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嘉陵江上风波恶(1)
作品名称:三江逐浪人 作者:林朴 发布时间:2022-12-05 20:27:20 字数:5673
1912年1月1日,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在南京成立,宣告改元民国,孙中山先生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消息传来,举国同庆。地处川北的顺庆城也在同盟会员的操持下举行了盛大的庆祝活动。
林炜和是庆祝活动第二天黄昏时分才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到家门口的。寒风猎猎,刮起地上的枯叶尘灰,直向脸上扑来,林炜和努力挣大眼睛,才看清台阶已经被败草黄叶遮盖,那作为线铺的堂屋紧紧关闭,一片冷落萧条景象。他心里一阵发紧,“噔、噔、噔”疾步跑上去,一把推开大门,里面黑洞洞的。
“是哪个呀?”一个略带嘶哑的声音从灶屋传来。
“妈——我是炜和啊!”林炜和哭出了声,急忙跑进去。
屋里没有点灯,林罗氏正在灶台前生火,听见喊声,一下站起来,楞在那里。
“妈!”林炜和疾步上前,一把将母亲抱住,“妈,我回来了!”母子俩便紧紧搂在一起。
明显消瘦了的林罗氏就着灶膛口闪动的火光,捧着儿子的脸看了好一阵,泪珠吧嗒吧嗒往下掉:“龙娃子,真的是你呀!你啷个恁么久才回来呀!”
林炜和从灶膛中取出一根燃着的树枝,将灶台上的桐油灯点亮,扶着母亲坐下,将这一年多到云南、走缅甸、去成都的经历尽量拣好的轻的说,那些危难凶险的事就瞒过去了,尽管这样,还是听得林罗氏泪眼花花的。说完,他问道:“妈,他们呢?咋个就您一人在家?”
林罗氏又伤心地哭起来:“你婆婆七月初四走了,安葬在马尿溪老族公坟里。你爸身上痛得遭不住,你哥他们扶他到鹤鸣堂大妈那儿扎针灸。线铺没钱,收不起茧子、棉花,歇了生意,朱师哥去你师父家帮忙去了。”
听说婆婆去世,林炜和哭了:“我还说回来要好好孝敬她老人家的,没想到这么快就走了。”停了一会儿,他擦擦眼,说,“妈,您别难过,我这回挣了点钱,线铺一定能恢复的!我去买点酒和菜,一家人高兴高兴。”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忽然又回过头:“妈,玉姑……她……”林罗氏叹息一声:“她爸说老姑娘了,等不起,八月间就逼着她同曾三娃成亲了!”
林炜和“哦”了一声,没说话,急急走了出去。
林炜和到鑫茂钱庄兑换了银两,偿还了家里的欠债,去马尿溪跪祭了婆婆、爷爷和老祖宗,给老人家们烧了一大摞纸钱,同大哥、三弟一道张罗着把线铺重新开起来……诸事安排停当,便挑了个风和日丽的大晴天,去了下河街,师父终归是师父,传艺授业,对自己有恩。
陈师父见到林炜和既高兴也有些尴尬,师母却在一边偷偷擦眼泪。林炜和递上贴着红纸的礼盒,望着明显衰老的师父,心中的一丝怨意消散了,眼中也沁出泪花:“师父,给您老人家和师母请安了,望二老保重!”
“唉,龙娃子,你莫怪师父无情哪,我是怕……”
林炜和忙说:“我晓得,师父是为师妹好。曾三哥是个诚实人,我高兴。”
陈师父叹息一声:“你能这么想,我也放心了。听说你们线铺又开张了,我已经叫你朱师哥打点完这边的事就回去帮忙,你还是要把线铺撑持起来,那才是个养家糊口的正路啊。”
“谢谢师父!”林炜和说。
临出门时,师母拉住他,小声说:“玉姑……你还是抽空去看看,莫怨她……你们、你们毕竟师兄妹一场呐!”
“我晓得,师母,我会去的。”林炜和点点头。
当天下午,林炜和备上一份礼信去了曾家,曾家老爷子倒没什么,可老太太免不了做脸做色的。曾英农也不管她,拉着林炜和就往里走,一边喊道:“玉姑,炜和来了,你出来见见!”他刚才已经说了,要让林炜和同玉姑单独见面,说说话。
“我不见!”玉姑的声音从里屋传来。
“出来见见嘛!炜和也不容易,受了好多磨难啊。”曾英农劝道。
“该背时!不见就是不见!”玉姑的声音里有气更有怨。
林炜和只好怏怏地转身,曾英农紧跟着走出来,说:“炜和,她正在气头上呢,你不会怪她吧?”
林炜和怔怔地说:“刚才不是给你说过么?我连你都不怪,啷个会怪她!怪只怪我运气不好,没能够按说好的时间回来,是我对不起她!”他转头看着曾英农,“三哥,你要好生待她哟!你们是我的师兄师妹,她又认我妈做干妈,我们就算自家人了。今后遇上什么事,一定来找我!”
曾英农露出了笑容,点头说:“好的,谢谢你呀炜和,谢了!”
农历新年刚过,林炜和正在线铺里忙碌,吴有才跑来找他,说:“炜和,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张澜先生被四川军政府任命为川北宣慰使,要到阆中上任,路过顺庆,就住在大北街小学堂,带了好多兵啊,起码几百人,一色洋枪洋炮,那才叫威风嘞!”
听说张先生回了顺庆,林炜和十分高兴,当天晚上就往大北街跑,刚踏进学校门,就被两个端枪的士兵挡住,情急之下,他竟同那两个士兵吵起来。争吵声传到里面,一个中等个子鼓眼睛的军官走出来,厉声问:“你找张先生做啥子?”
“我来看看张先生!”林炜和说。
“你叫啥名字,你是他什么人?”那军官问。
林炜和说:“我叫林炜和,张先生是我老师,是我大恩人。”
那军官见他两手空空,也不像歹人,想了想便领着他往里走。刚跨进一个吊着明晃晃电石灯的大房间,林炜和见张先生正同几个穿军装的人坐在桌边谈话,他犹豫一下,站住了。
张澜先生已经看见他,微微一怔:“你——你是炜和吧?快来坐!”
林炜和又兴奋又有些局促,说:“张先生,你们在议事,我、我明天再来吧。”
张先生笑着说:“进来嘛!议啥子事哟,我们在摆龙门阵。”
林炜和走上前去,站在张澜身边,张先生指着旁边的人一一做了介绍:“这位是鲜英鲜参谋兼支队长,这位是刘湘副营长,这位——”他指着站在林炜和身后的军官说,“领你进来的是杨森营长。”
“哦,都是长官呐,长官好!”林炜和给众人鞠了个深躬,这是他在满营学会的。
张澜先生抚着胡须呵呵笑了:“啥子长官不长官的哟,都是朋友!”
大脸盘眼睛眯眯的刘湘说:“哪里哪里!张先生是老师,我们都是学生。”杨森也附和说:“是老师,是老师,我在广安学堂和顺庆中学堂时就是张先生的学生哩!”
张澜笑着说:“师友师友,还是朋友嘛!我给你们介绍一下,他叫林炜和,同我是忘年交哩!他还是罗亨礼——就是罗伟的结拜兄弟吔!”
坐在张澜身边的鲜英看起来比杨、刘二人年轻一些,长相英俊,他一把拉住林炜和说:“你是罗伟的拜把子兄弟?好哇,那我们也就是兄弟了!”
林炜和憨憨地笑了:“你们都是大官,我这就算是高攀了。”他忽然问,“咋个罗大哥没来呢?”
鲜英说:“他呀,在尹大都督身边当参谋官,走不开啊!”
张澜先生示意林炜和坐下,要听听他这些年的情况,林炜和便详细地说了说。
张先生喟然一叹,说;“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杨森跟着补了一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林炜和感动地说:“多谢张先生指教,多谢杨营长吉言!”
听林炜和说还要继续做生意,张先生高兴地说:“好啊,这也是你的理想。新政刚立,百废待兴,实业报国,也是正途,你好好干吧!”
鲜英笑着说:“林老弟,二天生意做大发了,老哥子们也该沾点光哈!”
“那是,那是!”林炜和连连点头。
林炜和回到家里,眉飞色舞地给爸妈和大哥、三弟讲了见张先生的情形,说:“开春后,我就去跑生意,线铺嘛,还是请大哥、朱师哥和三弟经管。”
躺在床上的林正咳了两声,说:“这样也好,屋里屋外两条路,走得也宽敞些。”林罗氏看着林炜和,心中虽有不舍,但也没有反对。
清明已过,谷雨将临,顺庆城文庙、奎阁四周已是一片青葱,间杂在竹林中的桃花李花开得正盛,红白相映,煞是好看;园子中心那棵已三百多岁的黄桷树枝繁叶茂,撑起巨大的绿色伞盖,掩映着一座小巧玲珑的茶亭,茶亭门柱两边,贴着一副崭新的红纸对联,上联是“竹笕引来龙洞水”,下联是“铜壶烹就孟春茶”,横批“绿野飘香”。茶亭中一张大长条桌,上首坐着曾家船帮少老板、曾英农的远房堂兄曾英杰,他旁边坐着刘先生,船老大曾先德、黄树青、林炜和及橹师篙师们分坐条桌两旁。桌上的茶碗或盖着或敞着,有的已喝得只见茶叶不见水,显然众人已经聚在这里议论一阵子了。
曾英杰看看大家,说:“刚才大家已经说了很多,归结起来就是一个意思:目下世道不清平,货源枯竭,水上活路不好做,必须想点其他路数,主要是做点生意,把死钱变成活钱。这生意啷个做呢?先德叔的提议我觉得很好,就像凑铁路股那样,集股办商搞贩运,这股嘛,多筹少筹都不论,各人量力而行,反正赚了钱,按股分红就是。今天把刘先生也请来了,请他做个中人。”
曾老大笑笑说:“这不是我想出来的,我这个脑壳还没得那么多转转,是那天我同林炜和说起船生意不好整了,他出的主意。”他环视一圈后接着说,“各位都晓得,他从十三四岁就跟船跑滩,闯过重庆汉口成都,还去过云南缅甸,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又机灵诚实,他来当这个‘贩头’正合适。”
黄树青是另外一条船的船老大,他看着曾英杰说:“少老板,你晓得我这个人的脾气,凡事爱问个究竟。刚才你说过,生意赚了,贩头拿一成、管事打伙分一成,其余的按股分红,这个我赞成。但是,若是亏了又啷个办呢?”
曾英杰把目光转向林炜和:“炜和,你来说说。”
林炜和清清嗓子,说:“生意若亏了,责任在贩头,不但分文不取,还要倒贴亏损数一成;帮忙的管事只发点劳苦钱,其它的就依股摊账。生意嘛,走一个上下水结一回,得了红利的可以再投股。”
在座的人都表示赞同,一致推举林炜和当贩头,曾先德、黄树青两个船老大任管事,财务由船帮账房伍师爷打理。众人纷纷报出自己出资数额,请刘先生一一记下,改天约到鑫茂钱庄交钱兑换成银票。
回到家里,林罗氏问:“炜和呀,你们总共凑了好多本钱呢?”
林炜和说:“不算多,才八百多两银子。少老板出四百两,我出了八十两。”
林罗氏惊叹起来:“噢哟!八百两哪!这还不多?你可要把稳着实啊!”
林炜和笑笑:“妈,您放心,我晓得该啷个做的。”
听说林炜和又要跑船,陈玉姑终于坐不住了。一天,她叫曾英农陪着来到林家,林罗氏忙把家里人支使出去,曾英农也跟着她走到大门外,有意让炜和同玉姑讲讲话。两人默默相对了一会儿,还是玉姑先开口:
“炜和,你不会恨我吧?”说着流下泪来。
林炜和忙说:“哪里,哪里哟!都怪我,是我不讲信实。”他眼里也滚出泪花。
玉姑长叹一声:“这都是命呐!你晓得,我爸那个脾气,我也是没办法呀!”
“晓得,晓得的。”林炜和看见她已微微隆起的肚腹,说,“玉姑,三娃子人不错,他会对你好的,他给我保证过。今后我们就是兄弟姊妹,还是一家人嘛!”
玉姑抬起泪眼,望着林炜和说:“火龙哥,听说你又要跑船,这一路风险大得很,你一定要小心啰!”见林炜和不住点头,又说,“你今后真的做起势了,也帮帮三娃子一把,他人老实,也不笨,就是没得你那股不要命的劲儿。”
“放心,我会的。师妹,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们有空了,就来看看你干妈,她也上年纪了,爸有病家里拖累又大,你要多宽宽她的心。拜托你们了!”
玉姑点点头,望着林炜和,眼里又泛起一汪泪水。
林炜和们说干就干,不到两个月,就到重庆跑了两个来回,赚了钱,分了红,个个眉开眼笑,曾家船帮集股经商赚大钱的消息不胫而走,这让不少人动了心,也有人红了眼,好几家船帮、盐帮都跟着搞起来,其中就有青居盐帮的邓永富。然而,那年月的生意也不是那么好做的,一两个来回,几个帮口都做亏了,内部一闹,纷纷熄了火,只有家大业大的邓永富不甘心,还坚持要做。
这个邓永富,是盐枭邓老大的侄儿,因为好色成性,人们给他取了个绰号“邓骚骡子”,就是他早年强暴了王秀娟,后来又串通官府要“活祭”李晟。他父母早亡,从小就由叔父收养。邓老大在女儿满三岁那年,为私盐生意与人发生争斗,伤了下体,绝了后嗣,便将这个侄儿视为己出,着力栽培。邓老大暴病身亡后,邓永富就成了青居帮的大当家。虽说他阅历、武功赶不上邓老大,论行事狡诈狠毒,则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天,邓永富靠在躺椅上抽足了大烟,用茶水漱漱口,站起来伸个大大的懒腰,然后吩咐下人:“把二管家找来!”
二管家何鹏,就是当年邓老大身边的瘦条脸,十几年过去了,脸还是那张脸,但增添了许多皱纹和两撇八字老鼠须,更显得阴沉鬼气。见到邓永富后,他躬了躬腰,谄笑着问:“大老板找我,是有啥子事要吩咐?”
邓永富看着他说:“你跑一趟,把曾家船帮那个贩头,叫林啥子和的,悄悄约到一个地方,再备几根黄条子,我要同他谈个事。”
何鹏眨了眨眼睛,说:“大当家想把他挖过来?”
邓永富点点头:“我想了好几天了,要想把生意做发,须得用这个人。”
何鹏微微摇头,说:“这事恐怕不容易哩!听说他同曾家是老交情了,要是说不动他,那咋办呢?”
邓永富一挥手臂:“那就来它个釜底抽薪!”说完“嘿嘿”笑了几声。
大东门东升茶馆,二楼临江的一个茶室,邓永富坐主位,林炜和坐客位,何鹏坐在旁边。邓永富扬起黄泡脸,笑着问:“你就是林炜和?没想到你这么年轻,就干出点名堂来了,后生可畏呀!”
林炜和笑笑,说:“哪里哪里,邓老板客气了。我不过是帮着跑跑滩,挣几个钱养家糊口罢了。今天邓老板找我,不知有啥子事?”
邓永富示意何鹏,何鹏忙取出两根金条推到林炜和面前。
林炜和一愣,说:“邓老板,您、您这是……”
邓永富望着他,说:“没得啥子,交个朋友嘛!”他略略停了一下,又说,“我是个直性子,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想请你到我们这里来帮忙做生意,红利你占两成!”见林炜和有些迟疑,他看了何鹏一眼,何鹏又摞上两根金条。
林炜和连连摇头:“邓老板,对不起,确实不敢当呐!我真的没啥本事,是大家抬举我才做了这个贩头的呀!我要是走了,不单对不住人,也显得我太见利忘义了,今后我啷个做人喃,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邓永富和何鹏又轮番劝说了一阵,见林炜和仍然拒绝,邓永富压住火气,说:“这样吧!我们两家联手,生意打伙做,我出两千两本钱,如何?”
林炜和说:“这事我做不了主,要同大家商量才行。”
邓老板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说:“好,好,你回去同大家商量商量。这点礼信你就收下,算是我们见面一场嘛!”
林炜和站起抱拳一笑:“多谢邓老板看得起,这个嘛——无功不受禄,就请邓老板包涵了!”说完,转身准备向外走。
邓永富两眼一瞪,大声说:“林小娃,你记住,我等你的回信!我们都是吃这条河的,不要弄得大家脸上不好看!”
林炜和没再搭话,匆匆走到河街上,曾老大和几个伙计围上来,护着他往火神庙方向走,一边听他讲刚才的情况。曾老大气呼呼地说:“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这狗日的骚骡子,今后要防着点!”
几天后,林炜和请刘先生给邓家回了话,说是大家做的是小买卖,确实不敢高攀,怕做亏了还不起账,算是把这件事了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