厨房,朝我说:“女孩子家家的,吃这个就行了,听话!”
  袁龙虎能大气都不喘一口从深山跑到村口,我却气吁吁,腿无力,远远落后。男孩女孩的身体构造有不同的衡量标准,但我们都会感冒发烧,都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有差异向来不意味着不平等,但袁龙虎满碗鸡肉,我只有半碗小土豆块。袁龙虎的碗里是鸡油黄,我的碗里是土豆黄。
  阿霞起先还打一个马虎眼,唬我吃土豆变胖点了好看、多吃葱会变聪明、多吃白菜会变白,她也没说过多吃鸡肉能长肌肉。
  袁龙虎拗不过阿霞,捧着大碗走出厨房,嘴上说肉多,却像饿死鬼般狼吞虎咽地嚼肉。他顶着乱糟糟的头发经过院子时,原站在木柴上的母鸡错认头发是鸡窝,飞扑向他,慌得他猝不及防,吐出咬了一半的鸡肉,掉地的小块骨头翻滚了好些圈尘土。
  阿霞急速赶来,一脚踢飞骨头,顿然蹬地,叽里呱啦地恐吓母鸡。院子里的鸡个个是胆,争先恐后抢夺自己同类的残骸,迟迟不肯退出。她蹿到猪圈旁抄家伙,搬动长竹竿子四处砸,院里刹那灰尘四扬。
  母鸡狂扇翅膀狼狈逃窜,再次飞到袁龙虎的头顶。
  袁龙虎一个躲闪,碗里的鸡块接连逃出饭碗。他皱巴着脸,用筷子频频敲碗,嫌弃道:“肉都沾上灰了,这还咋个吃啊。”
  阿霞心疼得不行,一把扔掉竹竿,接过碗,捡起掉落的肉,冲洗后重新倒进锅里,在汤里晃悠几分钟,便是新出炉的炖鸡肉了。她忙乎这些事,闹腾得没嘬上一口饭,把她给累坏了,但累得高兴。
  趁他们在院子里和鸡打架,我有了机会吃那些阿霞平日不允许我吃的半个巴掌大的小小的几盘菜。
  小猪生前定是猪圈里身材最好的圈花,到餐桌后都如此漂亮。腊肉片肥的部分晶莹剔透,金光灿灿,滋滋冒油,瘦的部分紧致有纹路,肥瘦相间,层次有当。
  我掺和些许微辣的霉豆腐酱和梅干菜,搭配烟熏的咸腊肉,塞满嘴,腊肉溢出的汁水浸染米饭,嘴里尽是香甜滋味。
  阿霞紧紧随同袁龙虎进到屋内,我慌得抖了一下筷子,放下腊肉片,转而夹向凉拌茄子。
  阿霞直冲到仍窝睡的袁天顺那边,只管张嘴叭叭讲,不在乎他人是否听。袁天顺全当她在念经,合上招风耳,被这经文念叨得更加昏昏欲睡。
  袁天顺的奄奄气息由嘴入鼻腔,鼾声一打,吓得自己差点掉凳。阿霞也打了一哆嗦,怒斥点由饮酒转入嗜睡,动起手上功夫,揪起袁天顺的耳朵骂:“喝喝喝!酒全堵在耳朵里,我的话你愣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他们半辈子的相识,好像总有说不完的话,使不完的劲。
  阿霞见袁天顺毫无反应,气不打一处来,勃然大怒,一掌拍在他脑后,“你死不死来吃饭,一天就知道喝酒睡阔睡,你要是还有医生的本领,快看一看死丫头的脸巴子上弄得啥玩意,白一片的。如果严重到传染,我们没一个能活的。”
  袁天顺听到医生这二字才稍有清醒,走到餐桌旁睁眼瞪我,却对我不闻不问,懒洋洋地摸起筷子扒拉饭粒。他的眼角留有白色排泄物,嘴角有油星子,筷子在胳肢窝一揩,一抽,向菜一夹,再向嘴里一放,大口吞咽,倒是为了活才吃了几口。
  袁龙虎双手并用啃鸡块,吐出鸡骨头,悠然道:“没这么严重,兴许过几天就消了。都一起吃饭了,也来不及防传染了。”他无缝衔接的啃咬一大片腊肉,“爷爷能瞧出个啥?待在乡下十几年了,整天醉成狗,人都认不清。还是早点丢掉这个念头,我明天带她去县里看看。”
  阿霞蛮不情愿地说:“又要花钱,真是没福气。”
  袁龙虎说:“要是不看病,万一对我们造成坏影响,后悔都来不及。”
  阿霞对袁龙虎说:“我也是生恐影响到你,关键是你别出意外。真是奇了个怪,以前没见长过这,咋个春天刚来,脸巴子就开始长这玩意。”
  阿霞瘪着嘴瞥了我一眼,喷出几粒米饭对我吼道:“你别吃了,八成的人生病都在于吃太多!”
  我不寒而栗,将放在梅菜腊肉上空的筷子忙移向椿芽菜。那几盘肉菜却像是盘丝洞的蜘蛛精,接连不断散发诱人的香味,乖乖待在盘子里却在说:“来呀来呀,来吃我呀。”
  我嘴里留有腊肉的咸甜味,受不了这魅力,虽胆战心惊,仍不自觉朝腊肉伸筷子。趁阿霞的目光锁定袁龙虎时快速夹起一片肉,但她仿佛有十双眼睛,立刻察觉到我的举动。
  “死丫头,那是你能吃的吗?”
  阿霞的筷子如飞镖般扔来,将我的筷子一打。
  “你还要我说多少遍才能记住,你不准吃肉!有营养的全都要留给你哥的,小伙子要长身体。你个女娃子家家的,吃点饭菜就够了,能吃饱就行。”
  “我咋不可以吃,我就要吃,我又没犯错。”
  “你的出生就是一场错误!”
  高傲的公鸡也会低下头颅挤破脑袋抢一块骨头,它给了我勇气。我头顶没有王冠,却傲然十足地捞起一片腊肉塞进嘴,又从袁龙虎碗里夺得一块鸡肘,如松鼠包含坚果般含在嘴里,半张着口,腮帮子高高鼓起。
  阿霞惊慌动身,寻得一根翠绿的竹条,雷霆大怒道:“死丫头你还敢吃?都是个得了病要死不活的人,还敢吃肉,简直是不得了了!”
  我意识到不妙,忙扔下筷子,如大祸临头般踢翻凳子,慌忙逃窜。那根竹条逼得我步步退缩,退至墙角,鸡骨头顶着我的右腮帮子,疼到仿佛咬了一口仙人掌,差点流出几滴眼泪,口水倒是先从左嘴角流出。
  我像个陀螺,是被人抽打的命,我晕得越狠,抽鞭子的人笑得越欢。我跳跃躲闪,但竹条还是打中我的右小腿。我鼻头一酸,嗓子发干,满嘴的肉使我不能叫唤出声。
  我找准她右手边的空当,咬紧牙关,脚一蹬地,发疯似的奔出木门,向田间撒丫子一跑,逃得心惊肉跳,口水飞过嘴角,气都堵在嗓子眼了,仍能吞肉入喉。右小腿泛起被抽打的余劲,一走一瘸的我像撒欢的小马尥蹶子,全当蹦蹦跳跳玩耍乐呵。
  逃避就能当事情没有发生过,凡事都能得到解决,这是常用的伪装。
  我确信阿霞没有对我穷追猛打后才放下高悬的心。
  邮差叔叔身边的小黑狗扑向我,摇晃尾巴,学我一蹦一打闪。假如邮差叔叔送的不是信,而是一沓钱,说那是远房亲戚特意送给我的礼物,并让我以此换取阿霞的欢心,免受皮肉之苦,那多好。
  手心手背都是肉,阿霞是用竹条打的,不是手打的,难怪阿霞的手不疼,心也不疼。
  阿霞曾也是小女孩,深知且讨厌棍棒抽身的肉痛,她没忘却承受过的悲苦,以同样粗暴的方式对待她的女儿和孙女。挨打是必不可少的教育方针,在村里似乎成了唯一的方针。每家每户都这样,蓉蓉家也如此。
  我渴望明日蓉蓉不是啼哭摇头,可幻想最为放肆,竟奢求我能冲破一成不变。
  我蹦跶到蓉蓉家的院墙外,唰唰唰几下竹条划空的响声弄得我提心吊胆。
  我找到土墙上的一个圆洞口,诚惶诚恐望向院里:蓉蓉绕着院子逃,吴爷爷紧追其后,知天命的年龄体力不敌八岁小姑娘,逐渐放缓步伐,但多年庄稼活养成的气力未消散,竹条仍在尘土飞扬里狂劲挥舞。
  吴爷爷见不得蓉蓉以泪花洗面,条子抽得更狠,打得更疼,蓉蓉便哭得更汹涌,如此循环,难见压榨收尾。
  蓉蓉砰然摔倒,在水池旁的木盆里扑腾,从盆里爬起,一爬一打滑,一爬一鞭子。冷水激荡,她浑身打哆嗦,半个身子都被水浸湿。
  吴弟扶墙而出,脚被门槛绊住,在屁股落地前先嚷嚷哭喊。吴爷爷瞥了一眼便收了条子,从厨房拿了个煮鸡蛋去哄吴弟。
  吴桐蓉艰难爬起,藏在桂花树后面,小小身躯消失不见。
  我离开墙洞蹿进院里,正好与吴爷爷对视,如此昏黄的落日天,吴爷爷的眼睛刺出白光。
  我拍了拍蓉蓉的肩膀,她吓得一激灵,瞧见是我才完全睁开红肿的眼皮。我带她匆匆走出院子,拉着她弱如枯树枝的手掌,像是握住寒冬天的冰柱。
  没走几步,蓉蓉擤了擤鼻子,猛打一个喷嚏,身子弯成月亮。她用手臂挡住嘴巴,手臂冻得血红,上面有一滴月亮形的烧伤。
  “你的手怎么了?”
  “烧火……”
  蓉蓉抽抽搭搭,泪花闪闪,两颗兔牙都怕得发颤,惨白的唇开开合合:“柴火里有塑料,塑料烧着后滴在这里,把我烧烫坏了。爷爷说我傻,柴火都烧不好。我用凉水冲了很久很久,真的好疼。”说罢,她忽地撒开我的手,那股寒冷气息脱离我,不断摇头,“我不敢,我不敢走,我不敢再走了,这样做我只会被打得更惨。”
  “为啥还会被打啊?”
  “没有原因。可能我做错了事,我爷说我从出生就是错的。”
  “我奶奶也这样说我。”
  “是吗?”
  “是啊。但他们口中的道理就真的正确吗,我们好像没有真的做错了什么。”
  蓉蓉微微摇头,半睁着眼,睫毛闪烁泪花,如嗷嗷待哺的幼兔崽子般哀求我放手。我狠下心不再拉她的手。她回身走向院里,低垂着脑袋,一步一个喷嚏,步步走,步步皆是水脚印。
  我呆呆杵立原地,仍未解开心中的疑惑。
  为何袁龙虎会如皇帝般品尝满碗肉,为何我如尼姑般不允许吃肉,为何蓉蓉会如奴隶般无故受打,为何吴弟会如太子般被百般呵护。我和蓉蓉不是丫环,但会无缘无故挨打,会被使唤来使唤去还不发工钱。
  分明男孩女孩都是母亲十月怀胎的宝,似乎在桃园村里,女孩受打是天经地义的事,男孩当作成宝继承自家香火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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