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苦乐乐苦

　　六十.苦乐歌
　　六十一.苦乐不相舍离
　　六十二.苦乐可以由人
　　六十三.此苦此乐
　　
　　——称心有妙处，求乐最贵人
　　六十.苦乐歌
　　正月十五，上元天官赐福在南海坪溪狂欢之仪，当然比乡下龙山更是排场、更多花样、更为喧腾热闹了。
　　因此，离开老家第一次在外过年的慧能吃过早饭不一会儿，便兴致勃勃独自去前街了……
　　一路的张灯结彩，
　　一路的人流如织，
　　一路令人不时回头诡异面具，
　　更一路叫人不断驻足、赞叹、喝彩神佛行像、龙灯旱船、高跷杂耍等等表演，把世人恣情肆意张扬得无以复加，将凡间欢乐开怀渲染得酣畅淋漓……
　　转过街口，行人渐稀，可前面空旷一角，却人里三层、外三层渐渐聚集。稍近一点儿，里面清晰传出美妙弦乐声音，慧能挤进一看，一妙龄尼姑埋头专致抚琴旁边，还站着一气象庄严老和尚在伴击节奏。俩人身后，沿墙挂了一溜经变画图，原来是和尚尼姑在一起俗讲佛法……
　　——“阿弥陀佛！
　　下面，让妙真师父给演唱一首《苦乐歌》。
　　愿众位施主年年今朝、日日元宵，生生世世去苦得乐。”
　　老和尚话音一落，尼姑即刻放下手中琵琶抱起了身边阮咸，于轻抚劲弹中和着老和尚沉缓节奏敲击，声情并茂唱了起来：
　　“人生无尽苦，听我说分明。
　　一观在母胎，饥渴不由人；
　　二观年少时，主张无人问；
　　三观青壮岁，身上担千斤；
　　四观衰老早，百病日缠身；
　　五观九窍里，臭秽常不净；
　　六观玲珑心，贪慎善念隐。
　　更有那，
　　怨恨时时起，无处可逃忿；
　　荣华三更梦，富贵夜半惊；
　　冤家常聚首，爱离苦尤深；
　　五蕴雾露短，无常不期临。五蕴雾露短，无常不期临。”
　　唱到这里，尼姑口中停了下来，只一个劲儿埋头循环抚琴没了下文。
　　过了好一会儿，有人耐不住喊了起来：
　　“不是唱的苦乐歌吗，怎光是苦，没有乐呢？”
　　话音刚落，妙真师父抬头眼睛一亮之中，乐音随老和尚渐强节奏敲击也高亢了起来，一句“施主听好了”，便又兰口重开：
　　“人生虽是苦，恶趣更为甚。
　　三界有妙处，求乐最贵人。
　　人能有慈悲，处处见怜悯；
　　人能知善恶，内里是非清；
　　人能生智慧，苦空悟真心。
　　佛性世皆有，如来人天尊。
　　胜境唯西天，恒乐全由人。胜境唯西天，恒乐全由人。”......
　　
　　——世间一切快乐之泉，或也百年深苦所源
　　六十一.苦乐不相舍离
　　——“大和尚，今天是狂欢节，你却在这儿说苦说空，有煞风景吧！”
　　琴声未落，一似与老和尚十分熟悉老人便以玩笑口吻帮挑起了话题。
　　“阿弥陀佛，施主说得是。今日上元，老衲在此角落说苦说空，就是想借诸位施主开怀兴致，说说此乐有时，此乐易尽，想要长久，一切全在各位自己。”
　　大和尚借机展开了说法。
　　“说得比唱的还要好听，不就想叫人跟你们吃斋念佛吗！”
　　一人笑笑，似有讥讽。
　　“阿弥陀佛，施主说得是。为人妙乐恒乐，唯在修佛得佛。”
　　大和尚庄严以应。
　　“两位师父，你们说为人是苦，修佛是乐。我刚娶了美娇娘，这日子不知是你们冷冷清清相伴青灯古佛乐呢，还是我暖暖有拥温香软玉苦？”
　　一翩翩少年满满快活有些兜不住的俏皮话语，顿引众人一片笑声。
　　“阿弥陀佛！青灯古佛，修行人自有寄托。
　　温香软玉喜乐，老衲我有一比，不知施主是否愿闻？”
　　笑声渐落时，大和尚便紧接相问了。
　　“请师父赐教。”
　　少年自知有些轻狂，于是诚恳施礼。
　　“阿弥陀佛！
　　男女喜乐，可不可有比这上元佳节，一日一时狂欢，或便长长寒暑煎熬、深深无奈窝堵？”
　　大和尚回礼之后面对众人略为高声。
　　“太夸张了吧！”
　　一人斥责，毫不客气。
　　“阿弥陀佛！
　　众位施主，
　　少年夫妻老来伴儿，
　　如胶似漆小两口也好，
　　拐棍相扶老两口也罢，
　　你们谁见过几对只有伉俪情深，没有憋屈泪水；
　　只有嘘寒问暖，没有腹心怨恨恩爱佳偶？
　　那男女维系里的个中滋味，想必过来人……”
　　——“世上美满姻缘是不太多，但人间总是有的吧？”
　　一中年男人大声打断，底气十足。
　　“阿弥陀佛！
　　这位施主，就算夫妻白头偕老，恩爱如初，但人必定要先后归天的吧？”
　　大和尚回答，态度极为谦和。
　　“生必有死，这有什么好说的。”
　　中年人笑笑。
　　“阿弥陀佛！
　　那请施主想想，生离死别之际，人是不是越是恩爱，那苦就越是深痛？
　　而形单影只，物是人非时，那苦是不是更为凄楚？”
　　大和尚感慨所问，众人听了，默默无语，于是大和尚转而更是高声了：
　　“众位善知识。佛谓人生八苦，死为极致，其实就是在说世间还真有叫人快慰及难舍难离许多物事。
　　但百年瞬间，还不测风雨，一切叫人深深眷恋，不但来去匆匆，更是自己不可完全把控的吧？”
　　“也是，也是……”
　　众人一片喟叹里，大和尚于之紧接：“因此众位善知识，我佛不但有言‘生死之中，实有受乐，菩萨摩诃萨以苦乐不相舍离，是故说言一切皆苦’，而且更是深谓‘我以一切行无常故，一切诸法变异法故，说诸所有受悉皆是苦。’
　　百年永别极苦之际，仅以男女而言，是不是人越是情深，便会越感苦切？
　　那世间一切快乐之泉，是不是亦人深痛深苦所源？
　　以此而论，人生是不是有如这一年一度上元狂欢，乐是有乐，却是乐去苦来，乐少苦多？”
　　......
　　
　　——就贪欲世人，那捞痒所喻，是不是还真有一比
　　六十二.苦乐可以由人
　　是啊，细想起来，百年人生，或是苦多乐少的吧？
　　而生离死别时，那乐或还真就生生苦痛之源了……
　　大和尚所言所问，一时叫众人唏嘘不已。
　　——“请教大和尚。太子出行出游，只见人老人病人死悲苦，不睹凡尘百年安康喜乐；只见众生竞争惨烈情状，却是忽略生命和谐相存道理。
　　其过分强调世间苦难，是否以偏概全？
　　其引人厌弃俗情喜乐，是否违人食色本性本然？”
　　正这时，一与慧能差不多年纪书生模样的站了出来手指经变画图，语气虽是请教，感觉却有究论之意。
　　大和尚听了，想想转身从布袋掏出了一痒痒捞来：“各位施主，请问这是什么？”
　　众人一见，轰然大笑，这时大和尚却直面书生了：“阿弥陀佛，人的身体，难有不痒的吧。
　　这轻轻一捞，那一时舒服，又几人会适可而止？
　　于是，往往越捞越痒、越痒越捞中破了皮肤又增添了新的苦痛，而人最后还不得不痛痒强忍，无奈收手。
　　世间苦乐，百年食色，请问善知识，其理是不是有些大致相同？”
　　——也是。欲望之人，声色名利等等那捞痒所喻，还真有一比……
　　大和尚见书生似有所思，于是紧接：“佛言一切皆苦，不仅在说苦乐无常，苦乐不相舍离，更是意谓苦乐可以由人。
　　其俗谛，是引人修善为善远离恶道悲惨深苦，以求上上喜乐；
　　其真谛，惟启人觉悟世乐短暂更人不可完全把握；
　　之中无常即空、空即是苦那生命至理，更上根之人于苦于乐深心了然有慰有寄。
　　释迦太子叹息生命竞争残酷，痛彻人生无常悲苦，由此为众生指引一条出离之道以达妙乐恒乐非常境界，应是一片慈悲之心吧？”
　　书生听了想想点头之后，大和尚便指着下一张经变画图继续说到：
　　“三界堪悲，百年多苦。
　　生而为人，当顶天立地为一己更这个世界寻求一条美好完满出路，方是人之为人应有大境界、大勇气、大承担吧？”
　　“苦乐由人更由心，还真人与人更与万物根本有别。”
　　书生似乎答非所问。
　　“阿弥陀佛！”大和尚听了眼睛顿然一亮：“善知识你看。
　　此图之中，佛陀降生便言：
　　‘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又谓‘三界皆苦，吾当安之！’
　　此独尊之意，是不是在说人不但不应受无常拨弄，更要引领这个世界最终走出苦多乐少生命困境。之中吾当安之大誓大愿，是不是也就着落了天下众生追求遂心如意幸福美满深深期盼？
　　佛陀此见此思此为，还真没以偏概全之立，更无违人食色本性本然所意吧？”
　　“食色虽人本性本然，但人之为人，惟在不受食色主宰。”
　　书生凝目，更在自己世界。
　　“阿弥陀佛！
　　善知识说得好。
　　佛陀以为，人根本所苦，多在人望人求。
　　而人望人求不能一切自身做主，因此才有了佛之为佛于苦于乐非常识见。”
　　“请大和尚开示！”
　　书生施礼，恭敬万分。
　　“阿弥陀佛！
　　善知识，佛谓百年及万化‘一切属他，则名为苦。’而所愿‘一切由己，’方有方是生命当下更终极‘自在安乐’。
　　因此，所谓佛法，即人去苦得乐根本大法。而学佛修佛，则是人于苦乐之时之中着落一切由己非常津渡。”
　　“阿弥陀佛！”
　　书生听了，一时恍然，不觉双手合十，庄严念佛称名。而大和尚此刻于书生更是有心了：
　　“阿弥陀佛！
　　施主慧根深厚，可愿随老衲学佛修佛？”
　　……
　　——苦乐不相舍离，乃生命常态，人生常理，可佛家为何要将这常态常理人生苦乐去做那么深广开凿呢
　　六十三.此苦此乐
　　大和尚苦乐之说，对看来于佛法本有涉猎那位书生而言，或是已然相契更有所服膺了。而一旁专致的慧能，虽于具体内容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但之中内有触动并被开凿感觉，却是从未有过——
　　此苦乐所义，与平常道听途说佛法相去太远了……
　　因为，
　　佛那于苦于乐深掘，不但给人一种别有洞天惊异，且于人生世界观照，更是叫人为之感怀、为之充满了敬意；
　　因为，
　　佛以苦乐不相舍离说一切是苦，以一切无常说诸受为苦用心，不仅透彻苦乐同源人心幽微，是不是更彰显了人追求一切美好完满非常本性。
　　之中佛那于人于世去苦情怀，更是令人望之无涯、思之无际而高山仰止……
　　“一切属他，则名为苦；
　　一切由己，自在安乐。”
　　此苦乐界说，不但识见深刻，是不是亦人不受物欲主宰更与万类有别根本……
　　三界无尽苦，求乐最贵人。
　　百年慈悲是乐，
　　知善知恶存乐，
　　明是明非有乐，
　　而于苦乐之中觉悟一己真心得失，更是叫人视野为开、胸襟为展......
　　——可是、可是人生老病死、求不得、爱别离、怨憎恚等等深苦，是不是与百年喜乐本就难以分割？以此而论，它们本身不就生命一体不可或缺，不就百年安乐更生命多有美好证明吗？
　　生死来去情状，有如夜旦循环往复。那人生苦乐，是不是有似大海潮起潮落？
　　若苦乐本身即生命常态、人生常理，而人于苦乐之中安时处顺，不务生命莫可奈何，不仅百年通达之道，还生命有滋有味丰厚依凭，可佛家为何要将这常态常理人生苦乐去做那么深广开凿呢……
　　无痒相扰身体当然舒服，但那如是安乐生命，其当下久恒人如何感知，其又是一种怎样状态呢？
　　因为，人若厌弃更舍离了百年苦乐一体现实生活更生命，那所谓自在安乐乃是什么、又在哪里……
　　想到这里，慧能从内鼓起勇气，准备要请教一下这位大和尚了。可回神之后四下一看，人群不知何时已经散净，那大和尚当然也早不见了踪影……